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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纳是抗日英雄吗?
——从新史料看端纳对日态度的复杂性

2015-03-28

关键词:赛尔张学良日本

张 威

(汕头大学 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 广东 汕头 515063)

端纳是抗日英雄吗?
——从新史料看端纳对日态度的复杂性

张 威

(汕头大学 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 广东 汕头 515063)

从新近发现的史料来看,澳大利亚驻华记者端纳的对日心态颇为复杂。在其反日形象的背后,还有一种源远流长的亲日情结。在端纳口述基础上的《中国的端纳》一书,其中多有夸饰之处,该书是端纳“一贯反日”神话的滥觞,其中出现的谬误,应当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得到纠正。

端纳; 抗日; 民国; 日本

引 言

无论从记者还是从政客的角度考量,端纳在民国史上都占有一个重要席位。1903年端纳从澳大利亚来到中国后,历任香港《德臣报》(ChinaMail)记者、上海《远东评论》主编以及《纽约论坛报》和《泰晤士报》驻华记者,报道了辛亥革命、军阀大战以及西安事变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成为蜚声中外的著名新闻人。而他在政坛上的作为则更加令人瞩目:在20世纪上半叶,端纳先后担任了岑春萱、张人骏、孙中山、张学良、蒋介石和宋美龄的顾问,介入并影响了辛亥革命、袁世凯下台、蔡锷起义、东北易帜、西安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被称为民国时期“第一号白人”和“中国的端纳”。对于端纳在中国历史中的作用,西方学界历来有不同的说法:澳大利亚历史学家乔治·路易斯认为,端纳是20世纪对中国影响最大的两名西方人之一①Lewis to Sperry, 30 June, 1969. WinstonGeorgeLewis Papers, MLMSS 7594. Mitchell Library.;英国学者皮特·汤姆森则把端纳尊为“澳洲英雄”[1]。但也有些人认为,端纳不过是个高级公关而已。尽管中国学界对端纳的评估总体来讲是积极的,但认为端纳是“内奸”、“间谍”、“有通日之嫌”的亦有人在,只是因为缺乏铁证,这些指控未能引起注意。[2-3]

在中国读者的心目中,端纳一贯是以坚决反日的英雄形象出现并受到赞美的。他在政治上的巅峰之作乃是西安事变中的成功斡旋,其结果促成了抗日统一战线的建立。在抗战前期,他主管国民党对外宣传,争取英美对中国的同情;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被关进日军在菲律宾的集中营,直到抗战结束才被释放。

1948年,美国记者赛尔根据端纳口述撰写的《中国的端纳》一书出版[4],端纳反日的形象由此得到了进一步提升,该书将端纳描绘成一个坚定的反日英雄,一个被日本军方通缉的“最危险的西方人”。在书中,端纳的反日性格通过“二辰丸事件”、“二十一条事件”、“菲律宾日军集中营事件”等表现出来。在《中国的端纳》出版后,学界多以“端纳反日”的主旋律来描绘这个澳洲英雄。数以百计的论文和媒体报道重复着赛尔的声音,其中包括央视、凤凰卫视近两年播出的以端纳为主题的纪录片。*央视的两部纪录片分别为《风中客卿》(2013)、《西安事变的斡旋者》(2015)。凤凰卫视的纪录片为《端纳档案:一个西方人在中国的冒险》(2015)。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近年来的探索中,笔者发现了一些具有颠覆性的新史料,它们凸显出端纳对日态度的复杂性,表明在端纳的反日形象背后,还有一种源远流长的亲日情结。蒐集这些史料的时段在1990-2010年之间,重要的资讯包括:悉尼米歇尔档案馆的路易斯档案(1996)、端纳在菲律宾日军集中营的难友查普曼贡献的《端纳回忆录》(1944)、日本外务省历史档案(1908)、顾维钧纪念馆馆藏资料《顾维钧回忆录》(1968)、赛尔的私人通信(1970-1974)、端纳妻子玛丽和女儿莫瑞尔的私人通信(1970-1974)、端纳女秘书安塞·利(Ansie Lee)的私人通信和回忆录(1970-2009)、香港《德臣报》(1903-1908)、张学良与日本NHK电台的访谈记录(1990)、张学良与唐德刚的访谈记录(2000)等。

本文从展示端纳在1907年写给日本外务省的两封亲笔信开始,试图反映出端纳早期的亲日姿态;通过回顾“二辰丸事件”,质疑端纳早年的“反日”孤证;通过顾维钧的回忆,试图显示出“二十一条”的披露者并非端纳一花独秀;根据端纳与难友查普曼(C.C. Chapman)的谈话记录以及他与友人赫彻斯乔德(Harold Hocheschild)的通信,试图确认对日“不抵抗主义”的始作俑者是端纳而不是张学良;文章后半部展现的安塞·利回忆,则凸显了端纳临终前仍对日本抱有幻想的心态。

本文通过新发现的史料来诠释端纳复杂的对日心态,从而挑战以往研究的偏颇,即仅展示端纳反日的一面,而忽视了端纳亲日的另一面。本文试图证明,在端纳口述基础上的《中国的端纳》一书,其中多有夸饰之处,该书是端纳“一贯反日”神话的滥觞,其中出现的谬误,应当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得到纠正。

对日崇拜初现端倪

1903年端纳到达香港担任英文《德臣报》副主编,不久就在报界崭露头角。他打响的第一炮是1904年日俄战争报道。当时,日俄正在为瓜分中国东北和朝鲜争斗。1904年2月8日,日军偷袭旅顺口,日俄战争爆发。这个大事件吸引了全世界的主要报纸。端纳当时担任四家环球日报的特派记者,穿插于日本、越南、菲律宾之间,其报道以消息灵通、分析透辟而为人称道。

1904年3月后,俄国舰队一直蛰伏不出,暗地里组织了太平洋第二舰队,包括7艘战舰、6艘巡洋舰和9艘驱逐舰,伺机与波罗的海舰队会合,一举击败日本。正当人们揣测俄国舰队的动向时,端纳通过侦查,发现它们正栖息在越南金兰湾待命。《德臣报》遂发出独家新闻,宣布了俄国舰队的位置。日本海军统帅东乡平八郎由此断定俄军意在通过对马海峡前往海参崴,于是在对马海峡设下埋伏。5月28日,俄国舰队上了日军的圈套,在混战中惨败,波罗的海舰队、太平洋第二舰队几乎全军覆没,死伤逾万,而日本仅失去了三艘鱼雷艇。

对马海战确立了日本海军的地位。端纳也因报道该场海战而更加闻名。此时的端纳认为日本是亚洲最优秀的民族,他在《德臣报》上发表了不少称道日本的文章。比如,1904年3月5日,他在一篇题为《日本形势》的社论中说:

……日本表现出的人道和慷慨,可与任何白人国家媲美,其所做所为与英国旗下的各中立国相一致。日本会赢得世界各国的支持……我们还可以期望日本能击败那些野蛮人——他们多年来手持利剑,高悬在欧洲人头上……[5]

日本外务省奖励了对马战争中的外国记者,但不知为什么,奖章却没有授予端纳。端纳对此心有戚戚,于是,在1908年5月28日,他以《德臣报》主编的名义致信日本外务省,索要奖章:

致:日本国外务省

阁下:

我充满敬意地通过贵国驻香港领事野间先生(M. Noma),请求您关注我对贵国的服务——那是1905年当俄国舰队驻扎在安南(Annam)时。我请求阁下能像授予与贵国军队同行的其他外国记者一样授予我勋章,以肯定我所做出的贡献,对此我将非常珍视。

……战争时期我在日本担任澳大利亚和中国报社的记者,为了开往前线,我曾在日本等候了3个月。我撰写的很多文章肯定了日本的价值,在传播这些消息时,日本得到了诸多同情……作为《德臣报》的主编,我不断写下了亲日反俄的文章(有关这些,贵部的野间先生会指出的)。当俄国舰队进入印度支那法国海域时,应野间先生的要求,我也去了印度支那,并在那里写下了许多文章,向英国发送了许多电讯稿,指责俄国舰队在那里停留时间过长,这些新闻稿有助于反对俄国攻击法国。我给贵国最先发去了有关俄国舰队在对马起航以及其他有价值的信息。我在印度支那饱受苦难。我在金兰湾提供的服务,贵国从未给过我回报,到目前为止,也无对我工作的任何认可。

我感到,阁下会赞赏我的工作并给我一些奖励……我请野间先生来介绍我的工作,我相信,阁下一定能授予我奖励。

我是你忠诚的仆人

端纳*Donald to Japan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28 May 1908(日本外务省档案 1908),Frank Collections.

收到端纳的来信之后,日本外务省考察了他在对马战争中的表现,决定授予他第六届日本旭日勋章。1908年7月24日,端纳致信日本驻香港领事野间表示感谢。全文如下:

亲爱的野间先生:

我要特别感谢您的来信以及你代表我获得的贵国对我的肯定——第六届日本旭日勋章。我非常高兴地接受这枚勋章,并为此感到骄傲。我相信,我会像以前那样用我的笔来尽量帮助日本,在我所服务的报纸上多说日本的好话。

我希望您能向贵国有关部长转达我诚挚的谢意,并希望我能亲自领取勋章。

再次感谢您,祝您和您的夫人身体健康。

您忠实的仆人

端纳*Donald to M.Noma,24 July 1908(日本外务省档案1908), Frank Collections.

1909年,日本外相小村寿太郎还曾致信英国外交部,支持端纳向英国政府申请勋章,该信说:

自1904-1905年以来,端纳先生总是表现得对日本很友好,他为日本国的付出不容忽视,去年中国发生排日活动,华人对日本有所误解,端纳还特别为消除这些误解而努力……*Count Komura to Sir C. MacDonald, 7 December 1909 (PRO.F0372/223/9585) Quoted in Winston G. Lewis, “The Quest for William Henry Donald (1875-1946) that other Australian in China”, Asian Studies Review, Vol.,18,1988(1), p.27.

端纳早期对日本人的欣赏、赞美和谦卑令人惊异,但所有这些在赛尔的书中却没有记载,相反,端纳协助中国官方打击日本人则是主旋律,比如该书描述的“二辰丸”事件:1908年2月,澳门商人购买日本军械由日轮“二辰丸”运抵澳门海面,被清廷缉获。日本提出抗议。在清廷的压力下,两广总督张人骏对日赔偿损失并鸣炮谢罪,此举引起社会大哗。粤商自治会举行万人大会,当场烧毁日货,并决定开展维护主权、抵制日货运动。两广各地及上海、香港、南洋群岛的华人华侨纷纷响应,致使日本对华商品输出大为下降。

赛尔称,因为端纳是总督张人骏的顾问,便向他出谋划策并亲自出马煽动广州商人抵制日货,使该场抗日运动“像台风一样席卷南方,日本人遭受重创”。[4](PP.54-57)然而,这只是一个孤证,迄今为止,除赛尔外,尚无其他人提及端纳在此事件中的角色。而且“二辰丸事件”是以中国人屈辱地接受日本人的条件结束的,远非像赛尔说的那样乐观。

赛尔称,在“二辰丸事件”中,日本人注意到端纳的幕后角色,将他作为“日本的敌人”加入了黑名单。

谁最先披露了“二十一条”

端纳反日的第二个神话,是在1915年“二十一条”事件的背景下产生的。

根据赛尔的描述,披露日本逼迫袁世凯政府签订出卖中国利益的“二十一条”内幕,是端纳的一大功绩。在事件过程中,北洋政府财务总长周自齐向端纳通风报信,袁世凯的外国顾问莫理循则向端纳提供了“二十一条”文本。

1915年1月下旬的一天,周自齐与端纳会晤,暗示了“二十一条”中的一些内容。*当时,袁政府在举国上下反对“二十一条”的舆论压力下,既不敢“轻言让步”,也不敢得罪日本。只得施展外交手段,通过不同渠道向日本求情,并决定泄露条约内容于国际舆论,利用西方大国牵制日本。端纳认为,中国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此事公开,以形成西方舆论。根据周的暗示,端纳立即给《泰晤士报》发出一条简讯,但该报以消息来源不清而未予刊载。端纳遂向袁世凯顾问莫理循求助,在后者的办公室,莫理循心领神会地让端纳拿走了“二十一条”的全文译本。在端纳的努力下,美国《芝加哥日报》当年2月即披露了条约的细节,一时舆论大哗。赛尔说,由于这个举动,端纳再一次被东京视为敌人。[4](P.172)

在披露“二十一条”内幕的过程中,作为记者的端纳,其独特作用为史家所公认。但赛尔把端纳描述成孤胆英雄,似乎披露由他一人完成,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实际上,北京政府的几名重要官员都卷入了这个工作,比如时任外交部参事的顾维钧。根据确凿的史料,顾维钧受命于袁世凯和外交部部长陆徵祥,携带“二十一条”文本,秘密送往美国公使馆。美国新闻界获取后,立即予以公布,并迅速引起了世界舆论的注意。顾维钧回忆道:

我整整费了一天一夜,把对日交涉经过一文撰好,日本威焰逼人,我国孱弱,无力反抗,唯一可用的抵抗工具,便是向其他强国驻华使馆泄露二十一条的内容,及日本的横蛮欺凌,我乃在会议,请得陆氏的许可,负起这个责任,秘密奔走各国使馆及托美联社向全世界传播消息,以激励公愤,从旁牵制日本。*《顾维钧回忆录》(1968),第174页,顾维钧纪念馆藏,上海嘉定。

最先披露“二十一条”的人究竟是端纳还是顾维钧,这已无法考证,然而,披露者并非只有端纳一人,这是可以肯定的。

根据赛尔的描述,1915年在签订“二十一条”前夕,端纳“暗中帮助”了北京政府。5月7日,日本下了最后通牒:中国必须在48小时之内回复,否则日本就要诉诸武力。5月9日晚,仍在踌躇的外交部部长陆徵祥向端纳求助。端纳立即起草了给日本当局的复信,信中接受了“二十一条”中的大部分条件。就在规定期限前半小时,陆徵祥拿着端纳写就的答复“冲了出去”。[4]

这就是说,端纳实际上是帮助袁世凯政府接受了卖国条约。在“二十一条”问题上,端纳先是奋起揭露,后又屈从接受,这显示出端纳早期对日的矛盾心境。随着中日之间危机不断加深,端纳的对日态度也日趋复杂化。

“不抵抗主义”的始作俑者

“九·一八”事变后,由于东北军对侵略的日军一再退让,张学良被冠以“不抵抗将军”的称号,从此政治仕途江河日下。

长期以来,坊间流传的说法是,张学良当时想与日本较量,但蒋介石说攘外必先安内,给张学良下了不抵抗的密令。张于是代人受过。还有些传言说,西安事变后,蒋欲置张于死地,但张夫人于风致通电蒋介石,如果蒋真敢下手,她就会将1931年“九·一八”蒋介石的“不抵抗”手令公之于众。那个手令一直存放在美国摩根银行。[6]

神奇的是,张学良在1990年接受日本NHK电台访问时说,不抵抗主义与蒋介石无关,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在接受唐德刚教授访谈时说得更明白:

我要郑重地声明,就是关于不抵抗的事情。“九·一八”事变不抵抗,不但书里这样说,现在很多人都在说,说这是中央的命令,来替我洗刷。不是这样的。那个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说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绝对不是的。[7]

张学良当时为什么不抵抗?事情的真相如何?更进一步的问题是,作为当时张学良事必躬亲的顾问,端纳在其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1931年春,张学良自南京来北平,后因伤寒入协和医院诊治。9月初,张学良大病初愈,但仍在医院休养。

“九·一八”事变当晚,张学良携家眷去前门观戏,其间有人报告事变消息,张即起身返回医院,接通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电话,了解详情,后与南京当局电话联系,请示如何应变。随后,张学良通知顾问端纳,举行欧美记者招待会,并与麾下重要将领磋商对策,直至次日凌晨。[8]磋商的主题即是,面对日本人的滋事,抵抗还是不抵抗?

1944年,被关押在菲律宾日军集中营的端纳对难友查普曼(C.C. Chapman)谈到了这段经历,他的表白,不仅印证了上面的陈述,也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不抵抗主义竟是端纳最先向张学良鼓吹的。端纳说:

少帅七八月份因为伤寒一直在协和医院,直到9月18号晚才离开医院。当晚少帅和我去英国使馆用餐。饭后,少帅约我去看梅兰芳的京剧。我告诉他,我得回家了。到家时已是午夜了,我的电话响了。

少帅说:“快点来,日本鬼子在奉天。”我以为他在耍恶作剧,但凌晨1点左右,吉米·埃尔德(Jimmy Elder)告知我说:“日本正进攻奉天。”少帅直接给奉天打了个电话,又让我给英美公使发送关于日本的信息……大约3点左右,奉天的电话接线员说:“日本人正在进入我的办公室……”

日本声称有20万军队会在满洲国出现,这是不真实的。满洲国一共不超过75,000人。在国际压力下,日本说这只是一个地区事件,他们打算退到铁路区去。我敦促中国人不要抵制日本,把这件事交给国联来处理,他们照做了……*W.H.Donald. Donald Memory, dictated to C.C. Chapman, Manila, 1945, in Winston George Lewis Papers, MLMSS 7594. Mitchell Library.

端纳之所以建议不抵抗,是因为他相信,英美以及国际仲裁组织会遏制日本的挑衅。他把希望寄托在“国联”身上。可惜的是,“国联”后来未能阻止日本的侵略。所以,相信“国联”,向张学良建议对日退让是端纳顾问生涯中的重大失误。

“一·二八”:不抵抗主义的二次败笔

在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件中,端纳再次判断失误,又出现了败笔。

“九·一八”事变后,反日情绪高涨,中日民间不断发生冲突。1932年1月18日,五名日本僧人在上海租界外缘被殴打,作为反击,数十名日侨次日焚烧了华人商店,攻击了三名华人巡捕,随后,上千名日本侨民上街游行至日军驻沪司令部,要求日军出面干涉,并袭击了华人商店。一系列流血事件使上海的形势日趋紧张。日本调来了大量海陆空力量,战争一触即发。

日驻沪总领事要求上海市政府在一天之内道歉、惩凶、赔偿和取缔抗日活动。否则就要采取行动。

国民党政府的态度是不扩大事态。时任上海市市长的吴铁城希望与日本人进行调解,他选择了端纳作为调停人。1932年2月29日,端纳在致信好友哈罗德·赫彻斯乔德(Harold Hocheschild )时回忆了当时的情景,他再次提出了对日不抵抗政策:

我因少帅的一个工作去了南京。晚上11点已经入睡了。上海市市长打电话来,恳求我同他一起出发去上海,去日本人那里答复他们的要求……在去上海途中,我劝市长按日本人的要求办,以免上海发生火拼,日本海军肯定已经准备动武了。“抵制日货联合会”干了错事,应当解散。无论如何,因为他们没什么朋友,牺牲这些人总比牺牲整个城市好。*Donald to Harold, February 20, 1932. William Henry Donald Papers, 1924-1946, MS#0353 Rare Book & Manuscript Library , Columbia University Libraries.

吴铁城担心,一旦退让,中国人将丢掉面子,但端纳坚持说:“你得对日本的要求让步,接受我的建议,解散抵制日货的团体,不然日本人会动用武力,这就意味着你们在军事上会被打败。”[4](PP.273-274)

1月25日,端纳赶到上海后,奔走于英、美、法等驻沪领事馆之间,联合国际力量出面干涉,向日本政府施压,争取尽快平息事态。端纳还劝说吴铁城解散了一些抵制日货的组织,与日本人取得妥协。1月28日下午,上海市政府答复日方,接受所提四项要求,日本立即做出了停战的承诺。

但端纳的策略又一次失败了。1月28日深夜,日军突然发起进攻,其海军陆战队在坦克掩护下,迅速占领了淞沪铁路防线。事发的当晚,端纳在吴铁城家宴罢回到饭店时,战火已在空中升腾。端纳迅速给吴铁城打去电话,无奈地说:“战争开始了,你得全力以赴参战,依我看,胜利的希望不大。”[4](P.275)

“一·二八”事变爆发后的一个多月,中日均投入了大量军力火拼,以中国的惨败告终,南京政府在日军的重炮之下被迫迁都洛阳。

在对日侵华策略的问题上,从“二十一条”到“九·一八”,再到“一·二八”,端纳表现出一味退让的思路。在端纳的眼中,中国和日本的差距太大了。对日本人的恃强凌弱,端纳感到义愤,但在另一方面,端纳对日本的“文明”抱有幻想,他一直认为,日本人是“亚洲最文明最有希望的民族”[5]。

日本集中营幸存者之谜

1942年1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端纳在返华途经马尼拉时遭遇了日本占领军,并和几千名欧洲人一起被关进集中营,直到1945年2月才被释放。奇怪的是,这位号称被日本人通缉的要犯,竟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逍遥了三年多,成功逃过一劫。根据赛尔的描述,集中营里有很多人知道端纳的身份,但却无人告发。更为神奇的是,集中营的管理者、德国人达冷在端纳登记姓名时,也认出了他就是“中国的端纳”,但不仅没有逮捕他,反而为他收藏了“十几箱资料”。赛尔描述道:

当端纳和安塞走进营区办公室时,达冷抬起头来凝视他们。他愉快地笑着,然后突然收住笑脸说:你是中国的端纳?

在紧急情况下不回避事实,这正是端纳的特色。他答道:是的,我叫端纳。

达冷说:我推测日本人正悬赏你的头。

端纳说:我想是这样的。[4](P.357)

赛尔还描述了更为惊险的一幕:

有天晚上,日本盖世太保突然闯进营区,要查找中国的端纳,因为接到一份密电,说日本的宿敌就在菲律宾。营区长官翻阅了营员登记册,发现了“威廉·端纳、爱丁堡”的字样。“我们没有W.H.Donald”,他说。

盖世太保头子说,我们需要这个人。好好想想吧。我这儿有他的外观描述。他年龄不到50,很强壮。

营区长官说:你找错了。记录表明,我们这里的威廉·端纳是68岁。[4](P.360)

上述传说平添了端纳神话的英雄色彩,自1948年以来,该传说一路风行,直到1971年才受到了挑战。为了验证上述内容的真实性,历史学家路易斯询问了当年集中营的一位翻译斯坦雷先生(Ernest Stanly)。斯坦雷是个美裔日本人,1941年担任菲律宾森脱·托马斯集中营的英文翻译。*Tokyo Weekender, Vol., VII, No.3, January 23, 1976.他在回复路易斯教授时表示从未听说上述事件,他说:

……我恐怕不能在端纳问题上给你帮助。我不记得见过此人或听到过此人名字。我当时是集中营翻译,负责释放部门,那里保存着所有营员的名单,包括从硫磺温泉转过来的营员名单……我的朋友Ohaski也负责释放部门,他认识的营员比任何人都多,但他表示他从未听到过你所说的故事。没有任何登记簿上的名字是以Donald开头的,营地总部有个花名册,我曾浏览过,但没有“威廉·端纳,爱丁堡”的记录……在菲律宾所有的集中营里,森脱·托马斯是奇特的,如果有人想隐瞒自己的身份,那是很容易的。我想不出我在集中营的岁月中会有什么遗漏的。*Stanly to Lewis, 12 October 1976, WinstonGeorgeLewis Papers, MLMSS 7594.Mitchell Library.

端纳在集中营如何成功隐瞒了身份至今还是一个谜,赛尔笔下的端纳传奇是赛尔编织的还是基于端纳的口述则有待于历史的进一步检验。

被修改的历史

事实上,端纳对日本人的复杂心结延续到他生命的最后。1946年11月,身患癌症的端纳在上海宏恩医院住院。临终前夕,他嘱咐前女秘书安塞及其丈夫斯伯瑞(Henry Sperry)将他所有的私人资料焚毁。焚毁工作由斯伯瑞执行。具有强烈好奇心的安塞事后询问斯伯瑞:那些烧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斯伯瑞说,他只看到了某个文件的一角,不过,他看得很清楚,那是张日本人发给端纳的奖状,时间是1908年。*Ansie Lee Sperry,Running with the Tiger,A Memoir of an Extraordinary Young Women’s Life in Hong Kong,China, the South Pacific and POW Camp, Sperry Family Trust, USA, 2009, p.250.

这个发现的确是令人震惊的,该隐情被安塞埋在心里达60年之久,直到端纳和丈夫斯伯瑞去世若干年后她才向外界披露,那时是2009年,端纳死后的63年,斯伯瑞死后的6年,当时,安塞95岁。

这个发现照亮了端纳心灵的一隅,由于与赛尔涂抹的端纳形象差别巨大,人们会很自然地产生许多疑问。

端纳一贯反日的传奇多出自赛尔的《中国的端纳》,而该书却是赛尔根据端纳的口述写成的。换句话说,端纳才是这些传奇的创造者,书中所有的“事实”都是端纳提供的。但为什么这些“事实”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更多当事人的回忆,会遭到尖锐的挑战呢?

仔细梳理这些被夸张过的“事实”会发现一个惊人的相似点,它们似乎要证明:端纳具有一贯的反日立场以及一贯帮助中国人反日的品格。然而,为什么端纳要在回忆中格外渲染这些呢?

人们很难洞悉这位洋顾问当年的窘境——端纳斡旋于英美之间,曾被人怀疑为“间谍”,而他早年与日本的情结也一直在国民党军统局的密切关注之下。在诸多“间谍”的指控中,端纳也曾被怀疑是“日本间谍”。1938年,军统特务首领戴笠在汉口中央饭店窃听过端纳与日本记者的谈话,并密报蒋介石,引起了蒋的困惑。[9]虽然这桩疑案因证据不足以及戴笠猝死而终止了调查,但端纳与日本人的关系却始终是个未解之谜。自“西安事变”以来,端纳就遭到国民党内一些政敌的攻伐,说他是“附逆有据的不肖洋人”,“应当被驱除出境,交该国政府严加管束”。[10]英国作家韩素音的前夫唐宝黄是蒋介石的亲信组织蓝衣社成员。韩素音说,她经常与蓝衣社成员一起用餐,所以会听人说起端纳。她说:

蓝衣社和蒋周围的人仇恨端纳。这并非因为他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他不是中国人……当然,端纳具有多种面孔,然而这是必要的,因为中国的历史本身就很复杂。*Han Suyin to Frank Bren, March 6, 1997,Frank Collections.

20世纪上半叶在中国采访的美国名记者海伦·福斯特(Helen Forster Snow)对中国政治有深入研究,她在谈起端纳的悲剧时感慨道:

尽管端纳并不代表英国,但中国人却认为如此,持这种看法的人也包括蒋介石及其夫人,换句话说,中国人认为端纳身后有一个显赫的大英帝国,即使他并非是个与英国有联系的“间谍”。*Helen Forster Snow to Lewis, May 29 1969. WinstonGeorgeLewis Papers, MLMSS 7594. Mitchell Library.

被污为英美间谍并无大碍,英美毕竟是中国的盟友,而被疑为日本间谍,情况就严重了,因为日本是中国的死敌,所以从任何一个角度,端纳都必须撇清自己,这样一来,端纳要竭力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坚定的反日斗士也就好理解了。

端纳以性格豪爽、敢怒敢言著称,但其中难免带有好大喜功、夸饰吹嘘的色彩。比如,关于他进入中国就有四个不同版本,而它们都出于端纳之口。此外,端纳认为自己是“中国革命的鼻祖”,是“中国棋局幕后的推手”,以致一些历史学家认为端纳“过分渲染了自己不切实的影响”。[11]端纳还是一个幽默调侃的专家,他在许多事件中发表的言论,包括他对别人讲述自己时会出现即兴夸张,甚至会出现一种英雄主义的偏激。认为是自己“创造了中国历史”的端纳,对那些亲历事件的独家叙述,口口相传,无形中为研究者设置了诸多陷阱。澳大利亚学者格里格·考利(Craig Collie)甚至怀疑:“端纳为了获取历史地位,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对历史做了修改,而赛尔则忠实地记录下来,并且填补了其中的疏漏。”[12]

赛尔《中国的端纳》出版后,许多知情者对书中有悖历史真实的地方作出了严厉批评。但赛尔却安之若素。1949年,当面对某些质询的时候,他坦然地回答道:

……我觉得我的工作完成得很好,端纳先生会为本书的记录而感到骄傲……本书得到了美国和中国的书评专家的称赞,他们的唯一批评就是我有点儿沉溺于一种英雄崇拜。*Selle to Mrs Donald, September 1,1949, Winston George Lewis Papers, MLMSS 7594. Mitchell Library.

结 论

在《中国的端纳》出版半个世纪后,随着历史事实的不断浮现,书中的错讹越来越明显。目前至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端纳在讲述自己的历史时,只说出了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却隐去了对自己不利的一面;而对端纳提供的一家之言,赛尔没有进行必要的甄别,以致多处史实出错,以讹传讹。

毫无疑问,作为一名对中国具有同情心的外国顾问,端纳在抗战中为中国的利益作出了巨大贡献。然而,在面对为他作传的史学家时,端纳绝口不提自己早年对日本的赞赏,隐去了自己在某些中日冲突事件中由于对日本抱有幻想而出现的判断失误,也隐去了心灵深处对日本的复杂感情。所有这些,固然可以理解,但历史却需要“不虚美,不隐恶”地真实书写。历史学家在描写人物时要严格地把握其多个侧面,以更加严谨、精准的态度来再现历史,因而,在新史料的基础上重新诠释端纳的形象是完全必要的。

[1]Peter Thompson.ShanghaiFuryAustralianHeroesofRevolutionaryChina[M]. Sydney: Random House Australia Ltd,2011.89-91.

[2]陈济康,戚厚杰.蒋介石的洋顾问[M].北京:华文出版社,1995.6.

[3]白海军.宋美龄:用玫瑰平衡战争[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8.43.

[4]E. A.Selle.DonaldofChina[M]. Sydney: Invincible Press,1948.

[5]Donald. The Situation in Japan[N].ChinaMail,1904-03-05.

[6]洪钫.“九一八”事变当时的张学良[G]//文史资料选辑:第6辑.北京:中华书局,1960.24.

[7]张学良.张学良世纪传奇[M].唐德刚整理.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431.

[8]汤纪涛,汤纪森.张学良将军二三事[G]//政协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资料选辑(115).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68.

[9]邢建榕.蒋介石私人顾问端纳神秘失踪内幕[J].上海人民警察,1995,(1).

[10]今日的西安(社评)[N].中央日报,1937-01-19.

[11]Laura Tyson Li.MadameChiangKai-ShekChina’sEternalFirstLady[M].New York: Grove Press,2006.158.

[12]Craig Collie.Unreliablememories:withparticularemphasisonDonald&Selle’sbiography[C].威海:澳大利亚历史论坛,2011.

(责任编辑:沈松华)

Is Donald an Anti-Japanese Hero? ——A Complicated Perspective on Donald’s Attitudes towards Japan on the Basis of New Historical Records

ZHANG Wei

(Cheung Ko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tou University, Shantou 515063, China)

The complicated attitudes of W. H. Donald towards Japan is interpreted in detail on the basis of new historical records to improve the prevous study. This paper aims to prove the fact thatDonaldofChina, based on Donald’s oral accounts, abounds with exaggerative elements. In fact, the book manifests itself with the excessive claim of Donald’s unswerving anti-Japanese attitudes and quite many fallacies, which should be corrected in accordance with the history.

W. H. Donald; anti-Japanese; the Republic of China; Japan

2015-06-15

汕头大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课题培育基金“20世纪西方来华记者研究”(NFC14006)的研究成果。

张威(1954-),男,湖南长沙人,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主题研讨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专辑

K25

A

1674-2338(2015)05-0058-08

10.3969/j.issn.1674-2338.2015.05.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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