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狐仙》的前生今世
2015-03-27米晓燕
米晓燕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一、人神恋神话的原型探求
人神恋的神话最早可以追溯到原始时期的图腾崇拜。原始人面对神秘的自然产生由衷的敬畏之心,幻想能够有超自然的能力,因此他们对某一种生物的特定功能有特别的崇拜,认为这种动物或自然物与他的氏族有血缘关系而加以供奉。因此最早的创世纪神话中,人神恋的模式大抵出于此。比如《淮南子》中就记载后羿的妻子嫦娥是:“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蟾蜍因其产卵的数量多,被认为有超强的繁衍能力,对种族的延续意义重大,因此很多氏族是将蟾蜍作为图腾来崇拜的。而《诗经·商颂》中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起源于东方,有鸟图腾崇拜的习俗,所以《史记·殷本纪》就说:“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卷三)殷的始祖契的出生就是其母简狄吞食鸟卵的结果;《诗经·大雅》中也有:“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诗经》叙述的是后稷出生的传奇故事,后稷的母亲姜嫄因为履“巨人迹”有感而生,而“巨人”据考证就是指熊,熊的强壮有力成为周族崇拜的对象。《史记·周本纪》将之写入历史:“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1]55在先祖的创世纪神话中,人与动物结合而生出具有非凡才能的后代,引领着一个民族走向强大,这是人们将先祖神化的过程,也是最早的人神恋的雏形。
在创世纪神话的引领下,人神恋的模式从历史中走下神坛,呈现在文学作品中,比如宋玉《高唐赋序》中就记载: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
序言中的巫山神女,传说是赤帝女:“赤帝女曰姚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也是葬于姑瑶之山的帝女[2]94:
又东二百里,曰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为菟丘,服之媚于人。
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潇湘之洲,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
宋玉创造了“高唐神女”的形象,成为此后文学的经典形象,也同时为人神恋开创了新的相恋模式,即由创世纪神话中神多为男性或异类一变为神多为女性,且多为美女的模式。并且在历代文人的丰富想象力的创造下,神女的形象愈加丰满立体起来。从屈原的山鬼到曹植的洛神,在男性文人的笔下,那些高唐神女们,以多情、美丽的形象,大胆而奔放的感情表达成为后世人神恋,人狐恋故事主人公的原型形象和基础模式。
人神恋的题材到了魏晋南北朝得到了新的发展,不仅数量多而且题材也得到了很大的扩展,从人与神的恋情,发展出人与妖、与鬼的恋情。像干宝的《搜神记》,刘义庆的《幽明录》,这些志怪小说中都有讲述人与异类相恋的故事。因此鲁迅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3]34可见,巫道盛行,加上佛教的传入,使魏晋时期的人与异类相恋的故事蔚为流行。
晋王嘉《拾遗记》之《洞庭山》:
采药石之人入中……乃见众女……来邀采药之人,饮以琼浆玉液,延入璇室,奏以萧管丝桐。饯令还家,赠之丹醴之诀。虽怀慕恶,且思其子息,却还洞穴,还若灯烛导前,便绝饥渴,而达旧乡。……其人说于邻里,亦失所之。
《幽明录》之《萧总》:
萧总,字彦光,南齐太祖兄瑰之子。……宋后废帝元徽后,四方多乱,因游明月峡。爱其风景,遂盘桓累岁。常于峡下枕石漱流。时春向晚,忽闻林下有人呼萧卿者数声。惊顾,去坐石四十余步,有一女,把花招总。总匆异之,又常知此有神女,从之。
由以上两则故事看得出,这一时期无论是人神恋,人仙恋,还是人鬼恋,它的故事模式仍然遵循着相恋对象的女性为异类,且大多美丽善良多才多艺,在与凡人的恋爱中表现得大胆。而男性行为则“从之”,可见男性希望神遇的心理,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个漂亮多情,温柔贤惠的异类情结,与他的生活没有必然的联系不知所起甚至不必问所踪。这样的人神恋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恋情充满了“一夜情”色彩,男的为猎艳,女的在仙界寂寞难耐,于是偶尔相遇便一拍即合。这些异类同情眷顾凡间男子,将情爱、财富或官职都施与对方,在以男性为主的社会里,这是男性的童话故事,与人类最早的神话一样,是他们愿望的祈盼。此期故事情节完整曲折生动,但叙事简单,缺少对男女主人公恋爱的情感描述。也就是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人神恋的故事已经初具模型,形成了后世大体沿袭的恋爱方式和男女主人公的身份确认。到了唐代,唐人小说中人神恋的故事发展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故事具有了复杂的叙事,同时对以往人神恋的简单遇合,做了更多的改变,有了对爱情的主动追求,体现了人性的觉醒。唐传奇《裴航》中裴航有主动追求云英的行动,觅玉杵,捣玄霜,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与云英成为仙侣。《刘毅传》中龙女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爱情,也体现出对爱情的追求。这些都进一步丰满了人神恋的故事。
随着人神恋故事的逐渐发展和演化,人狐恋成为一类特别的模式。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人狐恋已经成为人与异类相恋故事中的主要模式。这大概是因为与那些异类和神仙相比,狐狸优美的体态,婀娜的身姿和充满灵性的妩媚的眼睛都让人充满了想象,觉得它的灵性与人,特别是女性有某种相似之处;狐狸贴近人类的生活,是一种常见的动物,娇小的体态引人爱怜,人类对它少了对动物的胆怯,觉得它更为亲切可爱一些。
二、人狐恋的故事发展
最早的人狐恋的故事出自《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
禹三十未娶,恐时之暮,失其制度。乃词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九尾白狐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因娶涂山。
治水的大禹忙着工作没有时间娶妻室,又一次走到涂山,看到一只九尾白狐,意有所动,九尾意味着子孙众多,于是就在此地娶妻生子,后来这狐狸精所生的儿子启建立了夏朝。这里的九尾白狐还不具有魅惑的特点,而是作为生殖崇拜的范例和祥瑞的象征,成为夏朝建立者启出生的神话源头。它和其他的创世纪神话一样,作为一种异类承载着帝王降生的神奇故事。狐不仅仅是尊贵的象征,还是仁德重情的代表。《礼记·檀弓上》中说:“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首丘。’仁也。”屈原在《九章·哀郢》中也说:“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是说狐狸在死之前,一定将头朝向它出生的山丘,表现出不忘故乡的情义,成为重情的化身,由此而推衍出后世人狐恋中的狐多带有重情重义,报恩谢主的意象。
汉以前,未见有狐妖之说,到了晋代随着志怪小说的发展繁荣,我们才在葛洪《抱朴子》中看到对狐妖的记载。《抱朴子》中言狐狸满三百岁,化为人形。他的《西京杂记》中也有古冢白狐化为老人入人梦中的故事。干宝《搜神记》一书中谈到狐的作品已经很普遍了,并且狐狸有了自己名字,虽然为妖,但已经具有了独立的个性存在:“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李昉《太平广记》)这里的狐因为有了“先古淫妇”的演变传说,因此有了魅惑的意象,成为“狐媚”“狐狸精”的原型文化来源。到了郭璞的《玄中记》中,已经将狐妖等传说描述得恰如真实存在一样的活灵活现了:“狐五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媚,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狐狸能够通过修炼变化为人形,且同样有了蛊惑媚人,通灵的本领。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六朝人并非有意作小说,因为他们看鬼事和人事是一样,统当做事实。”[4]278慢慢的,关于狐的传说和记录就越来越多,这是因为狐的狡黠聪明和相貌的多媚柔美给了人们更多的想象空间。
唐传奇中的人狐恋故事又有了进一步发展,且颇为盛行。唐代张鷟《朝野佥载》说:“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5]187可见,狐魅在唐代的盛行情况,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人狐恋的故事就不再仅仅是志怪中的传说整理了,而是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创作。因为有创作主体的参与,创作者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力,狐仙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比如《集异记·僧晏通》中就写道妖狐化为人形的过程:“月夜,栖于道边积骸之左,忽有妖狐踉跄而至。初不虞晏通在树影也,乃取髑髅安于其首,遂摇动之。……乃褰撷木叶花草,障蔽形体,随其顾盼,既成衣服。须臾,化作妇人,绰约而去。”这段记载生动的将妖狐变身的过程描述出来,令人读之仿佛在眼前。唐代人狐恋的故事使狐仙具有了人性和更多的展现空间,人狐恋故事与现实生活的结合也更加紧密,故事情节也更为真实可信,《广异记·李黁》中写了李黁与狐妻感情颇为相投,狐妻死后十分挂念儿子,嘱托李黁好好抚育儿子,狐妖在这里具有了贤妻良母的感人形象。《宣室志·计真》中的狐妻不但性情柔婉,而且知书达理,临终与计真诀别的情景催人泪下。更为难得的是,计真完全按人的仪式入殓厚葬狐妻,表现出之前人神恋,人狐恋没有的人类对狐的情感,成为后代人狐恋故事的情感模式。故事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和真挚自然的人性情感。将人狐恋的故事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时期。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青凤》中给他故事中的狐交代了出身:
其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耿)答曰:“知之。”(狐)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
这些有着高贵血统的狐,揭示的是作者对狐女倾注的深厚感情,狐女完全被理想化和艺术化。她们成为蒲松龄对理想女性的诠释和化身,作者笔下的狐具有人性的特征,充满了人情味。作者对人狐恋之中的狐女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她们积极主动追求爱情,重情重义,懂得报恩。《聊斋志异》将人狐恋故事推向顶峰,故事中的人狐恋故事更接近世俗的生活和感情,主人公积极主动追求爱情。像《蕙芳》《云萝公主》《褚遂良》《嫦娥》《锦瑟》中男女主人公的结合,不同于以往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相恋,是被安排好了的。这里还有男女主人公对爱情执着追求的因素在里边。他们的相恋有着坚实的爱情基础,充满着人性的光辉。比如《锦瑟》中的王生在锦瑟危难时不惜舍身救女,“飚一虎来。生大骇,欲迎当之,虎已衔女。生急捉虎耳,极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锦瑟。”王生的朴实与忠厚,对锦瑟的舍身相救感动了锦瑟,使锦瑟愿意嫁给王生。如《翩翩》中的男主人公罗子浮年少时不务正业,轻浮堕落,以致身患恶疾,流浪街头,沦为乞丐。后遇到仙女翩翩,不仅为其疗疾,还以自身的善良美丽打动感化了浪子的心灵,两个人因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神女》中米生与神女的相恋,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经历了几件事的相互了解和交往,才达至感情的升华。最初神女对米生的物质援助,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她的善良无私和扶危济贫的品质,米生对神女父亲的帮助,米生的深情,米生不贪钱财只为情谊的品质,都使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有感情基础,更趋合理,也更为感人。
三、《天门狐仙》的现实意义
张家界大型山水实景音乐剧《天门狐仙》的故事来源于湖南民间花鼓戏《刘海砍樵》。《刘海砍樵》的故事记载的是:古时候,常德城武陵区丝瓜井旁,住着刘海母子俩。刘母因为思念死去的丈夫哭瞎了眼睛。刘海勤劳孝顺,每天上山砍柴卖柴来供养母亲。在刘海砍樵的大高山、小高山一带,住着一只修炼多年的狐狸精,她炼成宝珠一颗,含在口里就可以化成人形。她继续再修炼几百年就可以成仙上天了,可是,这时她注意到了每天上山砍柴的刘海,并被刘海的孝顺朴实打动,便起了思凡之心,自名胡秀英,想要嫁给刘海。但憨厚善良的刘海怕胡秀英跟着自己受苦,几次都推辞了,后见胡秀英一片真心,被她的痴情打动,就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很喜欢胡秀英便同意了二人的婚事。刘海和狐仙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勤劳、正直、孝顺等美德和追求忠贞爱情、追求幸福生活的努力,真实地表现了劳动人民向美向善的愿望。传说中的人物形象丰满、个性鲜明,堪称湖南民间口头文学的精品。
在人神恋故事模式里:神是女性,而人是男性。这里的女为狐仙,男为樵夫。而他们的相恋模式则有着沿袭的传统因素:神女下嫁。织女下嫁董永是因为“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刘海砍樵也设置了这样的情节,胡秀英被刘海的孝顺朴实打动。但是《天门狐仙》却在《刘海砍樵》基础上进行了改编,它删略了刘母这个故事情节,而是突出了爱情的单一故事主线,彰显的是狐仙不慕富贵权势,对爱情的坚贞。故事的主线由以刘海为主,转为以狐仙为主。传统故事中如《搜神记》中的《杜兰香》,《天上玉女》《白水素女》 《郭翰》中仙女下嫁是被贬谪或受派遣才来到人间,而天门狐仙中的狐仙则是向往人间的男欢女爱,是主动追求的结果,体现了勇于追求,有健全人格和思想的独立女性的爱情观。
《聊斋志异》中《神女》的结局是男女主人公结成夫妇,生活在凡间。男主人公和许多平常人一样,活到八十多岁然后病故,而神女也死去,夫妇二人并葬一处,实现了“生不同时,死为同穴”的爱情理想。还有它的《织成》 《粉蝶》《嫦娥》等都是这样在世俗中完成对爱情的解读,是蒲松龄的创造。明显区别于以往天人永隔的模式。《天门狐仙》继承了这样的叙事模式,在人神恋的传奇之后,不再描述仙界的美好,而是将仙界飘渺化为人间烟火,将空中楼阁的爱情长成锅碗瓢盆的天长地久,既设置了一个凡人可以达到的高度,接近受众,同时又以光明温暖的结局,给了人们正能量。《天门狐仙》狐狸精意义的演变,不再是魅惑的制造灾难祸患的鬼怪,而是善良多情美貌的仙女,她有了人的情感“有谁见过狐狸会流泪”反复吟唱,动人心弦,将爱情的主线推到高潮,有了摄人心魂的力量。对爱情的坚贞不屈,坚持不懈,才有了这样美好的生活。
[1]司马迁著,王利器主编.史记注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
[2]袁珂.古神话选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鲁迅著,周锡山释评.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
[5]张鷟.朝野佥载[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