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的感觉主义: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林白小说创作研究
2015-03-27李志艳
李志艳
(广西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4)
林白原籍广西博白,生于广西北流市,其代表作品主要有《一个人的战争》《万物花开》《致一九七五》《北去来辞》《妇女闲聊录》《说吧,房间》等,文体形式涵盖了诗歌、小说和散文等,但其主要成就还是集中体现在长篇小说上。对于其小说创作研究,学术界基本上已经形成了较为统一的看法,表现为女性主义创作、私密写作和感觉主义等。当然亦有学者或将林白小说创作纳入到中国当代文学体系中来研究,如在汪政、晓华《2007年长篇小说创作述评》中,就提出了《致一九七五》小说“深度模式的特殊性”及其“独特的叙事风格[1]。或将林白小说创作纳入到地域文学的系统中来进行研究,如樊星就在湖北女作家群中对其进行了思考[2],而覃春琼则认为林白系文学桂军中的重要一员,“文学桂军中的林白、杨映川、黄咏梅等作家”“使广西文学和作家进入了全国文坛视野。”[3]这些研究在林白小说的创作方式、叙事特征和美学价值等方面取得了较大成绩,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林白小说创作的内在逻辑原理和结构体系的研究。文学地理学强调文学研究要从地理和文学的关系出发,进而研究文学的内部系统、外部系统及其关系。以此为契机和依据,或能形成林白小说创作研究的新突破。
一、“感觉”即细节:林白小说的感觉主义表征
李静在《论林白》中认为其小说创作是一种“感官化的主观叙事”,“一切叙说皆诉诸视觉、嗅觉、味觉、触觉……且这种感官叙述是夸张变形的,是以意识范畴之外的经验来反射作家的‘意识’本身。”[4]145-146而关于“感觉”,德谟克利特曾将认识分为“真理性的认识和闇昧的认识”,“属于后者的是世界、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5]106,这应是对“感觉”较早的认识了,贝纳特认为感觉(sensation)是“将感觉到的信息(即环境中变化着的信息)传达到脑的手段”,而知觉(perception)“有赖于我们对传入的刺激的注意和我们从种种刺激中抽绎出信息能力的警觉”,“可以把知觉看成是信息处理(information processing)”,“感觉信息一经通过感觉器官传达到脑,知觉就随之产生。”[6]1滕守尧对于“感觉”的认识主要有三个层次,一是“感觉”来自于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与周围世界发生的感性的、自然的和直接的关系;二是“感觉”能力的获得与发展源自于人是在地球这个特殊的环境中的长期的劳动和实践,感觉和地球特定环境具有适应性,并有相应的器官去对它进行对应反映;三是感觉是知觉的基础,感觉是对事物个别特征的反映,而知觉是对完整形象的整体性把握,甚至还包含着对这一完整形象所具有的种种含义和情感表现性的把握[7]52-57。这些理论表明感觉的产生依赖于感官和外在环境之间的动态反映关系,感觉不是一个静止的层次,它的产生和运动交织着知觉,并且朝向知觉发展。以此为鉴照可以得出的是,将林白小说定位于“感官化”或是“感觉主义”书写符合林白小说创作的基本事实,其间掩盖的矛盾是,林白如何将小说创作控制于感觉这个层次,又是如何通过对感官的控制和处理来实现感觉的书写及其运动程序。这必然要求我们重回林白小说文本世界来直接面对上述问题。
首先,复合感官与感官移就。林白对感官的描写极具个性特征,在《北去来辞》中有一段关于爱情的描写:
“你换一种温柔的眼神,含情脉脉地盯紧她,别移开——她敏感得很,只要你看着她超过两分钟,在整个大厅的半径之内她都会感觉得到。她感到她的后背,或脸的侧面,或他的一只耳朵,那里热乎乎的有种异样的麻酥,于是她那块地方就变僵了。她僵硬着,从她原来动作的惯性中慢下来,慢下来……忽然,她飞快地扭头,准确无误地朝着你所在的位置投去闪电雷鸣般的一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多亮啊,携带着饱满的能量和激情。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撞,发出‘叮’的一声,新的大陆就出现了,旁边的人群,顿时变成微微荡漾的水浪,她在波涛上面,忽悠忽悠就驶将过去。”
在这段简短的文字中,林白运用的三个叙述视角,分别是男主角瞿湛洋、女主角海红和作者。叙述视角的变动性选择,使得林白有了自由丰富的感觉表现空间和运动进程控制,进而林白进行了叙述时间的拉长和扩散性处理,这就使得林白小说的感觉表现能够根据表现对象及时调整和适性变动。也为林白能够更为自由的调动各种感官感觉创造了便利性条件,从而在表现同一对象和意义显现上实现了表现的丰富性和灵动性。这段文字有肢体感觉、视觉、听觉,并且采用听觉来描写视觉的移就方法,完整的呈现了林白小说描写的复合感官和感官移就特性。以此作为支撑,林白小说创作能够轻易的避开常态化的叙述描写方式,进行搭配组合的多样性与去规律性处理,并且在探索描写和描写对象的贴近性与生动性上显示出无限可能性和推进性。
其次,感官阻滞与感官延展。感觉和知觉的关系表明,感觉具有变动性和知觉发展性,如何让感觉停留在感觉阶段是一个悖论且无法实现的命题。在小说文体中,感觉的凸显也必然牵涉到小说文体要素间系列矛盾的处理。林白小说采取的方式是精简支撑小说情节结构发展的行为动作时间长度,并统筹小说各类动作形态向感觉靠拢集聚,使感觉成为小说发展主要行为动作和逻辑线索,故事本身反而成为载体和语境支撑。《致一九七五》有一段关于安凤美的描写:“她的声音里布满了细小的玻璃珠,尖细,同时又有一种明亮的欣喜,她从土坎上跳下来,玻璃珠飘动起来,在她的身上闪烁。……多年后我意识到,安凤美没有被毁掉,她的青春年华是开出花的,她既懒散,又英勇,她的花开在路上,六感和六麻,香塘和民安的机耕路,自行车和公鸡,五色花,和左手,和土坎,到处都是她的花。”在拉长的叙述时间中,林白通过感官移就的方式来描写安凤美的声音,将可听形态向可视形态转化,形成对读者的陌生化接受效应,在迟滞中形成审美心理的延宕与情感发生。而后面的关于青春年华的描写则是结合了安凤美生活形态的地点空间变化,使得感官感觉不仅在地点空间转化中延展,并且使得一个抽象的“青春年华”有了具象性体现,亦能够促导读者接受审美活动的进行。
以感官阻滞意味着林白小说创作呈现出如下特征:第一,将感觉表现演变为小说表现的主体,成为情节结构的构成要素和推动力。第二,以此为基础,林白能够更为充分自由的运用复合感官和感官移就等多样技法实现对感官感觉的控制,使得小说成为作者自性表征和灵魂直露的艺术晶体,它晶莹通透却也灵韵飘逸。第三,林白采取的主要方式是通过叙述时间的拉长来进行细节描写,在极限膨胀式的美学变化中清晰显现想象的轨迹和空间;第四,林白小说感官书写延展的方式与小说表达和主题宗旨具有相关性,即综合利用小说里的相关元素,适应小说语境,推进小说意义拓展维度,加强小说美感,更具读者接受的情感感染性等方面形成统一性,总的说来,就是阻滞不是停滞,是在一种强化中更加轻易自然的寻找延展的方向与维度。
再次,景象层性结构与意义自足场域。前面业已论述到,感官感觉往往具有部分性、直接性和信息原始性等,在审美上,感官感觉往往是审美经验的第一构成。然而在小说艺术中,感官感觉的凌乱与飘忽也会造成其难以控制以及形成与小说整体结构、逻辑发展和意义呈现的系列矛盾,因此敏锐的捕捉感官感觉,对其有效统筹形成小说的统一表达指向是林白小说创作必须考虑的问题,也是其小说独特艺术魅力的显现所在。《回廊之椅》是林白重要的中篇小说之一,其中有一段关于“我”进入公共澡堂的感觉描写:“我一路紧张着,进了门就开始冒汗……只见里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发和白的肉体在浓稠的正气中漂浮,胳膊和大腿呈现着各种多变的姿势,乳房、臀部以及两腿只见隐秘的部位正仰对着喷头奔腾而出的水流,激起一连串亢奋的尖叫声。我昏眩着心惊胆战地脱去胸罩和内裤,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声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惊,瞬时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弹一样落到了我第一次当众裸露的身体上,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坚韧地忍受着它细小的颤动,耳朵里的声音骤然消失,大脑里一片空白。”林白小说的感觉描写以故事为背景和依据,它所面临的第一要务是要将故事的某些要素讲述清楚,或场景、或心理、或事件发生发展,在这段描写中,可以清晰的发现故事发生的场景、细节和心理动态;但更为显然的是,林白小说的感觉描写并不拘泥如此,它往往超越了这种单纯的构成功能和服务功能。林白在拓展感觉描写的另一面其实质是在通过感官世界来构设心理世界,实现生活世界和心理世界、情感世界、想象世界的无界限化。
由于感觉经验来源于感官和生活之间直接的信息刺激与反应,是以林白小说创作紧扣感觉描写也就有了此种表意目的的先在性与可能性。与第一要务结合,林白小说感觉描写就具有了层次结构与意义体系。反过来讲,感觉描写正是以作家感官经验为中心,勾连了生活世界、小说世界、心理想象世界和潜在的多重可塑造世界的层递结构,在直接感知、反应和艺术直现的线性逻辑发展中具有了可不断还原、多次体味和反复生发的接受广域,成为一个具有充分自主性的意义自足场域。
林白自己曾说过:“我有时会细节至上吧。细节和语言一样重要,如果没有细节,一本书就空掉了。”[8]135林白小说中的细节其实是靠感觉描写来完成的,或者说感觉化了,它使得林白小说在不断拓展微观表现的同时,提升的是情感浓度和想象空间。从细微处浸润读者,致使其难以自拔,不读不休。
二、“感觉”的宏观化:林白小说创作的文体学再构
感官感觉的无处不在导致了林白小说创作的全面创新,对比起传统小说而言,在小说的故事选择、结构设置和话语方式上都显现以“感觉”为核心元素的个性特点。
林白曾在《向着江湖一跃》中谈到《妇女闲聊录》时说:“最早是一种颠覆的冲动,无论是生活,还是艺术。想要给自己的生命以某种冲击,在人生的中途,带给自己另一种震荡。”“在恒久的日常生活里,大多数人就是那些随意生长的树木花草,它们漫无际涯,迎着灰尘和废弃,在被污染的水和沙尘暴中。这些碎片,既是我们的身体,也是我们的心灵。”[9]228在《北去来辞》的“后记”中如此写到:“海红也最终成为这部近四十万字长篇的第一女主人公。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个人经验是这部书中至为重要的内容,这意味着,除了我把自己的个人经验给予书中的人物,同时也必须为书中的人物找到属于他们的个人经验。”[10]418这是林白创作的经验与体会,也能传达出林白对于故事素材选择和处理的方式。
第一,在艺术创作认知上,生活构成我们的“身体”和“灵魂”,“身体”和“灵魂”就是艺术创作之“个人经验”的源泉和载体,在此逻辑条件下,艺术创作是“身体”和“灵魂”的自然流露,同时也是生活的直接表征。
第二,在一般规律上,林白无意区分身体灵魂的层次界限,也就是在规避理性先在性的基础上,将艺术认识还原于生活断片之中,二者之间的去界限化,意味着林白着意的是生活的发生实在。它的偶然性、琐碎性和本质规律性辩证统一,富有天然的生命活性和元生意义场域,而作者的功能和目的只是撷取而已,而并不在于主观性的、目的先行性、理性统筹性的加工改造。
第三,感知即选择。前两者意味着林白建构以感知为中心的贯连生活与艺术创作的无遮蔽性渠道,反过来讲,只要能够提供给、刺激到作家感官感觉经验的,就是林白创作的必然选择对象,在时空的维度上,它以记忆的叠加和复现状态成为小说创作的根本。是以《妇女闲聊录》就是以“回家过年”为引线,讲述了湖北底层农村的系列故事;《北去来辞》以“海红”为第一女主人公为线索,再现了林白在广西成长经验的点滴;《致一九七五》则把故事牢牢的定格在那个特定年代。可以说敏锐的寻找、捕捉生命对生活直接感官感觉就是林白小说故事选取的标准和原则。
对于感官感觉的重视促使林白重新安排小说结构,如中篇代表作《回廊之椅》主要以“我”视角、时空交错的方式讲述了朱凉的故事;《瓶中之水》主要是以“二帕”为主人公讲述了一个同性恋故事;《晚安,舅舅》则是描述了以外祖母家中五个舅舅为代表的五种生活方式和人生世态。中篇小说篇幅较短,林白则大多采用通过人物行为带动故事发展的方式来构建小说结构。在这之中,林白一方面是在还原小说人物及其故事的元生活发生发展方式,另一方面都将作者作为叙述者之一参与感觉体验,进而以多种人物方式极大程度的丰富了这一行为,形成一种纯粹的多声部与感觉狂欢化。长篇当然最能显现问题,尤其其中的章节目录、标题,如《说吧、房间》中“关于南红”“小人形”“想起一个人”“有关的词:做掉、人工流产、堕胎”,“巫器与刑具”……《致一九七五》的标题为“上部时光”“下部在六感那边”,然后分别是“上卷人人都要到农村去”“别章农事与时事”“下卷人人都学一技之长”“尾篇飞鸟各投林”。《北去来辞》目录标题较多,仅摘取上部卷一到卷四为例,“卷一”分别是“蝉叫彻夜不停”“时间的悬崖”“婴儿与生活”;“卷二”分别是“在蒸汽中”“因为你是银禾”“锅里的屎”“宝贝”;“卷三”分别是“蛹虫时代”“根须”“野猫……”;“卷四”分别是“星期天/景山”“公交车带你去大西洋”“喜鹊叫”“看得见颐和园的房间”。
由此可见看出目录标题直接体现了林白感触最深的人物及故事,章节标题之间的逻辑关系只有三个基本的类别作为作者艺术化的“我”、时间线索和空间线索。在这些线索中,林白无意建构严谨的因果逻辑关系,她仅仅是要确定人物和故事赖之以存在、活动的语境场域,具备这些要素之后,林白或以亲身经历为原材料,展开自我对生活的直接感官感悟;或以故事主人公为视角,以他者来直接体悟生活。是以其目录标题的拟定,依据的都是或“自我”,或“他人”对生活感触最深的体验或事件。整体而言,林白小说情节是去模式化的,它基本上以林白自我为中心,感官感触生活为导向,由于感官特有的无规律运动状态造成了其小说模式的散乱跳脱,但又具有强势主体性和多声部特征。
话语在陈述表现对象时亦陈述自身,是以林白小说的话语一方面受制于故事选取和组织结构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话语是林白小说的肉体与灵魂。在小说中,话语主要包括叙述人话语和故事人话语,受私密/个人写作的影响,林白小说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在生活与艺术间找到自己性话语方式和故事人话语方式。林白曾说过:“我笔下的人物都是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算林多米和林蜘蛛,即使是民国时期的朱凉,或是湖北农村的男孩大头,他们全都是我。”林白还“盲目喜欢语言,错误地认为语言比小说重要,即使某些人认为该同志的小说不像小说也在所不惜,放纵自己,给自己的小说以自由。”[11]林白小说话语是要在生活与艺术、作者与故事主人公之间、语言自身和语言表现对象之间找到契合点、控约力和制衡方式,为此林白采取放纵之后的诸种元素共同狂欢方式,解放自我、贴近生活、释放语言,追求一种众皆自由的理想化模式。
《一个人的战争》有一段如此写道:“多米在自己的书桌前无声地看着心里想:这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初二的时候就知道神经元了。”继而在多米的电影梦破碎之后,小说如此写道:“青春期在十九岁那年骤然降下了大幕,灰暗、粗糙、密不透风的大幕,从不可知的远方呼啸而来,碰的一声就挡在了面前,往昔的日子和繁茂的气息再也看不到了。”在《北去来辞》中有一些关于鬼的叙述,“银禾的妈妈朱尔认为,银禾到安老师的房子过年‘要得啦!’她对银禾说——鬼是明白道理的,生前你对它那么好,它断然不会吓你。‘不怕啦不怕啦!’朱尔在电话里打包票说,仿佛鬼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告诉了她,它绝不会吓着银禾。”“他们的魂魄在屋顶上飘,过年了,千家万户红斗方红对联,冬天的村庄开出了一片片红花,自家屋怎么荒得像一片禾茬?活着的人们,简直就是听见了魂灵们说话的声音,那些窃窃私语,像烟一样沿着细细的瓦缝漏下来——他们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守孝期间,不许贴红纸对联,那就一律贴绿纸。艳艳绿纸,在门口的两边,就像长满了树叶的书,气象盎然。”上述的例证表明林白的小说话语与人物身份、故事语境、文化背景都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尤其突出的是,林白小说叙述话语由第一叙述对象向想象对象转移时,依然秉承感官感觉的适当运动,它合乎故事诸般要素的协调性发展,是感觉情感带来的直接推动,更显得水到渠成。只不过从林白小说创作的发展来看,越显得语言表现力的提升和艺术控制力的增强。
林白小说的主体核心就是感官感觉在生活中的自然性反映经验,维护感官感觉的直接性与发生性在根本上就是对生命与生活的双重拥护。它诱导着林白进入生活的角度和艺术创作的基础,成为由生活演变为小说故事的直通式途径。为此,林白以感觉的触发、发展、消歇作为简单的周期样态来结构小说文体学的情节发展构成,并且着意于此安排小说的段章篇目,意味着每一节点都是林白的一次生命情感高点,醒目且澎湃。在这样的基础上,小说叙述话语成为林白感觉的本色流露,林白生命的连续性与节奏感形成了小说话语的根本与主体性要素,它陈述故事、节制理性先在性,其语言之字词、词组、句式和段落的形成,都是林白生命和生活的真性碰撞,它的结构就是林白生命的结构,其美学魅力就是林白生命能量的释放与突击。
三、感觉在“地”:感觉主义就是现实主义
文学地理学要求文学研究在“天文”“地理”“人文”三维耦合的关系中进行[12],即着重在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和文学三重交互主体性的视野下来研究文学创作的整个程序活动,从而重新审视文学的本质论、创作论、结构论、鉴赏批评和文学史等。在这之中,尤其重要的是作家在面临这些相关性要素的主体能动性反应,作家成为勾连文学内外部系统的核心要素和转化枢纽,成为文学创作必然律和偶然律的显现者和实践者。就林白小说而言,对于感觉的理性探讨成为解析其创作的关键。
林白曾这样谈到过长篇小说《万物花开》:“《万物花开》的素材是采访来的,基本故事是我虚构的,但并不是有了素材和虚构了一个故事就能写出这样一部长篇的,它正好触发了我内在的生命能量,这种触发是外界的,确实有天意的成分。当然生命能量是我自己的。”[13]再结合其它小说如《北去来辞》《致一九七五》《玻璃虫》《长江为何如此远》《妇女闲聊录》《红艳见闻录》《一个人的战争》等,可以发现林白这段话的代表性:即小说创作以自身经验为素材,寻求内在生命能量与外在世界的感触契合,佐之以适当的艺术虚构,进而创作出艺术品。这虽然是一段普遍性很强的创作逻辑,但其特殊性在于这其间的逻辑关系。
第一,生命中心论。林白强调作家生命能量的自我自足属性,它并不诉诸于作家主体性对他者的凌越式感受、理解认知和评判,而在于放纵主体的感官去感受他者,任凭自我和他者在感官领域内自然和合,引发生命本能性冲动,进而促导艺术创作发生。
第二,情感内倾性与私密写作。对于感官的重视在本质上就是情感强化,感官感觉是发生和外在,情感是本体与驱动。具有特殊性的是,林白小说创作让情感紧随感官感觉之后,但并不走向公众化的普泛性认同,而是向内不断沁入,在触发之后绝缘于外界,形成单一且绝对的私密写作。这种创作方式具有与作者生命异质同构性,其主体性的强弱与作家主体性呈正比关系。是以林白小说在完成之前是孤绝的,完成之后即以生命主体寻找对话再构与意义衍生。
第三,不断越界与先锋性。哈琴认为后现代主义正遭遇着一场写作悖论,即一面是克里斯蒂娃所声称的写作是特定界限的经历:语言、主体性、性别的界限,还包括系统化、一体化的界限。一面是对这种界限的质疑(甚至突破)导致了“正当化的危机”,这也是利奥塔和哈贝马斯认为的后现代部分状况[14][P.8]。林白曾在《妇女闲聊录》后记一“世界如此辽阔”中这样写道:“我听到的和写下的,都是真人的声音,是口语,它们粗糙、拖沓、重复、单调、同时也生动朴素,眉飞色舞,是人的声音和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没有受到文人更多的伤害。”“大地如此辽阔,人的心灵也如此。我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从纸上解救出来,还给自己以活泼的生命。”[15]226可见林白小说创作的界限正是、唯有她自己,而她却正以生活的朴素与无限化来对自我进行“解救”与去限阈化。从另一个层面而言,小说文学包括语言、文体、创作技法等均成了可以忽视,或者说必须忽视的要素。因此从一开始,林白小说创作的完全自我化、感觉化与小说之独创性与先锋性就是一体两翼。
然而,林白小说创作的先锋性其实质还是对艺术和生活的一种理解和认知。
首先,从前提上来说,林白之感觉、生命、生活的无限亲近式认知方式是对理性先行的一种拒斥,它解构了文化、意识形态、观念、结论等形形色色的既定认识对艺术家有可能造成的偏狭性限制,将生命从确定、僵化的观念、意义场域中解放出来,将生活从所谓的整体观、全面性和趋向化中解放出来,实现认识论之认识来源于每次特定的认识活动之生命色彩与哲学保障。
其次,从发生学上说,文学艺术中对现实的认识和理解都是取自于对回忆的不断检视与当下性再现。“多年的写作经历使林白悟出一个道理:个人经验是一种实感经验,具体、鲜活、生动、丰富,在虚构性和创作性的作品中,它给作品带来不可化约的品质,从而使我们不至于成为观念的传声筒。”[16]回忆的不断提取意味着林白对实感经验的反复感受,这在实现经验之过去与当下融合的同时,表征的是生命连续性轨迹与即时性显现,在去存在性的另一面是此在的永恒与先验建构。是以,现实是生命体验的现实,它以个体经验的叠加复合形成多元性,却从未有整体与静止。
再次,从活动论来说,无论是林白,还是其小说中的人物及其故事,都遵从一个基本的范式,即直接面对社会生活的主体能动性反应,从林白小说叙述话语来说,亦是在最大限度的呈现这种反应历程和感受方式,这在客观效果上消解了艺术与现实之间的畸变与距离。最为根本的是留给读者的接受角度和空间是回归元发生语境本身,在过去与当下无数次的耦合中获得新的感觉体验,从而展现自我生命能力的新显现和新构成。在这里,感知是第一性的,理性是第二性,乃至于是被怀疑的,它消解了本体论,或者说本体论与征象论实现了辩证一体性融合。
对于感觉经验的个体性、私密性和情感性把握使得林白小说创作视域更为广阔。
首先,感觉主义中的生命中心论意味着对于世界的普遍主体性尊重,它促使林白在感受、理解,认知社会生活多样性生命形态时能够进行换位式思考和主体间性式的交流,是以在林白小说中以其经验历程为纽带,囊括了形色种种的各样人及其故事等。这在创作上极大限度的消减了创作盲区和死角,在现实主义表现宽度上具有了无限拓展性。
其次,重视感觉的自由性与解放性能够让生命时时处于对外界开放的、崭新的接受状态之中,它摒除成见,甚至一切先在的理性、观念和看法,不仅能够提供即时性创新,亦能使得作者更容易打捞、把握易逝的、易忽略的文化经验,例如文化风俗,林白认为它们就是“中国经验”,只可惜,“这样一些独特的、富有美感的、有趣的、有诗意的这样的生活已经消失了。”[17]林白小说也的确展现了对这些“中国经验”的挽救与弘扬,如《妇女聊天录》之湖北民俗;《北去来辞》、《致一九七五》之广西民俗。这是对现实发展变迁的一种触摸与补救,对于现实主义来讲,亦是一种价值立场和批判方式。
再次,林白小说创作并非诉诸真理与结论,在感觉主义面前,林白小说张扬的是一种感受性的现实景象和由此生发的情感想象图景。这种想象图景的形成依然不脱离于故事语境和艺术发展逻辑,这在根本上其实就是现实生活图景的副本与补充,只不过在小说细节强化中显现出林白追求的价值意义和美学色彩。对于现实主义而言,包括两个部分,即发生及其对发生的认识,并将这种认识不断地向规律和理性推进,由此形成真理与方法论。这在形成一般规律的同时,必然造成对发生现状本身的部分忽视,由此产生盲目整体性形塑的偏见与谬误。相反的是,林白小说要求受众回归发生场域本身,推崇感性本身的超越性与可征信度,亦是现实主义的一种自我式反省与补救。
因而,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视野来看,林白小说的感觉主义色彩其实是一套有机性的创作模式与观念系统,它交融着作者对于社会生活世界和艺术世界的生命体验式认知、艺术创作的直觉性模式、哲理上以体性复数来组建多元性世界的方法,以及由此形成的生命对话、交感的阐释美学意义。这一方面显现出作者高昂的生命主体性形态;另一方面又将此建基于宽广的社会生活现实以及对此的深度思考至上,作为一种“落地”的感觉主义,它的超越性与先锋性体现为一种回溯性与自省性思考,故而深沉坚实,富有生命撞击力,回响也就更为渺远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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