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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消失的风景——论黄礼孩诗歌中的自然描写

2015-03-28李俏梅

关键词:诗歌

尚未消失的风景——论黄礼孩诗歌中的自然描写

李俏梅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摘要:自然风景的书写已经构成当代诗人黄礼孩诗歌的一个显著特征。他笔下的风景既有其独立的美,同时又是抵达人的内心风景的桥梁和中介。透过自然这一中介,他非常优美、轻盈地表达了独具一格的爱和深邃的思,表达了内心深处的自我以及越来越复杂的人生体验,并在美学上取得了轻与重、小与大、感性与理性的多样平衡。

关键词:黄礼孩;诗歌;自然风景;爱;思

收稿日期:2014-11-08

作者简介:李俏梅(1968-),女,湖南涟源人,文学博士,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

已有不少人写过黄礼孩的诗论,奇怪的是黄礼孩诗歌的一个明显特征尚未被人讨论过,那就是非常多的对自然景物的书写。众所周知,对自然景物的书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辉煌成就之一,或者说古典诗歌的成就是建立在景物描写的基础之上——不少诗论、词论几乎只论“情”与“景”的关系,如王夫之《姜斋诗话》、王国维《人间词话》;而进入现代以后,景物在诗中的地位已经不再,景物描写则呈现明显的“衰变”趋势,有研究者这样描述:“从古代诗歌进入现代诗歌,一个奇特的现象是成功的山水诗大大减少了,尤其是,摹写景物的名句大大减少了,几近无有。”[1]但是,的确还存在一片“尚未消失的风景”——黄礼孩的诗就是其中醒目的存在。他的诗,无论是早期的,还是最近的,我们都能找得到极其优美、细腻的自然描写。自然景物在他的诗中的位置完全不亚于在中国古诗中的位置,他的绝大部分的诗作都是以景物的书写起头或整个就是对自然的描绘,这也使得黄礼孩的诗几乎可以进入当代最美诗歌之列。从某种意义上讲,黄礼孩可能以他的天性和审美的直觉接续了一个传统,他使“自然”重新成为“诗意的”,并且从他所获得的评价和声誉上讲,他的这一诗写方式也是成功的,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他如何使“自然的”重新成为“诗意的”?他在接续传统的同时如何变革传统,使一个重要的诗思领域重新充满魅力和未知?

一、黄礼孩笔下的风景和自然

现代诗歌中的景物书写为什么总的来说呈现“衰变”的趋势?综合起来,有这么几种看法:第一,今天的诗人已经不再拥有古人面对的那么美的山水;第二,即使我们还局部地拥有一些美景,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古人题诗在上头”,过于强大的传统会使人产生“影响的焦虑”,不敢写。第三,是研究者杨志提出的,是语言工具的问题,即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的区别。他认为作为诗歌语言的现代汉语,由于单音节词的消失,连接词作用的强化,逻辑性变强了,但“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的表现力减弱了。这个观点可能会让在写景方面有抱负的现代诗人丧气,因为这是基本工具的问题。

以上在分析诗歌写作的一个总体趋势时可能是成立的,但是对于一个个体的诗人,这一切写作障碍可能又是荒谬的,或者可以不加理会的。一个现代诗人,只要他心中有风景,就可以放胆去写风景,他不必总是考虑与古人竞赛的问题,因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为了自己内心的需要而写,不是为了竞赛输赢而写。况且每个人都有个体差异,而时代与时代之间的差异足可以让今天的诗人在面对一片风景时形成与古人完全不同的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新的美、新的诗意随时在生成之中。至于语言工具的问题,白话文初起的时候,就有“白话不能作美文”的论调,而朱自清、冰心等人就以他们的优美散文打破了这一论调。诗人的根本任务之一就是发展语言,使语言不断增强表现力。在优秀的诗人那里,“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应该不是太难的任务,只要他给自己提出了这一任务。关键的关键在于,在这么强大的传统之后,现代诗人仅仅完成“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似乎已经不够了,他们必须另辟蹊径——比如描写更具个人性和包容性的风景。

黄礼孩笔下的自然风景其个性色彩是非常鲜明的。这首先表现在对于风景的捕捉表现了某种纤细敏锐的感觉,它们是一个心细如发的诗人从自然中采撷回来的美,比如“晨风吹着芦花上的蛛丝/蛛丝上的光多么细腻”(《我们不比它们更懂得去生活》),“枝条的阴影/落在地上/划伤大地的皮肤”(《坏消息》),“我看见海风停留在木麻黄树上/那些细小的叶尖涌出的液/混合着大海的腥味”(《回忆不过是植物的泪水》),“两只蜻蜓在五月摩擦阳光,在空中嬉戏”(《曼谷》)。有人说,诗人必须浑身长满了感官,他是一个感官和超感官的结合体,礼孩就是这样的诗人。自然之中那些难以被人觉察的细微之美总是在诗中得到极好的传达,这当然也可以说是现代诗人比之于古典诗人的长处,而礼孩很好地发展了这些长处。第二,黄礼孩笔下的风景不完全是观察所致,它们往往是记忆的、想象的、带点幻想色彩的,也可以说它们是内心的风景。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提到读黄礼孩的诗,我们很难想象他生活在喧嚣而有些混乱的广州沙河顶,总以为他生活在某个世外桃源式的花园深处呢。而非常有意思的是,黄礼孩近期写了一组诗,其中不少是“国际题材”的,包括《曼谷》《托斯卡纳》《挪威森林》《阿尔卑斯山》《哥特兰岛》等,我曾经半开玩笑跟礼孩说,我看不出它们跟“沙河顶”风光有什么不同。当然不同是有一点的,某种程度的异域色彩是存在的,但是礼孩的诗的确不是为了客观表现他所看到的风景。我认为他无论写什么地方的风景,那风景里似乎都有童年记忆的影子。一个人的童年生活会影响他的一生,尤其是对于搞艺术的人来说,由于他们会自觉地去挖掘记忆,利用记忆,童年记忆的影响痕迹就会更加明显。黄礼孩的童年是在他常常说的“大陆最南端的”徐闻县小苏村度过的。那是一个有着丰富的自然元素和文化元素的安静小村,从文化元素的角度来说,它既是乡土的、儒家的又是基督教的,当然还有时代文化的影响;从自然元素的角度讲,它既是海边的,有着壮丽的日出日落等海边景观,又是农业的。在《大地上的事情——收割香茅》*收入《小苏:大陆最南端的村庄》,徐闻县旅游局编,2014年。一文中他谈到因为家里劳动力不够,所以早早学会了干所有的农活,包括“插秧、割稻、种菜、种甘蔗、浇水、砍柴、做饭什么的”,也正是在干农活的过程中,他领略了自然的无限美丽。比如他说到割香茅必须凌晨四点起床,四点的野地里有雾气、有露珠、有香茅的香味、有萤火虫“最小的灯光”、有蟋蟀的“小乐队”、有村庄的狗吠、有月亮、有渐渐散去的雾和渐渐升起的太阳等等,仅仅是童年的这一项劳作,就使礼孩对于自然美的浸润高出许多人,尤其是城里人。所以在这篇文章的开头,他是这样写的:“我对世界最初的认识始于凌晨,凌晨的隐秘,凌晨的轻盈,凌晨的劳作。”熟悉黄礼孩诗歌的人,会知道黄礼孩的诗中最常出现的意象有这些:雾、月光、小兽、花朵、飞鸟、彩虹、各种树、夜雨、清晨、阳光、果实……还有大海等等,它们看起来带有某种梦幻和童话色彩,但其实是有诗人深刻的童年记忆在里面的,这种记忆甚至成为他使用意象、构筑情境的原型,可以称之为“原型风景”。当然“现时风景”会对原型风景进行修改、补充,但“原型风景”往往决定了诗人能够看见的、愿意看见的是什么,可以说他总是越过时空,一眼看到了记忆的深处。我们看他近期写的《挪威森林》:

黑色的虹跨越丛林,它没有惊醒小动物的睡眠

一场夜雨之后,清晨埋伏在一场薄雾里

枝条的露水映照礼拜一干净的街景。避开浮华

我的空虚呼吸蓝天的洗练,灵魂顺从了静谧

我不属于这里的尘世,腹内却无端飞起一对白鸟

为了一千次的燃烧,我追随一群磷光闪烁的鱼去

旅行。它们不曾对世界说话,却为自然劳作

挪威的肖像,藏在森林野花的谜语里

它把自由分成碎片,安放在每一瓣花朵之上

从这首诗所用的意象和所构筑的整体风景之中,我们的确看不出多少“挪威”特色,如果把“挪威”两个字去掉,换成“小苏”也刚刚好。我们发现能够印象主义式地描摹自然的人,往往有深刻的童年经验作为基础,小说家里面如沈从文、莫言都是如此,童年培养了他们对自然的感情,培养了那种敏锐的感知能力,甚至那种“童眼看自然”的方式也一直保留着。在此,我们再录两段礼孩的诗作为例证:

林中豹子踏着积水,

从花的腰间穿过

——《未眠的眼睛》

银色的叶片,一下子散开的是热带鱼

在虚无之上,花朵抬头,骑着白马

走向远处,蓝白相间的蝴蝶消失在视线外

我试着测量月亮与大海之间的远近

它们之间没有距离

一湾海水站起来,放荡的心应了天穹的蓝

——《放荡的心应了天穹的蓝》

自然风景的书写有它独立的价值,但是作为一个现代诗人,黄礼孩往往也并不满足于单纯展示自然本身的美,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某种文化理想的不落痕迹的表达。在对自然的精细描写和细细体悟之中,我们看到了诗人一种不易察觉的乡愁,一种总是把“眼前景”唤回“童年物”的小小执拗。与大多数猛烈抨击现代都市文明的人不一样,黄礼孩从不剑拔弩张,他采取的方式是寻找、发现、拾取。而在城市生活中、在短暂的回乡和旅程中,在记忆和梦中,他总能找到令人心仪的“小自然”,他将它们轻轻撷取,藏在诗中,仅此而已。除此之外,自我的、情爱的、宗教的、哲思的等等,一切宏大严肃的事物也穿过风景悄悄到来。

二、以自然为中介的“爱”

对于黄礼孩来说,自然是来到一个乡村孩子眼中最初的美,以后它成为他所要创造的美的底色。哪怕他书写爱情,他也很少直抒胸臆,爱情必须首先通过景物的铺垫最后才来到他的笔下。这一点倒是和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景物描写相通的。古典诗歌讲究“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礼孩似乎也遵循了这样的古训。

一场雨把我们遗落在海岛,遇见你

遇见飞鱼在海的身上亲吻出微光

一切在灰色的天空下闪亮,我们在

细细作响的楸树下交谈,我爱上这平凡的一刻

雨过天晴,蜜蜂迷失在彩虹的弧度里

小教堂的钟声灌满歧路,年轻的牧师带来新词

鸟巢里的光景多么寂寞,天空如银镜

……

一缕绯红浸入黄昏的哥特兰岛,越金黄,越动人

目遇成情的人,她偏信来日方长

——《哥特兰岛》

遍读黄礼孩的诗,非常惊异地发现,原来他写了很多爱情诗。由于有景物的参与,他的爱情诗在当代同题材诗歌中可谓独标一格:细腻,洁净,优美,非常富有古典的含蓄气质。他似乎更注重作为背景的景物,把感情发生的空间、气氛描摹得很足,然后再轻轻带上一笔爱情,就像《哥特兰岛》,尽管“遇见你/遇见飞鱼在海的身上亲吻出微光”已经透露了爱的信息,但中间几乎都是景物的细描,到最后一句“目遇成情的人,她偏信来日方长”压轴。这类的诗还有《回忆不过是植物的泪水》《南方的礼物》《像天空一样辽阔》《快起来,小懒虫》《给飞鸟喂食内心的彩虹》等等。景物的洁净给了人物以洁净,景物的空灵给了人物以空灵,景物的和谐给了人物以和谐。总之,当黄礼孩以景物为中介为背景传递爱的信息,景物的品质也转移到人物的身上。

如果说在上述诗歌里景物往往还是作为一个外部环境在产生意义的话,那么黄礼孩有几首诗想象力非常奇诡,景物变成了人的内部品质:

她取下钻石,从身上掏出一条湄南河,安静如归家

六月就要换季了,银色的器皿盛着风

——《曼谷》

“从身上掏出一条湄南河”,写的是女性生命的博大气质,奇诡的在于“从身上”,外表纤弱的女子身上藏了这么博大的能量,这里面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作为唯美主义极致的有这样一首诗:

一只小兽从草丛穿过

我与它隔着一米月光的距离

草色晃动

淹没了夜晚的尾巴

像传说中的女神

把梦铺开

柔软地晾在大地上

一个干净的人

福音要降临到她的身上

我低下头来

凝视裸露的脚

大地已安息

我依然感受到你身体内

流动的月光

——《小兽》

这首诗的前面部分,是童话和神话一般的美景,仅仅是从最后一节的“你”“我”之同在,我们感觉到这是一首非常含蓄的爱情诗。“你”或“她”是什么样的人,诗没有具体去写,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她里里外外的干净澄澈,月光使“她”,使“她”与“我”同在的画面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尤其令人惊叹的是末句:“我依然感受到/你身体内流动的月光”。“天人合一”——月光由环境、由外在的存在变成了身体内的存在。

这使我们意识到黄礼孩品评人物或者说品评爱的对象的眼光发生了变化:他诗中的爱恋对象都有某种“自然气质”——我们可以再拿他的《橄榄香》做个印证。《橄榄香》是礼孩少有的长诗之一,他一般写很精短的诗,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礼孩的自我突破。这首诗带有相当程度的叙事性,语气里有日常口语的自然节奏,但混合了很多的元素,比如叙事、抒情以及对于爱情的哲学思考等。与礼孩很多的爱情诗一样,他擅长于写一种留下轻微痕迹的爱情诗,或者说仅仅在内心留下痕迹的爱情诗,这首诗也一样:

我不知道是什么滋养了我对她的热情,这份热忱似乎由来已久。

我面对的不是爱情,而是这个夏天明朗的飞翔,虚无的飞翔。

为什么偏偏记得她,一个流水带走的人。

我不知道她更多的身份,只是她坐在人群之间。她是一种素质。

她带着橄榄般的香味,坐在那里。是的,她是一株橄榄,她成为梦想的事物。

我承认,我有世俗之爱。也许,因为缺少想象力,她成为世界。

她如此隐秘。时光把更多的事物打发走。我以为我已忘记她。

直至二月,在异乡的早晨,我重新遇见她。我的惊讶,和她的美如百合盛开。

……

六月。一场音乐会。她坐到我身旁。美是亲近所得。音乐是神秘的,离心灵不远。爱也一样。

每一个人都有一份不曾说出的爱。

在橄榄般的呼吸里,除了她我什么也不想。

用橄榄香来写一个女人,并且说这是“一种素质”,礼孩对于女性美的这一描写是非常有新意的,“橄榄”让人想到青涩、清香、让人回味等等品质,她是有个性的,不随俗的。橄榄之外,黄礼孩又用“百合”等来强化她的美。所以黄礼孩的情诗从某种意义上说写的就是“携带自然之美的爱”。当代诗歌进入90年代之后,我们已经很少看到真正的“情诗”,而都是欲望以及对欲望生活的反思的诗,正面传递爱情的美感和神圣的很少,而黄礼孩借助自然意象完成了对于爱的美化、净化和圣化,独树一帜。

当然,礼孩关于爱的书写不仅仅是对于情爱的,礼孩的诗中被人谈得更多的是一种宗教的博爱精神,这的确也是礼孩诗歌情感表达中的大部分。几乎已经被经典化的一首诗是《窗下》:“这里刚下过一场雪/仿佛人间的爱都落到低处//你坐在窗下/窗子被阳光突然撞响/多么干脆的阳光呀/仿佛你一生不可多得的喜悦//光线在你思想中/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安静 你像一个孩子/一无所知地被人深深爱着”。在礼孩的诗中,爱和感恩是基本的情愫,而这种情愫往往也是通过风景得到抒发的。他的诗常常书写那些“在低处”的事物和被人遗忘的事物,如苔藓、灌木、小昆虫、转角处的一朵花、看蚂蚁的劳动者等,正如在《细小的事物》一诗里所写:“我珍藏细小的事物”,“它们生活在一个被遗忘的小世界/我想赞美它们,我准备着/在这里向它们靠近/删去了一些高大的词”。当他写下这些,我们可以发现作为诗人的黄礼孩一直在坚持和践行一些真正的价值,那些在我们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被忽略、被压抑、被低估甚至被迫正在逐渐消失的事物,他总是坚信它们在永恒高度的真正价值,比如爱,比如乡土,比如舞蹈,比如诗歌本身,它们就是他所热爱的本应在高处却被迫处于低处的一些事物。

三、以“自然”托举“轻盈的思”

现代艺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是,它不能离开“思”。当代哲学家赵汀阳曾经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今天的艺术家所面对的问题比过去要复杂得多,对于实验艺术来说(商业作品当然是另外一回事),艺术已经不仅仅是感觉表达,而且同时是思想研究,几乎要求具有哲学思想水平,它需要严肃的思,而不能是那些流俗观念的简单表达。”[2]黄礼孩对于诗歌需要具有的哲学精神有非常自觉的意识,他多次撰文谈到诗歌的“思想力”的问题,说诗歌的现代性不在别处,而在思想力那里。“唯有思想不可穷尽,就像水中的花朵总是跃然而生,或者如翅膀给出更多的天空。”[3]“在诗歌里,有一种动人的品质来自别处。哲学精神就是此时的别处……它提供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提供了突然的转向和令人颤栗的揭示。”[4]

但是,诗歌如何表现哲学精神却是一个大的问题。比较简单的一种,类似宋代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所“思”变成一个结论,这就是所谓的“理趣”诗,说理诗。但是现代诗歌不喜欢给人一个固定僵死的结论,它希望给人一个思想的过程,思想“含”在一个情境里,它“恍兮惚兮,其中若有光”,但无论我们怎样去抽象,那抽象对于诗意都是一种损伤,抽象不能完美地还原诗意。在这样的意义上,诗大于哲学。也只有这样,诗才能不被哲学所取代和损伤,相反,为诗歌提供“不可思议的力量”。

黄礼孩在这个方面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日子如影子,难以把握

下午的光线充满细小的倦意

没人知道,伞形花朵阻挡过多少风雨

抬头看云,低头寻找被遗忘的路

穿越恐惧是生活最后的激情

就像芬芳散尽,才是花朵的命运

——《来年的花朵》

风中谈话,岸边看水

两个界限,静谧带来冷的记忆

去爱这黑暗和死亡,又穿过它们

把不安而闪烁的对称

带到尘埃之上。这一定就是那个

被叫做命运的词,纠集一群暴动的文字

将岁月戳穿

——《风中谈话》

黄礼孩的诗,有的我们能清晰地概括出它的含义——抽象出它的“哲理意义”,而有的诗相对含混,《来年的花朵》和《风中谈话》都是这样的诗。《来年的花朵》借花朵写人生的感悟。花朵是柔弱的事物,但它也命中注定需要抵抗和承担,“穿越恐惧是生活最后的激情”这样重大庄严的人生命题落在“花朵”这样细小的事物身上,令人惊讶。但反过来一想,每个人不都是这样柔弱的存在者吗?当然它看起来更像礼孩的自喻——“花朵”有自己的心意,它“低头寻找被遗忘的路”——比如诗歌之路,走这条路是需要勇气的。《风中谈话》看起来是更加幽深的诗,它是关于生与死,关于语言对于生与死的穿越这样的思考的诗。这样的解读也许不一定符合黄礼孩写作的原意,但是通过一种情境去显示某种启悟的力量,透过细小的事物去思考一些大的东西,诸如 “恐惧”“激情”“黑暗”“死亡”“命运”“岁月”等生存本质的东西的确是礼孩近期诗歌的一个特点。而在美学上,这些大的存在也与他常用的自然意象如花朵、小鸟、尘埃等细小存在取得了一种绝妙的美学对称。

黄礼孩在诗中非常灵巧地安置他的“思”,在一首诗的片段,甚至在一个富有张力的句子中,我们随时看到“思”的存在。比如一首整体上来说是表达思念之情的爱情诗《让飞鸟吸食内心的彩虹》,它的开头部分是这样的:“水知道水的深渊,在高处也在低处。/记忆与现实交错。一条演奏的水路/它的宽,它的无眠,琴键也难预测。”礼孩在这里写地中海的美是非常简洁传神的,“一条演奏的水路”,“它的宽,它的无眠”,大海那种音乐性的美,人和风景之间的那种知音般的关系写得很好,但是不止于此。“水知道水的深渊,在高处也在低处。”这就是对于存在的领悟,对于人生的领悟。这些都使黄礼孩的诗显示出越来越丰富的层次和含义,也使我们这些一直追踪礼孩诗歌的“老读者”明显地感觉到礼孩看世界的“童眼”里有了经验,有了沧桑有了智慧有时也有了喟叹和自我激励的勇气。总之,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礼孩也在追求现代诗歌非常期许的“最大量的意识状态”,经验、人生和世界的混溶。但如何混溶可以使诗依然保持它的完整性和统一性?一个从礼孩那里常见的技巧是:借助自然情境作为中介或容器,它使诗歌“轻巧地负重”。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首先赞美的文学品质就是“轻”。而诗歌尤其讲究“轻”,因为诗歌是“用最小的翅膀飞翔”的文体。卡尔维诺认为“轻”里面也是可以有一种深度和重量的,或者说“轻是为了对生存之重做出反应”。他表扬了两位诗人——意大利现代诗人、诺贝尔奖得主蒙塔莱和古罗马诗人、哲学家卢克莱修。他说蒙塔莱“坚信那看似最易凋谢的事物的永久性,坚信蕴含于最微弱的痕迹中的道德价值”[5]5,卢克莱修能够描写“射进暗室里的一道阳光中的微尘”[5]8,而这就是“轻”的表现。而这样的特征在黄礼孩身上也是有显现的,他借助于自然意象和情境,非常轻巧地托起了“思”,托起了那些宏大严肃的事物,而这也是自然意象和景物书写在现代诗歌中的一种新功能。

结语

总的来说,尽管与古代诗歌相比,现代诗歌中的自然景物书写在减少或写得不尽如人意,但现代诗人中也有特别钟情于景物书写的诗人,黄礼孩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作为一个乡下孩子,自然曾经作为“最初的美”来到他的眼中,然后又来到他的笔下,成为他文字中极为灵动、优美、不可或缺的部分。透过自然的中介,他非常优美、轻盈地表达了独具一格的爱和深邃的思,表达了内心深处的自我以及越来越复杂的人生体验,并在美学上取得了轻与重、小与大、感性与理性的多样平衡。他在接续一个伟大诗歌传统的同时做出了自己的新探索。

参考文献:

[1] 杨志.论古今山水诗的衰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10).

[2] 赵汀阳.挥霍或者拯救感觉[J].花城,2000(3).

[3] 黄礼孩.如此,如此[J].中西诗歌,2013(2):卷首语.

[4] 黄礼孩.诗歌,一种哲学精神的跃动[J].中西诗歌,2013(3):卷首语.

[5] ﹝意﹞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毕光明)

On Nature Description in Huang Lihai’s Poems

LI Qiao-mei

(SchoolofHumanities,GuangzhouUniversity,Guangzhou510006,China)

Abstract:The description of natural landscapes has become one distinctive feature of poems by Huang Lihai, a contemporary poet, for in his poems the landscape not only has its independent beauty but also serves as a bridge and medium for an access to the inner heart of a person. By way of nature, the poet has splendidly and gracefully expressed the unique love, the profound reminiscence, the ego deep inside the heart and the increasingly complex life experience, thereby having made the diversified balance between lightness and weight, smallness and hugeness, and sensibility and rationality aesthetically.

Key words: Huang Lihai; poetry; natural landscape; love; reminisc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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