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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式一 与《王宝川》

2015-03-26罗宾·吉尔班克/文胡宗锋/译

美文 2015年1期

[英]罗宾·吉尔班克/文 胡宗锋/译

罗宾·吉尔班克Robin Gilbank

出生于1981年,英国北约克郡人North Yorkshire,中世纪英语文学博士,从2008年起在西北大学任英美文学专家。出版有英文专著:《最美丽的谎言家》(2012年)The Prettiest Liar 等。与人合译的有贾平凹的《废都》等。

不论汉语原文如何,熊式一先生的英文版《王宝川》是一部轻松的浪漫传奇。但作为表象,我们也有份,以便融入熊先生的戏里。要允许他将我们置身于剧院,全然忽视一切错觉(这毫无疑问代表的是一种深层次的、严格的艺术传统),天真的朴实和庄严的礼仪揉在一起,一下子就激起了人们的想象。人们会不假思索地接受王员外的长胡子:这象征着他不是本剧中的反面人物。但这一切,真如我言只是表象,熊式一先生中国魔力的真正力量不在他用欢快的技巧给我们营造的剧场氛围,而是在剧中人物的生活、心灵、举止以及言谈上。这些有吸引力的人物在感染我们。我觉得当王丞相说:“今儿个正是大年初一,我们得团聚团聚。我看天快要下雪啦,我想就在这花园里摆上酒席赏雪罢。”这段话时,奇迹就出现了。赏雪:熊式一先生给西方人心灵的冲击就在此。他笔下的人物魅力在于有我们不具备的奥秘:这就是生活的奥秘。当身临剧中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传奇时我们被感染了。王员外在新年来临之际在花园里设宴赏雪,这并非不现实的幻想,而这不会发生在唐宁街。在熊式一先生的世界里,有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名曰“宝川”,这是端庄而细腻的现实,极具人性的现实,其中的幽默无处不在,值得一观。

对于大多数读者和我来说,《王宝川》不过是一部(出色和文笔生化的)英语文学作品罢了。在中国如何我们没有概念,但肯定也是一部文学作品吗?非也!熊式一先生说自己不过是个翻译家,即便如此,他为我们献上了这样一部大作。然而他很肯定地对我说,就文学而言,中国的文人觉得该剧本价值不大。《王宝钏》是中国下里巴人传统的戏剧代表作,熊先生坦率地告诉我,只是为了迎合商业舞台。实际上,该剧并非译作,熊先生是把这个美好、古老、且出处有争议的名剧几个版本糅合在了一起,所以不同的公司在演出时就有自己不同的脚本。很像浮士德博士和潘趣先生一样,不同剧团有不同的版本。(浮士德博士,Dr.Faustus,是英国著名戏剧家克里斯托弗·马洛名作《浮士德》中的主人公,潘趣先生Mr. Punch是英国传统木偶剧《潘趣和朱迪》Punch and Judy中的主角——译者注)。眼下在我看来这很了不起,让我想起了日本的浮世绘,本来是日本的民间娱乐作品,但移植到欧洲后成了让人青睐的艺术。但在审美文化上,中国绝对超越日本,而审美文化是文明的准绳。我认为,《王宝川》这部中国商业通俗剧在译为英语后,其文学地位在演绎中国文明的实质上胜过一切。

然而,我知道在这等事上我很无知,至于我们该怎样感谢熊先生的才华和英文,我就不得而知了。

拉塞尔斯·艾伯克龙比

1934年3月

①  熊式一先生在《王宝川》的中文版序中说:“许多人问我,为什么要把“王宝钏”改为“王宝川”呢?甚至于有人在报上说我的英文不通,把“钏”字译成了Stream 。二十几年来,我认为假如这个人觉得“钏”不应改为“川”字,也就不必和他谈文艺了。近来我发现了许多人,一见了“王宝川”三字,便立刻把“川”字改为“钏”字。所以我在某一次的宴会席上,要了一位朋友十元港币作为学费,捐给会中,告诉他就中文而言,“川”已比“钏”雅多了,译成了英文之后,Bracelet 或Armlet不登大雅之堂,而且都是双音字,Stream即既是单音字,而且可以入诗。”

——《王宝川》商务印书馆2006年,熊式一 著   第191-192页

英国诗人兼批评家拉塞尔斯·艾伯克龙比(Lascelles Abercrombie 1881-1938)显然并非评价中国古典戏剧的最佳人选。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的观点很吃香,他就像个公认的晴雨表,能明锐地告诉人们在英国文学潮流中,什么会昙花一现,什么会经久不衰。比如,艾伯克龙比曾是劳伦斯《儿子与情人》最有远见的支持者。在《曼彻斯特卫报》的评论中,他说在复杂和多面的人物构造上,这位现代小说家为他人步其后尘留下了一道耀眼的足迹。在赞扬《王宝川》时,他的评论更是少有,他说这部在其故国家喻户晓的作品,不论从形式和内容上对外国文学爱好者来说别开生面。

《王宝钏》被介绍到英伦是中国南昌籍作家兼翻译家熊式一的成果。剧本在被搬上舞台前就出版了,这在当时的确很不寻常。麦勋书局的版本,加上艾伯克龙比热情洋溢的前言,使这本不菲的作品销量相当好。在十一家剧作人拒绝了该剧本后,演员南茜·普瑞斯Nancy Price同意让自己的公司“国民剧院”将该剧搬上舞台,在约翰街的“小剧场”上演。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在1936年9月最后落幕前,《王宝川》连续演出了1000场。在英国上演的18个月里,英国的皇室成员,包括玛丽女王(当今女王的奶奶)身着从中国进口来的奢华刺绣绸袍前往观看。在百老汇演出时,该剧得到了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埃利诺·罗斯福的青睐。该剧的译者红遍了大西洋两岸。在抵达纽约时,媒体称赞熊式一的妻子蔡岱梅是位“可爱的、杏仁眼诗性伴侣”。不久,这对夫妻的社交圈就扩展到了萧伯纳、好莱坞华裔影星黄柳霜等,“小”夫妻(熊身高不到五英尺,妻子蔡岱梅更低些)与显贵在一起的黑白照片比比皆是。

我近来才知晓熊式一先生非凡而短暂的辉煌。在英国戏剧史和中英文化关系史上这似乎被淡化或被当作了插曲。回顾80年前的这一切,熊式一先生的《王宝川》是中国剧作家首次导演并把中国剧搬上伦敦的舞台。虽然演员都是白人,化妆成了“黄面孔”来演出,但这也可以宣称是另一种文化对中国的真实展示。我这里关心的有两个方面,首先,想搞清楚外国人上剧院时脑子里在想什么?看《王宝川》是否会让他们改变自己的想法?其次,我想说的是熊式一的小说《天桥》,如果说没有超越《王宝川》,但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探索同样有价值。

今天在其故土中国和英伦记得熊式一大名的人不多,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他一直旅居英国。此乃奇耻大辱,因为当时熊先生的大作代表着阐述中国习俗和历史的有趣而珍贵的尝试,并已经在英伦得到认可。他能到英伦并成为剧作家实乃机缘凑巧。当时而立之年的他虽然才华横溢,但武汉大学还是不愿聘其为师,理由是他没有国外大学的文凭。熊先生的对策是到伦敦大学读研究生,在《王宝川》让其一夜成名后,他放弃了学业。对先前怀疑自己才华的人他没有抱怨,倒是很感激巴里·杰克森爵士,这个第一次拒绝了他的剧本的人,把他的剧本带到了著名的莫尔文戏剧节上,他感谢里昂·莱昂在剧中饰演了王丞相,此人最初曾经拒绝扮演这一角色。20世纪50年代中期,熊先生离开英国时他已经是剑桥大学的老师了。

《王宝川》(中英文对照) 作      者     熊式一 著 出 版 社     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     2006-3-1

2013年6月,北京的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再次发行他的英文小说《天桥》(首次出版于1943年)。《环球时报》的记者觉得很有必要发一篇文章让中国的读者重新认识这位被埋没的作家。老舍的儿子舒乙说熊先生称得上是“在中西文化交流上有突出贡献的三位大师之一”,另外两位一位是林语堂(1895~1976),一位是画家和书法家蒋彝 (1903~1977),老一辈的英国人都熟知他以笔名哑行者出版的自插图旅游指南。

从蒋彝的笔下,我们可以窥到为什么最初那么多剧院拒绝了该剧。当时的伦敦剧院对中国的戏剧传统相当陌生,故该剧作者不得不既当“人父”,还要做“接生婆”,实施原创并完成安全分娩。

熊先生不得不每天从早到晚,连续四周实在地参加排练。并非每个剧作家都这样折腾,但在一部男女演员对一切都很陌生的戏剧中,确实让人无奈。女演员有可能想穿男演员的绣袍,男演员却坚持要穿女人的裙子。外国人扮演的公主觉得学汉人骑马很难,蹦来蹦去的,把马鞭当成了缰绳。“员外”不时的摘掉长胡须,说嘴唇难受,演员们都很不严肃,经常开玩笑说:“难道我们真的要打扮成这样演出吗?”熊先生脾气好,让人敬佩,其成功也是物有所值。

——《哑行者在伦敦》  蒋彝 著 144-45页

正如熊先生在其论《王宝川》的文章中所言,中国人看戏习惯于把假当真,而西方人不是这样。王家大年初一在花园里摆酒席,中国观众理解剧里把纸盒子当大石头。同样,女主人公从木椅后的缝隙向外偷窥,巧妙地传达出她是在隔着和薛平贵住在一起的窑洞门和母亲说话。中国观众不大理睬把道具搬上搬下的布景人(甚至觉得这些人不在眼里),而外国观众有可能深究这些“人物”,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与演员没有互动。

熊先生更关心的是观众会怎样来理解他移植的这部唐代戏剧,以及会用怎样的一个参照系来阐述《王宝川》。通过对有影响的评论研究,我们可以看出接受该剧的观点主要有两大类。第一类认为该剧有异国情调,细节欢快,如剧中的女主人公抛绣球选亲,这让外国人好奇。在超越了最初的文化隔阂感以后,评论家们捕捉到的是对人类同情心的呼唤,并意识到了该剧的普世意义。加拿大《蒙特利尔公报》的戏剧评论版把王宝川与蓓什特·格里塞尔达相提并论。蓓什特·格里塞尔达是薄伽丘《十日谈》中的原创人物。后来又把该剧和其他的作家,如乔叟《店员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在这部剧的所有版本中,丈夫都在考验妻子的忠诚,他用心良苦,看其能否承诺当年结婚时的海誓山盟。蓓什特·格里塞尔达的美德就在于她的忠诚,即便是在自己的丈夫欺骗她说杀了她的女儿时她也没有怨言(她的报偿就是她的女儿原本就没有死)。王宝川对丈夫的忠诚没有受到如此悲伤的考验,虽然身居寒窑18年,以为自己的丈夫不在人间了,她仍坚守古人言“守节要到头,立志要长久”。像蓓什特·格里塞尔达一样,王宝川是忠诚的原型人物,语言和文化上的差异并不影响人们对她的理解。

这种尝试带有自由人文主义的痕迹,自由人文主义是20世纪初期西方文艺批评的主流思潮之一,自由人文主义认为文学的中心是人,而经典作品中的主人公演绎的是人生境遇的方方面面。诸如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这样的戏剧,能经受时间的考验并享誉全球,就在于其展现的是人复杂感情的实质,用自由人文主义者的观点来说,就是超越了宗教和文化附加在人们身上的主观思想。当然,《王宝川》的魅力之一是可以根据人们的喜好而加以改编。熊先生很清楚自己的脚本,他说这是一部大家喜欢的剧,可以根据不同的方言和剧场加以改编,但却不失其基本寓意。在古城西安,该剧的故事已经被演化为历史,故事情节成了一部受人喜爱,经久不衰的秦腔剧。在西安的曲江,距“大唐芙蓉园”不远处,有一处空窑洞,被誉为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当年为了躲避母亲而栖身的寒窑。和其他类似的传奇一样,人们愿意把这当成是臆想存在的真凭实据,认为这是长安历史上的一段真实的浪漫传奇。

第二类评论眼下看来似乎是个警钟,可能会让现代的汉学家蒙羞和觉得尴尬。对于一些评论家来说,东西方文化之间的隔阂无法逾越,要是有人喜欢围绕这部剧的“竹幕”(竹幕bamboo curtain,西方国家以前对中国的蔑称,指的是冷战期间的东亚共产主义,特别是中国政权的势力范围——译者注),就会像剧中西域的待战公主初到王府以后,感到“中国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和咱们国里不同”(见《王宝川》第四幕第178页)。第一类评论家关注的是人物的人性,而另一类对《王宝川》的理解则有意或无意地带有对中国文化乃至整个东方的偏见。在当时,英国的中国人还大都局限在伦敦和利物浦港口的“唐人街”里,只有极少数的英国人和中国人有一手的接触,那就更谈不上和中国人有亲密关系了,故诸如文学、戏剧和电影这样的媒介对人们怎样接受中国人所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王宝川》无疑是第一部在“伦敦西区”上演的描述中国和中国人的剧本。(伦敦西区,Londons West End,是与纽约百老汇齐名的世界两大戏剧中心之一,是表演艺术的国际舞台,也是英国戏剧界的代名词——译者注)。有趣的是,第一个把《王宝川》搬上舞台的南茜·普瑞斯13年前,曾在奥斯卡·阿舍的《朱清周》中扮演过角色。《朱清周》是根据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改编的一部音乐滑稽剧,剧中虽无中国人的角色,但剧中的主要反面人物穿着丝绸长褂,蓄着假胡须,梳着辫子装扮成一位名叫朱清周的土豪中国商人。同行习以为常地接受其专横说明他们觉得这类人就是如此罢了。毫无疑问,这种观念是受了清朝时英国回来的海员和旅行者诸如“千刀万剐”等传闻的蛊惑。(《朱清周》是澳大利亚作家、导演和演员Oscar Asche(1871~1936)根据《一千零一夜》中的著名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改编的音乐滑稽剧,英国作曲家Frederick Norton(1869~1946)则是该剧的作曲。 《朱清周》上演了2238场,这个世界纪录保持了将近40年。此外,该剧1917年在纽约演出,1920年在澳大利亚演出;1925和1934年,该剧被改编为电影;1931年,该剧的剧本出版。“朱清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土豪——译者注)

《王宝川》一剧并没有粉饰中国的阴暗面,而是呈现出了一个颇具异域色彩的他国。魏将军灭掉自己挑担的手段——把他灌醉,绑在马上冲向敌营——是在借刀杀人。同样,后来他想处死开小差归来的薛平贵(虽然他们之间有亲戚关系)也是带有浓厚的专制和残酷统治色彩。然而,几乎没有评论家直接抨击这灰色的一面。奇怪的是倒是有一些评论家试图以欧内斯特·布拉默(Ernest Bramah 1868~1942)的东方故事为参照来理解该剧。20世纪初左右,布拉默以假想的中国古代说书人“凯龙”为中心,出版了几本书,故事用第一人称叙述,“凯龙故事”的英语风格矫揉造作,以期折射中国的语法和思维模式。他的叙述特色是滥用成语,咒人无度,尤其是后者,有时很过分,让人忘不了,比如:

“ 蝙蝠屎落在他的祖碑上,山羊在其荒坟中媾和,”乐队齐声唱到:“关键时扭了大腿筋。”

——《凯龙的黄金岁月》欧内斯特·布拉默 著,1922年

布拉默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没有证据证明他去过远东,那就更不用说他熟悉中国话了。把熊式一鲜活明了的对白和布拉默黏糊的小说中威胁与昏晕的言辞混为一谈,是20世纪30年代某些英国评论家令人遗憾的造诣。

就我个人来说,现在一读到《王宝川》,就会想到英国18世纪的“感伤喜剧”。这种参照也许会让熊先生感觉更舒服些。这一流行时间不长的戏剧鼻祖是《旁观者》的合伙创立人理查德·斯梯尔(Richard Steele 1672~1729)。他直言不讳地赞成在文学和生活中要有一定的风度。他的大作《自觉的情人》1722年一上演便引起了轰动,因为他承诺要奉献一部舞台上史无前例的作品。斯梯尔不是靠滑稽的打闹、粗鲁的小丑、调皮话或奚落他人这些当时流行的喜剧成分来博人一笑,他的目的在于创造“快乐的笑不出来”,换句话说,不是要引人们笑话那些不幸和头脑简单的人物,而是观众面对此情此景,产生灵魂升华上的欣喜。所有的笑不让人感到内疚,特别是《自觉的情人》。剧中一位伦敦的绅士想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位富家女,而他儿子实际上在和一个社会地位与其差距悬殊、根本不可能谈婚论嫁的女士在偷偷恋爱。最后一幕显示(没有人知道,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两位女子是失散多年的同父异母姐妹,这一结果不仅让她们与父亲团圆,也让小伙子感到欣慰,无须夹在感情和孝道中受煎熬。很多人,包括我的学生认为这剧不真实,甚至觉得这有点像当代韩国的肥皂剧。我看到韩剧中的海誓山盟、生死离别和难以置信的团圆与中国戏剧《王宝川》中的主题迥然不同,故他们的愤世嫉俗可以忽略不计。

在1934年破茧而出后,熊式一的个人生涯又是如何呢?他的译作在英语国家,包括澳大利亚和加纳颇为叫座,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甚至遭到了埃德加·斯诺的抨击。埃德加·斯诺觉得在大多数中国人渴望革命的时候,竟会有人与大众脱节,专注于有关权贵阶层的一部古典戏剧。除了受到圈内学者的青睐外,熊式一从未在戏剧界和翻译界引领风骚。1935年他翻译了《西厢记》,夏志清觉得其译文独具匠心,但觉遗憾的是他翻译的是后来的删节本,如此一来,省略了一些有双关意义的污秽话。就他自己的戏剧创作来说,虽然大多数紧扣中国主题,但人们批评他有点在模仿当时的英国戏剧。1991年,熊式一在北京去世,他的后半生到处游历讲学,包括在新加坡和香港。

道完这些历久弥新的保留话题外,熊式一真正的成就是他的历史小说《天桥》 (1943年出版)。在这部小说中,我们才见识了他真正的独到之处——把中国特色和18世纪的英国喜剧小说糅合在了一起。故事发生在19世纪80年代他的故乡江西南昌,情节的曲折无法在此细述。要说的是故事集焦点于李氏家族的两代男性,如果说《王宝川》让人感到温馨,轻松和幽默,而熊式一在这部小说里的智慧则时不时地显得尖酸和犀利。

小说反映的是帝国末年中国外省青年的成长历程。李明是一个贪婪的地主,吝啬成性,成天到晚想着算计他人。他的弟弟李刚则好学,相形之下,李刚是一个有恻隐之心的人,在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他当然也想中举——却无私地放弃了成为秀才的机会。当他听到旁边考棚一位多年参考但却落第的老童准备上吊自杀时,他决定和老人互换试卷,以救老人一命,使其梦想成真。读到这段惟妙惟肖的描写,我想到了陕西渭北蒲城县以前举行科考的文庙(又名“学宫”——译者注),除了有一所学校外,庙里面还保留了几处前朝的科考号舍,人们可以想象一下,要是21世纪的青少年来到这里,看到这些狭小又折磨人的木头号舍,脑海里会不会问:那个更糟,是八股文还是今天的高考?

还是回到熊先生的小说上来,李刚学识的最佳出路是给家族里的孩子当老师,他哥哥常常表现得很吝啬,这在李明为其父亲安置葬礼时表现得尤为突出。此处,熊先生娴熟地把中国的传统智慧与机智的叙述口吻糅在了一起:

大家都知道,鸡有五德,但在李家吃的鸡,至少还要多加一德:“年高有德”。乡下人全都敬老尊贤,哪里敢去吃年高有德的东西?只好敬而远之,留得做李府传家之宝。

抬灵柩照例是八位年富力强的同族,尊称“八仙”。他们八个人卖了力气,不知出了多少汗,吃不着鸡,心中未免怀了怨,要大家查一查这十八桌上的红烧鸡,一共有几个头,几个尾,几只脚,几个翼尖。结果发现十八桌中,一共只有一个头,一个尾,两只脚,两个翼尖。于是,他们替这一次的酒起了一个好名儿,叫做“鸡飞十八桌”。

……他们又说李明把这些笋糟蹋了:实在采得太早!再过几天,便可以留得做家具了。

——《天桥》第3页

一旦真正地成为氏族的家长,李明就亡羊补牢般地想让自己年轻的妻子怀上一个男孩。他妻子生了个男孩,但生下来时已经死了。为了顾面子,李明从一个渔夫那里买了个孩子,然而在“大同”被偷偷地带到李家大院后,没想到生下来就死了后来取名为“小明”的儿子活过来了,这样李家只能对外说是生了个双胞胎。

两个孩子的性格和出身对比鲜明,亲生的得宠,收养的疏离,这无意中带来的冲突很像英国小说家亨利·菲尔丁(1707~1754年)喜剧小说《汤姆·琼斯》中的情节。在这部小说中,出身好的普利菲尔处处与其齐名的主人公汤姆过不去。汤姆是个弃儿,被其生母遗弃在村里一位绅士家的床上。两个孩子一起读书,常常是汤姆遭陷害,受惩罚,被校长鞭孩先生(Mr. Thwackum)无情殴打。书中严厉的权威人物形象体现在《天桥》中的李明身上。让李明沮丧和头疼的是,养子大同面对难懂的经典学得很轻松,亲儿子小明读《百家姓》都很吃力,而他觉得“轿夫脚夫(的儿子)读《百家姓》还有点用,将来好认公馆牌子”

李明一心要挽回亲儿子的荣誉,所以他利用一切机会想说明自己的儿子比渔夫的后人命好。在孩子周岁举行的“抓周试儿”上,作者熊先生都禁不住表达出了对这种迷信的怀疑,他甚至写到了为什么这有时“很灵”的民间说法:

若是这个孩子常常看见他家中用什么东西,他多半也会抓这件东西,如商人的儿子多会抓算盘,读书人的儿子常会抓书抓笔,这也是自然的道理。将来大了,很容易做这行。当然这件事不一定对的,可是将来不对的话,谁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万一对了,大家便一传十、十传百地说是灵验呢!

——《天桥》第24-25页

李家的人和亲朋知道这个仪式“特易出错”,为了有面子,便想法设法让自家的宠儿在“抓周”上万无一失。小明的外婆,吴老太太准备了笔和一本四书,把书用黄绫子扎住,放在案上最中央的地方。当小明的小胳膊伸向笔时全家人都乐了,然而乐过之后众人才注意到,他没有抓笔,“手中早已拿着了一把奶妈用的剪刀,怎么也不肯放下。吴老太太叫奶妈把剪刀夺下来,李明大闹大哭,给他什么他都不要”。小明的野蛮从小可见一斑,此真乃绝妙的讽刺。

除了描述过渡时期这些值得纪念的人物描述以外,《天桥》的主题从未偏离对帝国时期中国外省生活的留恋,小说的后半部讲述的是大同决心为建立共和国而奋斗。对复杂历史生活的真实描绘,让这本小说也的确遭到了一些非议。大同勇敢和出色地完成了在北京的使命,但那一段不好驾驭的革命斗争使熊先生没有写下去,后来证明有些遗憾。大同是袁世凯的秘书,他救过大同的命。《天桥》只写到了袁世凯复辟和恢复帝制以前,不明就里的外国读者会把他当英雄,而不是一个渴望权利的自大狂。从这点讲,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这本小说在中国大陆一直被忽视了。

在其翻译的浪漫古典剧和原创小说中,熊先生在竭力阐述中国古典文化的一些内涵,既无夸张,也无贬低。虽然小说出版于二战时期最艰苦的年代,读书的人有限,但小说却售出了一万多册。毫无疑问,许多英国读者认同小说中对暴力和压迫的反抗。熊先生和其夫人的全本传记将于2014年首次出版。但愿这能唤起人们对其作品的兴趣,西方读者肯定会感到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