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史》人物形象潜层文本意义的重新阐释*
2015-03-28董蕾
董 蕾
(河南师范大学 新联学院(郑州校区),河南 郑州 451464)
在题材与写作要求有着严格限定的“十七年”文学创作中,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其题材包括解放区土改、新中国成立后农业合作化运动及人民公社运动等内容)在建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因为对于一个以小农经济为主体,农村人口占绝大多数的“前现代化”国家来说,如何以无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和新的国家意识形态话语来改造“农村”与“农民”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创业史》的主题也正是这样。柳青就曾这样表述自己的创作意图:“这部小说要向读者回答的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回答要通过一个村庄的各阶级人物在合作化运动中的行动、思想和心理的变化过程表现出来。”[1]283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在其鲜明的主题思想背后,文本内部却仍然潜在地蕴含着多重的指涉意义:这或许也是当时大量被文学制度或文化体制所“规训”的文本所具有的“特色”。本文通过对梁生宝、梁三老汉、徐改霞等主要人物形象背后所隐藏的潜层文本的重新阐释,试图发现作品所体现的更深远意义。
1 梁生宝: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典型意义再解读
《创业史》中,作为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代表梁生宝,无疑是小说绝对的中心人物。梁生宝的形象因过于高大、无私、完美,使得当时就有评论认为:在人物美学上,梁生宝的形象塑造所达到的艺术效果并不高,而梁三老汉才是小说刻画得最成功的人物[2,3]。新时期以来,随着西方“现代性”思潮及各种“后现代”文学与文化理论在国内文学批评界的广泛介译,一批学者开始采用新的视角和观点来研究和解读“十七年”间各类文学文本及文学现象,他们为“十七年”文学研究开启了崭新的视角和阅读方式。如李扬就从“现代性”的角度认可了梁生宝形象的叙事意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叙事的意义,在于将现代性组织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自然化、客观化、历史逻辑化,要达到这个目的,它就必须通过典型化的方法——主要是通过新人的典型塑造,将外来的理性话语与人物感情自然统一起来。如果作者创作的理性人物是一个亲切自然的形象,让读者看不出它的话语性,好像与实际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模一样,那么,叙事就成功。”[4]117
的确,虽然梁生宝这一“新人”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出于作家的“想象”,但是我们在文本中也可以看出柳青竭力想将其塑造成“血肉丰满”的努力,如梁生宝上山买稻种的场景就可谓经典之笔。
但我认为梁生宝形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他是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代表,以及作家在建构“宏大叙事”时体现出的叙事意义。他的“典型”更在于:作为“党员”形象的梁生宝代表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话语权威进入古老中国乡土世界的“他者”(the others),成为蛤蟆滩传统的乡土世界的一个“他者”的象征。“他者”是对应于某一主体的一种异质性存在,如果把古老中国的“乡土”世界视为一种独立的主体性存在的话,那么逼视其存在的“他者”则始终伴随其左右,包括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各种因素。“他者”的意义就在于以新的生产方式、新的意识形态话语来冲击旧的乡土伦理与价值规范。这里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在当代激进的后现代理论的批评话语中,哲学家及文论家往往将“他者”视为“非理性”“女性”“东方”等沉默无言的、边缘、卑贱、缺席、被排斥于主流之外者和被规训所“驯化者”的同义词[5]322。就这个层面来讲,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作为社会主义主流话语的代言形象“梁生宝”并不应该被视为一个“他者”的形象。但正如费孝通所言,中国是个“乡土社会”,“乡土性”是考量中国人的起点。即使当时传统的乡土社会(包括生产方式、伦理关系等各个层面)已经全面由主流话语所改造,但在事实上它依然保存着自我可作为一种独立存在的“主体性”(这在下文的乡土社会对主流话语的反抗中也可以看出)。因此,相对而言,在新“话语”刚进入传统乡土社会、没有将乡土社会完全改造时,即使是主流话语,对于整个乡土社会而言,仍可将这种“主流”视为一种“他者”存在。
从这个意义来说,作品对梁生宝与梁三老汉之间的血缘关系安排仿佛又有了新的意味:梁生宝是梁三老汉的养子,两者之间并没有事实上的血缘关系,虽然梁三老汉对此并没有过多的在意,但当梁生宝为“公家”忙前忙后而对自家土地上的事儿置之不理时,梁三老汉还是产生了“究竟不是自己亲养的”感叹。梁三老汉对血缘关系的重视绝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他的守旧,费孝通认为:“血缘,严格说来,只指由生育所发生的亲子关系”,在更宽泛的意义上理解,“血缘的意思是人和人的权利和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决定”,而“血缘社会就是想用生物学上的新陈代谢作用,生育,去维持社会结构的稳定”[6]69。血缘关系是乡土社会最重要的伦理关系,而对于梁生宝的“养子”血统,包括作者集结于其身上的各种“他者”身份(公而忘私新农民代表、蛤蟆村新意识形态话语的事实权威)都在事实上对传统的乡土社会带来前所未有的新的改变。
脱离了乡土的血缘关系,梁生宝已经具备了摆脱封建伦理话语约束的天然条件,他开始不断地“开会”“学习”党的各项政策方针,并将政策方针化为实践,带领“进步”的中下贫农一起投身社会主义集体建设。在这个过程中,梁生宝不仅为乡土世界带来了新的意识形态话语,更成为“乡土”与“现代农村阶级社会”两种政治话语沟通的纽带:最经典的场景莫过于他自告奋勇到几百里外的县城为互助组买优良稻种,又组织组员进终南山搞副业生产。如果说“公而忘私”是普通的旧农民身上也可以找到的优点,那么主动地通过实际行动将上级的政策化解成农民们能够接受的“致富之路”“建设大业”等等这样的“话语”,就不是一般的农民能够做到的行为了。当时冯牧就认为:“在梁生宝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崭新的性格,一种完全是建立在新的社会制度和生活土壤上面的共产主义性格正在生长和发展。”[7]而从根本上说,这种“新的社会制度”下的“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话语对于传统乡土世界无疑是新的“他者”。而这一行动的意义,从文本中富农姚世杰的反应也可以看出其强大的瓦解力:“进山的人走后,他感到这是他新的劲敌!现在梁生宝对他的威胁,比郭振山还大!”[8]238正如《当代文学概观》所指出的:“梁生宝带领的那十六个人的小队伍,把一九五二年春天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挑战打得落花流水。这支队伍经过这一次锻炼,对整个蛤蟆滩两条道路斗争的力量对比,将发生重大的影响。”[9]385可以说,以梁生宝为代表的农村领导干部,已经自觉地将农民的“个体生产”与国家的“现代化集体农业建设”的矛盾,通过“合理劝说”(为国家为集体的共同事业是崇高的精神)与“集体致富”(集体种植优良稻种可以提高产量)等新型“话语”,逐步改变传统乡土社会的“自私”观念与小农“个体”生产方式,从而将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与落后的生产方式彻底瓦解。
2 梁三老汉:新意识形态下的民间伦理的真实诉求
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正是新的意识形态的“他者”话语将几千年固守于乡土农耕生活中的伦理关系与生产方式彻底改变。其中,以传统血缘关系维系的家族与村落关系,被划分为各个不同的“阶级”,这种绝对的财富划分标准,破坏了中国传统乡土社会共同的伦理情感基础,造成了乡村关系的紧张。农业合作化时期,贫下中农们经过了土地改革运动,但仍充满了对“富农”们的仇视和抵抗。于是乎,“历史”开始重新被阶级史所取代,每个从旧社会“过来”的劳苦乡民都有一个痛说苦难家史的经历,而这些悲惨遭遇全都与地主、富农的为富不仁、剥削压迫有关。《创业史》中的高增福就是这一类贫下中农的代表:这个命运多舛的农民身上充满着强烈的阶级情感,“既不是责任感,也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种强烈的阶级情感,使他对富农的粮食活动从心底里关切。对于高增福,一切穷庄稼人受剥削和他自己受剥削是一样心疼的”[8]66。为此他可以整整一天哪里也不去,蹲在土场上监视富农邻居的动静。这是我们在文本中看到的蛤蟆滩中相对紧张的阶级关系,但在文本的隐形层面上,柳青又潜在地用另一种来自民间的话语去言说着农民的真正诉求,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对“阶级伦理”的消解和抵抗。这种抵抗明显可以从梁生宝的父亲——梁三老汉身上看到,这是一种真正扎根于民间的传统民本思想。虽然新的意识形态划定了不同家庭的阶级成分,在同一种族和血缘关系的内部,也因阶级的不同诉求而出现伦理断裂,但是柳青还是在梁三老汉的气质情感与生存理想中展示着乡土文化的原生态意义。
在传统家族伦理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孝”字。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字中最首要的就是子嗣的延续。因此,梁三老汉的鳏夫再娶一事就充满了家族延续的象征意味。当他在灾荒之年“捡到”梁生宝母子,继而组成了一个“家”后,梁三竟像小孩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他将要尽他的力气跑终南山扛椽、背板、担炭、砍柴;他将要重新买牛、租地、立庄稼;他将要把孤儿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抚养成人,创家立业哩……”[8]3他羡慕富裕中农郭世富和富农姚世杰,是因为他们“家大业大”“丁财两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受人尊重,说话办事才能管用。细究下去,我们可以按照梁三老汉的逻辑得出这样的结论:别人家大业大也是自己能干,自己创业的财富。显然,阶级压迫和剥削这样的观念并没有在老汉的心理产生多大反响,他只是一位最普通的乡下老汉,恪守着自己乡下人的本分生活着。正是如此,他才对梁生宝入党很有意见,认为那是“不务正业”,有违庄稼人的本分:“咱种庄稼的人,入它那个做啥嘛?咱又不谋着吃官饭?拿开会当营生哩?有空把自家的牲口侍弄肥壮,把农具拾掇齐备,才是正事啊。”[8]19在政治层面被充分意识形态化的阶级斗争,在一个农村老汉看来不过是“两个要强人”的争强好胜、明争暗斗。对于梁生宝组织的互助组,梁三老汉由反对到怀疑再到接受,与其说这是党的力量的感召、阶级教育的结果,不如说他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儿子为父争光的荣耀感。当梁生宝把互助组办成功并得到县里领导的肯定后,老汉又心服口服。当然,他的这种认同不可能同梁生宝一样是出于集体主义意识的觉醒,更多的则是因为儿子的成功使他感觉实现了祖辈“创家立业”的夙愿。正是被主流话语定性为游离在两条道路之间的“中间人物”,文本却潜在地描绘出了他们的朴素而真实的内心诉求。一方面是阶级伦理的输入,一方面却是家族伦理和传统民本思想的潜在言说:它们以其执着而真诚的生命理念消解着主流政治强加的伦理观念。
3 徐改霞:女性话语背后的权利隐现
“十七年”常被称为一个忽略性别的年代,我认为这种指称除了在对女性形象的描绘上大量使用的“中性修辞”外,也多少道出了文本将女性形象作为一种指涉阶级斗争关系和意识形态符号的叙事策略。“无性别”的状态下虽然也有着女性潜隐的言说,但更大程度上这种“无性别”的状态却可以看作是女性自我言语的“失语”。具体体现在《创业史》中,作者按照主流话语的要求,在对人物的阶级做出“定性”“定质”的同时,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也同样表现出人物政治化、符号化的倾向。这些形象可以具体地归并为三种主要类型。一种是以徐改霞、梁秀兰、刘淑良等贫下中农阶层为代表的正面女性形象,一种是以李翠娥和姚士杰的三妹子等土匪富农阶层的反面女性形象,还有以赵素芳为代表的身世较为复杂的中间形象。在此我想对于其中人物性格比较复杂、可以表现出作家的创作中某些不易言说的心态的形象——徐改霞——进行简要分析。
徐改霞是《创业史》中最重要的女性形象,除了传统评论对其关于正义、美丽、善良的形象分析外,我认为改霞在文本中的作用还在于她完成了一种富有意味的叙事视角:改霞与梁生宝的关系变化绝不单纯是作品里一道亮丽的情感体验,她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整个作品话语权力争锋的焦点。在《创业史》第一部中,传统的蛤蟆滩的“三大能人”——郭世富、姚世杰、郭振山——由于新的意识形态作用,成分属于富农的郭世富与姚世杰已经不再占有政治话语的权威力量。与此同时,土改时为人民撑腰“斗地主”的英雄郭振山与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主要负责人梁生宝已然成为这时期真正的两大话语权威。改霞在表面上也已经成为双方努力争取的对象:一方面梁生宝希望改霞和自己一起投身于社会主义农业合作化建设,另一方面,郭振山也极力动员改霞参与县城的工厂招工和继续深造,改霞因此在与梁生宝的婚姻关系上犹疑不定,而最终因梁生宝的不理解与郭振山的劝说动员离开了蛤蟆滩,参加到县城招工的行列中。梁生宝在改霞的心目中的位置逐渐下降,不单单是因为梁生宝对自己追求进步参与招工行为的不理解,而是因为梁生宝在推广合作社过程的初期并没有取得明显的成果,连梁三老汉都以为儿子是在“不务正业”;郭振山虽然属于贫下中农这一“阶级”代表,但他将土改时得到的土地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希望靠自己双手实现发家致富的愿望,对合作化运动一开始就表现出了一种不积极的态度,他仍是传统乡土意识形态的代言者。由此,我们可以透过改霞对梁生宝与郭振山态度的变化看出他们各自在蛤蟆滩上的地位的变化,她像一面“镜子”,折射出蛤蟆滩上两种不同意识形态势力相互之间的话语交锋。雅克·拉康曾在他的“镜像理论”中将“镜子”作为一种隐喻和象征,还可以指水、母亲或他人的目光等[10]120-154。根据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镜子”可以是先于“我”的一套机制的隐喻,与世界本体论结构密切相关,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中介,由此我们可得到关于认知自身的映像。因此,改霞在文本的叙事功能上就承担了一种权力话语的中介作用。
福柯认为,影响和控制话语运动的根本因素是权力。所以,如果要为“十七年”小说的话语贴上性别标签的话,男性话语明显占据着绝对的控制地位,而文本中的男性形象与女性形象的相互关系以及不同类质的女性命运变化则可以看成是不同话语权力的相互争夺。正如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控制和规定了文本中各阶层人物的言说权力,女性的言说与形象设计也同样被操控,她们的话语诉求被淹没在主流话语中,被代表正统权力的男性话语所牵制、规范和制约。
[1]孟广来,牛运清.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社,1982.
[2]严家炎.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J].北京大学学报,1961,(3).
[3]严家炎.关于梁生宝形象[J].文学评论1963,(03).
[4]李扬.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
[5]王晓路,等.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冯牧.初读《创业史》[N].文艺报,1960,(01).
[8]柳青.创业史(第一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张钟,等.当代文学概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10]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