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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焦虑”和社会倾向
——论威廉·罗伯逊英属美洲史写作中的两个问题

2015-03-27李勇

关键词:罗伯逊新英格兰殖民地

李勇

(淮北师范大学研究生处,安徽淮北235000)

“影响焦虑”和社会倾向
——论威廉·罗伯逊英属美洲史写作中的两个问题

李勇

(淮北师范大学研究生处,安徽淮北235000)

威廉·罗伯逊原本准备写出完整的英属美洲史,可是写北美远古史却没有足够证据,读者鉴于当时形势也不感兴趣,而写当代史又害怕忤逆民意,导致个人名誉受损,这是罗伯逊断续写作北美史且未完成的动机。罗伯逊在《美洲史》第九、十卷中体现的社会倾向是,既赞成清教徒追求自由的勇气,又批评其在北美不宽容;既同情殖民者的艰辛,又谴责其对印第安人的暴行;既同情殖民者受英国压制,又批评殖民地以武力反叛宗主国。这些正是内在于罗伯逊英属美洲史中的两重性,使其《美洲史》独树一帜。

威廉·罗伯逊;《美洲史》;英格兰;北美殖民地

威廉·罗伯逊(William Robertson,1721-1793)①Robertson,学术史上或译为“罗宾逊”“罗伯孙”“罗拔森”,本文译为“罗伯逊”。,启蒙时期苏格兰史学派重要成员、苏格兰长老会领袖,曾任苏格兰皇家史学家、爱丁堡大学校长。有论者称:“18世纪不列颠历史学家三驾马车吉本、休谟和罗伯逊,其中只有罗伯逊写出多部史著。”[1]499的确,吉本作《罗马帝国衰亡史》,休谟著《英国史》,而罗伯逊的历史著作则有《苏格兰史》(The History of Scotland)、《皇帝查理五世时期的历史》(The History of the Reign of the Em⁃peror CharlesⅤ)、《论古人关于印度史的知识》(TheHistoricalDisquisitionConcerningthe Knowledge which the Ancients Had of India)和《美洲史》(The History of America)。

罗伯逊的《美洲史》共计十编,第一编为哥伦布航行美洲之前人类探险、商业和航海史纲,第二编至八编主要是西班牙在美洲探险、征服和殖民史,最后两编为英国北美殖民地弗吉尼亚和新英格兰史。这部《美洲史》出版后,特别在20世纪,引起不少学者的关注。以往学界集中讨论罗伯逊的南美史撰写情况,包括其人类学意义、地理环境问题的论述、不偏不倚的学术态度;偶涉北美史撰写之方面者,则为《美洲史》对于北美文学的影响②按:这些文章或者著作中相关篇幅有:E·亚当森·赫贝尔:《威廉·罗伯逊:一位18世纪的人类-历史学家》,(E.Adam⁃son Hoebel,“William Robertson:An 18th Century Anthropologist-Historian”),《美洲人类学家》(新辑)(American Anthropol⁃ogist,New Series)第62卷,1960年8月第4期,第648—655页;哈利·艾尔默·巴恩斯:《历史写作史》,(Harry Elmer Barnes,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达福出版公司1963年版,第158页。J·B·布莱克:《史学艺术》,(J.B.Black,The Art of Histo⁃ry),麦逊出版公司1926年版,第135—137页。杰弗雷·斯密顿:《罗伯逊‹美洲史›中的不偏不倚》,(Jeffrey Smitten,“Impartiali⁃ty in Robertson’s History of America”),《18世纪研究》(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第19卷,1985年8月第1期,第56—57页。弗莱德里克·S·斯廷森:《威廉·罗伯逊对早期美洲文学的影响》,(Frederick S.Stimson,“William Robertson’s Influence on Early American Literature”),《美洲人》(The Americas)第14卷,1957年7月第1期,第37—43页。。这些问题是罗伯逊《美洲史》中的重要方面,受到学者关注实乃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罗伯逊未完成英属美洲史写作,这最起码的历史现象,其动机是什么,尚未见合理解释;书中所含罗伯逊的不可忽视的社会倾向性,亦未受到学界足够关注。本文拟就上述两个问题作具体讨论。

一、罗伯逊未完成英属北美史写作之动机

早在1756年,罗伯逊就在《爱丁堡评论》(The Edingburgh Review)上,臧否威廉·道格拉斯(Wil⁃liam Douglas)的《英国人定居北美的历史与政治纲要》(ASummary,HistoricalandPolitical,of the first Plantings,progressive Improvements,and present State of the British Settlements in North-America)。文中写道:“不列颠帝国在美洲,是重大而有趣的历史课题。早些时候,关于美洲的记载非常不确切,而这些记载被随后的作者加以毫无出入的抄袭。”[2]82他还说:“真实和理性地论述不列颠殖民地,是历史学中非常迫切的课题。”[2]83一方面,他认为这一主题很重要、很有趣,也很迫切;另一方面,对当时现有的相关著作颇为不满。不过,他还是认为威廉·道格拉斯具有写作英属殖民地历史的优势,罗伯逊说:“我们的作者,长居美洲,知识博洽,具有公正的观察力和忠诚的思想倾向,这些对于撰写真实和理性的英属殖民地史,非常有用”[2]82。这尽管是就威廉·道格拉斯而言的,然而却表达出罗伯逊关于北美史写作的基本主张,那就是史学家写好北美史所必备的主观条件是“长居美洲”“知识博洽”“公正”“忠诚”。同时,这段话还表明,至少在18世纪50年代中期罗伯逊就相当关注北美史的撰写了。

问题是,罗伯逊并未长居美洲,甚至没有去过美洲,因此他为了撰写北美史,搜集并利用旅居北美者所写的见闻或者游记,就成为当务之急。事实上,他确实是这样做的。例如,约翰·斯密(John Smith)亲自在北美内地航行、占领、贸易和战斗,并加以记录,是为《游记》(Travels),为写作北美历史的原始材料之一种,罗伯逊在书中大量征引过它,且有所评价:“他带回大量自己关于美洲大陆避风港的记载(弗吉尼亚和马里兰现已闻名遐迩),这些记载如此充分和确实,以至于一个半世纪的探险和知识进步之后,其地图对这两处乡村的展示,仍不无确切。这些记载是原始材料,所有后来者的叙述和描写都以它为根据。”[3]77再如理查德·哈奎特(Richard Hakluyt)编写的相关材料,也属类似文献,罗伯逊多次使用,其《美洲史》道:哈奎特“早年潜心于地理和航海,关注让更多的人感受这些有趣科学的乐趣,并将它定为其生命中的重要目标。为刺激其同胞矢志海军和满足虚荣心,他于1589年出版颇有价值的英国人旅行和发现文集。为了给他们提供最为成功的外国航海家的信息,他以英文笔调翻译一些最优秀的记载,记载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在其东印度和西印度旅行,受到伊丽莎白在位后期许多试图发现和殖民的人的尊敬。”[3]57-58

毋庸讳言,罗伯逊还参考其同时代作家的同题材著作。例如,上述威廉·道格拉斯(William Douglas)的《英国人定居北美的历史与政治纲要》,是罗伯逊重要的参考资料,它的史学价值,已由罗伯逊对威廉·道格拉斯的评价而道明。再如威廉·斯提斯(William Stith),早期北美的史学家,1747年出版的《弗吉尼亚史》(History of Virginia),为罗伯逊写北美史第九编弗吉尼亚史时频繁引用,他认为威廉·斯提斯是“最有智慧和学问的弗吉尼亚史学家,记述了公司的解散这一殖民地最具灾难性的事件。”[3]112还如英国史学家丹尼尔·尼尔(Daniel Neal),1720年出版《新英格兰史》(Histo⁃ry of New England),1732-1738年出版《清教的历史》(History of the Puritans),马萨诸塞殖民时期的史学家托马斯·哈金森(Thomas Hutchinson)出版《马萨诸塞史》(The History of Massachusetts),这三部史著都是罗伯逊写作北美史第十编新英格兰史的必备材料,特别是尼尔,罗伯逊评价道:“尼尔先生是一位勤奋且相当博洽的作家。”[3]197当然,当代作家还是无法完全满足其信息需要,例如,关于1620年詹姆斯一世签发给普利茅斯委员会的特许状,罗伯逊就说:“到底出于怎样的公共利益考虑,国王才把实施特许的任务交给完全不靠谱的人,或者哪方面的个人利益促使他们从事这一事业,当代作家提供的信息还是不能让我做出定论。”[3]191无论如何,罗伯逊为写北美史,一如他写其它历史著作,在资料方面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这是毫无疑问的。

罗伯逊《美洲史》始作于1769年,1777年5月28日,西班牙美洲史由斯特拉罕(William Strah⁃an)等人出版,即今日所见《美洲史》前八编。至于后两编,威廉·罗伯逊的儿子威廉·罗伯逊·塞坎德(William Robertson Secundus)在《序》中说:“在令人沉闷的病中,他早预见到命运的终结,罗伯逊博士在不同时候销毁许多自己的文章。他去世后,我发现不列颠美洲史那部分,那是他多年前写的……全部是手写的,像其所有著作一样,像我见过的其手稿任何一部分一样被悉心修改过,他认为这值得保存,它逃脱了其他许多文章所遭受的火爨。”[3]“Advertisement”,ⅵ—ⅶ斯坎德把这部分展示给父亲生前好友,得到他们的肯定,他这才整理出来,于1796年12月出版,是为今日所见《美洲史》第九编和第十编。

据研究威廉·罗伯逊的专家杰弗雷·斯密顿(Jeffrey Smitten)所编《罗伯逊学术年谱》(Wil⁃liam Robertson‘s Life and Works),罗伯逊作英属美洲史的大致过程是:大约1775年9月28日起写作英属美洲史,1777年7月8日停下来。1778年2月26日发表关于美洲革命的斋戒日布道。1780年8月15日到11月2日又拾起这一工作。1781年4月10日到16日,则是最后一次写作英属美洲史。[4]Jeffrey Smitten,“William Robertson‘s Life and Works”,ⅹⅶ—ⅹⅹⅴ可见,罗伯逊写作英属美洲史是写写停停的,而且并未完成。

不过,罗伯逊写作英属美洲史,结果并非如其初衷。《美洲史·序言》这样叙述其最初打算:

就《美洲史》而言,在履行我对公众的约定中,我打算在全部写出来之前任何一部分都不予出版。不列颠殖民地的近况促使我改变了这一决心。它们忙于同大不列颠的内战,研究和思索其一去不复返的政策法规古代形式,不可能是有趣的了。现在,人类的注意力和期望转向其未来的情形。无论如何,这种拼杀或许结束,北美的新秩序必将出现,其事务将呈现另一面貌。我以良好公民的焦虑翘首以待,直到躁动平息、正式的政府得以重建,那个时候我将转向已经有所进展的我的著作的这一部分。它将与葡萄牙美洲史、几个欧洲国家定居西印度群岛历史一起,完成我的计划。[5]“Preface”,v—vi

可见,他原计划是西班牙美洲史、葡萄牙美洲史和英属美洲史都要写出来,且在全部书稿完成之后才予出版;他之所以出版西班牙美洲史,那是因为英属北美殖民地与英国发生战争,这场战争让他看到完成整个美洲史写作变得遥遥无期。罗伯逊在完整出版美洲史无望的情况下,只有改变计划首先将西班牙美洲史付梓。

问题是,其英属美洲史写作断断续续且未完成是出于什么动机呢?这一问题很有趣味,值得探讨。

关于这个问题,上述引文业已透露部分信息:战争时期,人们关心未来,对英属美洲古已有之的政治、法规不感兴趣,他想等到战争过后再去写它。罗伯逊颇在意读者兴趣,可以看作他未完成英属美洲史的动机。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读者不感兴趣他就一定要放弃呢?他反思美洲史写作时写过一段话,提供了部分答案,罗伯逊如此说:

我考虑历史编纂的本质越长,就越感到审慎的准确是必要的。史学家记录其自己时代的事务,公众关注史学家提供信息的意义和诚信,如果史学家与公众所持有的意见相称,那么他就是可信的。可是,历史学家描述远古时期的事务,则没有这种资格去表明被认同,除非他展示能够证明自己主张的证据。没有证据,他也许写出消遣性的传闻,但是不可能被认为写出信史。[5]“Preface”,xvi—xvii

这里,罗伯逊表达出的意思是,他非常在意历史著作真实性,或者说非常在意公众对其著作的认可;罗伯逊强调历史资料的可信度,可是关于北美的古代史,他没有足够证据让读者信服其写作的可靠性,何况公众所理解的历史信息的现实意义,未必与他相一致,特别是史学家对当代史的理解难以与公众意见吻合,这势必导致公众对他的质疑。

另外,1776年4月8日,罗伯逊致信斯密谈及他的《美洲史》说:“同英国殖民地以及导致这些殖民地前途未定的原因有关的部分,我还在犹犹豫豫地写着。”[6]261这里表明,一方面他必须写英属北美殖民地的历史,另一方面因殖民地前途未卜他还在犹豫。特别是,两年后的1778年7月,他写信给罗伯特·瓦迪拉夫(Robert Waddilove)再次流露:他被迫放弃北美历史一直要到“伟大的平静时代,那时相对于现在,比较适合写作,公众可以较为不偏不倚地阅读以获得更多信息。”[7]125从所引文字来看,他担心现实中人们出于义愤或者各种特别考虑,很难不偏不倚地看问题,他若贸然完成北美史写作,就一定会与公众意见相左,其史学家的声望势必受损,与他在《美洲史》序言里的说法是一致的,这就以同样的道理解释了两年前他“犹犹豫豫”的原因。

其实,罗伯逊看重公众关于其著作意见的做法,并非其仅有,例如苏格兰史学派开创者休谟也有类似行为。1754年休谟的《英国史:从詹姆斯一世至查理一世》出版后,他迫切想知道外界反响,于当年12月17日,致信亚当·斯密说:“请您告诉我,请坦率地告诉我,我的《英国史》在与您一起的一些行家眼中评价如何?……总之,我期望收集各方指教的意见”。[6]421759年出版《英国史:都铎王朝》,休谟在同年7月28日又致信斯密,提及辉哥党人攻击《英国史:都铎王朝》,自己同书商签约,准备写从开始到亨利七世的英国史,表示“当于闲暇时从容为之……我写这部书,主要是作为消磨空闲无聊的办法。”[6]76-77可是,1766年1月末,休谟再次致信斯密道:“有些人竭力劝我把《英国史》继续写下去,米勒愿为我的书出任何代价。一切关于马尔巴公爵的资料都提供给我。我相信没有人敢拒绝给我资料。但是我贪图的是什么呢?为什么我应放弃懒散、安适和社交的乐趣,再次让自己遭受愚蠢的、有门户之见的公众的叫嚷指责呢?我还没有厌倦安闲的生活,也没有变得非常豁达置外界于不顾。”[6]157这样看来,罗伯逊重视公众意见,与休谟多么相似啊!

不仅如此,休谟还关心苏格兰史学派中弗格森(Adam Ferguson)《文明社会史论》(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的社会影响。1766年2月11日,休谟给休·布莱尔(Hugh Blair)的信中谈他对弗格森书稿的感受:“我认为,无论是从风格、形式,还是从理性、内容看,他们都不宜公之于众。……假如它成功了,证明我是错误的,我将感到惬意的失望。”[6]11①按:J·Y·T·格雷编《大卫·休谟书信集》(J.Y.T.Greig,edited,The Letters of David Hume)第二卷,在这封信的底脚有编者加的一个注。注中提示:1766年2月24日,布莱克在回信中说他认为休谟把弗格森的书批评得太严格了,对此,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些什么了,由于他和罗伯逊都给予作者以赞成的意见,因此不可能收回了,他还说:“你我了解作者的个性了,不会过于屈从。”这段话当然表明休谟对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书稿的失望,但同时说明他对寄予怎样的厚望,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就在《文明社会史论》获得成功后,1767年4月10日休谟兴奋地向弗格森表示祝贺:“带着诚挚的喜悦,我告诉你,你的大著取得全面成功,我差一点说成普遍的成功。可以说,这本书可望两周之内就能在政治家和党派活动中传播开来。或许有把握地说,我还没碰到哪个人在阅读之后不赞美它的”。[8]125-126苏格兰史学派成员,特别在意比苏格兰发达的英格兰公众对其著作的反响,其故乡是欠发达地区,强烈的自尊使得他们不愿在发达地区人面前露怯,追求著作的良好声誉,成为其共同倾向。

要之,罗伯逊心态很矛盾,作为初衷他准备写出完整的英属美洲史,可是写远古的历史又没有足够证据,读者鉴于当前形势也不感兴趣,而写当代历史又害怕忤了民意,无论哪种情况都会导致个人名誉受损,其实就是他心中涌起的关于自己著作的“影响焦虑”。换言之,在他看来,撰写英属殖民地历史实属吃力不讨好,这就是罗伯逊断续写作北美历史且未完成的动机。

二、英属美洲史写作中所见罗伯逊之社会倾向

罗伯逊既为启蒙学者,又为苏格兰长老会领袖、苏格兰皇室史学家,其写作英属殖民地弗吉尼亚、新英格兰史,就不能不体现出社会倾向性。事实上,在清教的自由精神与反宽容倾向、殖民者与印第安部落的冲突、殖民地对宗主国的依附与反叛这些问题上,他都明确表达出其社会倾向性。

他既赞成清教徒追求自由的努力,又批评其在北美的不宽容。罗伯逊《美洲史》第十编记述新英格兰史,绕不开清教徒在北美的拓殖。英国清教徒确在北美殖民史上起到开拓作用,特别是对于新英格兰建立自由民主社会,起到精神引领和实际示范作用。罗伯逊在新英格兰史中,开篇叙述英国的宗教改革,其中说到清教徒对宗教仪式的理解,遭到教会迫害,而具有极端倾向的布朗主义者避难荷兰,后部分移居新英格兰。他还用一定篇幅谈到英国本土的清教徒分批迁居新英格兰。这样看来,清教徒在北美的殖民,是罗伯逊新英格兰史中的重要话题。书中至少有三个典型例子,可以表明罗伯逊对待北美清教徒的态度。

1620年,120名布朗主义者来到马萨诸塞,定居新朴利茅斯,依其意愿建立教会,政府的建立也基于人的自然权利;人人都是教会成员,均享有法定主体的最高权利,政府官员由选举产生,财产公有。他们“模仿原始基督教”,[3]188就像一个家庭,为公共利益而一起劳动。罗伯逊掌管英国新教中的稳健派苏格兰长老会,感情上明显倾向于长老会,对极端主义者是有说辞的,他说:“比较冷静和明智的清教徒倾向于长老会这个形式。长老会具有更彻底的改革精神,其成员更具有精神导师的素质。”[3]179他还从殖民地事业发展角度,把早期清教徒极端分子在北美的做法看作“阻碍了其殖民地的进展”,“其宗教原则是非社会的”。[3]189这里,罗伯逊的潜台词是说布朗主义者不冷静、不明智,认为他们在北美的行为对于英国的殖民事业特别是市场拓展、商业增长没有积极意义。

1629年,300名清教徒为了摆脱宗教迫害和政府压制,从英格兰出发来到新英格兰,罗伯逊赞赏他们享受宗教自由的初衷道:“他们是最为热心的清教徒。促使其放弃故土的主要原因,是希望在一个远离政府和教会法庭的地方,享受宗教自由。”[3]198可是,他们到达新英格兰后,建立严格的清教教会,宣称不满于其信仰和圣法者,不得加入教会,写到这儿罗伯则逊批评其偏颇道:“就在他们开始享受基督教自由那一刻,他们忘却其他人同样有权利享受它。”[3]201罗伯逊赞成清教追求自由的精神这与他启蒙思想、长老会主张相一致;他指出这些清教徒的极端做法是违背其最初的追求自由的精神的,也是违背基督教平等精神的,其实是在批评清教的不宽容,这也是其启蒙思想和长老会主张所带来的。

1635年,陪同丈夫在马萨诸塞殖民的哈金森太太(Mrs.Hutchinson)遭受清教迫害又是一例。移居北美的清教徒有个习惯,每周定期举行集会,温习布道词,讨论教会事务,商议一些教徒集会的仪式,参加者都是教会中受到尊重的男士。可是,哈金森太太天生丽质,受到许多男性的艳羡,其中有些人他们本来可以参加这种定期举行的会议,却因此被剥夺参加教会会议的权利。哈金森太太觉得过意不去,就在家中组织女性集会,温习布道词,依此救赎。开始她仅仅对布道词加以解释说明,后渐有己见,从而提出生活神圣化并不能成为替自己辩护的理由,也不代表忠诚于上帝,而讲道只不过是约定俗成的工作而已。她认为上帝的精神存在于每一个好人那里,人们通过内心启示和感想,就可发现最完全的神意。她的这些观点获得广泛赞赏,引起许多人改宗。其实,哈金森太太的主张也只是基督教中的唯信仰论,不过是加以热切的色彩而已,但是却被视为违背当时清教的规矩,从而被教会清除出门,其几个学生也被撤去所在地的教职。这是一起典型的清教打压异端的案例,非常类似于天主教打压新教,对此,罗伯逊说:“在殖民地内外,一个女人引起兴趣,其奇思妙想发生影响,就像现在所出现的那样,都是琐屑之事,但是作为殖民地历史上的事变,那是必须提到的。”[3]217他以哈金森太太为例,说明清教徒在北美的重要却又极其不宽容。

他既对殖民者的艰辛报以同情,又对其屠杀印第安人加以揭露。英国人最初到达美洲其生存艰辛是可想而知的,《美洲史》第九、十编中多次讲到他们遭受饥饿、疾病的困厄和当地土著的骚扰,导致人口寥落,他报以关切和同情之心,具体不赘述。倒是英国人屠杀印第安人以及罗伯逊的态度,须稍加论列。

定居弗吉尼亚的英国人和土著人发生冲突,罗伯逊在这个问题上其感情没有明显倾向,他说:

英国人定居后不久,卷入一场同土著人的战争,部分因为他们自己不检点,部分是野蛮人疑心和凶恶。尽管印第安人以独立部族散布于毗邻詹姆斯河的村野,然而它们是如此之微弱以至于其中任何部族几乎都不能聚集起超过200人的战士。印第安人以其不断的不友善骚扰最初的殖民地。[3]69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他对英国人和土著人各有褒贬,一方面说英国人不检点,另一方面说土著人的疑心和凶恶,没有明显的倾向性。

然而,随着英国人势力在北美的扩张,罗伯逊对针对他们先后的不同做法,由赞同走向批评。1612年英国颁布新的特许状,托马斯·代尔(Thom⁃as Dale)与当地最强大而好战的部族签订条约,救过斯密(John Smith)性命的土著人波卡琼塔斯(Pocachuntas),她是酋长的女儿,嫁给殖民者拉尔夫(Ralfe),实现英国定居者与土著人的联姻,波卡琼塔斯在英国受到国王夫妇的礼遇。代尔把过去的公共土地分配给各位成员,社会得以稳定和繁荣,罗伯逊给予高度赞赏。可是,对于英国人烟草种植业的飞速发展,罗伯逊却批评道:他们“向印第安人提出新要求”,“导致结怨。”[98]特别是土著领袖,也就是波卡琼塔斯的父亲去世后,印第安人势力膨胀,不满英国人对其土地和劳动力的占有,开始杀戮英国人,1619年英国人对印第安人开战。关于这场战争,罗伯逊写道:英国人“每个人都拿起武器,一心要消灭那整个种族,无论老少统统消灭。西班牙人在南美的行为被公开提倡为最值得模仿的榜样。”[3]110-111罗伯逊还写道:“他们卖掉印第安人的庄园,屠杀每一个他们能够控制的人,把剩下的赶进森林,在那里许多印第安人因饥饿而灭亡,一些离英国人最近的部落完全消亡了。这种杀戮行为,是犯罪,却努力表现为一种必要的报复”。[3]112显然,罗伯逊对于双方联姻是赞同的,但是对英国人的贪婪持批评态度,尤其对英国人大开杀戒表示强烈指责。

至于英国殖民者在新英格兰与土著人的关系,罗伯逊也从赞同走向强烈批评。他对于英国人早期在新英格兰的周密和策略性的行为持赞赏态度,书中说道:

马萨诸塞角周围的印第安部落软弱、不喜战事。出于公正,也是出于精明,第一批登陆者做事周详细致,在冒险占领土著人土地之前,已与他们达成一致,相处和谐,尽管这一举措,给予土著的跟所获土地的价值相比,常常很不够,然而还足以让那些地方的土著首领满意。[3]228-229

可是,定居在普罗维登和康涅狄格的殖民者很快发现他们被比较强大和好战的民族包围着,其中最显著者是那拉甘塞特人(the Naragansets)和皮郭特人(the Peguods)。特别是后者,认识到印第安人的地狱一定是英国人在美洲大陆的扩散,假如不采取措施加以阻止,灾难将不可避免。皮郭特人欲与那拉甘塞特人结盟共同对抗英国人。那拉甘塞特人鉴于过去两个民族之间的隔阂,不仅没有答应皮郭特人,相反同英国人结成联盟。皮郭特人激于义愤,就使用其固有方式骚扰英国人定居地。于是,新英格兰不同地方的殖民者联合起来,共同对敌。在罗伯逊看来,皮郭特人非常质朴,“尽管知道英国人在集结,然而还是带有未开化人的不谨慎,其安全防护是简陋的。他们既没有观察英国人的进展,也没有保卫处于惊奇中的自己。”[3]233颇有反衬效果的是,罗伯逊这样描写英国人的报复:

一些英国人通过栅栏空隙不断用火骚扰他们,其他人则奋力突入皮郭特人塞满树枝的要塞,在芦苇为顶的小屋里纵火。在一派混乱和惊恐中,许多妇女幼稚葬身火舌,努力出逃的勇士或被英国人杀戮,或陷入远在要塞之外张网以待的英国人联盟者之手,遭受更为残酷的命运。……不到三个月,皮郭特部落绝迹。[3]233-234

让罗伯逊尤为义愤的是,殖民者在讨论这一历史事件时却是丑化皮郭特人的,他说:“最初在文章里所呈现的,是新英格兰殖民者的军队似乎是训练有素和胆识过人的管理者的杰作。他们展示其士兵的勇敢和坚韧,但是玷污了用于庆祝其凯旋的桂冠。他们没有把皮郭特人当作独立的人看待,皮郭特人则在保卫其民族财产、权利和自由中英勇顽强。”[3]234-235他强烈谴责新英格兰殖民者:“他们报复美洲战争中所有野蛮人,一些人被他们冷酷地杀戮,一些人虽然没有被他们杀戮,但是遭受其同盟者的蹂躏,大批被卖到百慕大作奴隶,余下则成为其奴役的对象。”[3]235引文中罗伯逊所说的殖民者最初的文章,所指为何,不得而知,按照其一贯严谨的作风,不会无中生有。即使如此,他所表露的对英国殖民者的凶残和虚妄的厌恶,当是最清楚不过的。

既以启蒙学者的伦理观念批评王室对北美殖民地的压制,又对殖民地武力对抗王室表示谴责。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后,英格兰的海外市场对苏格兰开发,就北美殖民地而言,苏格兰与英格兰利益是一致的,罗伯逊毕竟是长老会领袖、曾任皇家史学家,因此一旦北美爆发独立战争,他的态度明显倾向于宗主国。1778年2月26日为斋戒日,罗伯逊发表布道词,对北美和宗主国之间的战争明确表态,他说:“对一个商业国家的战争,是最为恶劣的罪恶。……这场战争发生在我们同自己首先殖民的人们之间。既然他们曾经珍惜我们的垦殖,就应该与我们牵手以支持整个帝国的权力。”[2]139可见,他既对北美战争表示无法理解,又谴责北美殖民地反叛宗主国。同时,他祈求上帝保佑英国胜利,呼吁宗教虔诚和美德,提倡爱国之心。[2]140-141他对未来作和平性设想:“让我们记住他们是有着同样信仰和血统的民族,让我们虔诚地祈祷他们会迷途知返——手和脚永远不能高得与头脑抗衡,和平会再次朝我们微笑,刀枪终要归鞘。”[2]142这几段话是对于罗伯逊长老会领袖、苏格兰皇家史学家多重角色的最好注解。

问题是,罗伯逊于1778年2月26日斋戒日发表布道词后,还两次重新拾起《美洲史》第九、十编的撰写工作,而现存两编著作包含着他对于宗主国压制殖民地所持有的批评态度,1606年詹姆斯一世颁发特许状,赋予英国移民在弗吉尼亚建立殖民地的一些特权,罗伯逊却指出:它“把立法和行政权利给予王朝统治下的委员会,而这个委员会受王权引导,这样每一个定居在美洲的人都被剥夺作为自由民的最高贵的特惠”。[3]63他还说:“作为对神圣不可剥夺的自由权利的粗暴侵害,英国人在美洲的殖民地建立了。”[3]64罗伯逊还批评英国最早的北美殖民地说:“也许还没有一种统治遥远殖民地的模式,它更多地是独占公司享有詹姆斯授权弗吉尼亚探险公司的所有权利,而不是友好地对待其自由。有几年殖民者只是奴仆。”[3]121-122类似的表述还有,“公司的强权赞成殖民地的繁荣而不是其自由。”[3]122这是以一般启蒙者的人权观批评特许状对殖民者自由权利的剥夺。特别是,王室特许没有平等对待执行者,他说:“委员会首次作为就不公正,(殖民地)政府是设定好的,(执行者)凭借从英国带来的盖有公司印章的委托书,要到他们登陆后的第二天才能打开。”[3]68显然,罗伯逊又从一般启蒙者的平等观念,批评委员会对殖民者人格的蔑视。一言以蔽之,罗伯逊以天赋人权说、分权学说来评判英国对移居北美的英国人权利的侵害。

既如此,罗伯逊对于新英格兰的独立倾向报以同情。1643年5月19日,新英格兰四个殖民地马萨诸塞、普利茅斯、康涅狄格和纽黑文结成新英格兰联邦,具有独立倾向。1652年殖民者获得制币权,克伦威尔对殖民地提供保护,提议运送殖民者到牙买加,遭到殖民地拒绝。也许是罗伯逊联系到北美的独立,他颇有感触地说:“这一独立,现在让所有敌对的派别不寒而栗,独占不列颠各项事务之鳌头。长期习惯于赞赏新英格兰政府,设计出可以接受的原则,而这些原则却是从最完美的公民和宗教的政治榜样中汲取的。”[3]246-247

就罗伯逊在其英属美洲史中所表现出的社会倾向来说,其启蒙者的身份决定他在一般意义上维护人权,其苏格兰王室史学家身份决定他维护宗主国的根本利益,其长老会领袖的身份决定他反对杀戮、反对宗教极端,他的多重身份自然使得其《美洲史》中的社会倾向带有两重性。

总之,罗伯逊既感到写作英属北美史的必要性,又担心自己名誉受损;既赞成清教徒追求自由的努力,又批评其在北美的不宽容;既对殖民者的艰辛报以同情,又对其屠杀印第安人加以揭露;既以启蒙学者的伦理观念批评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压制,又对殖民地武力反叛宗主国表示谴责。这些是罗伯逊英属美洲史写作的两重性。他的这些见解至今仍是有价值的,假如他当初把这些特性带进完整的英属北美史著,那么在那个时代其英属美洲史写作将一定独树一帜;事实上他并未完成,这在学术史上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尽管如此,其英属北美史的学术价值,在书写欧美史学史时,仍值得关注。

[1]D.J.Wormersley.The Historical Writing of William Robertson[J].Journal of the Historical of Ideas,Vol. 47,No.3(Jul.-Sep.1986).

[2]William Robertson.Miscellaneous Works and Commen⁃taries[M].edited by Jeffrey Smitten,London,Routledge/ Thoemmes,1996.

[3]William Robertson.The History of America,BooksⅸandⅩ[M].London,Routledge/Thoemmes,1996.

[4]William Robertson.The History of Scotland[M].Lon⁃don,Routledge/Thoemmes,1996,

[5]William Robertson.“Preface”,The History of America [M].London,Routledge/Thoemmes,1996

[6]欧内斯特·莫斯纳,伊恩·辛普森·罗斯,编.亚当·斯密通信集[M].林国夫,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7]Dugald Stewart.Account of the Life and Writings of William Robertson[M].Bristol,Thoemmes Press,1997.

[8]J.Y.T.Greig,edited.TheLettersofDavidHume,V.2 [M].Clarendon,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2.

责任编校 文方

K091

A

2095-0683(2015)04-0015-07

2015-06-24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启蒙时期苏格兰史学派”(14FSS004)

李勇(1965-),男,安徽固镇人,淮北师范大学研究生处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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