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龙头山
2015-03-26吕翼
吕翼
第1章
彝族少年大洋芋怎么也不明白,眼下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白洁老师,怎么会毅然决然地从省城那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一头扎进这个叫做龙头山的乌蒙大山深处的交通僻塞、彝汉杂居的山寨小学支教,而且一教就是几年。几年过去,白洁老师居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白洁老师今天穿的金黄的连衣裙,和金色的桂花一样迷人。白洁老师黑油油的马尾巴辫子上扎一个红红的蝴蝶结。黄、红、黑三种颜色让她一下子高贵了起来。这三种色是彝人最喜欢的颜色,看来白洁老师已经把自己融入当地的生活了,融入彝家了。
事实上,白洁老师不仅穿的,就是吃的,甚至她的一些生活用品,也大多是彝家的。
这样的老师,龙头山人不喜欢才怪!这样的老师,不由得不让大洋芋打心眼里佩服。
每当爹普麦对大洋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时候,大洋芋只要一说,我们白洁老师说了……普麦便立即打住,说,好!好!那就这样吧!
事实是不仅爹,龙头山里的所有人对白洁老师,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对白洁老师满怀敬意,打心眼里的。
今天这堂课,白洁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一个“爱”字。她知道,龙头山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需要爱,需要懂得爱,需要别人爱自己,同时需要学会爱别人。
这个“爱”字的后面写了英文“LOVE”,写了彝文。
大洋芋激动了,他一下子跳起来:白洁老师,你不仅会英语,连彝文都会写啊!
白洁老师笑了,她说,当然啦!我当然会写!只是,我写的好不好?
好!全班同学异口同声。
白洁老师还是觉得自己写的还不够好,他让大洋芋上黑板去写。
大洋芋写的比我的好多了!大洋芋写完,白洁老师让大家鼓掌,向大洋芋表示敬意。
白洁老师让大家用“爱”字来组词。
同桌小花娇说的是慈爱,而纳莫说的是喜爱,兹诺红着脸说的是爱情。不一会儿,黑板上写满了用爱组成的词语:亲爱、仁爱、令爱、偏爱、乐山爱水、相亲相爱、舐犊之爱……不写不知道,一写吓一跳,用爱居然可以组成好几十个词语。
白洁老师又让大家说与爱有关的名言。课堂气氛活跃得不得了。爱的力量好强大啊!
白洁老师还引导大家讲有关母爱的故事。母爱的话题对于孩子们来说,当然就更好发挥啦!
他们朗读: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全世界的母亲多么的相像!他们的心始终一样。每一个母亲都有一颗极为纯真的赤子之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整节课上,同学们都很兴奋。爱嘛,与谁没有关系呢?爱嘛,谁不需要呢?
课堂上气氛十分活跃,可大洋芋神色却越来越差。他心神不定地坐在座位上,仿佛屁股底下塞有无数棵花椒刺。
大洋芋将头转向窗外,看着操场上那棵据爷爷说已经活了百年以上的桂花树,桂花树上有两只鸟在啁啾,从动作的敏捷和形体的大小来看,一大一小,一快一慢,敢情是母子俩。大的那只喙尖上叼着一只小虫,在不断调整角度,以便让那只小鸟顺利地吃进嘴里。那只小小的鸟,好幸福的样子!
仔细看了半天,大洋芋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儿。微凉的天,那做母亲的可真不容易。
有爱是幸福的,没有爱是疼痛的,渴望爱更是锥心刺骨的。
下课铃响了。那铃是挂在桂花树腰身上的一块破铧犁,一个老教师举着小锤敲一下,那铧犁就会响近十秒钟,再敲一下,又响十秒钟。
铃声悠扬,山鸣谷应。大洋芋提着书包,埋着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小花娇在后面叫:大洋芋,等等我!
大洋芋懒得等,小女生嘛,总是婆婆妈妈的!
小花娇是大洋芋的同班同学,同时还是大洋芋小时候,爹妈给他订的娃娃亲。小花娇原来的名字不叫花娇,而是叫花椒,他爹给她取的。花椒是植物,是龙头山的特产,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在埂边地头,树的全身长满了刺,初秋结果,果实圆圆的,绿豆般大小,有红有绿,味道又麻又香。
把孩子的名字取成庄稼或者动物的名字,是龙头山人的习惯。大伙认为这些东西贱,好养,吉利,不逗恶鬼,又和生活息息相关。因此,孩子们的名字就很有意思。比如种苞谷时生的就叫苞谷,比如收辣椒时生的就叫辣椒,还有绿豆、地瓜、樱桃等等……再比如眼下还在睡懒觉的大洋芋。而取成动物名的则有毛狗、二虎、李二骡子等等。
白洁老师来龙头山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便把小花椒的名字改成小花娇。男孩子的名字粗糙一些没有啥,女孩子嘛,名字还是美一点好!白洁老师是这样认为的。
大洋芋冲进自家院子,扔下书包,一头倒在紫红的散发着浓香的荞草堆上。他双手枕头,两眼上翻,看天,看天上的云和云背后无尽的蔚蓝。
傍晚的彩云依然很白,天空依然很蓝。他懒得进屋。他知道,爹一定是坐在火塘边的石坎上,一边嗑松籽,一边喝苦荞茶。如果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杯里装的一定不是苦荞茶,而是高度的苦荞酒。
自从妈妈离开龙头山后,爹的日子大多是这样度过的。
太阳将荞草晒得脆脆的,香香的,这种味道让大洋芋沉醉,他抽了抽鼻子,闭上眼睛。
突然,一团金黄的影子扑了过来,扑在大洋芋身上。
大洋芋有些不耐烦:坏犸基!滚开!
犸基是大洋芋家的一条狗,爷爷放羊在山谷里拣到的,当时还小小的,现在它已经长大,和大洋芋形影不离。犸基不明不白地被大洋芋这样一骂,觉得有些无聊,它慢慢站起来,懒洋洋地跳下草垛。恰好公鸡棵棵领着鸡群正在地上啄食虫子,犸基便将气撒在它们身上,将它们追得死命逃窜。
大洋芋听到有人推开木门的声音。这个时候,爷爷还在山上放羊,不到天黑他是不会回家的。
这人是谁呢?
这人进了院子,响声越来越近。从鞋子磕地的声响,大洋芋听出来了,是白洁老师。难怪连犸基都要围着她跑前跑后,并冲过来给大洋芋报信。整个寨子里上百人,眼下只有白洁老师会穿那种后跟又高又硬的鞋子。那鞋跟磕在石板上,壳壳作响,很有节奏感。以前妈妈也曾穿过,但那至少是半年以前的事情了。妈妈扔下大洋芋,一个人逃离山寨,至今杳无音信,那高跟鞋的声音便不再响起。
白洁老师走进屋子里去。
她是来干什么的呢?是不是跟我有关啊!大洋芋轻轻跳下荞草垛,猫一样躲在木档窗外,竖起耳朵。
白洁老师说,普麦大哥,你这样整天得过且过,无所事事,可影响了彝家汉子的形象了!
大洋芋的爹普麦一步跳起来,急了起来:我怎么了?我的活早干完了,休息休息不可以吗?
白洁老师笑了,白洁老师的笑声银铃一样清脆。
白老师说,当然可以啊,瞌睡来了就要睡觉,肚子饿了就要吃饭……
就是啊……普麦点点头说,听你这口气,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白洁老师说,小罗来了,我是来请你去……你能喝吗?
小罗是白洁老师的男朋友。这是寨子里的人都知道的。
能喝能喝!普麦从火塘边站起来,听到有喝他就亢奋。
我首先告诉你,可不是喝酒啊,喝酒要等到我结婚的那一天……今天是喝茶。白洁老师说。
喝……喝茶行!你邀请的嘛,喝什么都行!普麦说。
听到爹和白洁老师往外走的声音,大洋芋迅速窜回荞草堆上,迅速躺下。
爹跟在白洁老师后面,乖得像只狗。
黄昏时候,爷爷才撵着羊群回来。爷爷是养羊的专家,他能将一只羊侍候成两只羊,将一群羊侍候成两群羊,甚至更多。他还能将羊毛剪下,清洗,擀制擦尔瓦。爹为讨白洁老师的好,不仅让爷爷给她擀制擦尔瓦,还做了些挂件饰物。白洁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当然,白洁老师也没有白拿那些东西,白洁老师将这些东西又是拍照片,又是录像,然后交给小罗,进行了认真整理、研究,在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宣传。这样,爷爷每年都要为外面的客人订做一些羊毛制品,多多少少有些收入。
今天爷爷放羊回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工具,擀制羊毛。他和大洋芋一起草草吃了饭后,炕了一壶罐罐茶,在火塘里塞了两个花椒树的干枯树根,便摊开经书读经。
爷爷常常在心情烦躁之时、辛苦劳累之后读经。彝人的经书据说有上千种,经过若干岁月的淘洗,若干战乱的蹉磨,好多都失传了。大洋芋在爷爷这里看到的,大约有五十多种,好大一堆呢,整整堆满两只木柜。爷爷对它们珍爱有加,轻易不准任何人动的,也不让人看。
夜很深了,大洋芋家那只公鸡棵棵都叫了头遍,普麦才披着一身冷露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哼木香在家最爱唱的一首歌《斯卡布罗集市》: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那里有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男孩问好,
他曾经是我爱过的人。
……
院子里的犸基叫了两声,门吱嘎一声响,大洋芋从寻找妈妈的梦中惊醒。他听到爹进屋的声音,接着是爷爷的说话声:
普麦啊,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整天酒醉不醒……
我醒的,我没有醉……爹!普麦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白洁老师的男朋友小罗,那个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家,硕士生呢,我听了他几个钟头的讲解,才知道原来我还是个白痴,我对龙头山真的是一无所知……
爷爷吱儿地喝了一口茶:你不要再去找白洁老师了。木香多好,要容貌有容貌,要本事有本事,可你留不住她,硬是把她放走了。
爹说,爹,你误解我了……小罗是天上的雄鹰,我还不如地上的麻雀。小罗是人间龙凤,而我不过是昏昏噩噩的一条小虫。人家可是要人才有人才,要本领有本领。今天晚上我和他坐了半夜,说了一火塘的话。我哪比得上他,我算老几?我服了,我认了。
小罗?小罗咋个嘛?爷爷问。
爹说,小罗这个人啊,太有文才了。我问他为什么老往我们龙头山跑?你猜他怎么说?人家对我说,他喜欢龙头山暗藏的东西,他认为龙头山最有魅力的东西,其中就有你老人家经常弄的这些……我虽然是龙头山人,我虽然是你儿子,可我守着宝不知道它的价值,再就是知道了,也没有办法让它的价值得到体现。在他面前,我呀,文盲一个!
爹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看到白洁老师,就想起木香……
爷爷拨了拨火塘里的火,火苗窜了起来,通红的火光映红了爷爷古铜色的脸。
是,这些外边来的女孩子,都惹人喜欢。爷爷点点头说,看来这茶你没白喝。
爷爷又说,寨子里最近流行一首顺口溜,你听过吗?
爹有些奇怪,爹这个时候说这干嘛?他问:什么顺口溜?
爷爷说,想听吗?
爹说,想听。
真想听?还是假想听?爷爷看着普麦的眼睛问。
当然是真想听!普麦非常肯定地说。
大洋芋一听到爷爷要说顺口溜,比吃到山上的野葡萄还爽。大洋芋侧起身来,将耳朵竖起。
爷爷叹了口气,说,看起来你是不知道,我都背得了,我背给你听吧!
爷爷就开始念:
割草镰刀钝,不如去抓粪;
抓粪钉耙脱,不如挖草药;
挖药崖太高,不如扯花椒;
花椒刺太硬,不如去淘金;
淘金腰杆酸,不如来当官;
当官官又小,不如来割草;
割草太费力,不如烧蛇吃;
烧蛇没有火,只好随他饿……
这是龙头山人骂懒人的顺口溜,尖酸刻薄得到了极致。大洋芋此前只听到小花娇用来骂人,自己也是记得的,可他从没有听到过爷爷用这种方式对爹说话,一直以来,爷爷对爹、对自己的疼爱有加。
他在暗夜里伸了伸舌头。
他相信爹听完这顺口溜后,肯定脸红得像烧透的火柴,肯定在找地缝往里钻。
第2章
细心的大洋芋看到,每隔几天,就会有背着绿色帆布挎包的邮递员叔叔,骑着一匹老马,一巅一巅地走向寨子。打他记事起,邮递员叔叔一直都这样,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从未间断过。大伙儿盼他如亲人,三天不见他来,就会有人叨念。
他一到寨门口,还未下马,就大声吆喝着一些人的名字。
其实不用吆喝,早就有很多人等着他啦!
邮递员先是给村民小组组长分发报纸,发装有文件的信封,同时交待一下镇里领导的一些口头安排。然后再给一些人分发信件,再就是汇款单,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裹。
李二骡子,你的信!是你在北京读书的儿子写的吗?看这字,多有文气!这家伙我见过,戴个小眼镜,文质彬彬的,肯定不是个寻常人……
阿呷,你的信,还有汇款……呵呵,不得了!两千块!够你们娘儿生活好几个月啦!你家男人在外干的可是金刚钻的活!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可要小心啊!
热哈老爹,让你久等啦!这是你的。你女儿都出去好几年了,今年过年会不会回来呀?趁早把苦荞酒酿好,把猪肉腌好,说不准过几天连女婿、外孙给你一起领回来……
邮递员一边给大伙东西,一边热情地说话。他办事踏实,又是话篓子,是龙头山最受欢迎的汉人。他给大家带来好消息,带来钱、物品,还有亲人们在外的音讯。
同时他还少不了告诉大伙一些信息,比如今年的花椒价格是多少,什么时候采摘最合适;收购天麻的老板设点了没有,运出去到底是鲜的好、还是要晒干打包等等。
他是一根连接线,为大伙连接了乡思,连接了亲情、友情与爱情,连接了牵挂,还连接了幸福与疼痛。
这些信件当然少不了白洁老师的。白洁老师的杂志、报纸,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信件,一大堆,邮递员是要专门送到学校里的。
信件等一一发完,可邮递员的事并没有完。
阿呷一直等在他的旁边,待他忙完,才一扭一捏地走过来说,汉人大哥,请你给我念念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的,他写些啥我不认得。
阿呷出生在龙头山,长在龙头山,小时候家里穷,上不起学,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得。男人在外打工,每回写来的信,都是邮递员给念的。男人的来信,有的地方写得正正规规,有的地方写得温情绵绵,像是在点火,邮递员读着读着脸就红了,汗就出了,读不下去。
现在邮递员说,行……不过你要给我炖天麻汤喝啊,我为了给你送信,走了大半天了!肚子都瘪了,开始打鼓了!
这种小小的要求并不算要挟。阿呷说,行啊,不过你再不要当着众人念我的信……
每一次邮递员来,念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名字时,大洋芋多么希望邮递员手里举着一封信,突然一回头叫:大洋芋!大洋芋!或者叫:普麦!普麦!
可是,一次又一次,都没有。
妈妈是读过书的,可她离开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信都不给家里写一个,她不至于连信都写不成吧!真是的!
大洋芋看到有所收获的乡亲们在邮递员面前开心的样子,内心难过死了,渴望与思念像小虫在内心蠕动。
妈妈不给我写,我就给她写吧!说不定她接到我的信后,就会给我写信了!大洋芋突发奇想。
说不定妈妈也在等儿子给她写信,说不定妈妈内心也有一颗沙粒,在折磨她,让她又恨又爱,让她痛苦,让她渴望。
大洋芋回到屋里,拿出一个作业本和一支笔来。在木凳上坐下,他就开始写信:
亲爱的妈妈:
您好!您离家在外,漂泊他乡,一定很辛苦!我记得,您离开龙头山时,学校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热闹。现在,桂花又开了,满眼金黄,香气扑鼻,我感觉到您了的气息,好像您就在我身边。
您离开这段时间,我们家的羊多了五只,当然不包括爷爷卖了换钱的那一批。爹比以前好多了,你刚离开那一段时间,他经常酗酒,几次差点死掉。现在不了,我和他约法三章的,再醉酒,我就不理他。现在他每天早上出门,下地种花椒,晚上回来,一身的麻味。他偶尔也去镇上打几天短工。
……
大洋芋挠了挠头,拄了一会下巴,接着往下写:
妈妈,早上我打柴回来,在路上看见一只孤独的小蚂蚁在搬家,小蚂蚁好可怜呐,我就陪它找妈妈去了。妈妈,你不要担心我,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会一直沿着小路回家……
妈妈,前几天龙头山下足了雨水,山上的草长了,树更绿了,水也比以前清了。只是地还在动,昨天夜里我从梦里醒来,还以为是小时候您抱着我,摇啊摇……
妈妈,我很想您。爹、爷爷,还有寨子里的所有人,都盼望您快回来。
……
大洋芋一天写一封。大洋芋写家里有只母鸡,老是躲在花椒树丛里生蛋,等发现时,已变成一窝小鸡了;写爷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上了电视,可只能在镇上才能看到;写小花娇的爹又领她进县城买课外书了……大洋芋写来写去,目的就只有一个:妈妈,您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洋芋躲着写这些信的时候,不小心让小花娇给看到了。
大洋芋很生气,说,这是我的隐私,你不道德啊!
小花娇满不在乎:我以为你是在做作业,后来发现你是在写信。老实交待,你对哪个小女生有想法了?
真是气死人,拿她没有办法。
小花娇到学校上课的时候,把这件事情悄悄地告诉了白洁老师。白洁老师挠了挠头发,在屋里转了两个圈,抬起头,目光透过窗户,透过枝叶繁盛的桂花树,看着满天的流云发呆。
过些天,邮递员再来的时候,大洋芋就将那厚厚的一叠信交给他:叔叔,请你把它寄给我妈妈吧!
邮递员摸了摸他的头说,没有问题,大洋芋也会写信啦!不错不错!
可邮递员接过去看了一眼,傻眼了。他又将信全部递回:嘿,小家伙!敢情你脑子里也塞进了大洋芋!你这没有地址的信,我咋给你寄呀?想你妈想疯了吧!
是没有地址。大洋芋根本就不知道妈妈的地址。
大洋芋说,你照名字寄过去不就行了?
邮递员说,告诉你,你这信我还真没办法寄!
大洋芋生气了:你是邮递员啊,你有这个责任!
邮递员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我有责任,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为龙头山的书信往来负责。可是,天底下叫木香这个名字的多啦,成千上万,分布在全国各地,我交给谁去?
大洋芋一把夺回信来,说了句只有大人才能说出的话:离了屠户,我还连猪毛吃不成!
邮递员满脸尴尬,双手一摊:唉,这孩子!
大洋芋悻悻地离开。
他慢慢来到龙头山顶,四下看去,天空地迥,远处的群山密密麻麻,近处的云彩变幻莫测。
他左手拿着爷爷的手机,右手拿着那一摞没有收信人地址的信件。
抓了抓头发,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么多信,怎么办呐?
事实上,无论是信件,还是电话,他都无法传递出去。
迎着风,大洋芋将那些信一页一页地放出去。信纸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像张开翅膀的鹞鹰,一只只慢慢起舞,跌跌撞撞地随风飞起。
他希望远在天涯的妈妈,能突然有一天,在某个地方,伸手就接住他放飞的这些信,哪怕是一封,该多好啊!
信纸离开大洋芋,有的飞上天空,有的落进峡谷。大洋芋又后悔不迭。他去追,想把它们抓回来,但信纸却越飞越远,渐渐虚无,他哪里追得上,就像此前的妈妈一样,毅然地离开了他。
第3章
突然有一天,白洁老师在放学后来到了大洋芋家。白洁老师的身后跟着小花娇。
白洁老师的手背在后面,一脸的笑容。
正在火塘边生火做饭的大洋芋站了起来,让白洁老师坐。
白洁老师说,大洋芋,你洗洗手吧!
大洋芋就洗了一下污脏的手。
白洁老师又说,你洗洗脸吧!
大洋芋又认认真真把脸洗了一遍。
白洁老师说,坐下来。
大洋芋就在木凳上坐了下来。
白洁老师说,你有一封信,邮递员叔叔送到我那里了。
大洋芋内心一阵颤栗。他有些语无伦次:我……的信?是……是谁寄来的?
白洁老师说,我也不清楚,你的信,我怎么能打开呢?你自己看吧!
大洋芋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妈妈写的。哈哈!妈妈写信来了,妈妈没有忘记大洋芋!大洋芋高兴得跳了起来。
妈妈是这样写的:
大洋芋,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离开你已经大半年了,其实妈妈没有不要你。在很远很远的这边,我也在时时想念你,还有爷爷和你爹。你的爷爷和你爹,是最勤劳的,是最能吃苦的,是最值得敬重的,你应该用勤奋和刻苦来报答他们。“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妈妈离开了,你会成长得更快。你要听白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妈妈会来看望你的,以后妈妈不会再离开你的。希望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这些话白洁老师在课堂没少讲,看来妈妈的想法和白洁老师的差不多,都是希望大洋芋安心学习,快快成长,早日成才。
大洋芋手里拿着信件,转身就往外跑。他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爷爷和爹。
大洋芋意外的动作引起犸基的警觉,躺在火塘边的它,瞬间起身,窜向屋外。
白洁老师和小花娇互相对视,她俩满意地笑了。
晚上,大洋芋咚咚咚冲到了白洁老师的宿舍。他敲开门,有些腼腆地看着白洁老师。
白洁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大洋芋,你这是怎么啦?
大洋芋说,我妈妈的来信没有地址!
白洁老师愣了一下,笑了。她说,是这样啊!可能是你妈妈想你了,激动了,忘记写了,这不怕。既然她这次都给你写信了,说不定过几天还会写来,到时候不就有了吗?
大洋芋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个星期后,妈妈的信又寄来了。这次,妈妈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儿子:
妈妈想你了,也想你爹和爷爷。妈妈想你们想得扯心挠肝,一到晚上就心尖子发疼,睡不着。妈妈给你说啊,龙头山是好,但山外也有山外的好。也许你们会觉得妈妈不是人,不会疼儿,扔下你们不管,但这对于妈妈来说,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其中的原因,你长大了才会明白。亲爱的大洋芋,总之有一天,妈妈会回来的。只是我也希望,你和你爹有机会,就出来看看外边的天……
这次的信封上有了地址,可惜只有两个字:深圳。深圳那么大,大洋芋还是无法给妈妈寄信。
此后,每隔一、两个星期,大洋芋都要收到一封信。那信都是妈妈寄来的,信封上的地址在不断地变化,有时是上海,有时又是北京,有时又是在昆明。
妈妈经常在天空中飞吗?还是她真不想让大洋芋知道她的行踪?
又一个星期到来。这天,邮递员叔叔又进寨子了。大洋芋上学的路上,远远的听到他的马铃声,便奔了过去。
有我的信吗?叔叔?
邮递员明确地告诉他没有。
大洋芋有些垂头丧气。
下午放学,白洁老师又把大洋芋叫到办公室:喏,你的信。又是你妈妈寄来的吧?
大洋芋有点奇怪,他说,这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白洁老师说,今天邮递员不是来了吗?
大洋芋说,可是……可是他刚进寨子时,我遇上他,他说没有啊!
白洁老师停了一下,明显有些不自在。她说,可能……他每天要送那么多信,他哪里记得!
过了几天,邮递员再来,就把信亲自送到了大洋芋的手里。他解释说,上次他的确是记不得大洋芋有来信,等将寨子里的信件全都发完了,才看到的确有这样一封信。
对不起,对不起。他又说,你妈妈对你可好了,给你写这些信,得花多少时间啊!以后她回来,好好感谢她对你的爱……安下心来,好好读书,才对得起你妈妈啊!
大洋芋连连点头。
白洁老师生病了,高烧让她躺在床上起不来,都好几天了。她的课是另外一个老师代理上的。
大洋芋精神有些萎靡,上课心不在焉。小花娇凑过来问他,你怎么了,谁借你的白米还成你粗糠?
大洋芋摇摇头说,我妈妈好久没有来信了。
哦!小花娇恍然大悟:妈妈没有来信,你就难过成这个样子啊?送你几句话,乐一乐。
小花娇接着念了起来:
大白鸡,下白蛋。没有妈妈怎么办?跟猫睡,猫抓我;跟狗睡,狗咬我;跟牛睡,牛踢我。洋芋洋芋你别哭,外面来了驴大叔;驴大叔,脖子粗。走近了,瞧一瞧,原来是头大肥猪……
大洋芋笑了:你才是大肥猪呢!
一天的课结束,大洋芋往家里走。经过小花娇家的门口时,他看到爹和金大叔站在院子里说话。金大叔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边说话,一边还给晒干的花椒装袋。
你帮我牵牵袋子吧!金大叔说,兄弟,我们龙头山有这么多资源,花椒、核桃、天麻多的是,这些东西在大城市,可都是宝啊!经营好,既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又方便了别人……
爹站着发呆,沉默不语。
金大叔接着说,我听说木香写信回来了,这可是好事。
爹面色略转,说是。爹又说,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在暗处,也许天边,也许眼前。
金大叔说,你不要辜负她了,这样好的女人,不是你的问题,她会离开吗?
爹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有所思。
回到家里,大洋芋依然心不在焉。他想了想,拣了一竹篮鸡蛋给白洁老师送去。
白洁老师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去,白洁老师披着衣服,正伏在办公桌上。旁边,紧紧偎依着一个人,从背影上看,这个人是小花娇。
她们还在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大洋芋本想敲敲门再进,这样更礼貌些。但她们俩神秘兮兮的样子,让他觉得好奇怪,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大洋芋凑过去一看,白洁老师和小花娇正商量着写信呢!从那些内容上看,他明白了,原来“妈妈”所有的信,都是白洁老师写的。
他的响动惊动了白洁老师和小花娇。白洁老师有些不知所措。小花娇忙说,大洋芋,你应该感谢白洁老师,为了你的心理健康,为了治好你内心的疼痛,白洁老师一直充当你“妈妈”……
大洋芋一下子扑在白洁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大洋芋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做作业。灯光昏昏沉沉,却弥漫了整个屋子,大洋芋忽然想起小花娇打的一个谜:一个大黄牛,睡满一间屋。忍不住咕咕一笑,当时他可是怎么猜也没有猜出来啊!
看到金大婶神秘兮兮地跑来,对着爹咕噜了半天。他悄悄抬头,瞄了爹一眼,发现爹的脸越来越难看。末了,他听见爹对金大婶说: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嫂子啊,她有白白的糯米牙吗?
金大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里还有个比较。我说普麦兄弟,你这是为难我了,我们龙头山,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那种糯米牙呀!
爹摇摇头。
金大婶说,你一个人,拖儿带崽,人家还是个大姑娘,能不计较你拖油瓶就够了……
爹打断她的话说,谢谢你,大嫂,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们一家都对我都很好,可我忘记不了木香,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她只属于我,我只属于她……她,才是我们家最需要的人。
金大婶打断他的话说,你别装了,我看你怕是还在对人家白洁老师有意思?
爹脸变色了,爹一下子很生气。他说,白洁老师对我们家大洋芋好,对我爹好,对我也不错……但我根本就不会朝这方面想的!你要知道,她不仅对我们好,她对整个龙头山人都一样!
金大婶又说,兄弟,你还是诚恳的嘛!可是,都这么长时间了,这木香她要是仅仅赌赌气,她早回来啦!依我看……说不准早嫁人了!
我心太小了,只能容纳木香一人。我也相信她还爱着我,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大嫂,请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爹说。
你这是痴汉子等婆娘……那我就不管你啦,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子,一个家里乱得像个猪窝……金大婶的脸板起,扭头就走。
爹说,乱就乱吧!猪窝就猪窝吧!相信这都是暂时的!
大洋芋站起来说,爹,我不准你娶其他任何女人!
爹搂住儿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些。爹说,哪能呢,爹是龙头山人的榜样,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我对你妈可是忠贞不二的!
金大婶回到家里,金大叔正等着他呢!
金大叔问:怎么样?
金大婶说,我试过了,这普麦,人品上还是不错的,不存在对木香的背叛……他对白洁老师,是误会。他自己误会,我们对他也误会……
金大叔说,那就告诉白洁老师,按计划实施吧!
正在做作业的小花娇说,什么计划呀?你们神神秘秘的,在说些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金大婶说,牛厩里伸出马嘴来了! 做你的作业,别管大人的事!
第4章
大洋芋不见了。普麦跑进羊厩,羊厩里没有人影。普麦跑到花椒林,花椒林里没有人影。普麦跑到大洋芋常常捉鱼摸虾的河边,还是没有大洋芋的影子。
普麦跑到学校,放学后的教室里空荡荡的,操场上只有一股冷风,将几张碎纸片吹得满天飞。
普麦大叫:大洋芋!大洋芋!
普麦找遍了房前屋后,找遍了整个寨子,哪有大洋芋的影子!
白洁老师分析了情况,觉得大洋芋呆在龙头山的可能不大,她建议扩大找人的范围。
爷爷很着急,连忙杀了一只毛羊,取羊的肩胛骨,用火来烧,看那肩胛骨的纹理变化。又准备了一把刀,将栗木剖成两半做成卦,一块象征黑,一块象征白。他一边往地上丢卦,一边念念有词。
普麦和白洁老师不管这些了,他们拖着老爹往山寨外跑。
老爹一边喘气说,你们,你们也不等我看卦再走……这么小的孩子,他会不会在老林里迷了路,在山谷里落了崖,这几年,龙头山上狼虎不少……
老爹,这次你就听我的!白洁老师不容置辩地打断他的话。
跟在后面的还有犸基,他们一行到了镇上的小站,一天一趟开往县城的班车刚好发动,三人忙挤上去。
到县城的车站时,已是夜半三更。白洁老师动作敏捷得像是只猕猴,普麦双眼如鹰一般犀利,三人将车站的每一个角落都找过,甚至厕所里面都没有放过。然后又堵在车站大门边,一辆车一辆车的查询。车站的服务员、司机听说孩子丢失的事,都很配合。
但是,他们居然一无所获。
已经是当天夜里最后一趟车了,普麦开始怀疑白洁老师的判断。
整整一天一夜,普麦没有合眼,现在他口渴,腿麻,眼睛支持不住,看见的人都是重影或者变形,看到每个人都是大洋芋,但最终每个人都不是。
普麦伸手抓住长途客车的车门,往上撑,摇摇晃晃走了一转,满眼模糊,便要下车。而就在这个时候,紧跟在身边的犸基发出了汪汪的叫声。
爹……
普麦耳朵里好像产生了幻觉:儿子在喊他。
喊就喊吧,主要是他太想儿子了,这样的幻觉又不是一次两次,从儿子丢失到现在,儿子常常在梦里这样喊他。
普麦停顿了一下,这样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了一声。
听到这样的声音,他觉得很幸福,很陶醉。他眼眶有些潮湿,眼前依然模糊,他不知道叫他爹的大洋芋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抓稳门把,准备下车。
犸基咬住普麦的裤脚,往车里拖。
爹……
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儿子的声音,嫩嫩的,轻轻的,像是一尾羽毛,在心坎上慢慢拂过。但后面的“爹”字还没有吐完,好像就给什么东西给堵了回去。
普麦回头张望,发现一个满脸惊惶的男人,往座位下按着什么。
普麦满脸疑惑,他走过去:你……
那人惊慌失措,猛地站起来,迎着普麦的面部一拳击了过来。普麦就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往后一仰,让过那人的攻击,右脚插在那人的裆下,往里一勾,双掌往那人前胸一推,那人訇然倒地。
彝人尚武,普麦从小练就了这一过硬的功夫,和他对手,要占他的便宜,难。
犸基闪电一样射过去,狠狠咬住那人的大腿不放。
爹……
有人在后面再一次叫了一声。
这一声是那样的真实。这声音明显是儿子大洋芋的。儿子将小小的、污脏的头从座位下伸出来。他扑过去,一抱将儿子紧紧搂住。犸基兴奋得围着他们摇尾、尖叫。
被普麦推倒的那人,拖着犸基咬伤的大腿,蹿出大客车,不想给早在外面守候的老爹和白洁老师捉住。很快,车站派出所的民警冲来,将那人带走。
车站上,一家三代人紧紧抱在一起,哀伤而又幸福地痛哭,惹得站在旁边的白洁老师也满脸泪水。
大洋芋上次寻找矿石不成,差点把小命都丢掉,但他想找妈妈的梦想并未熄灭。他利用周末上山摘花椒、拾松菌、挖野生天麻,然后再到集镇上出售,一点一点的存钱。这些活里,少不了有小花娇的帮助。挣到钱,他常常一分为二,把另外一半交给小花娇。可小花娇并不要他的钱,小花娇连看都不看一眼。
小花娇说,你这点钱太少得可怜了……你不知道吧,我家里的钱,多得不好放,我妈一下子怕耗子啃,一下子怕下雨受潮,一下子怕失火烧掉,全都存银行了……本来想给你一点,你又死要面子,让我下不了台。你还是自食其力吧!
有梦想,你就去实现吧!白洁老师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大洋芋记住了这句话。这段时间,他已经存了三百多块了,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全部财富。他觉得这点钱已经很多了,便一个人出走。不想刚到镇上,他就给人贩子盯上。本来嘛,都十一二岁的人了,应该有分析、判断的能力,对陌生人多多少少有些防备之心,可大洋芋没有出过门,单纯得几近弱智,面对意外,束手无策。
再晚半个小时,大客车开走,大洋芋就将会给人贩子带走,将永远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估计今生也难再与家人相见了。好险!
第5章
金云开气咻咻冲到大洋芋家,一把抓住躺在床上懒睡的普麦的衣领,拖到他家,将他搡到板凳上。金云开叉着腰,满目怒气,嘴不饶人:
普麦啊普麦,我告诉你,儿子都想到你前边,走在你的前边了!可你就是这个样子,老是在等,在拖。等明天,等不忙,等下次,等有钱,等有时间,等有条件……我们农村人呐,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你等。等来等去,等白了头发胡子,等佝了腰,等驼了背,等没了机会,等没了选择,等没了希望,等没了老婆,等得荞麦干枯,等得花椒全落了地,一切都晚了……你知不知道,你浪费掉的,正是别人所没有的,正是别人需要的!我警告你,你再等下去,终于会有一天还会等没了老爹,等没了儿子!很多事情可能会一等就成了永远。想要做的事就赶紧去做,不要给自己留下太多的遗憾……
普麦连连点头。
金云开说,光点头不起作用,重要的是要去做,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有行动。勤快的人睡不着,懒惰的人睡不醒!快去吧!你要什么我们都支持你!要钱给钱,要车借车,需要我们出力的时候,你吆喝一声就是……
普麦一样也不要,他只要金云开相信他,他普麦会努力的,一定不让他失望。
在白洁老师、金家夫妇的再三鼓励下,普麦决定出门了。他们一帮人在一起,商量了好几个晚上,最后认为,木香在大城市的可能性会大一些,他们列出了一些地方,建议普麦往那些地方找更好。
次日,普麦态度坚决却心情郁闷地走进长途车站。这时,他感觉到自己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是不是有人在监视自己,是不是有人想要谋害自己?他回头,发现有一个孩子远远地跟着自己。他走,那孩子就走,他停下,那孩子就停下。难怪啊!
这个孩子是大洋芋。
不仅是大洋芋,他的身后还有一条狗,浑身闪着黄金般光芒的犸基。犸基目光炯炯,口里不断地卷动着红色的舌头,一只金色的尾巴摇来摇去。
普麦说,大洋芋,你来干什么?快回家去!
大洋芋大眼睛突闪突闪,他噘着嘴:我不回去,我要跟你走,我要去找妈妈。
普麦将肩上的行李袋放在地上,那里面有他出门的必需品。挠了挠头发,你这么小……
大洋芋拍拍胸口说,谁说我小?我都十二岁了,可以料理自己的事了。吃饭不要你喂,走路不要你背……还有,我识字,旅店、厕所、路牌、日历、地图我全都能看。
普麦说,小烂仔,你不读书了?
普麦高兴的时候常常会叫他小烂仔。
大洋芋拍拍背上的包:现在不是刚放假吗?书本笔墨我都装在书包里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就要给妈妈写一封信……
普麦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的性格,他决定了的,九头牛都拉不回,真真实实的大洋芋一个。
彝家的孩子就是个性格。他想,这或许是对孩子难得的锻炼过程。
普麦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在售票大厅的一角。普麦和大洋芋商量:我们先去上海还是北京?
北京啊,妈妈肯定去看天安门、看故宫、看长城去了。大洋芋肯定地说。
北京?普麦虽然走过外面的一些地方,但北京他还没有去过呢!他拿不定主意,回过头来,却见犸基汪汪地叫了两声。
普麦说,犸基,你的意思是?
汪汪!犸基叫了两声。
大洋芋说,犸基是同意我的意见的。
普麦说,它可是一只狗啊!
大洋芋说,从今天开始,犸基也算是一个人,它是我们这个团队的三分之一。
犸基的尾巴一跳一跳的。它说,汪汪。
狗也算是人,这对于大洋芋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了。这些日子以来,犸基一直是和大洋芋生活在一起的,吃饭、睡觉、上山放羊、到学校里读书,他俩好得像是穿连裆裤,好得像是亲兄弟。
决定了寻找路线,买了长途车票,他们上车。因为想着要见妈妈,大洋芋十分兴奋。大洋芋可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看到密密麻麻的车、比肩接踵的人流、直接云天的高楼,还有这又宽又远、走多少天都走不完的路……他由衷地发出赞叹。
比我们龙头山的羊群还多啊!大洋芋是这样形容那些车的。
比我们龙头山的蚂蚁还多啊!大洋芋是这样形容那些人的。
比我们学校的操场还平整啊!大洋芋是这样形容那些路的。
就是这车流轰隆隆的声音,和这轻微的颤抖,也和龙头山大地的震颤差不多。大洋芋感觉到了,不过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普麦让儿子坐在车窗边,给他介绍:你看那楼,一层窗就是一层楼。
大洋芋一数,那楼最高的居然好几十层。他尖叫:比我们龙头山的顶峰还高啊!
驾驶员说:小朋友,我这车的速度,有你们龙头山里的马快吗?
大洋芋有些怀疑地说,我爷爷以前养的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你这车能比吗?
大洋芋的天真让驾驶员乐了。
大洋芋认真地说,我们家的犸基速度也很快,去年一个冬天,他就追到过五只野兔。
犸基?什么犸基?驾驶员问。
躲藏在普麦座位下的犸基听到有人在说它的名字,汪汪地叫了两声。
驾驶员听到有狗在车上叫,慢慢将车停靠在路边,回过头,丧着脸问:
谁带狗上车了?
普麦此前就知道客车上禁带动物,但心存侥幸,同意大洋芋的请求,将犸基秘密带上车来,让它躺在座位底下,一直努力控制着它,不让它发声,不让它露面。现在他知道麻烦事来了,不知如何回答。
大洋芋说,叔叔,是我带的。
驾驶员走过来说,哦,是你带的咯?
知道是大洋芋带的,驾驶员脸色稍微缓和了点。他点点头,又看了看狗,犹豫了一下说,要扔掉蛮可惜的,你也不会同意。
大洋芋说,叔叔,不能扔的,它是我的好朋友……
驾驶员说,我知道,小朋友爱狗,比爱他爹还厉害!我家儿子,就是这个样子!
驾驶员问:它会随便咬人吗?
普麦连忙说,不会,从来就不会咬好人,它是世界上最温顺的狗了。
驾驶员下车,从尾箱里找出一个纸箱,往普麦面前一扔,说,装在里面,不要让它出来。尤其不能屙屎屙尿在车上,影响了环境卫生,听到了吗?
普麦和大洋芋连说听到了,连说谢谢。他们三下五除二,很快将主动配合的犸基装进纸箱里。
大客车摇摇晃晃走了整整一天。夜里,他们在一个城市的边缘下车,那里是一个非常大的客运中心。已经夜半了,站上还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大洋芋从未坐过这么远的车,都累昏了。犸基也一样,它虽然是个动物,但对于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地方,它多多少少有些害怕。当它被普麦从纸箱里拿出来时,居然看不懂眼前这陌生的世界,张着嘴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普麦连忙将它的嘴捂住:这里可不是龙头山啊,小心他们把你送到收容站!
犸基很听话,连忙噤口。
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大洋芋,一脸的茫然。
普麦对大洋芋说,打起精神来,看好啊!说不准你妈妈就从我们眼前飘过。
是的,从他们眼前走过的女人,有老的,有小的,但大多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她们有的烫发,有的长发,有的则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她们有的提包,有的背袋,有的则拖着重重的行李箱。
她们一个个朝气蓬勃,活力四射。
大洋芋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放过眼前走过的每一个女人,但每一个都像妈妈,但每一个都不是妈妈。
妈妈能有这么好找啊!大洋芋自嘲了一句。
第6章
一晃,出门大半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木香却就像一个梦幻一样停留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找不到她的一个影子,一根头发。
普麦气馁了,大洋芋失望了。他们决定回家。而就在这时,白洁老师打电话来,建议他们在昆明停留几天,看看滇池边那个偌大的民族文化广场上,有没有彝族方面的文化活动。
白洁老师说,那里一定会给你惊喜的!你们看到的,一定要告诉我。同时,要想一下,为什么那些东西就有人当作珍宝,而我们龙头山人却熟视无睹?
他们爷俩果真就去了。黄昏时分,华灯初上,民族文化广场上人山人海。城里人就是活得开心,活得潇洒,活得无拘无束。孩子们在玩游戏,中年人在谈天说地,广场大妈们在唱歌跳舞。跳舞的人大多着民族服装,而身着彝族服装的人也不少。他们还跳彝人的达体舞,唱彝家人的歌谣。
很久没有嗅到彝人气息的大洋芋心潮起伏,牵着爹的手,站在那里就不走了,脚下像钉了根钉,眼里流露出见到了亲人的那种惊喜。后来他们干脆加入到了跳舞的队伍中,与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拉手,合着音乐的拍子,跳了起来。
跳着跳着,大洋芋听到了熟悉的旋律:
……
叫她替我找一块地,
就在高山和平地之间,
种上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她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
……
好熟悉的旋律,好熟悉的声音,这不就是《斯卡布罗集市》吗?这嗓音太像妈妈的了!自从妈妈离开龙头山后,大洋芋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这首歌。
大洋芋感觉到爹牵他的手的颤抖,看到爹满脸的张惶和意外,估计爹也感觉到了。这声音应该是爹梦寐以求的妈妈所唱的。爹在千百万的声音里,就独能听出这个声音来!
大洋芋循声看去,远远的台子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深情并茂地演唱着。因为距离太远,广场上的光线不是太好,大洋芋看不清那人的容颜。但从身材上来看,和妈妈倒是相差无几。拨开围成一圈又一圈的广场大妈,他们爷儿俩挤到了台前,可那首歌曲已经唱完,音响里开始的是另外一首歌曲,唱歌的是个陌生的男人。
爹问音响师:刚才唱歌的人呢?
音响师指了指耳朵,表示太闹,听不到。
爹又大声吼了一次:刚才唱歌的人呢?
音响师这下听到了,他摇摇头:在这里唱歌的人,都是自发来的,唱完就走,谁知道呢……比如你,只要提前报名,要唱上一、两首也不是不可以的。
爹好失望。他回过头来问大洋芋:
你听到那首歌了吗?
大洋芋也在那里激动得不得了:听到了,太像我妈妈的声音了!
爹拉着大洋芋,在人群里转悠了很久,直到曲终人散,也没有找到那唱歌的人。
但是,有了这个信号,大洋芋觉得寒冷的冬夜快要过去了,要找的妈妈估计很快就会出现了。田想雷想的心焦,雷想田想的心跳。他想起老家龙头山的那句谚语,感觉到自己幼小的、早已受够煎熬的心马上接到了春雨,连忙从爸爸手里抢过电话,打到白洁老师那里。白洁老师一听,非常兴奋,她告诉大洋芋,今晚找不到不要紧,明晚再找,明晚找不到不要紧,后晚再找。既然妈妈今晚已经出现,而且唱了歌,说明她并未走远,她肯定就住在附近。
第二天晚上,得到鼓励、等得心焦的大洋芋父子信心十足,早早就赶到广场上。可他们守到快要散场时,昨天晚上唱《斯卡布罗集市》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出现。大洋芋有些猫抓火燎了。
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音响师说:我可以唱一首歌吗?
音响师说,散场了,不唱了。
爹一下子急了,他说:我要唱歌!
音响师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爹说,我早就来了……我就想唱歌,你就让我唱一唱吧!
爹走上台子,一把抢过话筒,就开始唱:
……
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
用爱作布用心裁剪,
上面不用缝口,也不用针线,
她就会是我真正的爱人。
……
爹这歌是好听,但是,估计他这种欺行霸市的行为实在难以让人接受,音响师有些鬼火绿,他在这个广场工作了好些年,大伙都挺尊重他的,他让唱就唱,他不让唱就走人,想不到现在居然冒出这样一个黑不溜秋的家伙,不听打招呼。
音响师关掉音响,大声吼道:
不唱了!不准唱了!
爹根本就不理,依然陶醉在歌曲的感伤里。
音响师走过来就给了他脸上一拳。爹的鼻子立刻流出了鲜血。
大洋芋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发生,一时吓懵了。
爹停下来,摇了摇头,举起手来。音响师以为这个又粗又黑的汉子要还击他了,再次先下手为强,迅速地往他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受到重创的爹蹲下来,搂紧肚子,轻轻哼了几声。他慢慢站起来,伸出手一抹,手上、脸上全是血。
犸基不知从什么地方冲过来,恶狠狠地就要往音响师扑去。爹挡住,摆摆手说,犸基,你不能再给我生事了。
大洋芋冲过去,哭出声来:叔叔,别打了!别打了!你就让我爹唱吧!他是唱给我妈妈的!
音响师愣住,再次举起的拳头放了下来。
爹勉强地笑了一下:兄弟,我只是想唱歌……
音响师满脸歉意将掉在地上的话筒拾起来,递给他:你唱吧,对不起啦!你想唱几首就唱几首,想唱多久就唱多久。
接着,音响师把音响打开了。
爹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你,又接着唱。可是鼻血一直往外冒,鼻子疼得让他的脸都变形了,他无法唱。
爹,我来唱吧!大洋芋接过话筒来,便唱了起来:
龙头山上一窝呢雀,
一气飞到石岩呢脚。
要落要落又不呢落,
不落不落又想呢落。
天晴做个窝,
下雨得躲躲。
哎哟哎……
大洋芋声音变了,声音的变化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他记得白洁老师在讲生理卫生课的时候,说男生的变声期是十四到十六岁,可为什么自己现在就变了呢?是不是自己长得太快,少年老成啦!
不过他还是坚持唱完。他的投入让广场大妈们感动了,纷纷停下舞步来给他鼓掌:
哗——哗——
哗——哗——
掌声如潮,显然是对他的肯定。
歌唱完了,大洋芋回过头来,突然看见一个女人朝他走过来。女人的步履有些仓促,神色慌乱。她在他面前站住,居然忍不住的抽搐,不停地抹眼泪。但大洋芋发现,这女人是笑着的,这女人即使是泪流满面,也让大洋芋感觉到了她的阳光和朝气。
大洋芋说,你,你是妈妈吗?
爹站起来,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女人,倒有些不真实。
爹说,你,你真是木香吗?
那女人说,你真是我的大洋芋吗?你真的是普麦吗?
当然是的。胡子拉茬的男人当然是普麦,有笑又有泪的女人当然是木香,满脸童趣的男孩当然是大洋芋。
大洋芋说,妈妈,我要给你一份礼物。
大洋芋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作业本,那本子都给磨卷了边,有些陈旧。
大洋芋说,妈妈,这是我给你写的信,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在上面写呀写的……
一家三口紧紧搂在一起,嚎啕大哭。广场大妈都围过来看稀奇,巡逻的警察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提着警棍挤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把他们控制起来。
找到妈妈了,他们准备尽快回到龙头山。爹和妈在作准备的时候,大洋芋用爹的手机,给白洁老师、爷爷、金大叔、小花娇分别打了电话。那头笑,都说是一个疼痛的开始,一个美好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