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手迹
2015-03-26彦火
彦 火
潘耀明,笔名彦火、艾火等。香港知名作家、编辑家、出版家。1948年2月生,福建省南安县人。现任明报出版社、明窗出版社及《明报月刊》总编辑兼总经理,香港作家联会执行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艺术发展局艺术顾问。
叶圣陶的严谨与现代
做了40逾年的编辑,在年轻人面前,往往自称为“老编辑”,这个“老”字,并不是指“资深”。“老”不一定是“资深”,“资深”不光指的是“经验”,也包含了学养、深度和厚度。
说起“资深的编辑”,前辈文人中,我首先想到叶圣陶(1894~1988)。
记得第一次去拜访叶圣陶老,已是33年前的1979年初秋、北京香山红叶尽染的时节,年逾85岁、霜雪毛发、皑亮白眉、银白胡子的他,精神仍健旺,侃侃言谈,有条不紊,葆有中国旧时文人的气派和风范。
第一次见面,他便向我表示,他近来阅读当前出版的书籍和报刊的错字、别字不少,这是他过去所罕见的,他还特别提到香港的报刊。
叶老所阅读的报刊和书籍,还包括朋友给他捎去的香港及海外出版物。
叶老忧心忡忡地说,这可要贻误读者啊!
叶老说他在商务印书馆当过校对和编辑。商务出过不少青少年知识读物,如《万有文库》等,还有教科书,都不容许有错别字,否则便会“误人子弟”。
他说,他所身处年代的出版工作,除了编辑外,校对是一项顶重要的职务,所以旧时的出版物,在封面或扉页或版权页上,都注有“校勘者”的名字,以示郑重。
作为一个长期在编辑行业工作的笔者,听罢不禁为之肃然起敬。
其实叶圣陶在1923年当商务印书馆的编辑之前,已有长达11年的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经验。
难得的是叶圣陶虽然是一个煦煦学者和作家,但一点也不抱残守缺和固步自封。在中国内地,他是第一个提出“易读法”的人。
他还亲自撰写文章指出:“现在大家都忙,挤出点时间来不怎么容易。如果只花半小时光景就能读完一篇,读完之后又觉得有所得,很有些回味,引起了好些联想,这简直是一种享受。”(见1979年《人民文学》)
其实在40年代,他与朱自清便合编了《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他强调:“就学习而言,精读是主体,略读是补充;但就效果而言,精读是准备,略读才是应用。”“略读既以训练读书为目标,自当要求他们速读,读得快。”
速读、易读法,在西方已有逾百年历史,叶圣陶却是最早把这种现代的阅读方式介绍到中国的。
在新文学作家中,叶圣陶是很重视社会效益和读者效应的作家。
他一再强调,在教学上,教师眼中要“以学生为本位”;编辑眼中要有读者,作为一个编辑,在编书前要“为读者着想”;作为一个作者,在“写作之前为读者着想。写作之中为读者着想,写完之后还是为读者着想。心里老记着读者才能凭借写在纸上的文字,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传达给读者,和读者交心。”(《叶圣陶文集》)
叶圣陶的主张和言论是很现代的。
话得说回来,叶圣陶之重视社会效益、“为读者着想”,并不是无的放矢,一味追求市场效益和迎合读者的口味。相反地,他是以严谨的编辑态度和严谨的写作态度对待的。他自己便以身作则。
叶圣陶写了不少作品是针对青少年读者的,如《稻草人》《皇帝的新衣》《古代英雄的石像》等童话,都是言之有物、文情并茂,对中年读者来说,是耳熟能详的。
叶圣陶文笔练达,文章结构严谨完整,语言均经精工提炼,他自称后期“斟酌字句的癖习越来越深”,不愧为语言大师。
叶圣陶的《皇帝的新衣》比之安徒生的同名童话,更饶有现实意义。叶圣陶按着安徒生这个故事的情节发展下去,说是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明知被愚弄,还一意孤行,颁下法律,不准人们说他没穿衣服,他不但宣布要永远穿一套“新衣”,而且勒令“谁故意说坏话就是坏蛋,反叛,立刻逮来,杀!”并且说这是“最新的法律”。后来事情发展下去,皇帝不但滥杀无辜,就是连他宠爱的妃子、大臣也不放过,只是为了所谓说“错话”,便要“正法”,弄到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后来“老成的人”,觉得皇帝太过分了,大伙儿便联合向皇帝请愿,衷诚地提出如下的要求:
我们请求皇帝,给我们言论自由,给我们嘻笑自由,那些胆敢说皇帝、笑皇帝的,确是罪大恶极,该死,杀了一点儿也不冤枉。可是我们决不那样,我们只要言论自由,只要嬉笑自由。……
你看这个皇帝怎样回答:“自由是你们的东西吗?你们要自由,就不要做的的人民;做我的人民,就得遵守我的法律。……”
这则童话,对现实是很大的反讽。
叶圣陶与弘一大师过往甚密,他的书法以清秀脱俗见称,我曾写信向他求一帧墨宝。
一九八〇年夏,叶圣陶托友人捎给我一帧条幅,那是他誊写的稼轩词中《西江月·夜行黄沙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难能可贵的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仍然写得一手工整方正的小楷,一点也不马虎,“好比一堂谦恭温良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颜悦色”(禅悦),自有一股亲和力。
这首词是辛弃疾贬官闲居江西时的作品,描写的是黄沙岭的夜景。好一幅“明月清风、疏星稀雨、鹊惊蝉鸣、稻花飘香、蛙声一片”的田园风景画!
一九八〇年中国内地刚开放,叶老相信也为中国崭新形势所鼓舞,所以心情是愉快的,冀望祖国大地展现出一派和平、丰美而欣欣向荣的景象。
茅盾的矛盾
记得一九八一年四月的春风,是乏力的,除了偶尔瞥见几树杨柳,悄悄地抽出鹅黄的芯芽,便是一式残冬的景象,灰楞楞的枝桠,古老四合院灰褐斑斑的檐墙,行人灰蓝的冬衣,……这一切都覆罩在冷色调之中。风吹来,也是料峭瑟瑟,仿佛在悲咽……
当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朱中英女士的引导之下,步入北京交道口南三条胡同时,周围的一切是冷寂的,这使到我们的步履也迟滞起来。这一天,是四月三日,离中国新文学运动开拓者之一——茅盾先生的逝世(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已一个多星期。我们叩着厚重的木门,我的脑海倏地闪现一朵清澈的笑容,但这仅仅是一种痴妄而已,因为开门的是一位缠着黑臂纱的女士,这就是长期来为茅盾搜罗材料,整理笔记,也是儿媳也是秘书的陈小曼女士,她默默地把我们迎进院子左边一间雅洁的客厅。客厅不大,却显得精巧,正中是一张长沙发,两边也各放着一张对称的单人沙发,中央是一张长方形茶几,几上放一个高大而精致的玻璃花瓶,通体透亮,与挂在墙壁上的对联相辉映。对联是郭沬若题赠的。句云:
胸藏万汇凭吞吐
笔有千钧任歙张
字、句均蕴含磅礡的气势,也蕴含着深长的意念,使我感到空间陡地朗豁起来。
招呼我们的,除了陈小曼女士,还有她的夫婿、茅盾的儿子沈霜(韦韬)先生。
沈霜怀着沉痛地心情向我们缕介茅盾先生晚年的情况,特别是从一九八〇年到逝世前的生活和创作活动——
茅盾从一九八〇年入冬以后,就开始气喘,身体很羸弱,人也日渐消瘦,体重只剩九十斤。
茅盾逝世前后一段日子,哮喘病很严重,但他一直没有辍笔,仍然继续写他的《回忆录》——《我所走过的道路》。最初他还能颤巍巍地走到与睡房相通的书房创作,后来走不动了,便走到卧床侧的小书桌去写,而每次只能坐十来分钟至半小时。
我虽然没有目睹这一切,脑海中却一直定格着一尊老骥伏枥、坚毅不屈的身影,历久常新。
提起茅盾,我一直感到惋惜和不安。
我做现代中国作家研究,与内地作家直接对话始于在一九七八年内地的开放期。在与我交往的新文学作家之中,茅盾的身体状态是较不好的一位。已逾耋期之年的茅盾,埋首写他的回忆录——《我所走过的道路》。直到一九八一年他逝世之前,他只写了此书的上卷、中卷,把未竟的下卷也一起带走。
相信,于茅盾来说,这也是他毕生的遗憾。作为这部回忆录香港繁体版的编者,不免感到惋惜。
其实,我感到最大的惋惜,还是茅盾当了文化部长后,他的旺盛的创作力委顿了,甚至停止了。
据茅盾的媳妇陈小曼女士私下向我透露,茅盾起初原不想当文化部长,他曾向周恩来提出过,说他是一个作家,不会当官,还是让他写他的作品,当时周恩来曾表示同意,后来毛泽东亲自向茅盾提出,说是因为考虑到人事的安排等问题,不得不请他去当文化部长,茅盾才说,既然是整个工作需要,他只好照办。随着行政事务的羁身,例如接待外宾和许许多多的外事活动,他已没有精力继续进行写作了。
回忆年轻时读茅盾的《子夜》,很受感动。这是茅盾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滥觞,也是以“工业金融”为题材的都市小说,内容宏大,构思缜密,小说拢括的人物凡一百人,可谓笔力万钧!之后茅盾还写了长篇小说《腐蚀》等,也受到好评。
茅盾后来当了文化部长后,只好把写作撂在一边。
茅盾晚年,把生命余焰全扑在写作上。据陈小曼女士透露,茅盾写作都是亲力亲为的,他不习惯录音和让别人代笔,但除了行政工作外,他平常还要频繁地接待踵门求见的人群,例如题词写字,作者请求给他的作品题书名,杂志请求题刊名,全国大大小小书刊不计其数,连县那级的刊物也找上来,茅盾又因盛情难却,不便拒绝。此外,求见的人还有询问三十年代文坛纷杂的人事的,请求给他们的作品提意见的,……纠缠不休,穷于应付。这些事情占去茅盾很多时间,使他不能心无旁骛地专心创作。
我曾向沈霜探询,茅盾先生的两部长篇《霜叶红似二月花》和《锻炼》,都是写于较早的年代,原来打算继续写的,为什么后来却中断了?
沈霜说,《锻炼》写是一九四八年下半年,主要是反映抗战时期的生活,当时写了二十五章,共十多万字,从未出版过。在“文革”期间,因为有一个时期是靠边站的,沈霜夫妇曾征求茅盾的意见,是否将《锻炼》继续写下去,他当时也有构思过,并且考虑了下面应该怎么写,而且还动笔写了一些,跟着一九七五年形势有了新的变化(指反对精神污染运动),这桩创作计划,又为其他事务所冲掉了。直到这次患病在医院,茅盾还表示,这次病好了以后,先把《回忆录》完成,有精力的话,应该把《锻炼》继续写完它,“霜叶红似二月花嘛,我看就这样了吧,不想再搞了。”但过了不久,病情急转直下,他已感到自己不行了。
未完成的《锻炼》,后来由香港时代图书公司出版。
与茅盾相识恨晚。我手头上收藏的一帧他的墨宝,写于一九八〇年十月,是他逝世半年前写的。
沈霜托人捎我并附函说,这是他父亲近期精神稍好提笔写的条幅,弥足珍贵。茅公的条幅里所写的诗,猜想写于一九七八年开放之后,诗曰:
榆林港外水连天,
队队渔船出海还;
万顷碧波齐踊跃,
东风吹遍五洲间。
榆林港是海南省三亚市东南部海港,港湾水深浪静,群山环抱,蔚为天然良港、国防要地。兔尾岭位于亚龙湾与大东海之间,紧邻榆林港,清晨掬迎亚龙湾旭日东升,傍晚背送大东海落日余晖,渔舟点点,如诗如画。
茅盾在诗句里,对开放后的中国难掩喜悦之情:眺望万顷波涛,心潮起伏,放眼东风吹遍寰宇,意兴逸飞,欣然下笔,充弥喜乐的情绪!
冰心的灵性
每当忆起冰心老人,内心便泛起一份欢忭。
冰心于一九九九年一月逝世的。我最后一次见到冰心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北京八月的阳光最澄亮,惦念着住院的冰心,某天,我蓦地对大型舞蹈《丝路花雨》的女主角裴长青说,你开车,我们一道去探望冰心老人。
去探望冰心当然要带玫瑰花。她老人家最爱玫瑰,巴金于每年冰心的生日都要老远从上海派人捎去一大束玫瑰,她一看到玫瑰便笑呵呵地乐开了。上两次探望冰心,已感到她不大认得人,除非她的家人和如舒乙等这些老朋友还依稀可辨。到了医院大门口,不免有点踌躇。
探冰心不容易,手续繁复,要先通话,待对方亲友认同,才派人来接访客上去,主要是老人家住院已四年,怕闲杂人打扰。小裴跑去老远为我购了一束玫瑰花,我从香港携去一盒西洋参,在医院门口接待处办了探访手续,这一天冰心家人没在身边,由她的保姆下来接我们。
见到卧床的冰心,她看到小裴手上的玫瑰花,清臞的脸上漾起一朵笑容。保姆说已经很久没有人送玫瑰花了。
冰心鼻子插着一条管子以输进流质的食物,她比以前更瘦小了,因患后期糖尿病,身体瑟缩地弓着像一只大虾米,见状令人心酸!
我挨近她的耳畔大声与她喊话,她还能听见。问她贵庚?她答说是“89岁”,她对自己的生日也记得很清楚。忆起冰心的诗句:“我知道了,/时间呵!/你正一分一分的,/消磨我青年的光阴!”有点伤感,但又想起她从不放弃对人间美好事物的孜孜追求,稍稍感到慰安。
记得八年前我见到冰心,她刚过了九十岁,精神状态比起任何一个同龄的老年人要棒。九十岁的老人,还能以毛笔写字、写文章,手一点也不抖;她平常讲话,与人交谈,还是那么有条理、富逻辑,一点也不拖沓、啰嗦。她说话不慌不忙,像一条小溪,汩汩流进听者的心间。
冰心也有其他老年人的毛病,如她曾经中风、右半身偏瘫、摔跤折断过左胯骨、动过大手术。对于所有这些,她都是安之若素——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她中风后偏瘫,曾从零开始,练习写字、学习走路……一九八一年冬天我去探望她,她刚中风不久,行动维艰,但她表现出来,仍是那么怡然,不像一些人那样愁眉苦脸的。我在那次探访后,曾写了一篇长文,题为《冰心的岁月》,文章的结尾,我援引了艾略特的话:“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岁月/它是心灵的一种状况/青春不是娇美的躯体和柔唇红颜/它是鲜明的情感,丰富的想象,向上的愿望/和清泉一样净澈洁明的灵性。”
冰心自称,她福州家里曾有林则徐写的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也是冰心自己的写照。冰心爱大海,人世间一切的卑微、污秽和不安,都将为大海广袤的襟怀所净化。无欲则刚,这也许是她能一直葆有青春的心态和清泉一样清澈洁明的灵性。
冰心是我所见到最快乐的老作家。与老年人交谈,最怕唉声叹气,暮气沉沉,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凄凄戚戚惨惨,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与他作对。冰心之所以快乐,因她远离了那些老年人的陋习。
年纪大,不免想到死。晚年的冰心有一次见到我,倏地对我说,她想起了两句话,可以表达她目前的心境。她跟着在我的拍纸簿上写了两句话:“人间的追悼会,就是天上的婚筵。”
老年人对死亡看得那么轻松、坦然,我还未遇见过。当然,这其中还包含着她对夫婿吴文藻先生的怀念。吴文藻先她在十多年前逝世,那意味着当她一旦离开人世间,便可以在天国与老伴重逢。
令人感到纳罕的是,吴文藻过去身体一直是很壮健的,相反的,冰心在青年时代,一直是孱弱的,经常要卧躺在病榻上。
我第二次与冰心老人晤面是一九八九年的多事之秋,我刚巧出差北京,瞅个空隙,作家张洁拉着我去拜访冰心。冰心中风后已痊愈。
她把她的新出版的《冰心文集》题赠给我。
一九八一年我第一次拜访冰心,她知道我是福建老乡,显得格外高兴,特亲自挥毫,写了一张秀丽的小楷给我。她在澹雅的信戋上写了四句诗是:“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岩山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
誊写的正是她的代表作《繁星·春水》的诗句。这是冰心受到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下写成的。套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她“零碎的思想”的记录。后来,她觉得自己那些三言两语的小杂感里也有着诗的影子,才整理成为两本小诗集出版。
冰心这些含蓄隽永、富于哲理的小诗,曾拨动千千万万年轻人的久已沉默的心弦,在她的影响下,还促使“五四”以来的新诗,进入了一个小诗流行的时代。
冰心题赠的四句诗,感情真挚深沉,语言清新典雅,给人以回味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