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电影里的媒体社会与人文诉求
2015-03-27周佳
周 佳
(华东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上海 201199)
20世纪90年代,阿帕杜莱曾提出全球文化经济开始演变为“一种相互交叠又充满断裂与脱节的秩序”,并将断裂的维度分为种族、金融、科技、媒介与意识形态五个图景,其中媒介图景与媒体的视觉生产机制密切联系,以电视、电影、广告、音乐、网络等电子形式构建出现实与虚拟交错的景观世界,广泛渗透并深刻影响到媒体受众的日常认知与行动,成为人们体验和想象生活的主要方式。对此,道格拉斯·凯尔纳断言:“一种媒体文化已然出现,其中的图像、音响和宏大的场面通过主宰休闲时间、塑造政治观念和社会行为,同时提供人们用以铸造自身身份的材料等,促进了日常生活结构的形成……虚拟世界正在重组人们的时空感,抹去现实与媒体图像之间的差别,同时制造体验和主体性的新模式。”[1]
2011年,中国知名媒体人杨澜在对全球观众发表的TED讲演《中国的新一代》中介绍、分析了微博在当代中国青年中的普遍盛行和由此引发的诸多社会转变[2],这一讲演例证了媒体文化的体验已开始成为中国社会最重要的生活经验和文化现象。从这一角度出发,本文将对近年风行的几部商业电影中呈现的媒体社会及其特点进行分析,并试图思考其中蕴含的人文内涵和价值意义。
一、媒体社会的电影呈现
票房高达5亿元的《北京遇上西雅图》(2013)聚焦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些热点现象,借用美国20世纪80年代电影《西雅图夜未眠》的帝国大厦爱情场景,展现作为“小三”的文佳佳从北京到美国待产后与辞职赴美照看女儿的原著名医生Frank相识并产生感情的故事。影片中“微博”这一中国版的Twitter起到了构造和推动情节的重要作用,如文佳佳初到美国坐上Frank的车时出于对后者不信任,用手机拍下他的驾照上传到据称有5万粉丝的微博,以此保证自身的安全,而当她感到老钟对自己到美国后的情况漠不关心时,文佳佳又在酒吧自拍和Frank的照片发到微博,对老钟宣示自己并不寂寞。电影积极呈现了这一新兴的移动社交媒体在文佳佳的生活意识中扮演着何等重要的角色:微博在此不仅是个体对日常生活所思所感、一举一动的碎片式记录,还使每个人都能编辑自己的生活影像片段,与其他微博用户共享这些视觉材料,并在交流回复等人际互动记录中进一步形成网络上的自我镜像,同时也在这一手机屏幕为中介载体的虚拟空间的彼此凝视中产生了一定的公共性。影片初始文佳佳的这两次发微博举动,即表明以她代表的中国新一代青年已创造并融入一种以移动社交媒体为中介的生活形态,使个体存在与社会互动的方式都发生显著变化。换言之,现实生活的个体开始通过微博等新媒体在网络空间塑造出虚拟的人格形象,并构成了以媒体的视觉关系为核心的在现实与虚拟之间穿越的社会存在形态和交流互动模式。
电影结尾再次展示微博在现今日常生活中承担着人际互动和情感交流的重要作用。当终于实现生活自立的文佳佳带着孩子来到纽约帝国大厦楼顶观光时,收到恰好同在那里的Frank父女发送到她微博的照片,随即也拍照回复,Frank父女看到回复的微博后飞奔赶回,由此成就了两人浪漫相遇并最终牵手的美好结局。如果说电影开始处文佳佳对微博的两次使用刻画出她初到美国时的聪敏机灵和任性娇纵,表明“中国新一代”的生活思维已开始与移动社交媒体的网络表演特性及其视觉关系开始高度融合,那么在情节剧式的巧合片尾中,也正是微博使文佳佳和Frank分隔两年后在帝国大厦楼顶重逢,从而缔造了跨国爱情童话,手机微博在此成为酝酿、牵动和传达人们情感力量的独特技术纽带,也在电影里见证了文佳佳从怀有委屈的娇纵“小三”到追寻婚姻家庭真谛的自强母亲的人生转变。
无独有偶,比《北京遇上西雅图》早几个月上映的贺岁片《人再囧途之泰囧》(2012)曾以超过12.67亿的成绩创造出中国电影内地票房的记录,观看热潮使之一度成为文化领域的热点话题。这部公路喜剧电影以在北京做葱油饼的社会下层王宝无意间卷入作为社会精英的新能源科技公司副总裁徐朗与同事高博之间的商业利益竞争为叙事线索,展现三人在泰国的一系列冒险经历,同时以王宝和徐朗代表的城乡、贫富等二元化人群在行为方式与价值观念之间的碰撞作为电影的主要笑料和噱头来源。
电影开头两人在机场相遇时,王宝就提到自己的微博并要求与徐朗互粉(即互相关注),到泰国后又时时处处拍照发微博,他急切地要用影像记录并在微博上展示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圆梦旅程,作为一个在现实社会中几乎从不为人注意、也毫无痕迹的普通小人物,王宝对手机和微博的热衷不仅是出于拍摄记录行程的便利,更在于手机微博提供了向众多网络上的陌生人(即微博粉丝)展示生活点滴从而树立自我认同的平台和机会,电影借此逼真地描绘出中国社会底层大众因移动社交媒体兴起时所释放的自主性和公共性而产生的前所未有的参与热情和自我表达的强烈意愿。因此,当王宝提出要和徐朗互粉时直言的理由是后者的粉丝更多,这意味着自己编织的生活片段将受到更多网络观众的关注。同时,也正是王宝发送并@徐朗(即转发给徐朗)在酒店的微博,使徐朗的竞争对手高博在利用手机植入病毒,以卫星定位跟踪徐朗被发现后得以继续掌握到他们的行程。身处社会上层的徐朗和高博,为取得大股东的商业授权所带来的物质利益而展开跨国的竞争之旅,这种商业竞争几乎完全依赖在网络基础上的手机和微博而进行,因此电影的前半部几乎也就被演绎成两人利用媒体技术的战争。对徐朗而言,这场异国的战争同样寄托着将他研制多年的油霸产业化发展的人生梦想,为此事业成功,他长期漠视对妻子和女儿的亲情,影片开头即表明徐朗面临着妻离子散的婚姻家庭危机。
从利益至上的喧嚣城市走向温暖人情的淳朴乡村,是许多当代中国电影解决人伦危机和精神张力的叙事常规。在《人在囧途之泰囧》的后半部,伴随着越来越精致唯美的乡村田园画面和宗教信仰氛围的共同烘托,王宝没有再像电影开头那样时时处处发微博,而是把对母亲的孝心等淳朴的心愿编织在他手工制作的日记本中,徐朗返璞归真的转变也由他撕毁而后又重新捡起这代表着亲情的日记本体现和完成。电影结尾处,徐朗最终放弃了对商业利益的争夺,远离都市社会及其漠视亲情的商业逻辑对他价值观念和行为抉择的影响,顿悟人生真谛般达到内心的从容安详,由此实现兄弟情谊的恢复和夫妻感情裂缝的弥合,电影最后不仅大团圆式地解决了开头的家庭危机,王宝原本不可能实现的与明星范冰冰合影的梦想也得以成真。因此,与《北京遇上西雅图》以微博连接、激活和实现童话式的真爱从而达到影片的感人高潮不同,徐朗对王宝日记本的前后态度变化似乎表明电影不经意地将手机GPS定位和微博等媒体科技的运用与都市社会无情的丛林法则、商业逻辑进行并置,以此作为导致当代社会人际关系冷漠疏远的来源和象征,于是,远离都市社会和媒体技术便成为影片中人们重返田园自然、重寻心灵信仰和重建基本人伦关系的解决途径。
综上所述,《北京遇上西雅图》和《人再囧途之泰囧》这两部差不多同时上映并深受欢迎的主流商业电影,都呈现了以手机为主要载体的微博等社交媒体对所谓“中国新一代”的重要意义,其情节和主题的设置不同显示出电影对微博及媒体社会的不同理解,并以各自的应对方式促成主人公对自身生存状态和价值观念的反思:文佳佳在待产过程中经历贫困波折而最终对婚姻爱情乃至自立自强的人生达到真正理解和主动追寻,徐朗对王宝代表的以家庭亲情为人生重心的淳朴情怀与内心平静的逐渐认同和抉择参与,都表明他们超越了先前片面追求物质人生的常规理解,不约而同地以回归家庭情感作为存在价值的依托。
主流商业电影具有作为“造梦工厂”的文化机制定位,因此,这两部电影童话般的结局首先固然是面对当代中国社会在伦理层面的严重缺失和精神层面的茫然失序所作出的梦境式补偿和解决[3],但同时也表明商业电影对当代电影观众文化心理需要的准确把握,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中国转型社会亟须进行伦理重建这一日益迫切的人文诉求。
二、媒体真实、虚拟公共性与人文反思
在新世纪初,冯小刚的《大腕》(2001)和《手机》(2003)便已开始关注当时初露端倪的媒体化现象。《手机》中人与人之间的生活距离与情感距离都因为这一新媒介的普及而发生变化,因此,在电视节目中“有一说一”的主持人在生活中却不得不编织大量谎言,手机被视为是社会变迁时人伦困惑的媒介成因。10年来,网络通信技术取得革命性的普及和升级,中国社会的媒体化趋势和对日常生活的全方位影响也逐渐彰显。就这一观察角度而言,可以认为陈凯歌的《搜索》(2012)实质上延续了《手机》里通过聚焦热点媒体现象来呈现和反思社会媒体化的电影叙事思路,成为近年在媒体问题上最有针对性和代表性的中国电影。
影片围绕被查出患有绝症的思拓公司董事长秘书叶蓝秋在公车上拒绝让座被电视台播出并在网络上引起巨大反响的媒体事件,讲述了电视节目编导陈若兮及其男友杨守诚、思拓董事长沈流舒及其太太莫小渝以及叶蓝秋等人受到这一媒体事件的影响而经历的巨大生活波澜。正如影片中沈流舒对媒体无处不在的感慨,《搜索》呈现了一个高度媒体化的当代中国城市社会,被媒体中介了的思维意识和视觉存在的观看逻辑成为这一媒体社会的核心,贯穿于各个城市空间的日常生活,个体的信息注意、认知判断、价值取向甚至情感交流,婚姻家庭等基本的人伦关系也都受其塑造和制约。与此同时,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某种焦虑感却没有明确有效的解决方案,媒体事件的发生不仅打破各人原先的情感平衡,也把日常的焦虑引爆为生活的危机,以戏剧化的方式让观众与片中人物共同直面媒体社会的生存境遇。
影片中叶蓝秋不让座所引发的媒体事件,首先揭示了媒体运作机制对真实的建构。作为媒体社会里的媒体人,电视台新闻栏目记者和编导陈若兮在讨论拒绝让座的视频时曾明确提出:生活的真实是难以理解的,媒体的任务是努力还原真实,真实对每个人而言是不同的。因此,她对视频进行剪辑,强调其中容易引起联想的语言,又让其他媒体朋友一起参与推广,通过议题设置把这一原本不起眼的生活小事制造成新闻事件。媒体不仅生产制造出新闻热点,还以追踪报道和深入访谈等系列节目不遗余力地拓展和延续这一话题,扩大再生产以供观众消费。因生活压力而迫切渴求事业上升的陈若兮为了吸引眼球来维持这一热点和扩大影响,不仅拒绝播放叶蓝秋的道歉视频,并在访谈讨论节目和采访叶蓝秋老师的过程中以明显的倾向来掌控评判立场,同时在“还原真实”的名义下不断挖掘叶蓝秋的私密生活制作专题。正如李普曼所说,媒体社会中的现实是经过大众传媒选择、加工之后重点突出的象征性拟态现实,人们对现实的认知和评判实则是出自于对拟态现实的反应[4]。因此在高度媒体化的社会中,大众媒体具有能够建构人们认为的真实,也能够定义所谓的社会真实。
另一方面,日常生活也已受到媒体意识的侵蚀,使“真实”这一概念本身产生裂缝。沈流舒便是深谙如何利用媒体的商人,为摆脱公司在签订合作项目时所受媒体事件的影响,他把妻子的结婚纪念仪式精心策划成媒介公关项目,当他的妻子意识到他表现出婚姻幸福的举动是完全出自商业利益而进行的媒体表演时,也就突然领悟了自己向来看重的家庭婚姻和夫妻感情对沈流舒而言只是作为一个成功商人形象的职能性配置,她本人也只是在豪宅中如商品一般的象征性存在,沈流舒的各种社会行为逻辑都取决于是否面对摄像机镜头和被观看,即所谓公众人物的“印象管理”[5]。因此,电影在揭示媒体建构真实的同时,也展示了媒体中介下的社会及其视觉逻辑如何使“真实”在婚姻家庭这样最基本的人际亲密关系中也开始边界模糊,有失效的危险。
更重要的是,在电影中无论是媒体对真实的建构和定义,抑或是媒体意识与视觉逻辑在日常生活的渗透又都离不开媒体的虚拟公共性。在虚拟的网络空间,同事叶小华匿名曝光电视新闻里叶蓝秋的现实身份;在后续的访谈节目和街头采访中,电视主持人也围绕不让座事件在荧屏上形成公共讨论的空间,以编导制造话题热点的意图生产着媒体的真相。当一则匿名电话说叶兰秋是“小三”之后,这一媒体事件更是从寻求“真实”的新闻热点转而呈现出泛娱乐化的戏剧性[6],以讹传讹的谣言使叶蓝秋从不让座转而成为“小三”的代表而继续成为公众热议话题和搜索对象,不断在网络上和电视节目中被消费。网络和电视媒体的虚拟公共性在此逐渐呈现为一种无理性、无原则的符号暴力,使叶蓝秋在上网浏览时搜索到关于自己的种种流言和谩骂,受到极大的伤害。这种媒体的虚拟公共性也参与了对现实生活的构造,米尔佐夫曾说,“现代生活就发生在荧屏上……观看远胜于相信,这绝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正是日常生活本身”[7]。这意味着媒体社会的观看行为本身越来越附带着对媒体的真实设定和价值判断的无条件接受。影片中叶蓝秋在保姆介绍所的遭遇便例证了电视、网络等媒体具有将媒体真实叠加进社会现实之中的力量,表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无法摆脱媒体化的影响。
媒体社会的这一重要特征,在影片结尾处得到了完整的展示。陈若兮一手制造的媒体事件使无辜的叶蓝秋成为媒体界定的“小三”而被无数电视和网络观看者的误解、指责和谩骂,而当莫小渝让陈若兮请职业水军帮忙在网上进一步抹黑叶蓝秋时,电影揭示的网络虚拟公共性的弊端就更为明确了。正如卡斯特所言,在以网络为承载的媒体社会,“集体经验的任何东西都是虚拟的,但这虚拟性是每个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基本方面,媒体变成了公共空间……社会公共性由电子网络组成”[8]。正是通过无处不在的“观看”,媒体社会的虚拟公共性获得了更改真实的权力甚至本身便成为真实的来源:当叶蓝秋和陈若兮的男友杨守诚在一起时,无处不在的媒体镜头立即将他们的照片发送到网上供网友观看。曾经强调“谣言不是新闻”的媒体人陈若兮,在自己观看到这一媒体真实时也立即相信两者的亲密关系,怒而在网上发文章攻击叶蓝秋。至此,《搜索》一片里,荧屏前观看并相信着的人们通过虚拟网络的公共性参与了对媒体真实的塑造,而同时又都被媒体真实所影响、牵动和制约,这就是媒体社会里个体的生存处境和人生宿命。
陈凯歌的电影向来以其人文气质而著称,这种气质使他的电影往往具有对伦理问题的关切和启示,《搜索》一片通过媒体真实和虚拟公共性的问题揭示,呈现出城市社会在媒体化运作机制下的人性遭遇和伦理困惑,传统意义上所谓“真实”的共同体和伦理维系都在奇观化、娱乐性和消费式的媒体逻辑中被残酷地化为齑粉。陈若兮对杨佳琪的真相教导、叶小华借曝光叶蓝秋的上位,以及沈流舒对婚姻的把玩等行为都体现出社会弥漫的丛林法则造成的单一价值和人性荒原,而所有这些又都通过媒体社会的符号暴力统统集中加诸在叶蓝秋身上。
同许多电影一样,《搜索》给出的解决方案仍然是离开高度媒体化的城市空间及其运行逻辑对人的制约和规定,去桃源自然找回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尊严。电影中几乎所有人都谙熟于媒体社会的竞争法则,唯有叶蓝秋在冷酷的外表下固守着纯真和无辜,她的这种纯粹性同时也体现在人伦关系的真空状态:她孤身一人,既没有父母家人,又远离了同事,仿佛是一个在媒体暴力和人性荒原上自我放逐、遗世独立的个体。但她遇到了拒绝功利和虚伪,同样寻找真实的杨守诚——人如其名,从电影开始,他便因反感于工作中充满欺骗、缺乏真诚而辞职。两人在离开城市媒体社会、回归大自然的相处过程中彼此发现,互生真正的爱意。美国著名人文学者特里林曾在其名著《诚与真》中梳理了西方现代文化史上关于真实、真诚与自我的文学表达[9],在当代媒体社会中,杨守诚和叶蓝秋对真实的固守和追求,其观念特征正与坚持“诚实的灵魂”的少年维特相似,叶蓝秋最终自杀的结局似乎也与此相应,这一设置表露了《搜索》在反思、质疑媒体社会背后的人文主义伦理诉求。
《搜索》的结尾并没有如前述电影那样为现实赋予童话结局,但陈若兮在失去工作、莫小渝在恍然于丈夫的虚假之后也都各自开始摆脱既有的观念和行为模式,开始了新的生活追求。这使电影在不断深入揭示媒体社会日趋分裂的真实感与虚拟公共性的非理性符号暴力之后,最终流露出些许人性曙光的暖意。
总之,围绕媒体事件所引发的人生抉择,《搜索》提出和追问了媒体社会生存境遇下的个体能否坚持真实存在,以及真实本身是否还能存在等问题,奠定了影片浓郁的人文主义特质。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无疑将触及深刻丰富的社会伦理议题,在此可以借用李奥塔对现代性的论述以相对照:“无论出现于什么年代,如果没有信仰的破碎,没有发现现实之中真实的匮乏而去创造其他的现实,现代性就不会发生。”[10]
三、媒体反思的跨国共鸣与启蒙现场
《搜索》中大量在网络虚拟公共空间上参与符号暴力的匿名网民,似乎都占据着客观公正的制高点,以此想象中的道德义愤围观、围剿着被媒体真实确认为“小三”的叶蓝秋。从这一“围观正义”角度而言,《搜素》所反思和质疑的媒体社会的虚拟公共性正与英国BBC出品的系列电视电影《黑镜》中的《白熊》(2013)一集相共鸣:在白熊正义公园里,游客即观众在真实的城市街区中观看一位女子茫然无措地被持枪者追杀的奔逃过程,在逃亡到一间房子里后,这位女子会发现自己站在舞台上,台下即公园的游客——观众,她被告知曾旁观男友杀害幼女,故要接受这种形式的惩罚,最后在游客一阵阵“杀人凶手”的激愤和辱骂中游街示众,观众和游客在此全过程中都可拍照录影,最后该女子则会被强行消除记忆。等待下一场她不知情的惩罚即“演出”。白熊公园所兜售的是已转化为剧场观看行为的道德审判和执行正义的心理满足感,而游客即观众所消费的也正是围观——一个看似茫然无辜者的受罚真人秀。
《黑镜》系列在各集作品中均以相当激进的科幻形式、极为冷峻犀利地直指电视、移动社交媒体、电视选秀节目等当代媒体文化现象在未来科技的演进中对公共生活的彻底改写和私人生活的异化摧毁,自2011年开播以来,已成为近年欧美电影中聚焦和反思媒体社会及其人性恶果的经典之作。
与《黑镜》系列几乎同时,以《搜索》为代表的近年中国电影,也开始聚焦和反思媒体社会的现实弊端,在媒体科技和媒体文化形式都逐渐趋于全球同步的网络社会,中国和欧美以各自不同的社会背景和人文关切,立足于各自影像叙事形式需要而展开对媒体文化的反思,构成某种带有深刻差异性的电影共鸣,这一出现在电影领域的全球性的媒体反思现象似乎证实了卡斯特所言的网络社会文化在全球通用性和地方差异性两方面的双重运动[8]。同时,萨义德在探讨现时代如何理解人文主义的文化历史内涵和具体实践路径时曾指出,“人文主义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揭露、发现、自我批评和解放的进程……并且,它以民主的、世俗的、开放的特性,凝聚它的力量和适用性”[11],以此反观分别以《搜索》和《黑镜》为代表的某些媒体反思电影,不难发现它们其实也共享着在媒体社会中坚持着一定的人文主义文化实践的诉求和使命。
在这方面,最新的例子是姜文的《一步之遥》(2014)。该片是一部观念前卫、内涵复杂的电影,可以从叙事、影像和隐喻等不同层面进行解读。从媒体社会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看,电影试图回归五四启蒙传统的人文立场也是通过对当代大众媒体视觉机制的讽喻而进一步确立和深化的。
作为影片主角亦即能间离出电影叙事系统而对着观众独白的“讲故事的人”,马走日在电影一开始便引莎士比亚笔下幻灭的人文主义者哈姆雷特的经典问句“to be or not to be成了我们大家的问题”,结尾时又独自站在硕大的堂吉诃德式风车上对下面的人群进行呓语般的演说,这都是挪用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关注人性尊严的人文主义经典[12],为这部具有后现代影像形式的电影向人文启蒙立场回归的内核奠定了基调。虽然这一基调十分隐晦,但在马走日进入武六家时一身知识分子的装扮和面对象征军阀权力的大帅不断叙说他原有两条腿中的“赛先生”(即五四运动所倡导的科学精神,与民主精神并列)等众多细节中得到呼应。
伴随着酣畅恣肆、高速奔放的叙事节奏和布满历史机巧的语言和意象符号的隐喻,影片带着几分启蒙色彩勾勒出一个由新闻报刊、电影、选秀直播晚会等各种媒体交错构成的社会空间,显露出让电影本身成为后设媒体的深刻抱负。典型的例子之一是在电影《枪毙马走日》的拍摄现场,文明戏名角王天王、作为真人秀演员的马走日和在场麻木不仁的看客观众无一不受到电影镜头的隐喻性审视,展示出媒体社会中以观看为基础的视觉机制及其文化伦理的问题。而围绕花域选美和完颜英被杀,电影又不断以浓重的历史感对媒体、权力、资本、社会和民众的关系进行反复拷问;花域总统的选秀直播夹杂着对当下盛行的综艺选秀节目的现实讽喻,电影以华丽而浮泛的戏谑影像反衬,指明选秀节目的运作背景、资金来源和认同机制,罕见地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不断揭示其暗含的资本流动的任务[13]。华界军阀和租界巡捕的政治权力与电影等媒体生产过程的互动则构成了马走日的亡命空间,两条腿健全时的他本与项飞田一样,是与大众传媒共舞的个中高手,最终却逃不脱被媒体、资本和权力(分别由王天王,武七和升职后的项飞田代表)三位一体合谋下的反复压榨而最终成为现实的噱头和历史的沉渣。
在媒体反思的层面上,《一步之遥》的人文启蒙关切延续并超出了《搜索》的设置。如果说《搜索》以电视新闻和网络空间对日常真实的媒体建构和虚拟公共性为切入点提出了媒体社会的生存境遇以及人伦危机,并试图以回归桃源自然的幻想和少年维特式的诚实灵魂来回应这一时代的“诚与真”命题。那么《一步之遥》以武六这一“持摄像机的人”为核心线索的叙事设置和细节呼应,不仅同样提出了媒体社会中新闻媒体和视觉影像与现实真相之间彼此交织和相互生成的存在境遇,更进一步揭示了媒体、资本与权力三者之间在观看,甚至是现场观看的形式下合谋操控、修改和直接生产“真实”的历史与伦理的双重悲剧。
《一步之遥》容纳了大量的文化信息,视觉和叙事的抱负也已尽可能地浓缩。由此,在历史理解及其现实表达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铺陈着诸多叙事元素而造成内容的负荷,同时电影竭力吸纳当代媒体文化特性并对电影本身进行极限探索而造成形式的负荷,这些都与当代中国商业电影流畅简单的叙事需求和逻辑惯性发生了冲突,使电影略有不堪其重之感,但同时也进一步实现了与电影本身的间离而引人沉思。影片还以超现实主义、后现代戏仿等风格构成的气贯长虹的华丽影像为底色,在内容上直面媒体社会操控中的惨淡人生、形式上拓展电影自身的媒体边界,以个性鲜明的方式实践着萨义德所说的人文主义批评,以启蒙精神诉诸历史而又溢出历史,从媒体角度解构真实而又唤起真实,将作为大众媒体的电影自身拓展为承载着复杂历史文化思考和记录着话语争夺痕迹的开放式文本,虽白璧微瑕,但在整体水准开始严重下滑的中国电影中仍是当仁不让的翘楚,是真正具有世界胸怀和历史抱负的大气之作。
如果从媒体社会的角度回顾这四部当代中国电影的人文诉求,《从北京遇到西雅图》《泰囧》等电影里的手机微博现象呈现出当代中国步入媒体社会后个体在日常生活、人际互动和自我意识等方面的重大变动,并以回归家庭情感的童话结局表达出在价值张力和伦理诉求日益强烈之际的人文关切;《搜索》则围绕一桩电视和网络制造的新闻事件,进一步揭示了高度媒体化的城市社会及其运作机制,对媒体真实与虚拟公共性及身处其间的人性问题予以反思和拷问;《一步之遥》在夹杂着后现代风格的影像叙事表象中坚持着颇具启蒙意味的人文立场,以独特的视域向观众开启了对媒体、社会与历史等宏大命题的思考,其历史内涵的深厚宽广和文化关切的复杂精确都独树一帜。
萨义德说:“任何一个人文主义的重大成就,无不与那个阶段的新事物,或者是艺术、思想或文化中最近出现的真实的和激动人心的东西,有着重要的结合、关联或接受。”[12]尽管这些电影从影像手法、内容立意、市场定位乃至基本格调等常见的探讨角度而言显然都大相径庭,但它们不约而同地捕捉到当代社会的各种媒体化迹象,并试图借此重新定位个体的生存境遇和动荡的人伦关系,这些参差不一的视觉想象共同构成了具有人文诉求的影像光谱,反映了也影响着当代中国的文化认知与情感结构,可与以《黑镜》为代表的欧美电影对媒体社会的人文反思相互比照,差异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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