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之力:审美的激活——麦家新作《日本佬》的美学启示
2015-03-27王迅
王 迅
(《南方文坛》杂志社,广西 南宁 530023)
新世纪以来,麦家主要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解密》《暗算》《风声》等都是名噪一时的长篇力作,奠定了麦家在新世纪中国文坛的地位。相对来说,中短篇小说创作逊色得多。当然,这种说法是单就影响力而言的。其实,长篇第一部《解密》出版之前,麦家就写出过大量的中短篇佳构,而且别具一格,显示出雄厚的创作实力。新世纪之后,麦家创作出《四面楚歌》《让蒙面人说话》《两个富阳姑娘》《陆小依》等中短篇小说。其中,《两个富阳姑娘》名列2004年中国小说学会推出的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类榜首。所以,考察麦家创作的前后文,新作《日本佬》(《人民文学》2015年第3期)的发表就算不上意外了。不但如此,从题材开掘、叙述特征以及逼近内心的悲剧感等层面来看,短篇小说《日本佬》依旧脱胎于《两个富阳姑娘》《解密》等名作一以贯之的审美气质,与麦家此前创作可谓一脉相承。
论述之前,笔者意欲对这篇小说的文体界定做出说明。《人民文学》刊发时,《日本佬》是作为短篇小说头条发表的,但《中篇小说选刊》却把它纳入中篇之列予以转载。那么,究竟以谁为准?我们知道,中篇文体和短篇文体的分类,通常情况下是以字数划定的。其实,如果仅从字数上来划分短、中、长篇小说,无疑存在很大局限性。首先,中篇和短篇的划分,核心指标不在字数,而在文本结构。《日本佬》是一篇以儿童视角讲述的关于人性被异化的精神毁灭之作。麦家在创作谈中更倾向于把它看作短篇,因为他把叙述主体定位在父亲的故事上。如此来看,小说结尾处爷爷之死就只能看作故事的发端,爷爷为什么会死?以父亲“日本佬”的性格,一个复仇的故事眼看呼之欲出。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乃作者故意为之。他要制造出山雨欲来之势。鲁迅曾指出短篇小说核心特征就是:“刚开头,就完了”。若是以此为标准,麦家显然是成功了。其次,这种结构安排与麦家童年经历有关。访谈中作者多次谈到,爷爷、父亲和外公“文革”中被误判为“黑五类”,其罪状成为压在他头顶的三顶“黑帽子”。这个小说便是他向这些前辈致敬的杰作。麦家在创作谈中说:“我欣赏爷爷偏执的恨、含恨的死,不想让父亲包括任何人去抢占他风头,所以在他生命结束的时候结束了小说。爷爷没有白死,他的死是一个机关,让他在我们心目中永生不死。换言之,我想以死养活他!”(《中篇小说选刊》2015年第2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短篇经典结构的设置便是作者记惦亲人的方式。
18000字的篇幅虽不及中篇小说字数(按鲁迅文学奖评判标准,中篇小说篇幅底线为25000字),但四两拔千斤,它所提供的信息量,绝不亚于一部中篇小说,蕴藏着相当大的阐释空间。从题材表层看,你可以说它是历史小说,叙述者以儿童视角讲述特殊年代的乡村生活,而辅之以对抗战历史的穿插。你可以说它是政治小说,无论是抗战中日军横行乡间的民间化呈现,还是“文革”时期批斗“黑五类”的素描勾勒,都隐现出相当的政治色彩。从主题学看,你可以说它是关于气节与人道的小说,爷爷的民族气节与儿子在敌方阵营中的人道行为,纠结在叙述中,构成推动情节发展的源泉。从人物看,爷爷的形象,不能不让我们想起《解密》中容金珍的两面性,因此,你可以说,这仍是一篇关于强大与脆弱的小说,延续着麦家对生命之奇特的思考。如果细加分辨,我们仍可从更多层面,开掘出文本潜在的主题意蕴。由此看来,《日本佬》属于多主题变奏的叙事类型,它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这种“余味”的取得,除了故事本身,更多在于这篇小说的叙述者的选择。当一个好故事在作者脑中萌生,如果要将这个故事变成小说,关键在于叙述者的开启。而选择什么样的叙述者,让叙述者承载怎样的功能,则全凭作者下笔之前的审美构想。
叙述者是《日本佬》首当其冲的文本要素,正是这个叙述者,如一束强光,照亮了大历史中隐秘的人性一角。小说开篇就让读者了解到,讲述者“我”是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儿童,但儿童视角叙事在麦家小说中并非首例。《纸飞机》等作品便是从儿童心理出发,以纯真的语态讲述因为自己的顽皮而闯下大祸,致使在秘密机关供职的父亲受到处分,并由此改变整个家庭命运的故事。孩童纯真的语气不仅有助于小说真实感的获取,同时易于达到以“轻”写“重”的美学效果。当然,儿童视角也并非麦家首创,早在20世纪80年代,余华、莫言、苏童等当代先锋作家曾以这种视点写过很多小说,他们以各自的模式呈现儿童眼中的纷繁世界。其中,苏童尤为典型。曾有研究者称苏童为“无法长大的成年人”,以此概述儿童视角在苏童小说中的普遍性。
《日本佬》的儿童视角对成人世界的观察,从角度和距离上,与先锋作家小说有所不同。这种视角成为作家回望历史开掘人性的重要尺度,但麦家的叙事与先锋小说中常见的子辈与父辈的对立模式不同,可以说,这篇小说丝毫没有“弑父”情结的嫌疑,或许正好相反,主人公对父辈的观察和描述充满温情,保持一种更为宽容的伦理立场。麦家的儿童叙事,既不同于先锋小说中流行的“弑父”模式,又殊异于以东西为代表的晚生代小说中的“寻父”模式。作为“剧中人”,《日本佬》的叙述者与父辈都同属在场者,但作者审美视点不在父子关系的伦理纠缠,而在伦理表层所隐藏的亲情视角。从家庭内部看,三个行动元(“我”、父亲和爷爷)几乎处于同一层级,爷爷与父亲都生性暴烈,继承了家族的强悍血脉。而对前辈这种“荣耀”的历史,“我”的讲述充满自豪感。这个意义上,这篇小说也不同与白先勇《孽子》中父子关系从决裂到和谐的模式。这个小说中,情感的分裂来自外部的压迫,以及这种压迫下的人性变异。当然,这种分裂在爷爷和父亲之间展开,而关金以及背后的基层政权,无疑是这道裂痕的间接制造者。
从角色关系的分析中,我们或许可以窥见作者的创作意旨。小说中“我”只有七岁,一个不谙世事的讲述者。两个故事主角中,父亲是被审问者,他的回答某种程度上决定着自身的命运,爷爷的角色稍显复杂,随着故事发展,爷爷的角色发生了转变,即作为父亲的守护者到另一重意义上的审问者。在父亲的审讯和批斗中,“我”虽然在场,充当的却是旁观者角色。作者意欲借助“我”的视角透视上两辈人之间灵魂相依、碰撞与纠缠的过程,让读者看到历史暗角中闪现的人道与特殊现实条件下扭曲的人性,是如何相遇相交,又如何交锋的过程。所以,《日本佬》的别样之处,在于它对人道、人性等概念的重新梳理和把握。
这个小说中,作者没有将父子关系做伦理意义上的简单化处理,而是将这种关系置放在错综复杂的政治生态中进行阐释。实事上,从审美视点看,这篇小说的叙述并非单一视角,而是采用了双重视角。一是作者以现在的眼光打量“文革”中发生的故事,二是叙述者“我”以当事者的视角讲述“文革”家事,并转述父亲在抗日战争中的相关故事。从二者关系看,作者在幕后操控着叙述者的讲述,而这种操控又在一定的理性限度之内。与此相联系的是,客观冷静的语调保障了小说叙述的现代感。对父亲救助日本溺水儿童的人道之举,作者不置褒贬,也未借人物之口妄下断语,以此区别于受作家判断所左右的全知全能的传统叙事。
小说开篇以轻快、简略的语式,讲述父亲年少时被呼作“日本佬”的经历:
日本佬就是我父亲,当然是绰号。
父亲的名字叫德贵,叫他“日本佬”是因为年青时他被日本佬(真正的日本佬,东洋鬼子)抓去当过几天挑夫,学会了几句日本话,回到村里当本事显,看见人家在吃饭,他说“米西米西”;看见谁在杀鸡宰羊,他说“死啦死啦的”;看见天下雨,他说“阿美阿美”。那时父亲才十五岁,不懂事,觉得这很好玩,不晓得有些事是不可以闹着玩的。等晓得时已经来不及,大家已经叫顺口,想改都改不了了。
短短两百字的篇幅,日常中的童趣便跃然纸上。这种童趣是少年时代的父亲寻找快乐的天性使然。然而,当这种童性遭遇成人世界的世俗化处理,就可能转变成一种如影随形的精神包袱。这种后果自然是年少的父亲所未能预料的。有时候庸常中隐藏着难以化解的因素,这些因素以难以阻挡之势在人性中自发生长,最终酿成灾难。从根本上说,父亲的悲剧肇始于此。归结起来,是一种庸众之力重塑了父亲的形象,随着身份的隐秘转变,整个家族在村人心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正如朱自清《背影》对父亲的回忆性书写中所传达的那种痛楚之感,那种辛酸之慨,这种身份变化,经过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我”)的讲述或转述,更见得民间日常中所潜藏的暴力因素,如何地撞击着一个幼小而敏感的心灵。
父亲德贵之所以被冠以“日本佬”的绰号,皆因其脾气火暴、逞强好胜的个性。而且,只要抡起拳头,谁都打不过他。当然,这种个性是有家世渊源的,因为爷爷有个“长毛阿爹”的绰号,这当然也是名副其实。“长毛”就是太平军,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们跟怕鬼似的。而爷爷居然敢于与“长毛”过招,可以想见其胆魄。当然,爷爷也好,父亲也罢,他们都不具有江湖气,行事也并非毫无理智,而对自我火爆逞强的个性,有着自觉的认识和反省。父亲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态度。相对而言,如何在世俗之流中获取生存,爷爷更世故更智慧。在父亲与关金发生口角后,爷爷以此训诫:“你爹跟我一个德性,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是天下老子第一。这样不好,容易得罪人,要吃苦头的。”这是生存之道,不可违背。关金是基层政权代言人,自然得罪不起。这是因为,在畸形意识形态推动下,他能以正当“名义”公报私仇。父亲后来挨扣工分,吃哑巴亏,以及后来的政治灾难,皆缘于他对这种生存之道的冒犯。
个体生存于世俗社会,谁都免不了被符号化的可能。某种程度上,这篇小说所直面的就是人类符号化生存的现实,对此,父亲采取抵制和拒绝的态度,因为“日本佬”的称呼有损人格和尊严。父亲与关金之间的冲突,实事就是人格之争、尊严之争。所以,当“我”被关金叫做“小鬼子”时,爷爷和父亲都不遗余力给以还击。这是小说中呈现的首次冲突。第二次冲突是第一次冲突的自然演化,其焦点在父亲身上,关啓点在其政治身份上是否被划入“黑五类”,可以说,这决定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前途。如果说父亲第一次被他者化是因为他被迫为日军服务过,这种经历在村人看来只是被当作笑话而已,即使有冲突也是半严肃半玩笑的,个体受到侵犯也纯属民间性质,那么,第二次被他者化虽然同样缘自这种经历,但性质和严重程度却完全不同。当年,父亲在日军中到底做了些什么,这决定着如何给他在政治上定性的问题,决定着在身份上是否划入“黑五类”的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麦家的儿童叙事,在笔者看来,本质上属于极限叙事的范式,这种特征在《解密》 《暗算》等长篇小说中尤为显著。如何理解极限叙事这个概念?笔者在拙文《极限叙事与黑暗写作》 (发表于《文艺研究》2014年第4期)中已有明确的界定和详尽的阐述,但《日本佬》的叙述中极限语态在内涵上不尽相同,它不仅是关乎着最大与最小、强大与脆弱的概念,同时也让人想起“轻”与“重”、“纯”与“杂”等范畴。从儿童心理看,爷爷的形象无疑是高大的,是儿孙仰慕和膜拜的对象。而在叙述者“我”心中,爷爷无疑是英雄。传说中的爷爷打败了“最不要命”的长毛,因为这个英雄事迹而被呼作“长毛阿爹”,所以,“我”的讲述中不免流露出家族的自豪感:
爷爷也有绰号,叫“长毛阿爹”。长毛就是太平军,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们跟怕鬼似的。后来长毛自己不团结,才被清兵打败,四乡野里躲。有一个躲在我们村里,活到九十九岁才死掉。村里人都说,这人有武功,八十岁还能站梅花桩,一站半个小时,雷打不动。曾经村里有个人,被他一巴掌当场打死。所以,村里人都怕煞他。
“只有你爷爷不怕他。”汉泉耶酥活着时曾对我说,“有一次,他把你家的老母鸡偷去吃了,你阿太(爷爷的母亲)气得在屋里哭,你爷爷晓得后提着抬水杠找上门去打他,把他吓得像只贼老鼠一样乱窜,全村人都看见了。谁敢打长毛?只有他老子!所以后来你爷爷就有了‘长毛阿爹’的绰号。”
在村里,“长毛”简直就是谁见谁怕的恶魔形象,叙述者转述汉泉耶酥的话:“只有你爷爷不怕他。”这种语态将爷爷的威风推向极致,俨然村里的头号风云人物。同样,“我”对父亲绰号的看法也并非负面,与那些“矮脚凳”、“馊豆腐”、“黄鼠狼”、“茅坑”等难听的绰号相比,“我觉得叫个日本佬、小鬼子算不了什么”,“甚至还有点威风呢”。然而,在接受首次审问后,“父亲像刚跟人打了一架,很累的样子,坐在厢房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屋子里一丝声音都没有。我看见汗水从父亲头发里冒出来,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流出来,像眼泪。”父亲的形象在叙述者眼中彻底改变,从前那底气十足的霸气已然消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叫我感到好奇怪,好像父亲变成了母亲。”一个高大的形象坍塌了!
逞强与示弱,就像硬币的两面,皆来自叙述者眼中。但作者并未就此收笔,因为他要将人性的两面推向极端。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就出现了:
直到冬至节前一天,我们一家人都围着八仙桌在忙着做过节的米饼,老大远听到父亲用嘴巴敲着锣鼓,唱着《打金砖》的戏文。……我打开门,顿时看见一个人浑身雪白,像个野人,又像头野兽一样,朝我扑上来,一把将我举过头顶,用嘴巴敲着锣鼓,呀呀呀地冲进堂前屋,见谁喊谁,像只喜鹊。……父亲把我放下,从胸膛里挖出一只信封,又从信封里抽着一页纸,交给爷爷。爷爷读过三年私塾,识得不少字,能看报纸。他一边看着,一边似乎也变成一只喜鹊,笑逐颜开地对我们说:“盖着大红公章,值钱的!”
父亲喜不自禁,自以为这一劫总算躲过,高兴得心里像“怀着一窝喜鹊”。就这样,与日本佬脱清干系,似乎成了铁板钉钉的实事。“盖着大红公章,值钱的!”文字简略却很有力量,见出作者在语言上的深厚功力。父亲拿到这样的结论,本是理所应当,也是读者所期待的,但从后文来看,这个戏剧化的场面只是作者在更高层次上将人物推向深渊的过渡。那么,如何将人物从幸福的顶端推向痛苦的深渊?麦家在这个节点苦苦寻思。他深知,上乘的小说总能让读者深感意外,而又不失叙事逻辑上的合法性。抑或是,偶然事件中隐藏着必然因素。从后文看,麦家的叙事就是如此。
首先是爷爷得意忘形,贴大字报却写错字,甚至想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欲将日本佬的绰号嫁接在关金头上。但关金是治保主任,大多数人都畏惧他。所以,爷爷叫得半死,跟者寥寥。这些细节,让人想起堂吉诃德以长矛刺穿风车翼板而被吊至半空的场景,是一种“轻的视觉形象”(卡尔维诺语)。而以“轻”写“重”,是这部小说儿童叙事最显著的特征。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让爷爷见识了乡村中世俗的力量,是整个家族权威失落而无法挽回的见证。这些细节为后来的东窗事发做了铺垫,因此显得极其重要。父亲的被揭发缘于被救日本男孩前来中国寻找救命恩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实事,父亲无可辩驳,只能供认不讳。从人道上,父亲救人本是善举,是人之常情,但由于救助对象是日本人,情况就不同了。这是“文革”极左意识形态所决定的。这种条件下,正常的人道之举,经过上纲上线的极左思维过滤,就会被妖魔化,被视为反面。其结果是,父亲救人之举被定性为‘黑五类’里最黑一类,‘地富反坏右’占了两类,既是‘反革命’,又是‘坏分子’。接下来,是父亲接受批斗的场景。小说通过“我”的视野,对父亲在众目睽睽中被批斗的场景作了异乎寻常的描绘。不仅如此,叙述者“我”去看批斗大会之前的无所知,以及那种兴味盎然的窥视欲,与后来被批斗对象竟是自己父亲的发现之间,构成极大的心理落差。小说这样描述“我”的复杂心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羞愧,把我变成了废物,话都说不出来。我像被丢进黑黑的冰窟里,又像是在熊熊烈火中,难过得恨不得立即死掉。我也愤怒,愤怒得像浑身长满刀子,恨不得杀死身边所有人,包括父亲,包括我们班主任、校长、同学,全部人,一个不剩,通通死光。”这是一种欲生欲死的状态。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复杂情感,借由儿童视角得以鲜活呈现。而这种复杂情态所折射的社会历史内容,更是不言而喻。
麦家是擅长于创造奇迹的作家。这种气质是他有别于同代作家的重要标识。麦家不仅要让他的小说销量和出版次数,在全球出版界创下新高,更重要的是,在面对写作,面对他的主人公时,他要将某种限度赋予文学,而这限度通常在两极之间展开。这种极限叙事在《解密》中的初步尝试,让人耳目一新。尽管一切写作在本质上都是极限写作,但麦家在这方面的才华显然更出众。尤其是这篇小说中,儿童视角成为他穿透人心的利器,借助这个角度,我们看到那隐没在历史深处的疼痛,一种生命之痛,一种内心之痛。而这种疼痛,由于与叙述者的情感体验相连接,得以最大程度的敞亮。从这个角度看,叙述者前后巨大的心理落差构成张力结构,成就了麦家小说极限叙事的又一范本。《日本佬》极限叙事之所以能取得举重若轻的效果,主要归功于儿童视角的选择。儿童视角的形式感,在这篇小说的叙述中得以极大彰显。
这种角度和距离的设置,具体来说,就是以“纯”观“杂”,以“轻”写“重”。这些审美范畴与我们共同面对的历史相对接,由于儿童视角的介入而被激活,生成异质的历史场。这个意义上,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的碰撞,构成这篇小说最主导的审美生长点。尤其是爷爷前后状态的转变,也体现在叙事情态的波动上,这种情绪变动,让读者见证了生命的奇诡与复杂。这个形象很容易让人想起《解密》中的主人公,他们皆属“另类”,是充满悖论的生命体。爷爷外表威风凛凛,内心却极其脆弱,其中隐藏这民族气节与人性人道的心灵交战。父亲的善举本属人道,但思维被主宰性文化所压制和同化的爷爷,却将之认定为变节。更严重的是,父亲被定为“黑五类”,意味着爷爷从此背上黑锅,对他来说无异于沉重的十字架。这种精神负担直接导致了爷爷自寻短见的举动,而这种生命的脆弱感与此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形象,构成生命的两极,正是这种张力昭示出精神的毁灭性力量,也正是这个形象前后如此悬殊的强弱对比,最后垂死挣扎的场景才显得那么震撼人心,同时,小说那击穿人心的现实主义力量也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