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丑对照造就的浪漫诗篇——论田湘近年来诗歌的辩证特色
2015-03-28施秀娟
施秀娟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广西诗人田湘近年来激情飞扬,佳作频出。在对中外优秀诗人的学习和借鉴中,田湘正努力形成自己的风格。其诗歌无论艺术表现手法还是精神内蕴,摆荡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最终立足于浪漫主义诗学,成功运用了美丑对照原则,诗歌在意象构筑、语言表达、意境开凿上都体现了辩证法。
一、美丑对比中凸现忧患意识和人文情怀
田湘习诗30年,喜欢的诗人很多,尤其是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威廉·布莱克和维克多·雨果,这三位西方文学史上最富有辩证思想的诗人对田湘影响较大。沉淀在他诗歌血液中的,最鲜明的莫过于欧洲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因子,田湘近年来的诗歌创作,哲思色彩趋向浓郁,世界的矛盾性和万物的对立统一,似乎让他得到了无所不在的灵感。
早在1827年,雨果写下了被视为浪漫主义纲领性文献的《〈克伦威尔〉序》,阐发了著名的美丑对照原则:“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感觉到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1]183-185
田湘近年来的诗作充满了美丑对照,仿佛在印证雨果关于艺术灵感产生之源泉的理论,读他的诗歌,不能不感慨:“滑稽丑怪作为崇高优美的配角和对照,要算是大自然给予艺术的最丰富的源泉。”[2]85
田湘作为一名铁路警察,为南来北往的旅客保驾护航是他的职责所在,安全意识催生出忧患意识,转化到他的诗歌中成就了悲悯苍生的人文情怀。由行旅的安全扩展为对民众安居的思考,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关注。诗人希望大地常绿,天空常蓝,云朵洁白,河流洁净,花朵芬芳。诗人呼吁爱护地球,谴责肆意破坏环境的行为。
田湘用美丑对比手法写了《两条河流》《漓江》《城市的黄昏》等诗歌,反映了当今世界环境污染加剧,生态问题日益突出。
《两条河流》表现了强烈的环保意识。诗歌以电影分镜头手法处理画面,形成强烈对比。左边的河流自然流淌,有原始、古朴的风貌,世外桃源般的美丽:“古老的风携着波浪/河水悠悠,流过千年岁月/泥土里透着水的声音/树木的身体里透着水的声音/我在夜里听水唱歌/水的歌声比小鸟清甜/伴着这歌声,女人走进男人的梦里/人类饥渴的嘴唇/啜饮着这生命之河”。右边是拥堵的大小汽车塞满街市,汇成滚滚车流:“喧嚣声携着尘埃/车流在黑夜里把繁华推到极致/繁华之后我看到更加可怕的荒凉/狂欢之后我看到更加痛苦的寂寞/我看到河流之外,另一条带毒的河流/正罂粟般拉动人类的欲望/它消耗着大地的能量/最终,将耗尽我们的生命。”[3]诗人一语中的,敲响了警钟。北京上海等地雾霾成灾,汽车尾气污染就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我国大中城市已经车满为患,看似繁华,背后环境问题严峻。
站在风景甲天下的漓江边,诗人感叹:“三十年前我听见你欢快地歌唱/三十年后我却听见你默默地哭泣”。“三十年前你是多么的纯朴/三十年后你又是多么的忧郁/人们爱你却不懂得怜惜你/太多的爱却给了你太多的伤害”。在诗人的心中漓江是一个清纯的少女,在诗歌结尾处他深情祝福漓江:“再过三十年我已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但愿你仍是纯朴美丽的少女”(《漓江》)[4]406。
田湘是一位酷爱水的诗人,他歌唱过黄河、长江、红水河。最醉人的是歌唱青海境内贵德段的少女黄河,最沉重的是诗人伫留在一条污染的河边:“独自坐在河边/看流水把我的五十岁带走”。“一截木头在水面行走/月亮被涛声撕碎”。“身体也如这河流沾满了污浊”。诗中质问:为什么“洁净的乳汁/竟喂养着贪婪的罪恶”(《河流》)。由环境污染联想到人的心灵污染,由社会批判扩展到自我批判,表现了诗人的自省意识和社会责任感。
面对污染日益严重的世界,忍无可忍的诗人悲怆而激愤地呐喊:“这个世界缺少的是空气/干净而新鲜的空气/耸立的高楼代替了茂密的森林/人工呼吸代替了天然氧吧//这个世界缺少的是鸟群/自由飞翔和歌唱的鸟群/蝗虫般的汽车代替了爬行动物/喧嚣声尘土声不绝于耳//这个世界缺少的是爱/纯洁而真诚的爱/谎言像乌云弥漫着整个天空/清清河流淌出了愤怒的鲜血//这个世界早已物欲横流/谁来种植真善美的花朵”(《这个世界缺少什么》)。
不久前田湘去了鲁迅文学院深造,写下了不少有深度的新作,其中《北京》写得寒气逼人,力透纸背,其意象,透着爱略特《荒原》的冷酷和绝望。“变异的森林/怪兽、饥饿的鸟/相互博弈//空气和水都很稀缺/唯独不缺沙尘和雾霾//汽车的尾气携来夏天的坏脾气//落叶在秋天的街面起舞/催生着腐败的气息//偌大的森林/人们却蜗居在自己的巢穴里/互不问候和拥抱//爱是多么奢侈/偶尔/太阳的出现/人们不约而同地/挤在地铁里奔逃”。敏感的诗人,在我们的首都,看见了现代化进程中难以避免的“城市病”,同时也用双关语,指向社会的腐败。
二、“快”与“慢”的辨证关系中透露出古典情怀
雨果说过:“真正的诗,完整的诗,都是处于对立面的和谐统一之中。”[5]田湘的诗歌在美丑对比之中,还可观照对世界的辨证的看法。
铁路是国家的大动脉,忙碌在铁道线上的诗人田湘,更能感受中国在现代化道路上的加速度。随着我国高铁的迅速发展,广西成为继北京上海之后中国高铁最发达的省份,这就使处于祖国南疆的他,视野突破了偏于一隅的狭隘,身在南宁也能胸怀天下,观念与世界接轨。于是,现代化列车从站台开进了他的诗歌,他的内心充满了时代的节奏,写下了《高速路旁的一条老路》《在加速的时代寻找缓慢的爱》等诗歌。
诗人由铁路公路等交通干线的加速度联想到生活节奏加快、带来的紧迫感和压力以及种种社会问题。其批判意识中充满辨证思考:“我们在高速路上奔走,是那样的急功近利/是那样的玩命和不计后果。我们追逐着/虚无中的一切,人情已变得淡薄/笑容也变得冷漠。我们为了虚名而疲惫不堪/我们获得了鲜花、美酒、金钱和名利/却失去了悠闲、浪漫、纯真和开心的微笑”。
田湘抓住了最富有时代特征的“加速”现象,反思现代化来临之际,“我们在高速路上奔走,我们加速得到的/是否也会加速失去”。看似朴素平淡的句子,有洪钟大吕之声,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让人猛然惊醒。“快与慢”经过诗人的点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物理学上的速度问题。
诗人“在加速的时代寻找缓慢的爱”,“缓慢”代表着古朴、自然的生活节奏,也代表着诗人心中传统、和谐的理想社会。于是,诗人在看到“树木和稻谷/在加速成长/花朵和小草/在加速开放和凋谢/时间的针摆/加速了生命的轮替”之后,惋惜“小小的幸福/正被岁月湍急的河流/悄然带走”,伤感之余,期盼“我想记住这美好的瞬间/我想用一生的爱/来慢慢体味/让这小小的幸福/慢慢延伸、扩大/覆盖所有的伤口”。诗人在加速的时代寻找缓慢的爱,其实就是用幸福给我们这个时代疗伤,要让世界充满爱。
当下,现代科技让一切变得快捷便利,在享受现代化的同时,诗人的心纠结在“得”与“失”之间,他忧郁地注视着日新月异的时代,怀恋古风犹存的往昔。正如《那时候》一诗所概述的:“那时候/山路崎岖漫长/你在那边,我在这边/我们守着同一个月亮/靠思念就能取暖//那时候/等待是生活的全部/只要你的一行文字/就可以将我点燃”。往昔的岁月从容而诗意,舒缓而美丽。“而今/山路平坦舒缓/遥远的距离被拉得/很近很近/只要想念/就能立刻相见//可我们/却再也没有认真爱过”。生活节奏加快,人们连相爱的时间都没有了。诗人不禁质疑:“飞速的动车/把身体的距离/越拉越近/可又是什么/让心的距离/渐行渐远?”
在《赴一场爱》似乎有了答案:现代化带来的加速“稀释了相思与别离”。诗人担忧“来得太快/是否消失更快//”爱情太短/遗忘太长“/我不想这样/其实/一次漫长的等待/已胜过一场爱。”期盼留住美好的事物,让爱永恒,是诗人的心声。
在高铁四通八达、动车跑进了深山的现代,诗人田湘缅怀靠月亮取暖的古老年代。颇像当年的华滋华斯、克勒律治们,在英格兰北部的湖滨区,吟唱旖旎的湖光山色对抗着强大的工业文明。与这些浪漫主义前辈相比,所不同的是田湘并不排斥现代化加速度,在他笔下加速度也有其美好的一面:“将动力注入每个车轮/加速,加速/只为赴一场爱/时速二百公里/再到三百公里/一阵风,疾驰/优美的线条划过大地//像是种错觉/两座城市相拥/仅在瞬间”(《赴一场爱》)。作为现代人,田湘享受着现代文明,但作为诗人,他敏锐捕捉了现代文明对古老而诗意的栖居方式的终结。难能可贵的是诗人田湘在抒发古典情怀时,对现代科技带来的时代的变迁保持了辨证而客观的态度。
三、辩证法结合大胆的想象产生了新奇的意境
辩证法是一种对待世界的思想方法,不仅加深了田湘诗歌的主题内蕴,还使田湘诗歌产生了新鲜的意境。诗人田湘年届天命的心灵因成熟而睿智,因睿智而通透。田湘近年来的诗歌,参悟人生,辨证看待是非荣辱、进退得失。曾经在数学系就读的他,在文字中也娴熟运用起加减法了,不仅以此平衡内心,去掉焦虑,加减法还成了独特的意象。
《加法和减法》,更像是数学教科书里的章节,但却出现在田湘的第三本诗集《放不下》目录表醒目的位置上。作为一首诗的题目,乍一看,哑然失笑。不由想起30多年前田湘被河池师专数学系录取的往事,窃笑他最终从中文系毕业却还保持着对四则运算的嗜好。但展卷读后不禁被感染,在加减运算之中感受了诗人的爱憎:“我用加法/计算我逐渐增加的年轮/和增多的白发、心酸、痛苦、回忆/我用减法/计算我逐渐远去的青春/和减少的黑发、激情、快乐、童心//我用加法/说着越来越高的物价/和越来越多的高楼、汽车、尘埃/我用减法/说着越来越低的薪水/和越来越少的稻田、绿地、新鲜空气”。
经过一番加减之后,渐渐明白了诗人为什么说“加法让我的怨气与日俱增/减法让我的幸福与日俱减”。分享了诗人“在加减法中找到惊喜”,开始赞叹“用加法/增加花园里的小草和花朵/让春天多一些美丽和情趣/我用减法/去掉树上的几根枯枝/让冬天少一些忧伤/去掉天上的几朵阴云/让天空多一些蔚蓝”。
在加减运算中,读者感受了诗人的大爱之心,理解了为什么诗人会说“我用加法爱你/用减法恨你”。加法和减法,这一对算术里的辨证伙伴,在田湘的文字里,构成新奇的意境,传递了正能量。
《我感觉树在飞》也是一首诗意与辩证法完美融合之作,诗人把坐火车的感觉完全诗化了,坐火车的体验转化为耐人寻味的意境:“逆着火车的方向/我感觉树在飞/朝着来的地方/飞去//树在飞/拉动山/拉动大地/连同目光/一起飞向过去/飞向从前的春天/飞向生命的开始//树在飞,而我/和奔驰的火车/却在加速行进中/加速退出/一幅幅生活的风景/加速退出/历史和现实”。动感十足的诗句,“行进”与“退出”营造出电影镜头一样动感美妙的意境,诗意与哲思水乳交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四、大量的反义词和对立的事物开凿成深刻的意象
田湘近年来在遣词造句上表现出成双成对使用反义词的嗜好。快与慢、长与短、爱与恨、善与恶、生与死、好与坏、美与丑、是与非、正义与邪恶、污染与洁净、开关与闭合等反义词大量出现在田湘的诗中,构成对比强烈的图景,开凿成深邃的意象。这种写法,可以追溯到19初的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他酷爱描写事物的两个方面,比如《伦敦》写都市的繁华,也写繁华背后贫富悬殊和罪恶。威廉·布莱克常常是唱罢《天真之歌》,接着又吟《经验之歌》。写完《羔羊之歌》,又写《老虎之歌》。甚至一题两作,《升天节》《扫烟囱的孩子》等同一个题目下有两首格调完全不同的作品。田湘近期也喜欢写对立的事物,或者写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以反义词造成意象的鲜明对比。
《虚掩的门》,是田湘第二本诗集,也是一首脍炙人口之作。“打开”与“关闭”是门的两种状态,以“门”的开启象征着心灵的沟通。人际交往在现代社会中,越发困难。诗歌中的那一扇虚掩的门,一直期待着真诚的叩门人:“我忽然发现/在我内心深处/有一扇虚掩的门/它从未被打开/也未曾关闭/”“它似乎在等待一个人/轻轻地把门叩开/可直到青春逝去/那扇门依然虚掩着/那个叩门的人依然没有出现”。[6]虚掩的门所构成的意象,让人想起普希金的《窗》:夜色朦胧的山冈上,一个少女为心上人打开了一扇颤微微的窗户。目睹他人幽会的“我”,满怀羡慕和憧憬地叹息道:“什么时候能有人为我打开一扇窗。”相比较而言,普希金的《窗》是淡淡的伤感,饱含青年人对爱情的向往。而《虚掩的门》背后是深深的落寞,青春已逝,知音难逢。
在情诗《小也》中,微笑与忧伤、有缘与无缘、靠近与别离、白天与黑夜、长与短、爱与恨等词语成对出现,营造了凄美的意境,写尽了一个痴情男子对心上人深入骨髓的思念:“你说我们不再相见/抛却思念/也如你所愿/不见/不伤/不怨//可我却用黑夜把思念裁成两边/白天的那边短/放在怀里泪咽强欢/夜里的却长/足够将你拉进我的梦里面”。《小也》把欲爱不能、欲罢不忍的矛盾心理渲染得淋漓尽致,读到结尾读者不禁也跟着喟然长叹:“爱亦小也,恨亦小也!”好一个亭亭玉立的小也!让人读出了《诗经·蒹葭》的缠绵,品出了《诗经·关雎》的悱恻:“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步入中年的田湘,越发多愁善感,大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势,激情喷涌,写下了《只为你》《静电》《苦咖啡》《谁在敲门》《眼泪》《祝福》《虚拟》《朦胧的面纱》等情诗佳作,澎湃的激情、奇妙的想象、旺盛的生命力和对美的敏感性,不能不让人赞叹,诗人的青春激情是绵延不绝的。在这些情诗中,不仅能感受到美丑对照中散发着浪漫气息,还能体味浪漫主义诗学所追求的“对立面的和谐统一”,因此,这些作品是“真正的诗”。
诗意通常流淌在青春里,年轻的生命与缪斯同行,是中外诗坛最热闹的景观。中年以后还能与诗神对话,边走边唱的诗人日见寥落。年过不惑、奔向天命后仍能与诗神朝夕相伴者,乃诗界稀世珍宝。就像耄耋之年梅开三度的歌德和雨果,后人念及他们的名字也能齿颊留香。未来,我相信,田湘这个名字也会永远弥散着诗意,再过30年,到了歌德完成《诗与真》、雨果写《西东合集》的年龄,一定还能看见田湘的原野上诗意葱茏,山花烂漫,芳香四溢。
[1]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2]田湘.放不下[M].南宁 广西人民出版社2012.
[3]田湘.诗六首[J].诗潮.2014(8).
[4]张秉真,章安祺,杨慧林.西方文艺理论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5]田湘.虚掩的门[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
[6]田湘.遇见[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7]田湘.城边[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