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在中国研究史的辩证式演进及其启示
2015-03-27朱进东
韩 金,朱进东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06)
《资本论》是诠释马克思思想的重要文本依据,也是马克思最为重要的经典著作。《资本论》随着其他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传入中国之后,立即对中国的革命和建设事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破解中国近代发展史的不可或缺的密码。由于《资本论》直接以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生产方式为分析对象,所以,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相对于其他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而言,它的引导、影响作用更为突出,也更值得我们研究。
《资本论》在中国的研究史,是对《资本论》这部著作在中国研究历史的研究,是对《资本论》在中国的翻译、介绍、注释、阐释、研究、应用等情况的梳理。研究史是对历史事实陈述的总结、归纳,也是一种反思。本文研究的主要不是《资本论》本身,而是资本论在中国的研究史,是对资本论在中国的被研究情况的研究。
从历史分期上来看,《资本论》研究的内在逻辑与特色可以成为对《资本论》研究的分期依据,但是,由于历史的特殊原因,中国《资本论》的研究史与中国的政治史之间始终存在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与相互影响,某些著作、翻译、宣传、理论观点的出现看来是独立、偶然的,但只有放在社会主义事业发展的宏观背景下才能得到恰当、正确的理解。因此,对《资本论》在中国的研究史的分期,在作综合考量的基础上,笔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以及《资本论》在中国的研究史,可以分为出四个阶段,即思潮阶段、理论阶段、强化意识形态化阶段以及学院化阶段。
一、《资本论》在中国研究史的阶段划分及其主要成果
(一)思潮阶段
在思潮阶段,国内对《资本论》的研究工作主要是节译和介绍。《资本论》在中国传播的起始点,可以追溯到1899年,这一年4月份的《万国公报》第123期上就提到过马克思和《资本论》。现在所知的中文刊物上第一次明确提到《资本论》这本著作的名字,有赖于朱执信,他在1906年1月出版的《民报》第二号上发表文章《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内容除了对马克思、恩格斯生平的介绍外,还介绍了《共产党宣言》的基本内容和《资本论》的剩余价值学说的大致要点。
1908年,同盟会活动家井勿幕等人在日本创办的《夏声》杂志上,也刊登过简单介绍《资本论》内容的文章。1912年,蛰伸译述煮尘重治的文章《社会主义大家马儿克之学说》,其中有一节专门介绍《资本论》概略。1919年,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这篇文章中,也介绍了《资本论》的基本思想。1919年6月—11月,李大钊主持的《晨报》上连续刊载考茨基的《马氏资本论释义》,这是考茨基的《马克思的经济学说》最早中译文。1919年11月—1920年6月,《建设》杂志以《马克思资本论解说》为题,发表考茨基《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又一种译文。考茨基介绍《资本论》的著作被译成中文并出版发行,对当时的中国传播《资本论》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1920年,中国《资本论》最早的中译文,由费觉天翻译,篇名为《马克思底资本论自叙》,即《资本论》第1卷第1版序言。同年还有李汉俊翻译的《马格斯资本论入门》和苏中摘译的《资本论》第1、3卷中有关内容,篇名为《见于资本论的唯物史观》(日本河上肇著)。
真正将马克思主义放在时代背景下认真研究并传播的人当属李大钊,他也是第一个在中国传播《资本论》的人。在他的倡导下,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立,致力于创刊译著。共产党成立后在上海成立的第一个秘密出版机构——人民出版社,克服重重困难译介马克思经典著作,这对《资本论》的传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二)理论阶段
在理论阶段,陈启修翻译了《资本论》第一卷第一分册,这是中国第一个《资本论》的中文节译本。1932年9月《资本论》第一卷(上册)中译本出版,1936年6月《资本论》第一卷(合订本)中译本出版,译者署名玉枢、右铭,即侯外庐和王思华(以下简称侯、王)。比起陈启修和潘冬舟翻译的《资本论》第一卷三分册本,侯、王译本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更可以看作最早的《资本论》第一卷中文全译本。1934年,《资本论》第一卷第一分册由上海印书馆出版,译者吴半农,校者千家驹。1934—1938年,郭大力和王亚南在抗日战争的硝烟中译出了三卷《资本论》。1943年,郭大力把《剩余价值学说史》全部译完,这是中国出版的第一部《剩余价值学说史》的中译本。1939年,沈志远出版《研习资本论入门》一书,并于同年发表了马克思《雇佣劳动与资本》的新译本,翻译苏联罗森贝的《怎样研习〈资本论〉》。1947年,由生活书店发行的沈志远编译的《研习〈资本论〉的准备》,这是一部简单介绍《资本论》的通俗读本,是研习《资本论》的入门书。
(三)强化意识形态化阶段
1949年到1966年间,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者主要从经济学角度对《资本论》做了大量的介绍、传播、注释、研究工作,同时也诞生了一大批经济学家,试图通过对《资本论》中马克思主义经济思想的把握而对中国经济做出自己的贡献,也正是在这一大的社会背景下,《资本论》成了必读著作。新中国成立伊始,对《资本论》的研究以通俗性、基础性的普及介绍为主,如“《资本论》的创作史、研究目的以及结构,研究成果以报刊论文为主”[1]。大多数学者从《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创作史、结构等角度,从马克思的劳动价值学说开始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少数学者从文献学角度对《资本论》展开研究工作,最为著名的是孟氧的《〈资本论〉历史典据注释(初稿)》;鲜有学者从哲学角度研究《资本论》,直到1957年冯维静翻译出版苏联学者罗森塔尔于1955年出版的《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问题》一书,中国才出现专门研究《资本论》哲学的学术著作,以1963年出版的吴传启的《〈资本论〉的辩证法问题》最为著名,这也是中国出版的第一部专门研究《资本论》哲学的专著。
“文革”十年,经济停滞、思想停滞,《资本论》的翻译出版工作也陷于停滞状态。零星的翻译和出版工作,要么是简单的整理,要么是承担着政治任务,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通俗化和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普及化服务。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的编译工作中,所摘译的文章大部分是马克思恩格斯有关阶级斗争的论述。在《资本论》被当作纯粹经济学著作的经济陷于停滞状态的时期,《资本论》的翻译、出版、传播和研究工作,在艰难中前行。国内关于《资本论》的学术研究专著基本空白,仅仅出版了一些各高校编印的普及《资本论》基本知识的注释、提要、简说等学习资料。
1976年至1978年,对《资本论》的研究工作逐渐正常展开,但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期间,与《资本论》相关的译著几乎没有,在1978年翻译出版过一本苏联共产党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编的《围绕马克思〈资本论〉所进行的思想斗争史概论1867—1967》。出版的《资本论》研究方面的著作数量也不多。对《资本论》研究的论文数量不多,研究内容没有太大的拓展,大多是学习性的笔记和札记,恰逢《资本论》第一卷问世110周年,因此,更多是纪念性文章,发表一些零散观点,没有形成系统的研究氛围和体系。关于经济学和哲学的研究很少,除了知识的普及化和通俗化,也有结合《资本论》而写作的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有关“四人帮”、资产阶级法权的文章。
自1963年吴传启出版专著《〈资本论〉的辩证法问题》,开始有更多的学者转向其哲学研究。其哲学研究的重心也在不断变化,由侧重于辩证法的研究,转向历史观的研究。再往后,学者们关注的是《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蕴涵的社会历史发展理论,并以此来探索《资本论》三大手稿的哲学内涵,研究重心又从历史观转向发展观。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摆在了工作首位,之前一直作为经济学著作的《资本论》,在经济领域的研究从此也从未中断过。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渐趋学术化和学院化,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转变,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学者加强对《资本论》的哲学研究。大批学者也开始研究《资本论》与社会主义学说的关系,《资本论》与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关系,大多数都是对《资本论》的内容进行分析和介绍,对《资本论》中涉及的经济学知识依然是进行概念上的普及和大众化的说明及阐释。
(四)学院化阶段
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背景之下,1992年之后,以《资本论》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之关系为研究内容的著述最多。这一阶段,对《资本论》的研究开始向纵深发展,特别是以文献资料和版本作为研究《资本论》的基础开始进入研究领域。也有学者呼吁,对《资本论》的研究,还“必须结合对20世纪资本批判史的梳理、结合目前资本全球化的发展态势来重新理解和评价《资本论》中的资本理论及其对资本逻辑的批判,确立其思想史地位和当代意义”[2]。这一时期,学院研究及其话语虽然不可避免仍然会受政治的直接影响,《资本论》也被当作理论思维的源头,但是90年代开始,是将理论研究纳入基于理论本身的学术轨道上从而消除各种绝对主义之话语的时代,学术和意识形态之间关系的作用强度发生改变,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及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研究,也开始步入“回到马克思”的崭新阶段,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研究步入理论诠释和实践阐释阶段。因此,对于《资本论》的探索,学院研究有了比之前更为自由的空间,立于国际平台之上的对话意识也在渐渐复苏。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一直参与中国改革开放的过程中,马克思文本的纯学理分析得到重视。正如聂锦芳所言:“文本研究虽然不构成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全部内容,但它是这种研究的永恒性基础。”[3]在马克思主义研究方式开始转轨、文本研究的基础意义被凸现的背景之下,中国学者对马克思主义重要著作的版本文本进行了分别研究,其中包括对《资本论》的文本研究。
这一时期的《资本论》的哲学观研究,仍然是以历史观为最为重要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范式,并辐射到其他的研究领域中去,并且,随着与中国的经济建设事业相结合,开始出现了发展观研究等重要的新的研究领域。可以说,虽然仍然有重重的问题存在,但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资本论》研究得到了蓬勃的发展。
二、《资本论》在中国研究史演进的原因和动力机制分析
(一)思潮阶段救亡图存努力下的偶然遭遇
“十月革命”之后,马克思主义出现在各种社会思潮的队伍中,挺进中国并最终走在队伍的前列。中国知识分子试图理解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和唯物史观,实现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理想之社会。当时即使新文化运动主张重视启蒙,但救亡图存的主题始终贯穿在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中,政治运动和政治改革成为民国之后的社会主题。正如李泽厚所言:“燃眉之急的中国近代紧张的民族矛盾和阶级斗争,迫使思想家们不暇旁顾,而把注意和力量大都集中投放在当前急迫的社会政治问题的研究讨论和实践活动中去了。”[4]
马克思主义与十月革命和列宁主义一起传入中国,被当时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所信仰并传播,成为中国社会思想的主流,扩展了社会主义在中国的思想阵地。但是,五四运动到20年代的中国,由于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马克思主义一进入中国,就与救亡图存的革命实践联系在一起。实践者拿到阶级斗争的武器,随即进入实践中运用,历史形势不容他们去探究其根源和目的。因此,在当时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译介和宣传当中,仅有一些宣传唯物史观的理论文章,多数又从苏联和日本的著作转译,在中国革命者当中的理解却是不透彻的,使马克思主义沦为僵化的教条①,造成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前进的曲折。
在思潮阶段,《资本论》在中国的传播与研究呈现片段式、零散式的特征,这是与中国当时的具体国情分不开的,笔者认为理由如下:
首先,中国当时的经济生产形式还是以农业并且是小农经济为绝对主体的存在形式,客观上无法映照《资本论》所立足的机器大工业的生产形式。清朝时,中国是一个绝对的农业国家。进入清末之后,中国开始了以洋务运动为代表的工业化过程。但是,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路下,现代工业在清朝统治者看来只是一种技术手段,而非推动社会变革的根本力量,因此,工业化的助力与阻力同时存在,使得中国的工业化过程先天缺乏强大的激励力量。再加上工业化过程本身所需要的漫长周期,到清王朝灭亡时,中国仍然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国家。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的工业化取得了快速发展,但军阀混战、政权频繁更迭的状况,也并非发展工业的有利环境。所以,到了1921年,中国的工业仍然只是集中在上海、武汉等少数大城市。因此,中国在主体上仍然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社会。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描绘的机器大工业的生产方式自然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也无法对社会的思想观念形成冲击力。
其次,中国当时的社会组织力量处于碎片化、多元化、争斗化的状态当中,无法形成全国统一的权威和组织力量,更遑论形成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组织严密的无产阶级队伍及其先锋队共产党。清末时期(鸦片战争至辛亥革命),中国传统的统治力量——清王朝——的权威性和统合能力不断流失,随着人们开眼看世界过程的不断行进,信息的多样化带来思想的多元化和社会力量的多元化,清王朝所代表的传统型权威不断被克里斯玛型权威和法理型权威所侵蚀。
进入民国之后,社会权威在克里斯玛型和法理型之间来回动荡,中国社会始终无法得到有效统合,表现之一就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地方上军阀割据,中央政府的主导力量以大军阀的实力和他们之间的战争结果为依据不断变化,从成分复杂的南京政府,到袁氏的北京政府、洪宪帝制,再到皖系、直系,中央政府变成了北京政府。
这种碎片化的社会状态,使得各种力量忙于扩大自己的势力以消灭竞争对手,其指导思想要么付诸阙如,要么任主导者意志而行。《资本论》所要求的组织严密、思想先进的工人阶级及其先锋队,其所描述的资本拥有者和无产阶级的以阶级为标识的对抗和博弈状态,在中国还没有出现。在这种情况下,《资本论》在中国的适用就严重缺乏组织基础和阶级基础,从而无法引起人们的强烈关切。不仅《资本论》,整个社会主义运动的情形,也大致如此。
再次,当时各种社会思潮春风乍起,进入中国时间尚短,相互之间尚无法形成有效的对比和竞争。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急切地寻求各样救国良方,使得中国出现了社会思潮井喷的壮丽景象。例如当时中国的效法对象,既有传统的老牌帝国如英国、法国,也有帝国主义的新秀如日本、俄国;中国的社会改造运动,既有北洋和南洋政府的武力统一全国的路线,也有谭延闿和陈炯明的联省自治,还有梁漱溟的新乡村运动。当时世界上所流行的各种各样的社会思潮,在中国都能找到信奉者,例如:法西斯主义、国家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等。即使在社会主义这一思潮内部,在中国的分化情形也一如其在国外那样,例如拉萨尔主义、无政府主义、布朗基主义、工团主义都相当盛行。在这种情形之下,历史还没有给科学社会主义以足够的时间来证明自己的科学性,其与其他思潮的竞争也没有有效展开,思潮与社会力量的结合,要么纯属偶然,要么归乎主导者的意志。在这种情况之下,科学社会主义尚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揭示经济建设规律而非暴力革命战略的《资本论》,自然也不可能引起人们的重视。
(二)理论阶段政党引导下的体系化整合
1949年以前,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在学理上并没有争论出一条清晰的界限,当时的社会现实,成就了阶级斗争在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的核心地位,这样看来,马克思唯物史观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规律,在近代中国的革命道路中,企图被知识分子用来引领中国革命顺利前行,却在阶级斗争学说的掩盖下对近代中国施行了极大的嘲弄,这也体现于这一阶段《资本论》这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在中国的研究特色。
在理论阶段,《资本论》研究取得了相当的发展,表现为研究人数的增加、研究成果的不断出现以及信奉者数量的增多。但这种发展仍然是有限的,表现为研究成果还不够多,研究的水平还不够深入以及《资本论》并未成为当时社会主义研究的中心议题。究其原因,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理论阶段,中国的机器化大工业取得了长足的发展,成为国民经济重要的一极,并形成了有组织、有思想并保持先进性的产业工人队伍。20世纪20—30年代,被称为中国工业的黄金年代,国内环境的相对安定,以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社会权威力量的逐渐稳定,使得人们有机会和激励去发展工业,并且,一战后欧美列强变得衰弱,无力继续控制中国,他们对中国的投资和商品输入持续减少,客观上也为中国的民族工业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国际环境。例如1935年国民政府推动币值改革并推进“国民经济建设运动”,就大大促进了国内工业的发展。
因此,在理论阶段,中国的民族产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像荣德生、卢作孚、张蹇、刘鸿生、虞洽卿、周学熙等一大批著名的民族工业家。虽然他们的总量仍然不大,不足以让中国成为一个工业国家,也不足以改变中国农业和农村人口占绝大多数的事实,但毕竟提供了一个相当可观的经济体量,从而为《资本论》提供了可靠的经济基础和试验田地,为《资本论》展示其理论的科学性和优越性提供了可能性。因此,民族产业成为《资本论》研究发展的一个重要助力。
其次,成立并迅速壮大的中国共产党为《资本论》的研究提供了组织上的可靠保证。在思潮阶段,由于并不存在社会主义政党,社会主义思潮和《资本论》的研究纯粹出于研究者个人的研究旨趣和阅读经历,处于自在的发展状态。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使得中国出现了一大批社会主义思潮的自觉信奉者,从而使得《资本论》的研究从自在的状态走向了自觉和自为的状态。中国共产党出于对自身理论体系和阶级立场、历史地位的了解的客观需要,对自身阶级属性的自觉归依,使得他们自觉、主动地去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从而成为《资本论》研究的巨大推动力量,并且,社会主义信奉者对《资本论》的研究,也逐渐改变了以往论者自身的理论立场与《资本论》的理论立场相分离的状况,使得《资本论》研究有可能出现一个统一的研究范式和指导思想,这就是后来出现的毛泽东思想。
再次,与社会组织力量的逐渐收拢相应,这一阶段社会思潮也大浪淘沙,少数思想体系以其合理性、科学性逐渐胜出,包括科学社会主义,这客观上为《资本论》的研究提供了有利的思想环境。经过长时间的实践探索,在理论阶段,中国的社会思潮已经初步摆脱了那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局面,有些思潮,要么因自身的理论缺陷,要么因时代的变迁,已经淡出了中国思想界的视野。中国的思想出路也逐渐明朗: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共产主义,成为最有可能胜出的候选对象。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的研究兴趣也逐渐收拢至这少数几个思想体系之上,伴随着共产主义受到研究者们的重视,《资本论》自然也受到了更多的关注。
最后,中国当时的中心议题是救亡而非建设,这使得《资本论》并没有成为研究的中心议题。在理论阶段,中国最急迫的问题是:以何种方式统一全国、以何种方式结束被外国殖民的状态、以何种方式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侵略。因此,经济建设和经济分析并没有成为当时最中心的命题。在这种情况之下,《资本论》并不占据研究者和现实政治实践者们的视野中心。《资本论》所描述的机器大工业的背景之下经济被垄断、产业工人被压迫、经济危机不断出现、工人的革命热情不断高涨的局面,在中国人看来相当陌生而遥远。因此,《资本论》在当时并非理论界关注的焦点。
(三)强化意识形态化阶段政府控制下的依附与异化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人面临的一个重大的时代课题就是重树人民的精神支柱,改造旧社会意识形态,构建新的意识形态体系。其中,由于中国共产党的主导地位和中国政权的性质,马克思主义理所当然地在中国的意识形态体系当中起着支柱性的作用。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前,中国解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模式是复杂的、存在张力的,其中占据主流地位的毛泽东思想也在这种思想的竞争当中最终胜出。
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资本论》研究呈现出两个特征:第一,随着自由风气的加强,学院化、多元化的态势与官方化、意识形态主导化的张力在加强,官方主导的意识形态对《资本论》研究的影响虽还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自由化、多元化的趋势已经不可避免;第二,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解说当中,以实用主义、发展经济为特征的理论范式逐步登上历史舞台,给活跃《资本论》研究提供了更多的机会。
(四)学院化阶段开放社会环境中的理性回归
在这一阶段,《资本论》研究的主要特点在于学院化、多元化倾向的发展越来越明显,在解读模式上向正确的解读模式回归——“以马解马”。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良性发展的局面,笔者认为原因有如下几个:
首先,大量国外尤其是西方学术研究范式和成果的输入,极大地开阔了研究者们的视野,中国人开始实事求是地看待外国,客观地看待它的得失优劣。对于《资本论》研究来说,尤其如此。之前中国的《资本论》研究,所接触的外国文献只是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相关文献,与中国的同质性很高,借鉴意义并不非常突出。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学者们大量接触了西方国家的相关论著,尤其是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文化批判理论,极大地开阔了视野,让他们看到了《资本论》研究丰富的拓展空间。在这种情况之下,站在人的立场,从独立于国家政权的角度,还原马克思的本原含义,找到其可以适用于当代的理论意义,就成为西方学者给中国学者的有益启示。这种启示,可以让中国的相关学者有独立于主流意识形态进行学术研究的底气和意识,并有勇气坚持自己的学术立场,从而使得学院化、独立化,还原马克思的本来面目,成为一股时代潮流。
其次,《资本论》相关研究人员的更新换代,为《资本论》研究范式的转换,提供了人员基础。新一代的《资本论》研究者们知识更新、批判意识和独立意识更强,他们逐渐占据了学术研究的主体地位,是整个学术研究风气转换的人员基础。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资本论》的研究者们要么是中国自己培养的,要么是留苏归来的,但90年代之后,在西方著名高校毕业的研究者们逐渐增多,他们将全新的理念和方法、观点带入中国,成为中国学术界的新生力量和希望。当然,任何单一模式、立场对学术界的垄断,都是极其有害的,相关新的研究人员的加入,只是增加了中国《资本论》研究谱系的丰富程度,并没有取消、取代旧有的研究模式的意图和可能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正常的学术研究之道。
再次,中国经济尤其是私营经济体量的极大增加,为《资本论》研究的多元化创造了社会经济基础。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经济一直高速增长,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经济奇迹,从而让中国没有了温饱之虞。但同时,国有经济一直在经济体系当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起着引领经济潮流的作用。这种经济总量的增大和经济成分的多元化,使得中国的学术研究必然呈现多元化的局面,而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只是这多元化的一元,无法成为绝对的垄断者。其中,私营经济支撑了若干的独立研究者或研究者们的独立意识,是《资本论》研究走向多元化的关键支持力量。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在《资本论》研究当中,国家政权和意识形态仍然是最有影响力的一个因素。
三、《资本论》在中国研究史历史中遭遇的现实启示
(一)《资本论》研究的持续发展会为中国的经济、社会建设提供智力资源
回顾《资本论》进入中国一百多年来的历程,可以说它与中国的社会发展息息相关。其中,既体现了政治实践对于《资本论》研究的巨大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也反映了《资本论》研究对于中国社会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甚至两者之间关系的良性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社会发展的顺利与否。当前,中国在经济体制转型、政治体制改革、反腐败、应对国际竞争等领域都存在着极大的挑战。以习近平为总书记的新一届党中央陆续提出和进行了一系列重大的举措,例如反腐败既要治标又要治本,既要打“苍蝇”又要打“老虎”;经济增长方式必须转变以及上海自由贸易区的建立;政府职能的改革;官场吃喝风的禁止;军队纪律的整肃;联系群众实践教育、批评与自我批评活动的开展;“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无时不有”②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给农民提供养老金;全面体制改革目标及规划的提出;等等。这些举措,确实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在实践中也产生了巨大的反响。但其与以《资本论》为代表的经典著作研究之间的互动,尚需要渐次展开。我们必然相信,这些实践措施在未来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成果,以及未来将会采取什么样的进一步的举措,中国政府以何种方式对社会的改革要求做出呼应,都与《资本论》等经典著作的理论研究紧密相关。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对《资本论》的现实意义的理解也必然不断推陈出新。例如,近年发生的金融危机,就是一个《资本论》所没有直接涉及的经济现象,但《资本论》所蕴含的加强外部控制、减少自发活动风险的思路,一定会为金融危机的解决提供借鉴。还有,当前世界经济进入一个全球化时代,资本、人员、信息、生产合作、消费都是全球性的,一个公司可以进行全球并购并成为超级跨国公司、一个公司的股权可以分散到全球许多个国家当中、一个公司可以在中国生产但在美国纳税,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单一国家内部的经济管理和公司治理模式必然受到严重的挑战,如何应对这种挑战,《资本论》的工人阶级联合行动、社会化大生产和垄断的持续加强必然孕育革命等思想也会给我们带来有益的教导。因此,《资本论》与新的经济形势的对话以及对话结果的不断涌现,也将是《资本论》研究的一个亮点。
就像马克思的其他理论著作一样,《资本论》的焦点也是集中于人——包括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机器的关系——的异化与解放。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的生存境遇也会不断的发展,例如有的学者就主张现在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另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之后的社会形态,其突出表现就是人对自身精神世界的关注,人的流浪感、在路上、旅游感、审美感和孤独感的极大加强,人与自然、他人、工作、消费品的关系都更加充满变化。这其实就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我们的物质生活相对丰裕之后,我们的精神世界呈现出何种样态,我们才会拥有满足和饱足感?我们审美的情趣与安定的需求如何平衡?《资本论》以科学的姿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人类存在尤其是在生产形式当中存在的剖析图,并对未来提供了自己的预言,它的剖析的方式,它的结论和预言,都会在我们寻求当代人类最佳生存情境的过程中,提供先知般的指导。
(二)学术研究与公共权力之间关系的规范化建构:相互扶持与相互独立的微妙平衡
首先,学术研究必须接受公共权力的大力支援才能兴旺发达。
学术立场的选择,往往会与特定政治和意识形态背景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反过来会影响学术成果的内涵。可以说,所有的理论、意识形态都是一种限制,但同时也能提供某种洞见,因此意识形态背景对学术思想的影响不该是负面的。学术研究者不是要摆脱政治,而是可以通过透视政治,利用它来实现思想以及学术活动的目标。
在社会大变革的新时期,目前学术成果的载体依然垄断在政治意识形态之下,学术研究在价值取向上不可能彻底摆脱政治意识形态的思想指导。在现行体制之下,公共权力极易被利用而占有学术资源,对于学术研究构成压力甚至伤害。具有独立人格、坚持独立思考、着眼于社会进步而研究真问题的知识分子,在公共权力的力量面前,往往受到种种压力。公共权力的强制性、扩张性、排他性等特征,不应该用来钳制学术研究,也正因为公共权力具有这些特征,使得它更有可能实现对学术研究的支持,从而形成二者之间的良性互动,推动社会进程的良性发展。
其次,学术研究与公共权力必须克服辖制对方的欲望才能长久兴盛。
公共权力具有排他性特征,总是想方设法排除障碍物,排斥阻碍它发挥作用的力量,同时具有无限扩张的趋势。在公共权力面前,学术研究恰恰容易成为前者的阻碍,影响其使用边际的范围,从而招致其排斥甚至制裁。而学术研究也总是力求在最大的自由空间内进行,于是,二者的边际范围产生冲突。在这种情况下,学术研究往往被裹挟,要么盲目跟从,要么麻木迷信,在公共权力的压制下,学术研究的边际逐渐缩小,面临失去独立性的风险。
以本文对《资本论》研究史演进的梳理为例,学术研究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特点:与政治现实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和相互影响,《资本论》研究的主题、侧重点、维度甚至结论都与现实当中的政治发展、社会生活的主题密切相关,受后者的强烈影响;反过来,《资本论》研究的成果也对现实政治生活的发展起到一个论证、修正、指导和纠偏的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社会发展的社会主义性质和正确方向起到指路明灯的作用。这种相互影响,也产生一个疑问和张力:客观、中立的《资本论》内涵以及与之相应的客观、中立的《资本论》研究是否有可能存在?这种疑问,也使得《资本论》研究以及学术研究日益呈现出两种倾向:第一,学院化的研究倾向,它追求独立的、不受政治现实干扰的研究,追求回到马克思生活的时代情境当中以及马克思本人的生活境遇当中去解读原著,从而寻找一个唯一的、客观真实的对原著的理解。这一派的缺点是其无法确证研究者本身所具有的无法避免的时代气息,不会对研究的客观化、中立性造成干扰,从而使得客观化和中立性成为一种美好的想象。第二,主观上追求采取中国化的方式来解读和研究原著的倾向。这一倾向主动拥抱政治生活的现实情境和需要,主张将对原著的研究和理解融入中国实际的社会生活当中去,从而不断地发掘原著的新内涵。这一派的缺点在于它无法避免强烈的政策导向和意识形态宣传的目标和策略给原著解读所必然带来的偏仄和扭曲。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智力权威与政治权威的分权,是政治系统内部三权分立之外的权力分立,可以保证两者都得到发展。
注释:
①在李泽厚看来,对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唯物史观与进化论一样,不是作为具体科学,不是作为对某种客观规律的探讨进行研究的方法或假设,而主要是意识形态、作为未来社会的理想来接受、来信仰、来奉行的。参见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57页。
②这是在2014年2月24日举行的“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弘扬中华传统美德”第十三次集体学习会议上习近平的提法。
[1]王东,李喆.《资本论》哲学研究60年——思想轨迹、焦点问题与未来走向[J].江汉论坛,2010,(2):35—40.
[2]聂锦芳.《资本论》再研究[N].光明日报,2008—04—29(11).
[3]聂锦芳.为什么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要突出文本研究的基础性地位?[J].中国图书评论,2010,(7):4—7.
[4]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