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汉”字
2015-03-26李守奎
李守奎
1962年出生于河北省阳原县。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古文字、出土文献和汉字学,任历史文献学博士生导师、汉语言文字学博士生导师,目前开设的课程有汉字学、《说文解字》导读土文,出献选读、楚文字读解等。
汉字有其悠久的历史,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陈寅恪先生说:“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陈先生学问大,境界高,对解释汉字的要求也高。距离陈先生说这话又过去了快80年了,解释汉字文化的书没少出,但并没有形成一部部的文化史。80年代有一段文化热,好像不冠以文化就没了文化,“汉字文化”也应运而生。汉字被文化了以后,距离汉字本体越来越远,一字一部的文化史没见到,肆意的解读满世飞。对于严谨的学者来说,许多汉字从文字学上连释读和构形还没解释清楚,哪敢奢谈文化史!对于不需证据就可演绎出高论的“大师”们来说,似乎又距离“文化史”远了一点儿。于是汉字文化陷入尴尬境地:懂汉字的人慎谈文化;讲文化的人不怎么研究汉字。我一直在想如何使精深的汉字研究成果走出汉字研究圈,成为公众的兴趣。公众有兴趣吗?当然有!不仅中国人有,外国人也有,我就见到好多事例,这里暂且打住。讲汉字不能离开学术,“去学术化”的结果是真没了文化,但太学术就远离了广大的读者,不适合在《美文》上刊发了,如何拿捏分寸,着实不易。我在这里斗胆说汉字文化,先定下个基本的调子:说汉字尽量切实,不说空话;谈文化力争平实,少说大话。希望能把汉字的精妙构思与文化内涵说得靠点谱。虽然没有那么多骇世惊俗的发覆解谜,妙趣横生,但万万不敢信口雌黄,误导好学。至于陈寅恪先生所说的“文化史”,能力不及,暂且搁置。
既然是汉字文化专栏,就先试着说一说“汉”字,设几个问题作答。
一问:“漢”字凭什么简化为“汉”字?
“汉”是个简化字,简化字表硬生生把一个十一笔画的“ ”旁简化成两笔的“又”。“又”与三点水组合在一起,能够与其他文字区别开来。为什么选择“又”来代替“ ”呢?一来是习惯,简化字习惯用“又”作记号,例如“邓”“观”“权”“鸡”等,原来和“又”也没有一点儿关系。二来是与已有的文字不发生冲突,简化字之前,从古及今的汉字中没有“汉”这个字。汉字偏旁大都具有表意或表音等功能,例如“鸡”字中的鸟旁就表明鸡属于鸟类,“又”旁没有类似的功能,只有区别功能,我们称之为“记号”。繁体“漢”字右面偏旁是个什么?要想说清楚十分麻烦,文化太厚重。这个偏旁在繁体字、小篆和西周金文中各不相同,学者们还在争论,学术问题一言难尽。遇到这种问题,我们暂且绕着道走。一来有些事情说不清,二来有些事情在一定的场合没必要都说清。真想了解“ ”的详情,可参阅相关的学术著作和论文,在这里,我们对这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就“简言之”——如果追根溯源,这个偏旁最早是有表音功能的。但星移斗转,字形有变、字音也变,“ ”很早表示不了什么了。看看《说文解字》的相关解释就知道汉代研究汉字的学者对此已经不甚了了。从记号这个角度说,把它简化为“又”没什么不是。反正它们的功能一样,何必写得那么复杂?这也是简化字的合理之处。
二问:说完了“汉”字中的“又”旁,水旁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剩下的这个三点水大有“文化”可说,也是常识,大家了解一下也算不得刻意求深。汉字为什么叫汉字?因为使用此文字的主体是汉人,汉人为什么叫汉人?因为历史上有个国力强大,影响深远的汉朝,当时汉人与胡人相对应,胡人称汉朝域内的人为汉人,汉人称北方游牧民族为胡人。汉朝为什么叫汉朝?这得从刘邦建汉说起。秦末项羽、刘邦诸英豪纷纷叛秦,秦灭,项羽主导瓜分胜利果实,分封诸侯。刘邦灭秦有功,但有野心,鸿门宴没忍心杀,但项羽对他的戒心还是有的。给他一块交通不便的穷地儿,省得出来闹事,这就是秦岭以南的汉中。汉中是秦故郡,汉水中上游流经其地。刘邦据此立国,故国号曰“汉”。至此,我们终于讲清楚“汉”与这三点水之间的关系了。“汉”字很古老,西周早期铜器中已经见到它的踪影了,而且是确指汉水。语言学家之所以把汉字称作表意字,是因为字形与所记录的语义之间有联系,这种联系可能隐晦曲折,深入其中,别有趣味。
字为什么叫字?也不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因为牵涉问题多且大,留待以后再说,我们这里只须记住秦汉以前汉字称“文”,大约秦汉开始,“字”就可以指称汉字了。
三问:“字”前何时加了“汉”?
“汉”与“字”组合成词是很晚的事儿,以致《汉语大词典》都给不出词例。我未做详考,就读书所见,早见于清末。汉字如果不和非汉字区别,称文、称字或称文字就够了,没有必要字前加个“汉”来区分。南朝时期有“汉文”,与梵文对立,兼指汉字与汉语。“汉字”专指汉文字是我们的文字进入世界文字视野以后的事情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外族人区别于己族文字的称谓,最有可能的是日本。一来日语文字中有汉字,有假名,有区别称谓的必要。二来日本人编写的汉语教科书中很早就有“汉字”的名称了。第二种可能就是有留学背景的中国学者为了区别域外文字而使用“汉字”。清末卢赣章、章太炎等学者使用“汉字”这个称谓当时似乎没有带太多的感情色彩,我们从字前加的这个限定成分,看到的是学者们宏阔的学术视野。
但不久“汉字”就坏了名声。
中国近代的历史是屈辱的历史。落后挨打,当时的读书人又着急又来气,找原因,找出路,找泄气的渠道,终于找到方块字的头上。“五四”运动前后使用“汉字”的人多了起来,但大都带有贬义,汉字野蛮、汉字有毒、汉字愚民等等,汉字简直就是牛鬼蛇神!所以不带这种否定色彩的场合就避开这个刺眼的字眼儿,大都用“中国文字”来称谓。
中国大了,还有那么多兄弟名族文字呢,用“中国文字”指称我们的方块字显然不合适,所以还是“字”前加个“汉”更确切。
今天“汉字”已经蜕掉了贬义的色彩,成了一个学术术语。但愿我们不要矫枉过中,又融入太多的其他感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