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感隐喻的认知理据及其主要类型*
2015-03-28胡俊
胡 俊
(安庆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安庆246003)
1891年美国出版的《世纪词典》中最早提出Synaesthesia 一词,前缀“syn-”表示为together,即为“共同,融合”;词根“-aesthesia”意为sensation,即为“感觉”。“together sensation”中文意为同时感觉。钱锺书先生将其译为通感并将之定义为:“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有温度,声音似乎有形象,冷暖似乎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1]从修辞学角度来说,通感作为修辞手法之一,在写、说上当表现属于甲感觉范围的事物印象时,就超越它的范围而描写成领会到的乙感官范围的印象,以造成新奇,精警的表达效果[2]。自20世纪90年代初认知语言学的兴起后,人们逐渐认识到通感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方法,更是一种认知思维方式。以往对通感的研究大多数从修辞学角度入手,但未能对通感背后的理据做出清楚的解释。笔者通过阐述通感的生理和心理基础,从通感隐喻的本质、构成条件和内在规律三个方面揭示通感隐喻的认知理据,对通感式语言表达的主要类型进行了分析。
一、通感的生理和心理基础
人类在日常生活表达中经常使用通感语言,这依赖于人类共有的生理和心理基础。人的五种感觉器官虽各司其责,但彼此之间并不是完全隔绝的,而是相关协调互相影响的,从而才能引起“感觉上的转移”。人类中枢神经系统将大脑皮层的各个感官“区域”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协调。Rakova 以辣椒素感受器实验为基础,提出两种不同的感官刺激,如辣味和高温却能引发相同的痛觉感受器,这一科学实验结果证明了不同感官具有相同的神经生理机制[3]。因此人的五官互为贯通,当身体的某一感官产生反应时,其他感官也会同时发生相应的反应,这为“通感”形成的生理基础。
人的心理和生理是密不可分的,当人类的感觉系统作为一个整体时,刺激某一感官会引起其他感官的不同感知,从而在大脑中引起共鸣。通感也是一种心理现象,神经学家Cytowic 研究了通感症患者,在通感症患者的感觉系统中,数字和词语都是有颜色、形状、质地甚至有情绪色彩的。比如他们在弹奏时,不仅能听到音符,还能看到色彩等。Cytowic 的研究结果表明人脑中存在“叠合区”,以激活不同神经模式,并通过对脑中分散的记忆片段进行多区域倒摄激活取得[4]。神经学家Daphne Maurer 在2004年11月6日的美国通感协会发表研究成果,她认为人类的感觉器官是互相联系、互相作用的整体,在新生婴儿时期的各个感官是互通的。这些现代科学研究的实验结果为通感研究提供了科学依据,使人们认识到通感不仅仅是一种写作修辞手法,更是人类的一种普遍认知方式。
二、通感隐喻的认知理据
在英语中,有“sugary compliments”(甜蜜的奉承话)、“a hot discussion”(热烈的讨论)。在汉语中也有“刺耳的骂声”、“花边新闻”、“香气似乎是浅紫色的”等表达,这些各感官之间的互通即为通感现象,即当人类身体的某一感官受到刺激时,产生反应,也会引起其他身体感官的反应。通感反映在人类语言的创造和使用中,便产生了特殊的语言现象——通感隐喻。
(一)通感隐喻的本质
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Lakoff & Johnson 首次提出概念隐喻理论,该理论核心在于将自然语言看作人类的一种思维方式,并涉及到人类复杂的心理认知过程,这为我们从认知的角度探究通感隐喻的语言理据找到了新的视域。概念隐喻观不同于传统的隐喻观,主要是通过来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映射和意象图式来阐释隐喻现象的。概念隐喻通过从来源域映射到目标域,通过一个比较熟悉且容易理解的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另一个不太熟悉、较难理解的事物,这其中涉及到人类的认知、理解、思考和表达的一系列心理过程[5]。
通感隐喻也是一种特殊的概念隐喻,它既有一般概念隐喻的共性又有其自身的特殊性。通感隐喻在本质上与概念隐喻是一致的,即通过一类事物(来源域)来比喻另一类事物(目标域)[5]。通感隐喻不同于一般隐喻在于其来源域和目标域都是人体的五大感官,即将一种感官的感觉映现到另一种感官之上,实现跨感官之间的关联。
(二)通感隐喻的构成条件
钱锺书先生认为“本联想而生通感”,通感隐喻的构成是以各感官域之间的类似性为前提的。在人类的认知活动中,客观事物不断刺激人类的感官,在大脑中引起相应的反应,从而形成各种语言信息。人脑中各个感官“区域”相互连通,感官范畴之间具有类似性,这为通感隐喻的存在提供了基础。
通感隐喻的建构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其一,通感要涉及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感官:一种是甲感觉,即要表达再现的感觉;另一种是乙感觉,即被用以借助来表达甲感觉的感觉,且这些感觉必须来自不同感官,否则不能称之为通感。其二,通感还涉及两种感官的相关特征:一是具有甲感觉特征的事物,即描述的对象,相当于隐喻的目标域;另一个是具有乙感觉特征的事物,即借助的对象,相当于隐喻的来源域。通过甲乙感觉的重新搭配,乙感觉的特征挪移到甲感觉,从而形成新的范畴概念,也就是通感隐喻。
(三)通感隐喻的认知规律
通感隐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具有增强语言表达效果的作用,常常会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例如杜牧《阿房宫赋》中“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本来喧繁的乐声只能去听,但是诗人却将其诉诸了触觉,即暖,触听二觉互为贯通,体现了通感的修辞手法。日常生活表达和诗歌中存在大量的通感语言,通感隐喻是否有理据可依?它的内在规律又是怎样的?
Ulmann 通过对19世纪大量的文学作品中通感语言的历时研究分析发现了通感转移的变化规律是成等级分布的,即感觉的移动方向由较简单向较复杂感官移动,当较高等级器官受到外界的刺激时,较低级器官也会同时产生相应的反应[6]。
William 根据对英语中大量的通感形容词的研究分析发现了通感转移的变化规律,大多数通感词语遵循通感隐喻的内在规律进行语义变化[7]。他认为通感从最低级感官触觉开始,依次向中高级感官单向性转移。
我国语言研究者李国南指出低级感官到高级感官的次序依次为触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8]。低级感官可以映射到高级感官,低级感觉域中的词语可以用来修饰高级感觉域,通感这一思维方式的本质与隐喻是一致的。因此,通感隐喻的一般内在规律是:从低级感官投射到高级感官且投射方向是单向性的;从可及性较强的概念映射到可及性较弱的概念。
三、通感隐喻的主要类型
通感隐喻来源于人类的五大感官的感觉体验,这五大感官“脉成一体”、“彼此相通”,形成了大量的通感语言。在通感隐喻中,来源域感官的特征被挪移到目标域感官中,根据不同的感官来源域大致将通感隐喻分为触觉通感、视觉通感、听觉通感、味觉通感和嗅觉通感。
(一)触觉通感
触觉,是人类的第五感官,也是人类认知活动中的最低级别感官。由于它与事物的接触更直接,更具有质感,因而传达给人的感觉也更形象具体,它常作为源感觉域挪移到其它感觉域。在语言表达上,触觉感官的特点可以修饰嗅觉、味觉、听觉和视觉词,从而使其它感觉也具有更具体的“可触摸性”。此类触觉通感的表现形式分别是触味相通、触嗅相通、触听相通、触视相通。
触味相通,即将触觉感官特点投射到味觉感官之上。词源学研究结果表明,表达强烈味道的词源自于描述触觉的词,表达味觉中“酸”之意时,英语词acid,拉丁语acidus,西班牙语ácido,意大利语Acido,都来源于印欧语词根“ak-”,其意为“sharp”(锋利的)。在下面的例句中,施喻者通过直接接触物体,感受到了其中的酸甜苦辣。
(1)一股冷冷的蜜汁,瞬间变成了无数双手,撩拨着林求安的每一根神经,林求安才真正醒了。(黄咏梅《暖死亡》)
触嗅相通,即把触觉感官特点映射到嗅觉感官中。中国古代诗词里“寂寞沙洲冷”,诗人直接把官能打通,互相置换,将嗅觉兑换成温度。又如“艳静如拢月,香寒未逐风”,人的感觉是可以相通的,作者将无形的香气转化成有形的颜色来形容飘渺轻柔的感觉,将香气诉诸于触觉。在下面例句中,英国诗人济慈的代表作《夜莺颂》中用soft 来形容香气,同中国的成语“软香温玉”的表达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2)I cannot see what flowers are at my feet.我看不出是哪种花在脚下。
Nor whatsoft incensehangs upon the boughs.什么软香挂在枝头。(John Keats.Ode to a Nightingale)
触听相通,即把触觉感官特征映射到听觉感官域中。例如:
(3)突然有钟声缓缓飘上来,很重,很古老,很悠久。(陈丹燕《玻璃做的夏天》)
(4)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低低的,轻轻的,像微风拂过琴弦,像落花飘在水上。(鲁彦《听潮》)
(5)细雨刚停,细雨刚停,雨水打湿了墓地的钟声。(李瑛《谒托马斯·曼墓》)
抽象的听觉对象被转化成具体的触觉感触,“虚无缥缈”的钟声也能“顺势而飘扬”,“沉吟”的大海声也能“拂动”琴面,“钟声”也能被雨水“打湿”。此外,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就曾指出,“acute(尖锐的)”与“sharp(锋利的)”之间,“grave(沉闷的)”与“blunt(钝的)”之间存在关联,声音也有“尖锐(sharp)”和“钝重(heavy)”之分,因为听觉和触觉有类似之处。
触视相通,即把触觉感官特征挪移至视觉感官域中,远距离看到的客观事物似乎也能被直接感触到。例如:
(6)那一刻,风睡浪眠,四周是那样安静,鸟的声音传过来,是那样的清晰可闻,那样的清丽动听,就像是被环抱着他们的水洗涤过一样,此刻,我的注视,全部是嫩绿的。(司舜《注视》)
(7)每条胡同都伸开温暖的臂膀。(刘湛秋《我穿过淡蓝色的夜晚》)
(8)当我闯了祸回头看望,爷爷天鹅绒般的目光。(梁小彬《爷爷的手杖》)
视觉看到的景色、胡同、目光等事物,在认知主体的内心渲染下,都变得柔嫩,有了冷暖的温觉,亦或是有了滑腻腻的肤觉。
(二)视觉通感与听觉通感
正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视觉和听觉都是人类的高级感官,人对周围环境的体验,主要是通过它们来感知的。人的眼、耳两种感官是紧密相关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耳朵听的功能加以弥补,两者在人类的认知活动中,尤其在审美活动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同时,两种感官的感官特征又具有相似性,因而通感语言中存在着大量视觉和听觉相互通感的表达方式,主要是以“视听相通”和“听视相通”为主。
视听相通,即把视觉感官特点挪移到听觉感官中,发出了“可见的声音”,比如日常语言表达中,“bright sound”(清晰的声音),这里被用来“听”的声音是“明亮的、发光的”。在汉语表达中,这种“可见的声音”也十分常见,如“花边新闻、漂亮的恭维话、肮脏的语言”等等。
视听相通的通感隐喻不仅存在于日常语言中,在文学作品中也非常多,如:
(9)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贺《李凭箜篌引》)
诗人利用玉碎、芙蓉泣和石破等动词来制造声音的效果,试图将眼前的视觉形象转化成听觉形象,建立视觉和听觉之间的关联。视听相通的效果在于通过无声的动感视觉形象唤醒了人内心的听觉意识,达到了“言在视觉,而意在听觉”的表达效果。
听视相通,即把听觉感官的特征映射到视觉感官上,呈现出“可听的图像”。
比如“a loud/quiet skirt(一件花哨/朴素的裙子)”和“a roaring fire(咆哮的火焰)”,这里被用来“看”的裙子是“响亮的、大声的/轻声的、安静的”,而被用来“看”的火焰是“咆哮的,怒吼的”,通过听觉和视觉的通感,使人们能够更加深刻的领会到客观事物的视觉形象。在下面的例句中,诗人将百合花的视觉形象转化成知了鸣叫的听觉,使得蝉叫声也似乎有了色泽和动感。
(10)Like unto cicadas that in a forest sit upon a tree and pour forth theirlily-like voice.像知了坐在森林中的一棵树上,倾泻下百合花似的声音。(Homeros.Homeric Empic)
视觉和听觉这两大高级感官互为源域和目标域,在自然语言中有大量的“可见的声音”和“可听的图像”的通感隐喻,而向其他感官的通感现象甚少,且在语言表达上,视觉更多的是作为目标域,其他四种感官的特征都可以被用来修饰视觉词,例如英语中,“noisy scenes、cold color、sweet face”和汉语表达中“刺眼、冷色调、苦笑”等,逆向表达则不可行。而源域为听觉的通感式表达并不多,主要也是以向视觉感官映射的“可听的图像”为主,这符合通感隐喻的一般规律,即低级感官向高级感官的单向性投射。
(三)味觉通感和嗅觉通感
味觉和嗅觉这两种感官紧密相通,人类将食物送进嘴巴,舌头感觉到其味的同时,鼻子也闻道其(气)味。古人云“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食物的嗅觉可以增强或削弱人们的味觉,科学家通过研究发现,人们主要通过嗅觉来判断食物的味道,当食物散发出诱人的气味时,大脑通过嗅觉接收到肯定的信息,会让人食欲大振促进味觉,反之如果捏住鼻子吃饭,没有了嗅觉,人类会觉得食物也没有味道。这两种感觉的紧密联系也表现在语言的使用上,如汉语中的“臭味”、“香味”涵盖嗅觉和味觉,英语中的“spicy”可以指味道的辣(the spicy food),也可以指气味的辛辣,如“spicy smell”。但在味觉和嗅觉的通感中,常表现为单向的“味嗅相通”,即味觉常被用作来源域,而嗅觉被用作目标域,也就是说人们常倾向于用味觉来表现嗅觉,却几乎没有用嗅觉来表达味觉。
味觉和嗅觉也常常将其特点转移到更高级的感官听觉和视觉上,例如“tasty”一词的定义是“have a pleasant favor(美味的)”,也可以用来表示视觉,如:He’s a bit tasty with football(他踢足球的样子有点迷人)。Acid 意为味道酸的(being sour to the taste),也可以将其映射到听觉和视觉,如an acid tone of voice(尖酸的声调);an acid green(耀眼的绿色)。汉语中“芳香”和“臭的”都是嗅觉词,但在日常生活中,有“臭名声”、“流芳百世”的表达,在这里嗅觉通向了听觉,表示厌恶和称赞。
结语
通感隐喻中五大感官之间的相互投射不是无理可依的,而是以人类客观的生理结构、心理联想、个人身体体验及其相互作用之下所产生的结构类似性为基础的。通感隐喻是隐喻的一部分,其本质与概念隐喻是相同的,即用一种事物的特征映射另一种事物,不同的是在通感隐喻中来源域和目标域仅涉及到五种感官,且通过一定的规律进行跨感官转移。通感隐喻在语言表达中不仅具有新颖的修辞功能,更为重要的是,它成为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方式之一,是人类探寻、描述、认知和分析新事物的重要工具。
[1]钱锺书.通感[J].文学评论,1962(2):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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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ULLMANN,S.The Principles of Semantics[M].Oxford:Basil Blackwell,1957:4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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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国南.论“通感”的人生生理学共性[J].外国语,1996,37(3):3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