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新花与青春新蕾
2015-03-26韩小蕙
韩小蕙
资深记者、高级编辑、作家、教授。中国作协全国委员、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先后出版《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0部作品集。编著出版《1998-2007散文年选》等54部散文集。荣获“韬奋新闻奖”、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等多种文学奖,现为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主编。
2014年的散文创作依然汹涌澎湃。也许其中没有划时代的大作品,但佳作是有一批的,还有让我热泪盈眶的数篇力作。
一 人物命运紧紧抓住了散文的心
最让我感动的是一组人物散文。
朱秀海的《山在大山里面》给我的不仅是感动,更是震撼,我想读者会与我一样久久不能释怀。一个声震全国的战斗英雄李大德,战场上的狮虎豹,在和平年代竟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像蚂蚁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去了,是什么“力量”消失了英雄的血肉、筋骨、精气神?更有一种看不见的可怕“力量”存在于我们的社会中,连高位的将军,乃至于省委书记、市委书记也奈何不得。生活荒诞得难以想象,如果是用小说呈现,那就一定以为是作家的肆意编造;可这确实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与命运,它击碎了我们胸中的许多美好理想。我此刻只想呼号:那荒诞之源,在哪里?
王宗仁的《不冻泉》又是写西藏线上的兵站人物,这回是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的主人公老惠和惠嫂,一对军民夫妻的高尚奉献精神。即使在今天这个物质化了的年代、金钱化了的社会,依然会让有情操的人们热血奔涌。以写西藏官兵为“生命源”题材的王宗仁,不知怎么掌握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物和故事,他手里就像有一个百宝囊,什么时候伸手都随时能抓取出一个宝贝。王宗仁的表现手法也值得一书,他总是把自己摆进去,用个人情感和内心活动作为引线,于不动声色之间就把故事讲完了,同时也把故事的主人公树立在读者的眼前。这种“不露痕迹”却“尽得风流”的手法,亦即“没有技巧的技巧”,恰是被许多文学大师们推崇过的重要的文学手段。
田珍颖《冬天的记忆》中的母亲,传奇又平凡,伟大又普通,既是过去中国极少的高端知识女性又是中国民间传统的温良女子。作者为我们留下了一位通身闪耀着神性光辉的“秦先生”她的形象定格在端庄、美丽、知性、善良、大度、良知、坚强、勇敢、顽韧、忠贞不渝、不屈不挠、深明大义……这样的知识女性形象在中国散文长廊里很稀少,因而显得弥足珍贵。
我还特别喜爱王多圣的《咫尺无限》,他笔下那个完颜家族的小男孩,是多么的有血有肉有温度,让人陪着眼眶发酸:上到二年级还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帆布黄书包,只能延用姐姐的旧花兜,这对一个已经成熟起来的大男孩来说是真正的奇耻大辱。他因此变得忧郁,小小心思里装满了小大人的各种梦,即使挨打也阻止不了他的一次次远远地行走……如果我臆想得不错的话,我猜这个小男孩的生活原型就是王多圣自己。不过又不完全是他自己,而是经过岁月的锻造之后,经过生活的淬火之后,经过文学、历史、哲学、宗教、科学的熏陶之后——如今已40多岁的王多圣,回望自己的来路,越发清晰地了解和理解了那个小男孩的所思所想,同时也以这篇文章为散文界增加了一个新的写作视角和一个鲜活的小男孩形象。
倪萍的《等着我》虽然不是专写人物的篇什,但她笔下那几个人物的命运,还是深深抓住了我们的心,令我们一洒同情的热泪。那位执拗寻找生身父母而不得的白化病女孩,那个敢于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小白兔”,连同是否要重新站回到聚光灯下去做央视新节目“等着我”主持人的倪萍自己,一组人物的命运纠结在一起,显示出共同追求真善美的热度。倪萍可真会写文章,行云流水般的叙述,无距离的推心置腹,深切信任之下的交心,构成了一个大大的“真”字。“真”字开头,善良形影相随,美便留下了永恒。
二 璀璨的语言之光亮起来
除了诗歌的凝练,散文在诸种文学体裁中,可能是最讲究艺术审美的文字了。
散文艺术审美的高度在哪?首先——文字。好的语言是散文写作的制高点,一篇散文,第一段就把你抓住,让你忠实地跟着走的,除了悬念性的情节,就是语言了。光彩的语言是最新版的iphone(n),谁最先拿在手心展示,谁的脸上就万紫千红,灼灼烁烁,一下子就把周围人的精气神调动起来了。
两位领衔者继续领衔:陈世旭的《东坡赤壁怀古》继续保持了他凌虚高蹈的诗意气场,一句一花,一字一叶,花叶葳蕤,香气四溢,诗情、画意、覃思、胸襟、理想,全借着华美的文字表达得淋漓尽致。徐刚则继续蜗居在他那温馨的书房,边品茗边读和写,有经年累月的大量读书打底,徐刚的文字继续保持着他博厚古拙的书卷气,一俯一拾,一吟一诵,观古照今,神思飞兴,于历史中沉潜,于现实中发问,不仅辞章粲然,更具文史哲深度,能把当代散文书写到这境界者,除80岁以上老先生辈,当代作家中殊少,全国也许超不过十人?
不过中青年后来者不断涌现出来,又给散文带来了强大的能量和耀眼的光芒。中国真不缺人才,散文界也真不乏才华横溢的后来者:
张雅丽《京城的告密》从北京的建筑起笔,逐渐涉及人心、社会、国家、政治,以及文化、文脉、文明……感觉先锋,视野磅礴,语言瑰丽,气象万千,既有传统文化的素养,又有现代新锐意识,十分难得。
任林举《西塘的心思》是一篇才华摇曳的散文,只消读上两三行,就身不由己地跟着作者的思绪,走在自然的西塘和他主观的风景里,诗意的文字里荡漾着哲思,新锐的感觉中跳动着一颗年轻的心,是浓郁的美的享受。
安然《亲爱的花朵》是一篇诗意美文,由百花盛开而哲理追索而人生况味,有能力把几朵花儿写得这么千秋万代、地老天荒的,不仅靠才华,更是投注了生命的火焰。
最耀眼的是萧歌的艺术随笔《向死而生的飨宴——“鲁本斯、凡·戴克与弗兰德斯画派”列支敦士登王室收藏展》,青年文学评论家饶翔用了“惊艳”两个字,我认为是太准确了,对了,就是这种感觉。虽然书写这两个画展的观后感对于学艺术史的清华硕士萧歌来说,正是她的强项,但能腾身到欧洲艺术史的半空中,脚踩滚滚流云向下俯瞰,捋出几条主要脉络然后及面、及点,不禁使不甚了了的外行读者们得着进门的通道,能迅速登堂入室,觅得珍宝。何况萧歌的语言不按常理出牌,既是感性的诗意的,又是哲学的理性的,还具有新一代小知们所特有的先锋范儿,几乎每一句话都能让你心动。这个“80后”女孩的文学天分是我所碰到的“惊为天人”的那种,她写得真是太漂亮了,又一次印证了“散文在散文之外”乃颠扑不破的真理。除了这一单篇,萧歌还在《光明日报》的《光明文化周末·文荟》开辟了“当代艺影”专栏,以散文笔法讲述当代先锋艺术代表性作品,既好看又好读还能增加艺术鉴赏力,在当今能给读者这么多层次、复合型的文艺享受之文可不多。
当然,并不是说“华美”才是散文语言的圣地,“质朴”同样能绽放出散文的国色天香。有些文章偏偏不需要“华美”,在厚重的内容面前太过艳丽,反似大男人涂脂抹粉,会起到相悖的反作用,钟嵘早在1500年前就已说出“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陈新民的长篇散文《父亲和他的学生》几乎是以大白话记述了他父亲的中学教师生涯,还有他教出来的一个个为国家做出了贡献的学生们。这样的师生关系于今天似已看不到?但看不到不等于从来就没有,不等于不应再朝这个高峰去学习、去奋斗、去努力升华,去重新找回教育的真谛和教育的高尚,我理解,此《美文》杂志不惜七万字宝贵版面刊发陈文的要义所在。
以上这些似乎都是“新人”,名字没怎么见到过,但他(她)们出手就如此高大上,直让人感慨文章是写不完的,才华之外有才华。与他们相比,不少“名家”的作品反倒弱了,我想距离不应该在技巧,而更在于“气”,文章不是用笔(电脑)写出来的,而是用全副的生命灌注,呕了多少心,沥了几许血,全在文章里呢,所谓“文以气为主”,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所谓“气贯长虹”,古人太有才了,能总结得这么恰切而又如此大气磅礴。
三 个性是世上一个难得的珍宝
散文是当今中国创作数量最多的文学品种,散文创作大军从来就不愁源源不断的兵源,每天,都有大量新的作品问世。要在这么澎湃的作品大潮中被人看到被人喜爱被人刻骨铭心,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我以为是——独特的个性。
也就是说,无论就题材、语言、观点、结构、创新等等各方面,你至少得占上一样,把文章写出你的与众不同。
今年鲁迅散文奖获奖者刘亮程的几篇思考新疆问题的文学随笔,因其观点独特,见解卓识,引起了广泛注意,在微信圈里被文友们转发。刘多年生活在新疆,大爱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更爱着新疆各族人民,恨不能早一天把家乡新疆建设成人间天堂。在疆言疆,他的文章既实事求是站在新疆大地上,又跳出新疆从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角度看新疆;既以一个新疆汉人的身份说话,又从少数民族的生活状况和文化心理出发言疆,其情切切,其言诚诚,为人们了解新疆、亲近新疆作出了文学贡献,是我读到的刘亮程最有思想的随笔。
周大新《在苏格拉底被囚处》以朴实的文笔,实在的述说,于无声处炸开惊雷,让人对苏格拉底充满崇敬,也对人性自身加以反思。该文所具有的思想容量亦是最闪光处,所以该作摘得了《北京文学》“老舍散文奖”第一名桂冠。
王巨才在生活中是一位宽厚平和的长者,低调做人,没见过他慷慨激昂,连高声都很少见,但《浪打沙湾寂寞回》却显示了他持拙守衷的韧性。从题目看似乎很文气的文章,内里却处处风骨,把他个人对郭沫若这个有大争议才子的钦佩,大河流水一样地放开了心闸。自从做了中国散文学会会长,王巨才对自己的创作要求更加严苛了,据说有时一上午仅写二三百字,但到下午就又全部推翻。所以他的散文数量不多,却一篇扎实似一篇,篇篇皆保持在高线之上,赢得了喝彩和尊敬;他自己则收获了畅游创作之海的自由,身心脑俱轻松,是真正的文学享受。
原中国书协副主席林岫是艺术界中人,也是中老一代的学者型才女,她的个性更多体现在传统的中国古典美。诗、学、艺、文、书法等各方面的修养,不仅成就了她的才情,也熔炼出了她独卓的识见和深度。《从看画和画燕逆飞说起》即是一扇窗,可见林先生艺学、诗学与文学的一角。
维吾尔族女记者、散文家帕蒂古丽今年出版了两本散文集,她用汉语书写,这几年频频出手,前获《民族文学》年度文学奖、《散文选刊》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今年又获得《人民文学》散文奖,吸引了散文界的聚光。由于已在中国江南生活了20多年,完全融入汉语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中,她介于维、汉两种语言的转换之间,游走于新疆、浙江两种文化的对比之间,既甜蜜又痛楚,既主观认同又客观排异,这种刻骨铭心即是她作品的魂,是她独一无二的个性。她的贡献在于“通过个体民族语言记忆,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文化选择。”(《人民文学》颁奖词)
格致是近年来散文界的一朵奇葩,其独树一帜,在于她的文学世界乃纯粹一己的“心相世界”,除了自我的主观想象,其他客观物象似乎通通都不存在。你看她《外科医生的手》这篇,突然就把别一种思维楔到我们面前的生活中,突兀,奇特,叫人奇怪世界的同一性原则在哪儿走岔了道?然而这被作者楔来的世界竟然很迷人,同我们身在的世界是有差距的但又血肉相连,格致用她主观构建的世界给了我们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现实性,散文的功能被这位才女彻底革了一命。
张曼菱和黄怒波均以奇谲的题材取胜,一东南亚湄公河毒巢金三角,一哥伦比亚游击队,皆是吸引眼球的题材。二人都尽量在事件的叙述中表达出自己的独到眼光和观点。尤其是张曼菱关于“帝国主义祸害”的发问,义正词严,是能给不少不分青红皂白的“西粉”们上一课的。这一课的见解之独立,之犀利,之勇敢,之深刻,之一针见血,是多年来未听到的声音了,所以,在此一定要引上两段,与读者共享:
是谁把金三角”变成了亚洲的伤口和耻辱?罪恶的根源来自西方。当年英国人殖民扩张,到“金三角”种鸦片,向亚洲强行推销,引发了中国的鸦片战争。现在欧美这些发达国家却不承担责任了。当他们指责“金三角”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无辜者。每个亚洲人和中国人都应该清醒地看看历史:那些处于世界潮流中心的发达国家,在完成了掠夺,吸饱了殖民地的鲜血之后,就遗忘和抛弃了这个被蹂躏过的地区。当茶叶、咖啡和罂粟都已经过时,石油成为优势资源,同样的事情,它们又到中东,到伊拉克去做了。动机还是掠夺,把别人的土地搞得一团糟
这么揭示罪恶、把血淋淋的历史伤口重新撕开的文字,肯定要遭到某些人的谩骂。但曼菱不怕,这个历来特立独行的“女汉子”,秉持着文人宁折不弯的秉性,“坚持真理”在她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种担当,该说出来的就一定要说出来,她坚信有用,不仅发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声音,而且会惊醒一批梦中人的。
相比于正统写作的散文,有几篇“随意”出现在微信上的微散文,其个人特性更显得生动,也更顽韧。因为没有了发表的绳墨“标准”着,它们抵达心灵的速度、广度、深度和厚度似乎都更激情。它们有正统散文中所丧失了的一些素质,有时候让我们更感动。
四 老树新花与青春新蕾交相辉映
都说散文“易写难工”,信然。在我看来,老树绽放新花也许比青春新蕾更艰难,因为创造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前进,往前走总是令人愉快的;而重复自己则是一件很无趣的事,俗话说不进则退。“盛年变法”和“衰年变法”之所以为人所赞颂,实乃有勇气“变”者寥寥,“变”成功者更是得以个位数计算。
我这里的“老树”包含着两个对象:一是指题材,已经被写滥了题材怎么发新花?二是指人,名家怎么出新?
在《美文》杂志上看到余秋雨的《苍南随想》,多少让我有点吃惊,此文是可以归类到“采风散文”之列的。这些年来,各地为作家们提供了不少便利的采风条件,按说这也应该是散文园地的一块厚土,可以种出一些好庄稼好蔬菜的。可谁知,它竟很快就走向了与“游记散文”相同的命运——成为各报刊编辑部的“鸡肋”。究其原因,没认真写,没有生命的真诚投注,就逐渐地把这些文章写毛了。余秋雨这篇写苍南的“随想”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它一开头就不同凡响,竟然是从中国民间的“宗族械斗”起笔,整个第一节都在讲述这件事,具有纵深的历史感和文化含量。而后,通过摒弃“工业械斗”,就巧妙地把话题转入到该文的主旨——苍南的现代特色农业发展上。再之后,便一通百通了。余秋雨到底是文章大家,学养深厚,视野广博,对事物有自己独到的识见,故能把这样的“命题作文”也作得如此精妙,不仅为“采风散文”竖起了一个参照系,也给所有写作者出了一道怎样写好“采风散文”“游记散文”的思考题。
读贾平凹《〈老生〉后记》,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受了感动。作为名满天下的大作家,贾已经出版了15部长篇小说,还有数百篇也许上千篇其他各类作品,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学奇迹(若民选文坛的劳动模范,我投贾平凹一票)。近年来看着他每一两年就推出一部长篇,我们已经渐渐麻木了,以为他写小说就像喝凉水一样容易。可他分明在这《后记》里说,他写得“异常滞涩,曾三次中断了,难以为继。”他真实地告诉读者,原因在于没有想好“历史如何归于文学,叙述又如何在文字间布满空隙,让它有弹性和散发气味。”等他从故乡的山水与人物受了启发,幡然而悟,顺利完成小说草稿之后,他对自己、也对我们大家说:“要写出真实得需要真诚,如今却多戏谑调侃和伪饰。能做到真诚,我们真诚了,我们就在真实之中。”这是他《老生》的秘笈,也是此篇《后记》的秘笈,还是一切文学写作的秘笈——散文写作也一样,最重要的、能感动人,首先不是语言、结构等等技术性因素,而是写作者的真诚。
此外,中国文学界的一批扛鼎名家也都继续在筚路蓝缕地前行。李国文老师年已八四,其过人的创作力仍惊人,《文学自由谈》的头题文章期期雷打不动,气场强大,篇篇精彩。八二的阎纲老师紧随其后,时而发出新作,必有锐利妙语,尤其他抓住清算“文革罪孽”这一重要题材不放手,披露出“文革”中文坛上的表现种种,对现实有着极其必要的警示作用,功莫大焉。中年一代的几位名家依然是文坛的中流砥柱,韩少功、张炜、王安忆、张承志继续以他们的新作标示着中国文学的最高水平。
韩少功今年在《钟山》杂志推出长篇随笔新作《革命后记》,以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对国家、对世界、对人类、对历史、对文明的责任感,无所畏惧地去触碰几乎是禁区的“文革研究”,因为“较之与国内媒体对‘文革的闪烁其词,较之于‘文革数据在中国的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大量锁入秘库,有关‘文革博物馆的建议石沉大海,西方那些国家里有关著作车载斗量,有关专家明星辈出,迅速形成了一种知识强势。在很多人看来,这也陷国人于道德窘境,与日本右翼势力对待二战的态度相去不远。”(引自《革命后记》)大哉韩少功让人感动!同时我认为,作这个文章也是韩的强项,第一他是亲历者,当时虽然还未成年,但感同身受的伤痕已深深刻在心上;第二他有半生读与写的雄博修养打底,是当代作家中最有思想的一位,舍韩少功还有其谁?韩少功“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今年山东散文作家耿立发表《张炜:是谁把他逼成了古怪和孤愤?》的万余字长文,借分析张的随笔作品,书写出个人对张炜为人的理解,是相当精到的一篇文章。不过,尽管耿所说的“古怪”有着“特定的含义”,可我还是不喜欢把这个词用在张炜身上——张炜这些年一直偏居在他的书院里读和写,他的文字确实是理性的哲学的形而上的,曲高和寡;但张炜是个温暖的人,他心里有大爱,因此他的作品在追求“高者出苍天”大境界的同时,也是入世的给予的“度”人的,我们文坛太需要这种推动天地人心的作品了。
较之上一年,青春新蕾似乎又枝头多多多几许。除了几个已经卓有名气的名字如张悦然、郑小驴、春树、马小淘、纳兰妙殊……外,我们又欣喜地看到一批陌生的名字出现在全国各大小报刊上。90后也来了,海外青春作家也来了,有的写得不仅是地道简直可称“颇为老道”,像苏枕书、陆蓓容、盛文强、胡竹峰、皮佳佳、熊莺、小七……都认认真真地在文学园地里耕耘着,起点不低,落笔不俗,让人满怀喜悦地等待着凝聚枝头的新蕾绽放满树繁花的胜景。
五 结构上的杂乱无章,似乎是今年散文的大疾
2014年散文创作也存在着严重的不足,老问题是读者所批评我们的“没有时代力作”也许还是没有?其他,我个人认为最大的毛病,在于作家们完全置读者的感受于不顾,只任自己信马由缰地倾吐。对,就是“信马由缰”这个词。很多文章都到了毫不节制的程度,一上手就一两万乃至两三万字,什么都往里装,“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大概是当下发表太容易了,编辑部也没精力从严把关,从而,把散文的写作规律完全搁置在一旁,形成了一种冗长的、沉闷的、碎片化拼接的散文创作“新模式”。甚至有些颇有名气的作家,居然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散文了。
散文什么样?散文有创作规律可言吗?当然有。重温旧时福楼拜、契诃夫、鲁迅、茅盾、老舍、汪曾祺、林斤澜等中外名家关于创作的论述,便能依稀回想起文学的(散文)严格训练与要求。“惜墨如金”“删去一切可删去的字”“简洁是真正作家的标志”等等,窃以为这些经典之语并没有过时。一篇《岳阳楼记》,总共才368字,有情节,有细节,有写景,有抒情,有文字,有结构,有观点,有思想,有天地胸襟,有家国情怀,有千古名句,有万人背诵,前呼后应,一气呵成,乃中华千古第一至文,这是真正的散文典范。
我们虽然写不出这样的至文,但至少不应忘记朝此方向努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太看好长篇大文。写长篇散文是需要几个过硬条件的:一是独特的内容决定它不能不长,故事总得有个开头有个结尾不是?人物总得有个外貌有个内心不是?但纯粹的一己抒情和议论就不一定需要长篇大论。二是作者的功力要达标,必须写得有见解而又文笔精彩,能吸引得读者舍不得撒手。三是你乃皇上,能命令臣子们从头读到尾。这第三条当今谁也做不到,不赘。能做到第二条的有榜样,比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15000万字,道出了几乎搭上性命的人生感悟,文笔既诗意又哲学,被公认为新时期中国散文经典。第一条相对容易些,也有例子,比如同获今年鲁奖散文奖的贺捷生将军,其获奖作品《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尽管长成了一本书,但贺龙家族那些轰轰烈烈又血雨腥风的悲壮往事,蹇先任、蹇先佛姐妹以及她们父亲蹇承宴的传奇经历,加上贺捷生自己以〇岁孩子之身“走”完了长征路的那些九死一生的故事,实在是太丰富太厚重太吸引人了;加上多年来在文学之路上读与写的浸淫,贺将军用娴熟的笔墨驾驭着这些绝好的素材,这部长篇散文便水到渠成,哗啦啦流淌在中华大地上,蔚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非我认为不能写长散文,而是我读到的很多篇动辄上万字、几万字的巨幅,有些片段的文字确实很地道很漂亮,尽显作者的才华;可已经读上一半了,还不知它的结构在哪儿?它想表述的是什么?而它喋喋不休的冗长抒情和议论已经开始让人昏昏欲睡了。这样的长散文读起来成了受刑,谁甘愿呢?倒是有几位新手的短文值得推荐。
林文钦的《中药芬芳》是一篇很完整很规矩的散文,围绕着“中药”下笔,感觉和个人识见编织在情节和人物中,叙述的口吻很平和,文笔时见光彩,读后掩卷品味,很舒服。在当下散文写作太多不重视结构、只任自己一路狂泻的“奔腾写作”中,该文的“规矩”显得弥足珍贵,尤其对于一位业余作者来说是正路子。
李娟的《自从我妈从台湾旅游回来》3800字,在杂志散文中算是比较短的了。该文写得情趣盎然,文笔活泼,把母亲的变化写得活灵活现。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新疆红墩乡三大队饲鸡养牛、与农民朝夕相处的母亲,突然去台湾“旅”了一次“游”,其表现、其收获、其思维方式、其精神面貌都是划时代的,整个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若按时下拉开了架势的写法,不写个万儿八千字似乎对不起老妈。但李娟却写得很有节制,只沿着母亲的“人文变化”这一条线写,结构上貌似散漫无章法写到哪儿算到哪儿,其实却是前呼后应,该详写的写足,该略去的不写,该收收得戛然而止,掉头就走了,余下的交给读者自己去品咂。
还有这几年突然喷涌出大量作品的呼伦贝尔女作家艾平,她肚子里的生活实在太多了,所以一写就收不住笔。我却很喜欢她最短的一篇《八月,别走》,该文只有两千多字,但却布局精巧,颇费匠心,以“八月,别走”作为一句循环往复的吟唱,把蒙古族男孩小斯日古楞即将上学的准备过程一段段展开,并在这过程中一一展示了蒙古族人家的日常生活和心情。小文短而全面,草原简直被写活了,情趣和温暖像无边的牛群羊群般漫卷开来,一点不输艾平写的其他长篇大文。
最后再说一位今年的鲁奖获奖者穆涛,他的随笔皆不长,包括引经据典在内,也就一两千、两三千字。他向古人学微言大义,精、短、智、趣、味,有时还故意跟读者藏猫猫,把自己的要旨细密地缝进字里行间,埋藏得深深的,仿佛就想看着人琢磨得头都疼了,他躲在一边偷偷笑——中国古典文库中有不少这样经典的小品文,有时间取出来读读,当是并不多余的重温。
总之,我认为,冗长的散文之风是这些年来散文界越来越严重的一个病症,除已招致读者的厌弃外,也与大数据时代的节奏相悖逆,是应该引起众创作同仁警觉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