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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启蒙
——《林地居民》中的文化对话

2015-03-28管南异

关键词:比尔斯阿诺德基尔

管南异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敏感的启蒙
——《林地居民》中的文化对话

管南异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在《林地居民》中,哈代围绕感受力的话题,让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林地居民文化与追求个体完美的阿诺德式文化之间展开了一场对话。个体文化敏感于自己的心灵,却可能因自我中心而忽视他人的利益;共同生活中的林地文化古老自然,敏感于他人的利益,但是在适者生存的竞争中,不得不归于消灭。然而,小说叙事以宏大的视野和对痛苦的敏感,将所有生命联系在一起,并试图构建两种文化之间的连接。

托马斯·哈代;《林地居民》;文化;共同体

《林地居民》(TheWoodlanders,1887)是哈代创作于《卡斯特桥市长》(1886)和《德伯家的苔丝》(1891)之间的一部长篇小说。它围绕一个婚姻和爱情的故事,描写了维多利亚后期一个叫做“小辛托克村”的乡村共同体在外来力量影响下的崩溃。然而,与维多利亚小说中常见的情况不同的是,推动这个乡村共同体衰落的主要不是经济力量,而是文化力量。

这部小说在哈代的主要作品中一直不被看好,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往往认为小说有一个“反高潮”式的糟糕结局。故事没有在男主人公自我牺牲的悲剧高潮中结束,却继续向一个暧昧不清的未来发展,令人费解。

但是如果将小说当作一场哈代与阿诺德之间的文化观对话,这个结局可能就不会显得很暧昧了。

一、阿诺德的文化观与哈代

1867年,马修·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说:“文化即是对完美的追寻”[1](P.8),而完美是“构成人性之美和价值的所有能力的和谐发展”[1](P.11)。这是维多利亚时代对文化的最重要的界定,阿诺德因此被认为“为维多利亚人发明了文化,使之成为一种批评话语的理论目标”[2](P.27)。阿诺德希望通过“追寻完美”,各阶级的人都能培养关于美观、优雅和得体的意识,从而超越阶级局限,形成一个和谐的共同体。为此,他特意指出,“知识、判断力和品味”都有一个“正确的中心”,学文之人越是靠拢这个中心,便越是能“察觉自己身上的粗鄙之气(provinciality)”,并远离之。[3](P.47)

阿诺德是哈代最关注的当代思想家之一,尤其在1870年之后。[4](P.143)究其原因,当与哈代自己的文化追求有关。

哈代本人出身“粗鄙”,所受的正规教育层次不高。但他一心向善,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层次,摆脱“粗鄙之气”。与许多维多利亚人一样,他非常看重当时作为“文化”象征的古典教育,并一直怀着去牛津、剑桥读书的梦想。[4](PP.136-137)虽然这个梦想破灭了,但“文化”之梦一直不灭。他在《哈代传》中强调,做了建筑师之后,他本该专心实务,以便将来自己开业,但他对此始终不感兴趣,最终“他的趣味还是转向了曾经被迫放弃的文学追求”。[5](P.49)因此,阿诺德“追求完美”的文化观很能引起哈代的共鸣。他在笔记中完整摘录了阿诺德关于“粗鄙之气”的那段文字以及关于“文雅”(urbanity)的说法。[6](P.128)然而,哈代后来接触了人类学,并开始记录自己热爱的威赛克斯乡村生活;随着这方面的观察和理解日渐深厚,他对阿诺德“反粗鄙”的文化观也有了不同的看法。他在1880年曾评论说:“如果阿诺德所说的粗鄙不仅指表达方式,我认为他的说法是错误的。情感上某种程度的粗犷是无价之宝,是个性的精华。这种粗犷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天然的热情,没有这种热情就不会产生伟大的思想,也不会有伟大的行为。”[5](P.151)

另一方面,哈代对阿诺德赞美的文化的实际状况开始存疑。这一点从他在1880年与阿诺德本人初次见面的情景中可见一斑。在他的印象中,阿诺德是傲慢的:“阿诺德有一种姿态,让人觉得他多年以来对一切都有明确的看法,所以跟他谈话的人若是要讲些新思想,虽则有趣,却是徒劳的”;可他又确实很有风度,“非常坦白谦和,告诉哈代自己只是一个干死干活的督学而已”。[5](P.137)哈代还特意记录了餐桌上发生的“足见阿诺德魅力”的“很好玩儿的一幕”:餐后,当年轻、腼腆的女主人邀请女士们离席去客厅,以便让男士们继续聊天时,阿诺德“用手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站起来(好像她还是个孩子一样——但她早已不是孩子了),同时说道:‘不,不!去那个房间干什么!现在,我给您倒上一杯雪利酒,这样您就可以留下了。’就这样,女主人和其他女士都留下了。”[5](P.138)阿诺德也许是出于殷勤,用一杯雪利酒来留下女主人,似乎很有风度,但他像长辈般地把“早已不是孩子”的女主人当作小孩儿对待,以身体接触的方式迫使这位腼腆的女主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显然没有考虑对方的感受。哈代对此有敏锐的觉察,并作了暗含反讽的评论。

这次面对面的接触,也许加深了哈代的怀疑:阿诺德宣传的文化本身是否完美?文化对完美的追求中是否同时会产生傲慢?是否充分包含了对他人的考虑?这种怀疑,在哈代七年后出版的小说《林地居民》中有了直接的表现。在这部小说里,哈代让偏远乡村的“粗鄙”与来自“知识、判断和品位的正确中心”的“文化”发生密切的接触,从而与阿诺德的文化观进行了一次有价值的对话。

二、有限的“美好与光明”

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说:“文化寻求消除阶级,使世界上最优秀的思想知识传遍四海,使普天下的人都生活在美好和光明的气氛之中”,因而这是一个“社会性的主张”。[1](P.32)不过,阿诺德的关注点落在个体上。T.S.艾略特在《文化定义札记》中指出,阿诺德的主要目的是教导个人获得某种他称为“文化”的完美,这些完美的个体包括举止优雅的上层人物、学富五车的读书人、长于思考的知识分子,以及艺术家,等等。[7](P.95)看得出,阿诺德的“完美”并未特别考虑人与人的关系,似乎获得了丰富的知识、优美的感觉、良好的思考能力,其他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文化定义札记》其实暗含着对阿诺德的批评。同样,哈特曼也指出过阿诺德文化观的弱点。在《文化的致命问题》一书中,哈特曼引用乔治·斯坦纳的评论说:“谁要是说‘我们这儿不兴掉书袋’,顿时就会要了这个文化的命。”[8](34)他还指出阿诺德的文化只强调博雅学习,鄙视职业训练,实际上是与财富和地位相伴相随的,是一种世界都市的文化(cosmopolitan culture)。[8](P.35)言下之意,这种文化可能傲慢、虚荣,不能脱离金钱,却会脱离生活。

《林地居民》就表现了阿诺德“文化”的这一面。

例如,刚来小辛托克村不久的菲茨比尔斯医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懂得好几种语言,热爱文学、哲学。他可以随口大段吟诵雪莱,然后讨论莱顿电瓶,接着大谈斯宾诺莎[9](P.154)*本文所引译文偶尔有所改动,以下不再说明。,足见其学识与趣味。这位医生还血统高贵,文雅亲切,健美英俊,又不乏服务精神,“甘愿屈尊把自己变得像个普通人,成为一个有用的人”。[9](P.60)这样一个似乎完美的全才,几乎是阿诺德“文化”的化身。

菲茨比尔斯医生最初是以灯光的形式在小说中亮相的。从他窗口透出的夜读的灯光,似乎是文化之光,牢牢地吸引了同样热爱文化的格雷丝。她被父亲送到远方的学校去接受了昂贵的教育,刚刚回到小辛托克,“却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发现这样一个具有出类拔萃的思想和实践的人物”,“好像一颗热带植物被混杂在一排灌木丛中一样”。[9](P.63)此后她拒绝了青梅竹马的村民基尔斯的爱情,接受菲茨比尔斯的求婚,也是因为向往“那种优美的、有教养的家庭生活和精妙的心理交流”。[9](P.218)菲茨比尔斯早已家道中落,并无财富。但他所拥有的文化资本,依然使他充满魅力。格雷丝的父亲、木材商人麦尔布礼虽然有钱,却因为仰慕文化以及文化所代表的社会层次,对菲茨比尔斯的经济状况并无不满,反而尽力促成他跟格雷丝的婚姻。文化对商人的吸引力到了这个份上,阿诺德应该知足了。

不过,阿诺德用来对抗“非利士人”的高雅文化,在小说表现的现实中,却与金钱关系暧昧。

首先,这个文化是需要钱的。麦尔布礼多次提到教育与钱的关系。他会把藏在保险柜里的所有股票证券拿出来,逼着女儿一一细看,告诉她:“你过去的教育就是由一些这样的纸片——以及这些纸片的主人我——来维持的。”[9](P.116)他甚至说,教育是他的投资,跟他花钱在车、马和粮食上一样。[9](P.116)

其次,这个文化是一种资本,可以用来交换经济利益。虽然菲茨比尔斯不是为钱结婚,可是“木材商人给的几百个金镑就在手边,这在他心目中也成了衬托格雷丝那姣美容貌的一个温暖的背景,也多少打消了他因为同一个乡下人家庭结亲而影响前程的顾虑”。[9](P.227)小说中另一位文化的代表人物查德曼夫人则是凭着自己的文化修养和优雅气质,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北方钢铁大王,然后成为拥有这片林地产业的女庄园主。[9](P.305)

金钱关系使文化的“美好”有些失色,而文化的“光明”也没有普照大众,因为它与当地的生活没有什么联系。菲茨比尔斯好像“从云端降到小辛托克来”。[9](P.135)除了有限的业务,他整日读书、冥想,对本地的生活毫无兴趣。他醉心的玄学、科学和诗歌都离这个世界很远,因此在本地人眼中他只是个“怪人”;[9](P.36)查曼德夫人不是在辛托克府中百无聊赖,就是去欧洲旅行。她听任麦尔布礼处理她的树木,也是“因为不喜欢辛托克,所以才不拿这些树当回事儿”[9](P.58)。

小说中数次提到菲茨比尔斯和查德曼夫人有着敏感的心灵。不过,他们敏感的对象只是自己,“对所有身外之物的观察并不在意”[9](P.165)。菲茨比尔斯会对农夫基尔斯和老佣人大谈科学、哲学和诗歌,完全不管他们是否明白;当他爱上了格雷丝时,却宣称自己只是“爱着我自己头脑里的某种东西”[9](P.155);而格雷丝在和没读过几天书的基尔斯谈话时,同样会得意忘形,大谈大仲马和斯特恩的文风[9](P.86)。基尔斯于是想到这些有文化的人士有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相像之处,即和他“谈论一个问题时,他们都心醉神迷,而忘了这对他完全是一个生疏的问题”。[9](P.156)因此,文化的熏陶本身似乎并未帮助他们对周围的人事更加敏感,反倒使他们更加自我。

这种自我中心有时候会产生喜剧效果。当菲茨比尔斯第一次从窗口见到格雷丝的时候,发现她即将遇上麻烦,于是“他跳起身来,寻找自己的帽子,准备出去搭救她,但没有找到一顶合适的”[9](P.150)。更多的时候,会让人难堪、痛苦。例如,当菲茨比尔斯力邀格雷丝到他的屋子里去的时候:

“瞧,雨把您的衣服打湿了,请您务必进来”,他说,“让您待在这儿真使我感到不安。”

他猛地一推把门打开了,以一种殷勤的姿态请她进去。尽管她很不情愿,却无法抗拒这个男人脸上和举止之间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带有恳求意味的命令。当她从他身边悄悄走进屋里时,因为房门太窄,她的胳膊擦着他的衣服,这时,一种屈从于人的痛苦压上她的心头。他紧跟着走进屋里,关上了门——她本来还多少希望他会让门敞着……[9](P.171)

就这样,菲茨比尔斯风度翩翩地把格雷丝逼入了一个她并不希望进去的空间,并破灭了她轻易离开的希望。由这个小小的细节,读者可以看到,良好的文化修养不一定等于对他人感受的敏感,而风度有可能掩盖着暴力。这个事件,与前文中哈代所记录的阿诺德的行为颇有相似之处。

此后,菲茨比尔斯还做过不少这一类恶劣的事情,包括从基尔斯那里抢走了格雷丝,在与格雷丝订婚的同时与一个村姑鬼混,娶了格雷丝之后并不感激岳父的一片好意,却迅速为这桩在他眼里不般配的婚姻而感到懊悔,并与查曼德夫人偷情,等等。这些都说明阿诺德的文化未能实现其应有的目的。

三、粗而不鄙的林地文化

与此相对的,是小辛托克村林地生活的文化。

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这个概念(同样是culture一词)是在1871年最早由泰勒(Edward Tylor)提出的。他认为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伦理、法律、风俗和人作为社会成员获取的任何其他能力和习惯”。[10](P.2)哈代早就读过泰勒的《原始文化》,并与人类学家朗格(Andrew Lang)通信,深受他们的影响。[11](PP.66、68)因此,在《林地居民》中,他将本地的生活作为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展现出来,与阿诺德对话。

小辛托克村正是泰勒所说的那种包括知识、信仰、艺术、伦理和风俗的复杂整体。这是一个依然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古老的有机共同体,村民都是亲戚,在所有事务中都是按照“向来的规矩”互相帮衬的。(P.28)他们有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各种有趣的风俗;他们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悲欢离合都有着清晰的共同记忆。他们也有着关于森林世界的共同知识,其丰富与深刻程度并不亚于在学校获得的文化。他们能读懂大森林的奥秘,就好像读懂“古斯堪地那维亚的如尼文字”和“古埃及象形文字”,轻松得如“读通俗读物一样”。[9](P.444)

而且,乡村文化中的优秀人物,并不缺乏精英文化的素养。基尔斯不但能鉴赏那些教堂和修道院的华美,体会得到其中蕴含的“泥瓦匠师傅匠心独运的梦想和憧憬”[9](P.42),而且能以看艺术品而非产品的眼光“欣赏”村姑玛蒂削的椽条,夸奖它们“简直可以用来做家具了”;[9](P.24)他更是能以一个艺术家的方式从事自己的工作并感受乐趣:

当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把铲子蹬入大地的时候,实际上却与那些正在栽种下去的枞树、橡树或山毛榉之间存在着一种和谐,因而,这些树用不了几天便在泥土中扎下了根……因此,他在这种工作中发现了乐趣,即使是像现在,他是根据合同在一块与他个人利益毫无关系的林地上干这个活儿,心中也充满了欣喜。[9](P.82)

以上种种都说明,林地文化中不但有共同的生活方式,而且包含着丰富的记忆、知识、审美和趣味,并不粗鄙。

更重要的是,小辛托克的人们同样是敏感的。当基尔斯失去他的房子后,乡邻们就默默地观察着他,并感觉着他的痛苦。[9](P.142)老苏斯在重病的狂乱中依然在为自己的死可能让基尔斯失去房子而烦恼;[9](P.120)基尔斯向玛蒂·苏斯打听她父亲的状况的时候十分犹豫,“因为那看起来好像是我对那些房子的关心比对他的担心更重”,而玛蒂则对基尔斯善良的考虑心知肚明[9](P.41)。连麦尔布礼都能在高调地吹嘘之后,“从基尔斯的神态上意识到”自己让基尔斯不自在了,因此感到后悔。[9](P.71)正因为基尔斯“对别人的观察往往太细致了”[9](P.384),他才能在对格雷丝的最后照料中体现出最完美的风度。

当格雷丝因为丈夫偷情而离家出走,却无处可去的时候,她在密林深处遇到了在简陋的林间小屋里暂居的基尔斯。在大雨中,生着重病的基尔斯将格雷丝让进他唯一的屋子:

“那么,从现在开始,这所房子是你的了,不是我的了”,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这附近我有一个地方,我可以在那儿很好地待着。”……

他温和地催促她跨过门道,看见她进屋坐在他的床上时,他松了一口气。他自己却并没有像她那样跨进门槛,而是当着她把门关上了,又转动了插在锁里的钥匙。他轻轻拍了拍窗户,让她开窗扉,等她开了窗扉,他便把钥匙递到屋里交给她。

“你给锁在屋里了”,他说。“现在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了。”

尽管她此时心烦意乱,可当她拿到钥匙时,对于他这种拘泥细节的做法还是忍不住发出一丝淡淡的微笑。[9](P.407)

这一系列动作和话语,与此前菲茨比尔斯把格雷丝让进屋的方式形成鲜明的对照。基尔斯悄悄呆在附近的小棚子里,忍受着风雨,注视着格雷丝的动静,心里“想的几乎全是他保护着的这个人”。[9](P.408)他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不仅保护了格雷丝,而且始终不让她感到不安。当格雷丝想唤他进屋子避雨的时候,他用尽力气,让虚弱的声音“飘过”黑暗和狂风:“我挺好的,我到你那儿来是不必要的。晚安!晚安!”[9](P.416)

许多评论家们认为基尔斯是被维多利亚时代的僵硬的道德感害死的。甚至有学者认为基尔斯“笨拙地”为格雷丝准备屋子的场景具有喜剧效果。[12](P.175)这种观点也许没有充分考虑到基尔斯对格雷丝所处窘境的敏感。叙事人曾说基尔斯能够看出格雷丝的隐衷,“就好像看一本大字版的书一样容易”。[9](P.412)他显然明白,格雷丝虽然离家出走,却并不想背叛丈夫。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名节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即便在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事实上玛蒂的确远远看到了他们相处的情形)。况且格雷丝还说:“我是一个女人,而你是一个男人,我不能说得更明白了。”[9](P.413)庸俗保守的男女观念固然是哈代所痛恨的,但格雷丝和基尔斯所面临的是严酷的社会现实。即便格雷丝当时可以不顾一切,作为一个深受社会规矩影响的女子,清白的名誉对她来说依然是至关重要的。基尔斯对此洞若观火,而且他早就明白自己无法给格雷丝带来她所需要的那种幸福,他们俩怎么也走不到一起[9](P.371),她最终还是要回到她的社会中去。因此他不惜一切代价帮她体面地渡过这个难关。

基尔斯之死让格雷丝和随后赶来的菲茨比尔斯都深受震撼。格雷丝认定基尔斯有着“高尚的骑士风度”[9](P.422),菲茨比尔斯则在从玛蒂那里了解情况后“对基尔斯所表现出的骑士风度几乎要忌妒了”[9](P.448)。在19世纪后期轰轰烈烈的中古复兴运动中,“骑士风度”成了绅士的最重要的素质,得到罗斯金、莫里斯、先拉斐尔派和丁尼生等重要文化人物的大力弘扬。格雷丝和菲茨比尔斯都在基尔斯这个农夫身上看到了“骑士风度”,可以说,基尔斯以自我牺牲赢得了个体文化对林地文化的承认。

四、达尔文之后的文化与选择

然而,哈代并非要在菲茨比尔斯代表的个体文化和基尔斯代表的乡村共同体文化之间作简单的取舍,因为他看到后者无法适应现代世界的竞争,而他对前者的心态是矛盾的。

《林地居民》的自然描写充满了残酷的生存竞争,叙事人甚至称这里“与城市贫民窟”并无区别:“树叶是畸形的,树形是扭曲的,树的成长被打断,地衣吸食着树干的活力,常春藤慢慢地把可爱的幼树扼死。”[9](P.66)因此有评论者说小辛托克是一个“生存竞争无处不在、以竞争为主要生存条件的微型世界”。[13](P.250)这并不奇怪,因为哈代是达尔文的信徒,自称“《物种起源》最早的拥护者之一”[6](P.158)。经过达尔文的洗礼,哈代看到生存竞争是世界的真实状况,所以他怀疑那种相濡以沫的乡村共同体文化能否在现代社会存在下去;他还看到,在格雷丝眼中屡次以“森林之神”和“农牧之神”形象出现的基尔斯具有“拖拉”[9](P.91)和“不争”[9](P.195)这些农业社会特色,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生存,而自我牺牲精神更与个体的生存水火不容。

但另一方面,哈代能将科学知识转化为恢弘的想象力,看到万物之间相互联系的命运。叙事人经常以伟大的视野注视一个整体的世界。他看到天气“险恶可怕”,是因为“冰雪与暖气候间的争斗正在半空中继续着”[9](P.161);他看到整个林地充溢着“巨大而活跃的统一的生命力”,因此,当林地居民处于农闲季节的时候,“在大森林的所有树干里,由于地下水上升造成的压力,树液都开始膨胀起来了”[9](PP.329-330)。他看到,虽然基尔斯和玛蒂两人孤独、沉默地走在路上,但是“他们只是从白海到合恩角的两个半球正在编织着的人类活动大网上的一部分图案罢了”。[9](P.23)在叙事人的眼里,在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同时,它们又都连接在同一张大网上。例如,查曼德夫人一怒之下拆了基尔斯的房子,于是引发了一系列意外却又合理的事件,涟漪般地传播回荡,最后导致了她自己的绝望和死亡。

哈代因此而不同于达尔文。列文指出:达尔文站在唯物论的立场上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哈代却对其产生的悲惨结果作了充满强烈同情的想象。[12](P.178)用哈代自己的话说,“利他主义最终可以通过看见别人的痛苦而反应于己身来实现,就好像我们和他们是一体的。事实上,人类可被看作同在一具肉体之内。”[6](P.235)

从《林地居民》中可以看到,叙事人的目光经常看到为人忽视的小生命的痛苦:“车轮无声地辗碎了细小的苔藓、风信子、樱草、延龄草,还有其它常见或不常见的植物,辗断了横在车道上的小树枝。”[9](P.183)又如,当老苏斯的死亡导致基尔斯失去了房子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基尔斯怎么样了,但是却没有人想到玛蒂。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在老苏斯下葬前的几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前来探望,看见了玛蒂,他们就会看到,这姑娘完全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家里,和死者待在一起。”[9](P.140)可见,叙事人或在不动声色之间将自己的同情传递给读者,或直截了当地邀请读者扩大自己的同情视野。显然,叙事人不断试图促进读者对他人状况的感知能力。可以说,这正是《林地居民》的要旨所在。

小说也让几位“文化人物”都经历了这种扩展敏感的教育。例如,查德曼夫人听说了基尔斯因自己的拆房决定而陷入困境,因而感到内疚。[9](P.265)又如,菲茨比尔斯在被基尔斯的“骑士风度”感动之后,觉得自己到辛托克来实在是“不虚此行”。[9](P.448)再如,格雷丝在林中小屋里的几天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为自己痛苦,直到风雨最狂暴的时候,她才突然开始为基尔斯担心起来,并把此前未加留心的各种迹象回想起来,终于发现基尔斯为了她一直隐瞒着病情。虽然为时已晚,格雷丝的感受力终于“扩展了,增加了”。[9](P.293)

但是,从以后的叙事来看,菲茨比尔斯和格雷丝其实改变得并不多。为什么哈代要在基尔斯的牺牲之后,让这两个依然自私的“文化人物”复合并继续生存呢?

因为哈代看到他们虽不理想,却可以是文化的希望所在。

一方面,在现代文明的迅猛进程中,传统的乡村文化已经没有太多的空间,只能存在于小辛托克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而且即便在这里,林地文化也已经开始瓦解。这从小说一开始的场景描写中用了大量死亡意象可见一斑。作为林地文化的精英,基尔斯完全处于自发状态,既不能得到全体人类文化精华的滋养,使林地文化得到自觉的升华,也难以为后者提供地气。两种文化的隔绝同样造成了格雷丝文化学习的失败,使她成了进退两难的人,以致相信“文化给我带来的只是种种的不便和烦恼”。[9](P.297)换言之,在哈代看来,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英国传统乡村文化已经是失去活力的土壤,难以继续产生伟大的文学和思想,为新的生活方式提供养料。

另一方面,虽然哈代在小说中批评了阿诺德的文化观,但这批评是有限度的。叙事人的语言是典雅的,且不断调用古典文化和英国文学的典故:家庭不幸被称为“阿里阿德涅的不幸”和“瓦施提的失宠”[9](P.299);格雷丝与玛蒂去为基尔斯扫墓,被形容为《辛白林》中的两位哀悼者[9](P.449),如此等等,都表现出叙事人的修养与隐含的读者期待。哈代对菲茨比尔斯的态度,也是矛盾的。小说中对菲茨比尔斯两次吟诵的雪莱诗歌都予以直接呈现,非常优美,而雪莱正是哈代的英雄。[13](P.359)此外,虽然哈代讽刺菲茨比尔斯的玄学与本地的生活毫无关联,但事实上,他在写作《林地居民》的同时,正在苦读德国玄学派哲学著作[14](P.159),而小说对菲茨比尔斯读书活动的描写也是正面的:在雨雪霏霏的日子,他喜欢“坐在一堆熊熊的炉火前读着书,逐渐从阅读中汲取精神和力量,直读到黄昏。那时,伴着一盏明灯,他感到精力充沛,便又全神贯注地研究什么问题,直到深夜”。[9](P.165)这是一个令人愉快、振作的文化形象。这样看来,哈代对菲茨比尔斯和他的文化是爱恨交加的。如果考虑到哈代本人的文化追求,这一点就更容易理解了。

因此,小说的结局说明哈代并不想要以淳朴的乡村共同体文化来取代阿诺德提倡的个体文化追求,而只是希望在这种文化追求中增加对万物联系和他人利益的敏感,将一种积极的基因储存在并不积极的个体身上,以待将来。

五、结语

柯尔律治说:“文明的根基在于文化的培养(cultivation)”,在于“作为我们人类特征的那些品质和禀赋的和谐生长”。[15](PP.42-43)这是英国文化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宣言之一。敏感于他人的利益,并由此产生同情心,这正是人作为社会生物的重要品质。阿诺德在继承柯尔律治的时候,也强调完美是“构成人性之美和价值的所有能力的和谐发展”[1](P.11),可是他的“人性之美”过于偏重个性自由的希腊精神,而对社会生活所需要的那些素质则有所忽视。

T·S·艾略特在批评阿诺德的时候指出:“全面完美的文化个体只是一个幻影。我们要寻找文化,但不是从任何个人或任何团体中去寻找,而是要不断扩大我们的搜索面。”[7](P.95)哈代正是这样一个寻找文化的人。他从行将消亡的乡村共同体中找到某些优良的文化基因,例如对他人利益的敏感与对他人命运的同情,将其移植到阿诺德式的文化个体上。这效果如何,尚有待检验,但总包含着未来的希望。这正是哈代在《林地居民》中所做的一次有益尝试。哈代多年后说,这是他本人写得最好的一个故事[16](P.331),也许原因就在于此。

[1]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政治与社会批评[M].韩敏中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

[2]Marc Demorest. Arnold and Tyler: The Codification and Appropriation of Culture[C]// Patrick Scott, Pauline Fletcher (eds).CultureandEducationinVictorianEngland. Lewisburg:Bucknell Review,1990.

[3]Matthew Arnold.EssaysinCriticism:FirstandSecondSeries[M]. Introd by G.K. Chesterton. London: Everyman's Library,1964.

[4]Mary Rimmer. Hardy, Victorian Culture and Provinciality[C]// Philip Mallet (ed.).Palgrave’sAdvancesinThomasHardyStudie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04.

[5]Thomas Hardy.TheLifeandWorkofThomasHardy[M]. ed. Michael Millgate. London: Macmiltan,1984.

[6]Thomas Hardy.TheLiteraryNotebooksbyThomasHardy[M]. ed. Lennart A. Bjork, 2vols. Basingstoke: Macmillan,1985.

[7]T.S. Eliot.ChristianityandCulture[M]. San Diego: Harvest Books,1960.

[8]Geoffrey Hartman.Thefatefulquestionofculture[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7.

[9]托马斯·哈代.林地居民[M].邹海伦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10]Gerald A. Arbuckle.Culture,Inculturation,andTheologians:APostmodernCritique[M]. Collegeville: Liturgical Press,2010.

[11]Michael A. Zeitler.RepresentationofCulture:ThomasHardy’sWessexandVictorianAnthropology[M].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Inc.,2007.

[12]George Levin. The Woodlanders and the Darwinian Grotesque[C]// Keith Wilson.ThomasHardyReappraised:EssaysinHonourofMichaelMillgate.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6.

[13]Michael Millgate.ThomasHardy:HisCareerasaNovelist[M]. London: Macmillan,1971.

[14]Douglas Brown. Transience Intimated in Dramatic Forms[C]// R.P. Draper (ed.)ThomasHardy:ThreePastoralNovels. London: 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87.

[15]Samuel Taylor Coleridge.OntheConstitutionofChurchandState[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

[16]Carl J. Weber. Hardy and The Woodlanders[J].TheReviewofEnglishStudies,1939,15(59).

(责任编辑:沈松华)

The Enlightenment of Sensitivity——the Cultural Dialogue inTheWoodlanders

GUAN Nan-y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WithTheWoodlanders, Thomas Hardy imagines a cultural dialogue with Mathew Arnold regarding the idea of sensitivity. On the one hand, there is the Arnoldian culture that seeks individual perfection, which may be sensitive to one’s own mind yet mindless of others; on the other hand, there is the group culture of woodlanders as a whole way of life, ancient, natural and sensitive to others, not raw at all, but doomed in a Darwinian world. Instead of making a simple choice, the novel tries to establish a connection between the two cultures by a grand vision and a sharp sensitivity to human sufferings, thus shedding light on the interrelatedness of all lives on the planet.

Thomas Hardy;TheWoodlanders; culture; community

2015-04-20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重大项目“文化观念流变中的英国文学典籍研究”(12&ZD172)、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一般项目“维多利亚小说中的绅士形象研究”(12BWW031)的研究成果。

管南异(1968-),男,浙江杭州人,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国文学研究。

文学研究

I561.074

A

1674-2338(2015)05-0088-07A

10.3969/j.issn.1674-2338.2015.0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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