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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之水村旁流

2015-03-26安黎

美文 2015年1期
关键词:李明村长老张

安黎

安 黎

男,1962年4月出生,陕西耀县人,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齿》《我是麻子村村民》等。

时间犹如泛滥的洪流,荡涤了一切,吞噬了一切,把人们曾引以为豪的所有东西,统统化为了废墟,化为了残迹。据说,这座东阿古城的毁灭,是由一把火引起的。每当朝代更替,华夏的大地上,总是这儿一把火,那儿一把火,到处皆黑烟蔽日,烈焰熊熊。这些火焰,宛若腾空的礼花,在为一个朝廷送葬,在迎接另一个朝廷的崛起。

学习对于健全人格的形成,对于人对职场的把握,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立志于在某个领域有所成就,屹立不倒,智识则是必须夯实的根基。许多企业的创建者,视企业为榨取利益的机器,以为智识过于虚幻,过于飘渺,只是眼盯着利润,专注于赚钱。这等短视的企业,肯定是短命的企业。一个时期内,企业也许万紫千红,但一遇秋风秋雨,将不可避免地凋零成残花败叶。

黄河之水村旁流

黄河岸边绿深深

地处山东西北部的东阿县,位于黄河岸边。黄河流经这里的平原地带,坦荡而平静。

陪同我的友人张立勇告诉我,东阿县在黄河沿岸,新建了一座黄河森林公园,他鼓动我们去那里观光浏览。

预约的村长,傍晚才能见面。早上恰好无事,于是一行人便乘车朝森林公园而去。

天气燥热,路面发烫。车开进公园,行驶一段,人下车溜达溜达;再行驶一段,人再下车溜达溜达。公园里大都是一些新栽的树木,时而稠稠密密,时而稀稀拉拉。以杨树居多,夹杂着梨树、柳树以及槐树等。偶尔发现几棵略显粗壮的榆树,树龄也不超过六七十岁。堤坝上,是一条新铺的柏油路。柏油路的里侧,是黄河滩;外侧,则是一畦畦的田畴,和一个个被绿海几近埋没的村庄。

行驶到某地,立勇叫停车,说要让我们看一看东阿的老县城遗址。

车一经停下,就再也打不着火了。驾车的柴增长举着手机,一会儿拨往西安,一会儿打往上海,再一会儿拨向聊城,急急地联系着修车事宜,请求从聊城赶往这里的修车师傅,快一点,再快一点。

车把我们甩到了东阿的老县城遗址上。

老县城坐落于河滩地带的开阔地里。它生于元代,亦死于元代。规模不大,寿命亦不长。随着朝廷之更替,日月之流转,老县城壮硕的身姿早已不见,只有一些细碎的瓦砾,遗落在翻耕的泥土上,佐证着昔日的灯红酒绿。

把县城建在黄河滩上,很是令人费解。黄河在古时,可不像今日这般消瘦,也不像今日这般腼腆。那时候,黄河水深浪高,汹汹涌涌,上游一下雨,下游就遭灾。发怒的河水冲破堤岸的束缚,奔流而出。平平展展的华北平原,正是被黄河冲刷而成的。元时的东阿县令,脑子莫不是遭遇了水淹?不然,他怎么如此糊涂,将县城的地址选在波涛滚滚的黄河水边?他把县城建在距河不足二百米的地方,难道是想把整个县城的人,都用来祭祀黄河?

我们无法窥探到这位县令在此修建县城的真正意图,搞清他究竟是仁善之举动,还是叵测之居心,只能转过身来,从脚下这些零零碎碎的瓦片中,窥探与打量时间的残暴。时间犹如泛滥的洪流,荡涤了一切,吞噬了一切,把人们曾引以为豪的所有东西,统统化为了废墟,化为了残迹。据说,这座东阿古城的毁灭,是由一把火引起的。每当朝代更替,华夏的大地上,总是这儿一把火,那儿一把火,到处皆黑烟蔽日,烈焰熊熊。这些火焰,宛若腾空的礼花,在为一个朝廷送葬,在迎接另一个朝廷的崛起。朝廷在火中诞生,亦在火中覆灭。这种轮回,绵延无尽,持续无限,谁也逃不掉烈火赋予它们的宿命。一把把的火,烧毁了阿房宫,烧毁了兴庆宫,烧毁了颐和园……烧毁了前代人的所有积累。中华文明,在烈焰的炙烤中,毁灭成了一堆堆残灰,而那些遗留的文物,只不过是尚未烧尽的残片。

旧县城的遗址,而今作为耕地,被划分成条条块块,为数户人家所承包。虽为耕地,却因遍地瓦砾,根本无法耕种。于是,村民在自家的承包地里,栽起了树木。棵棵杨树,挺拔直立;株株柳树,婆娑婀娜。树阴下,一座又一座的新坟旧坟,像蒸笼里出锅时形态不一的圆状馒头,使这里俨然被偷梁换柱成了一个偌大的墓园。旧坟的枯藤上发着新芽,新坟上的纸花洁白刺眼。

东阿黄河岸边的古县城遗址

早不出故障,迟不出故障,偏偏在这里,轿车就卧地不动了。这其中,有没有我们无法知晓的神秘因素从中作梗?一个死去的县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墓茔。在巨大的墓茔里,又增添了一座座的新坟。死亡,是这里的主题曲。五百年前的游魂在这里徘徊,新来的游魂在这里安家,游魂与游魂或相互抚摸,或相互打架,在看不见的世界里,也许,正在复制与演绎着人世间的活剧。

对于逝者,我历来怀有虔敬之心。这倒不是敬畏鬼神,而是我明白,那些逝者,都曾是我们中的一员,且绝大多数比我们年长。面对新旧坟茔,我们无权傲慢无礼,唯有俯下身子,磕头跪拜。

河边的小径上,坐着两位当地的农民,他们的身旁,游荡着几只山羊。农民坐在小径一旁的石墩上聊天,山羊散落在草丛里吃草。出于好奇,我们逐渐地靠近他们。一位农民看见我们到来,起身离开了那里,只剩下一位农民,在朝我们痴痴地张望。

稍早前,立勇给他的好友兼同事贝子健打了个电话,叮咛他给这里送来一些吃的。贝子健是东阿县供销合作社副主任,他痛快地允诺了此事。估计此时,他正在赶往这里的途中。

我们靠近那位农民,农民冲着我们微笑。与他打了招呼,坐在了他的身旁。农民60余岁,个头中等,但身材偏胖。他高挽裤腿,敞开衣襟,裸露着被晒得红彤彤的宽大肚皮。

我问:“你住在附近吗?”

他举起一根手指,朝堤坝外指了指,说:“就是那个村庄,离这里就一镢把的路。”

一镢把的路究竟有多长?我弄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口里的“一镢把”,无非是形容距离很短。

农民的表情很和善,粗糙而沧桑的脸上,总是泛溢着微微的笑意。

我问他贵姓?

他回答姓张。

再问他生活得怎样?

他支吾着,不知怎么应答才好。最终,他回答道:“还好,还好!”

接着,他转而问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回答来自于西安。

老张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说他很多次坐火车路过西安,透过车窗,总能望见西安那道高高的城墙,却从未下过车。70年代初,他在甘肃的酒泉当了多年兵,来来回回都要从西安经过。复员后,他回乡当农民,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现在都是当爷爷的人了。

老张说,他大儿子和大儿媳,领着孩子,去南方打工,长年不回来;二儿子原在烟台打工,但二儿媳却扔下自己两三岁的幼儿,跟上一个男人私奔了。二儿子看到家里乱了套,便辞去了在烟台的工作,回家管护孩子。没有工作,就没有钱花,日子终究难熬。无奈之下,二儿子只好就近去聊城打工,并隔三差五地回家看望自己的儿子。

我问:“你二儿子打什么工?”

看到他眼神迷离,仿佛没听懂我的话,我解释说:“我问的是,你儿子打工干的是什么活?”

老张挥动两只手,在空中比画着,说:“抱石头,在石碴厂抱石头。”

这么热的天,我们坐在树阴下,都热得要发狂,他还在太阳底下抱石头吗?

不抱石头又能干啥?抱石头挣钱多,一天能挣上百块呢!

“你当兵回来后,国家给你发放补贴吗?”

“过去没有,近几年有了。国家政策就是好!”

“每月你能领到多少补贴?”

老张举出四根手指头。

我问:“400?”

老张摆摆手,说:“哪有400?40!”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再追问一遍,老张依旧回答是40。

我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少?40能干啥?”

老张说:“不少了,不少了!当兵一月领40,60岁以上的人国家每月还给发60,40加60,就100了。不少了,不少了,白白地领钱,咋能嫌少?国家的政策就是好,就是好!”

正说着,我感到自己低血糖发作的苗头已然显现,这种症状,是饥饿的产物。一发病,就心跳口颤,虚汗直冒。立勇觉察觉了我的这一状况,却苦于无法施救。他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盯住了一块芝麻地。这块田地,全生长着一行行的芝麻。芝麻尚未成熟,叶子还很翠绿。立勇走到芝麻地边,用手拽下几个芝麻角,用手剥开,让我张开嘴,把嫩嫩的芝麻粒往我嘴里倒。成熟的芝麻粒应发黄发白,但此时的芝麻粒还是绿绿的。零散而稚嫩的芝麻粒吃进嘴里,几乎全塞了牙缝,根本咽不进肚子里去,对于抑制低血糖,毫无效果。

坐在一旁的老张,得知立勇摘取芝麻角的用意,便放开喉咙,一个劲儿地鼓动着立勇:“那是我家的地,你摘吧!放手摘吧!多摘些!多摘些!”

我制止着立勇:“别摘了,别摘了!芝麻没成熟,摘下太可惜,那是浪费!”

老张看到立勇罢了手,自己站起身来,要亲自前去为我采摘。

我拦住他,不让他去,并开玩笑说:“你辛辛苦苦种的芝麻,我们给你摘完了,你收割啥呀?”

老张很慷慨地说:“那有啥呀?权当这些芝麻送你了!”

接下来,老张就像遇见一群老朋友似的,执意要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喝水。他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地邀请着,言辞是那么地诚挚恳切,不掺杂丝毫的虚情假意。

就在这时,贝子健驾驶的车辆,从大路上拐进了小径,朝我们徐徐驶来。

贝子健送来的东西,塞满了车的后座,丰盛得令人瞠目:一箱矿泉水,一箱罐装啤酒,一个大西瓜,三个肥硕的烧鸡,一捆细火腿肠,一捆粗火腿肠以及一大堆麻花面包等。每一样东西上面,都贴有商场打印的购物小票。

不论怎么劝说,老张就是不吃。我们围着他,摆出一副强迫的姿态,他才勉强接过了一牙西瓜。

这些食物的价格,粗略算一算,差不多有四五百元。单一只烧鸡,就96元。我撩拨着烧鸡包装纸上的白色小票,对老张说:“你瞅瞅,这只烧鸡96元,你每月领到手的100元,买一个烧鸡还有剩余。”

老张憨厚地笑着,说:“就是嘛,就是嘛!相当于人家一年白白送给我十二个烧鸡,不少了,不少了!国家的政策就是好,就是好!”

未等我们吃喝完毕,老张站起来,捡起放在脚边的锄头,将其绑在一辆破旧不堪的摩托车上。他骑上摩托,回家去吃饭。那几只山羊,对他的远去毫不在意,依然在草丛里低头吃草。

贝子健是供销社排名第七的副主任,没有掌握大权,工资也不高,但掏起腰包来,却如此慷慨豪迈,既让我吃惊,又使我非常感怀。山东人的实在,在老张的身上,在贝子健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修车的师傅,千呼万唤,就是不见踪影。考虑到晚上采访需要养精蓄锐,我便提早退场,乘坐贝子健的车先行返回酒店。在车上,我与贝子健聊了一会儿,得知年纪轻轻的贝子健,竟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我问贝子健的属相,贝子健回答属马,六六年出生。天太热,我太累,不知不觉中竟昏睡了过去。在迷迷糊糊中,依稀发现贝子健一手抓着毛巾拭汗,一手紧握着方向盘,从这条路上穿过去,又退回来;接着又从那条路上穿过去,还是退回来。十多公里的路程,他整整折腾了近乎两个小时,都未能抵达酒店。

进入县城,须横穿一条省道。但这条省道,却正在施工。施工人员开着挖掘机,沿着省道,开挖出了一条又长又宽的壕沟,致使外面与县城联系的纽带,被彻底剪断。

城外面的车怎么进城,城里面的车怎么出城?问谁,谁都不知道。好在贝子健脾气好,绕来绕去,始终都笑盈盈的,未发一句牢骚。

村长兄弟开办的公司

约见村长的那个晚上,我最先见到的不是村长,而是村长的父亲。

走进一家装饰颇为古旧的酒楼,跨入一个包间的房门,只见包间的大圆桌旁,孤独地坐着一位五十七八岁的男人,正在等候着我们的到来。

立勇把我介绍给那位男人,也把男人介绍给我。从立勇的话语中,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我要采访的对象,而是采访对象的父亲。

通过交谈,我明白这位父亲与他村长儿子的关系,远非血脉相连那么简单。村长的创业,受之于父亲的铺垫;村长的成长,受之于父亲的栽培;村长的决策,受之于父亲的点拨。父亲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的行走,矫正着他的步态。如果说村长已成为一个芭蕾舞的熟练舞者,那么,他的父亲,则形同他的贴身教练。

村长的父亲高个,方脸,眯缝眼,后背头,身体宽大。这位父亲,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弄潮儿——曾在公社分管多种经营的他,很快便把工作中得来的经验,转化为自主经营的实践:办过化肥厂,办过酒厂,组建过运输车队,开过石灰厂。在这样那样的折腾中,积累了相当的资产,也累积了一定的债务。

他养育了两儿一女:大儿子李明,既是村长,又是企业法人;二儿子李学民,为李明企业的合伙人。

李明个子很高,圆饼脸,脸色微微发紫,又略略发红。他的脸型,与其父差异很大,但其眼睛,却酷似父亲,都是一条细缝。李明的表情严肃刻板,似乎天生就不会笑——我与他接触了好多次,从未发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与之相比,他的弟弟李学民要活跃得多。李学民很重哥们义气,只要与他聊得投机,他不但能说能笑,而且还时不时地扮出一张搞怪的鬼脸。兄弟之间,尽管性格不同,但说起话来却一模一样:都急不可待,像狼撵兔子一般,一连串一连串的话语没有标点般地从嘴里喷冒而出,宛若机关枪的枪子疯狂地乱飞。

东阿黄河风光

如果把李明比喻成一株树,那么,这株树,是由父亲一手栽植的。父亲为树培土,为树浇水。树一旦招风,父亲便挺身而出,矗立为一道遮风的高墙。李明初中毕业后,形若父亲的一条尾巴,跟随父亲闯荡江湖。年纪轻轻的他,宛若一把未开刃的钝刀,被父亲放在了镇办石灰厂这块磨刀石上。在石灰厂,李明驾驶着一辆四轮拖拉机,拉运煤炭,销售石灰,运输石头等。钝刀初现锋芒,父亲给他购买了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一辆东风卡车。几经打拼,滚雪球一般,由一辆东风卡车,繁殖成了五辆斯太尔卡车。十几年过去,李明兄弟合办的运输公司,已成长为东阿县运输行业的“大哥大”。

兄弟合办的公司,名叫“东阿县第十六运输公司”。公司位于距离县城大约五公里处,办公楼楼高五层。楼的外侧,紧挨着一条正在修建的国道,里侧则是一个占地十几亩的院落。名字上的一个“第”字,给人的感觉,仿佛这家公司在这个县的运输行业,位列十六,在它之前,似乎还有第十五、第十四、第十三等。询问才知,没有“第”字,只有“十六”。“十六”是个吉祥数字,以此为名,不过是寄望于公司的经营及其他活动,能够顺顺利利。

第十六运输公司有多少辆车呢?说出来很是吓人:600多辆大卡车。

一辆卡车售价40多万,单买600辆车,就需要两亿四千万。

怎么能买得起这么多的车?李明告诉我,他们公司采用的是一种开放式的经营模式:谁有购车意愿,车主只需出资十万,就可以驾车上路了。余下的三十万,由第十六运输公司垫付。车的所有权归车主,经营权归公司。业务联系,运费结算,以及遇到各种麻烦等,都由公司出面协调解决。在结算运费时,公司将自己垫付的资金,逐步予以扣除。公司与鲁西化工集团、山水水泥、七色板业、焦化集团、东阿电厂和东昌水泥等多家大型企业,建立起了长期的合作关系,不用为无货可运而发愁。

这种模式,说穿了,就是公司借钱帮你买车,帮你联系活路,帮你清理运输过程中的各种羁绊,但你的车须挂靠公司,你所盈之利,须与公司分成。

第十六运输公司运量巨大,仅去年,就上缴了一千多万的税金。

但李明和李学民都感叹生意并不好做,而且越来越难做。

油价上涨,收费站密集,车辆维修费增加,人际交往中打点数额攀升,处罚日益严厉与越发随意等,都在挤压着运输企业极其微薄的利润空间。

当我坐在李学民办公室里等待外出的李明时,李学民的电话响个不停,不是这个司机遇到了这个问题,就是那个司机碰到了那个难题。其中,为一辆车被扣之事,他打了多个电话,打给了好几个人。这辆车经过济南时,因其超载,被交警扣留,交警开出了七千元的罚单。李学民得知此事,向济南的好几位熟识的警界朋友求助,他嘴巴甜,舌头软,一声声地叫着哥哥,恳求哥哥们能出面,给交警说说情,让交警高抬贵手,象征性地罚上个三五百算了。他承诺,过些天,他专门去济南,隆重地款待各位哥哥,请各位哥哥喝酒娱乐。

放下电话,李学民对我说,如果真的被罚7000,那就亏得连裤头都没得穿了。跑一趟省内的长途,利润不过千元左右,跑多少趟才能挣回7000元的罚款?再说了,油价那么高,车的磨损那么大,不超载能赚到钱吗?制定政策的人,谁开过车,谁跑过运输?这些从未到过运输第一线的人,坐在房间里,动动嘴巴,研究研究,一个政策就出笼了。政策符合不符合实际,他们不管。

我问:“车被扣被罚款的事多吗?”

李学民惊叫:“多了,多得很,天天都有!不是这辆车被扣了,就是那辆车被罚了,或者就是另一辆车出事故了。我哥天天在忙啥?就是忙着疏通各种关系,以备紧急情况下能派上用场。”

我说:“疏通关系,也要拿钱开路呀!就说你刚才给济南打的那些电话,7000元的罚款,有可能因你朋友的介入而降为1000元,但你去感谢他们,又吃又喝又娱乐,那花费也不会太小吧?”

李学民摊开手,挤挤眼,说:“有啥辙呢?只能拿梨瓜换西瓜,拿橘子换柑子。”

李明比李学民严谨,李学民比李明可爱。

兄弟俩同是初中毕业,但李学民的志趣却与李明大为相异。他喜欢学习,喜欢聆听,喜欢与有识见的人交流交往。每遇学习的机会,他都紧抓不放,漠视家里人的极力阻拦,我行我素地报名前往。他讲起自己在一个学习班里如何争先恐后地发言,说发言的目的,只是为了提升自己。

李学民提升自己的意愿如此强烈,以至于使我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滋生出别样的好感。当然,好感之中,也隐含着某些深切的同情。早早地辍学,实在是一步错棋。在该学习的年纪,却荒废了学业,令人叹惋。

学习对于健全人格的形成,对于人对职场的把握,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立志于在某个领域有所成就,屹立不倒,智识则是必须夯实的根基。许多企业的创建者,视企业为榨取利益的机器,以为智识过于虚幻,过于飘渺,只是眼盯着利润,专注于赚钱。这等短视的企业,肯定是短命的企业。一个时期内,企业也许万紫千红,但一遇秋风秋雨,将不可避免地凋零成残花败叶。没有智识的企业,寿命绝对不会比昙花更长——这不是危言耸听,是千真万确的规律,已被无数的事例所证明。

智识为何?智识是知识、见识、文化与思维的总称。

知识是孕育文化的子宫。在企业里,知识最终要体现在企业的文化上,并以文化的面目出现。企业文化,就是企业的价值观,就是企业的精神气度,就是企业的外在皮肤与内在灵魂。企业文化,不是刷刷标语,不是喊喊口号,不是统一的服饰,不是军事化的操练,而是在一点一滴的细节中体现出的一种文明。这种文明,包含着尊重、谦卑、宽厚、诚挚、守信以及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等。这种文明,立足于人伦与道德,基于捍卫生命尊严与促进人性良善,与人类社会最先进的理念相接轨,与以人为本的追求相融合。

八九年前,我受邀去了一次浙江。邀请我及其他作家的,是位大老粗老板。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板,小学尚未读完,所识的字,寥寥无几。但就是他,却愿意花一笔钱,请全国各地的作家,来他的企业做客。在座谈会上,他所说的一句话,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在我们浙江,大家都知道,企业的竞争,归根结底是文化的竞争。

且不论这位老板是如何理解“文化”二字的,仅以他极为有限的知识储备,能意识到文化对企业成长的作用,就已显得相当有远见。

李学民爱学习,当然值得肯定。但以我的观察,发现他在学习上,有点儿良莠不辨,病急乱投医。那些以赚钱为动力的学习班之类,不过是些东拼西凑的草台班子,里面充斥着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根本不像宣传页吹嘘得那般美好。此类学习班,颇像一个个肥硕的乳房模型,竖立在街道的繁华之地,望一眼很是诱人;但若真正地贴近它,对着乳房吮吸一口,才知道它根本就无奶汁,只是一个石膏道具而已。

谁沾谁的光

李明是大桥镇李坡村人。

大桥镇,因黄河大桥而得名。

大桥镇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镇。街道旁边,有一个不小的院落,里面一片寂寥荒芜。这个院子,为李明家所有。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李明的父亲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了一块农田,砌上围墙,在里面从事焦炭的冶炼。现在,生产早已停止,炼焦炉已然废弃,但那被熏得乌黑的烟囱,像焚尸后的枯骨,孤零零地耸立着。

这座占地20余亩的院子,现今的昂贵程度,远不是当初的炼焦利润能够匹敌的。地价节节攀升,一块昔日的庄稼地,已俨然转化为李明父亲留给李明兄弟的一笔巨额存款。

李坡村距离大桥镇不远。它是一个小村庄,仅五六十户人家。村里除了一户人家姓章,其余皆为李姓。随着斗转星移,同根同族的李家人,也分出了五个枝杈。李明五服之内的本家,仅有五户人。

李明的父亲,早早地离开了村庄,他或在镇政府(当时叫人民公社)管理多种经营,或独自下海创办个体企业。他家的房屋,在那个年代,便一砖到顶,显得颇为气派。但现在,偌大的院子,偌大的房舍,却空空荡荡,只有院子里的南瓜蔓,还在恣意疯长;只有攀附于墙缝的壁虎,还在舒展着懒洋洋的身子。很多年前,李明一家在东阿县城里购置了房产,并居住在了城里。

虽是城里人,但户口却一直留在村里——村里不但有故居,还有田地。随着年岁的累积,李明的父亲的怀旧情绪日益滋长,退居二线的他,不时地回村里一趟,这儿转转,那儿看看。但对于尚处于憧憬和闯荡年纪的李明和李学民而言,故乡在他们心目中,只是诸多记忆的线条里,其中的一根飘忽的丝线。

但李坡村的人为何要选一个住在城里,且与他们不大熟悉的人当村长呢?

两位村民的话,大概能概括出村民的心之所想。

一位光着上身的中年男子说:“那个李明呀,有的是钱,他当上,肯定不会沾群众的光。”

另一位围着饭桌吃饭的妇女说:“李明当上,他如果想给村里办事,‘上面不拨钱,他也能垫得起。”

对于当村主任,李明并不热心,他的父亲也不热心。他父亲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很多年前,村里的某人借了他70元钱,之后又借了他母亲70元钱。那时,他母亲已步入耄耋之年,耳聋眼花。过了些许日子,借钱者还给他母亲70元钱,却对他说:“我把借你的钱还给你娘了。”他开始说不要了,不要了,继而又说还了就还了,还给谁都行。过了很久,他才明白,那个人借了两笔钱,却利用他母亲的稀里糊涂,只还了一笔——从这个故事里,李明的父亲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做好事,未必有好报。他进一步阐述说:“在农村,你日子过得不好,村里人看不起你;你过得好,他们就想着沾你的光,掏腾你!”

在某种程度上说,李明是镇领导相中的人选,他参加竞选,纯粹来自于镇领导的一厢情愿。

直到选举前数日,李明还处于左右摇摆的状态。他打电话给镇上的两位领导,向他们表达自己的退却之意。

镇长很是不悦,说:“你咋回事呀?群众让你干,你却扭头不干,那以后还咋回村里呀?”

镇委书记的语气更是不容协商:“人家送钱送物,打破头争这个位置;你倒好,啥都未送,却想着不干了?告诉你,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李明不想干,但有人想干。村里有位年轻人报名参选,他花掉两千多元,购买了一壶一壶的香油,分送给自己潜在的支持者。

2010年秋末的某天,李坡村举行了村主任——山东境内,统统把村长叫村主任——公开选举。

就在那天早上,李明的父亲还在拉李明的后腿:“你就是当上,把心给村民吃了,也总有两三个人不说你的好话。”

劝阻无效,李明的父亲颇为生气。因为生气,他未亲临选举现场。

李明的父亲极其希望李明落选,但事与愿违:李明当选了。

140多个选民,李明得票一百余张。

山东省实行的是村支书与村主任一肩挑的政策。也就是说,若要当村主任,必须先当村支书。这种举措,无疑是与《选举法》相违背的。它以划线的方式,剥夺了多数人的被选举权。凡非党人士,一律被排除在参与竞选之外——不是党员,何以成为支书?不是支书,又怎能参选村主任?

选举并不如李明预想得那么平静。党员选支书,村民选村长,一并进行——看起来是两项内容,究其实却是一项。支书是谁,村长亦是谁;反过来,村长是谁,支书亦是谁。党员选举出了原任支书,部分村民却不买账。于是,就有村民在会场大喊大叫,指责原任支书的种种劣行。原任支书也不是省油的灯,与村民对骂了起来。镇妇联主任是原任支书的妻子,她站出来替丈夫帮腔,也加入了争吵的行列。一时间,现场的气氛极度炽热,秩序有点儿失控。刺目之处在于,反对原任书记最为激烈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他的亲侄子。

于是重新选举支书,李明的得票数超过了原任支书。

李明不在村里生活,与村民从未因墙根地畔之类产生过纠葛,因此,他是各派势力都可以接受的人物。

李明上任后,对村庄的管理,几乎是遥控式的。他住在城里,大部分精力都用于处理企业的事务。只有遇到开会,遇到领导视察,遇到邻里化不开的纠纷,遇到急事难事等,他才开着自己的那辆越野奔驰车,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但李明给村里干了一系列的实事,却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他给村里新修了一公里长的水泥路,拓宽并硬化了前后两条巷道,安装了十六盏路灯,修了两座桥,打了两口水井,架设了两千米的电缆线。这些投资,一小部分是李明协调来的国家专项资金,大部分则为李明自掏腰包。

以修路为例,李明自己掏了36000元,他父亲掏了2000元。凡在外工作的村里人,李明分别给他们打去电话,劝其捐款,并申明捐款的额度为二到四百。

李明父亲叹息说,李明这个傻孩子,单为村上,就垫进去了十几万元。

李明父亲为儿子操劳村中之事,始终怀有抵触情绪,但实际上,他也是一位对村里的事务极度热心的人。村外的路旁,竖立着一块功德碑。这块方方正正的石碑上,刻写着六年前村里修路时捐资者的名字。李明父亲的名字不但赫然在列,而且位列榜单之首。他的捐资数额为两千元,是捐款里最大的一笔。其他捐资,最多1000,最少100,大部分人都在两百上下。李明的名字也在捐款者之列,只是没有父亲那般醒目,其捐款数为200元。

李明外表冷漠,但内心柔软。自从当了村长,他经常会遇到向自己借钱的村民。凡向他张嘴的人,他都尽可能地满足他们。于是乎,这个盖房借去三万,那个给孩子治病借去一万,单他抛向李坡村的个人借款,就高达十几万。其中,有户村民出了车祸,他一次性地借给了他五万元。

在交谈中,李明告诉我,镇上打算出让几百亩地,由他来操作土地的流转事宜。

土地流转一词,我听得太多了,也已听烦了。每听一次,都会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每个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打着土地的主意,都在谈论着土地流转,都在想方设法地将农民的耕田变为自己的摇钱树。每一次土地流转,都意味着诸多农民的耕地彻底丧失,意味着本已十分消瘦的良田又要萎缩一圈。

(《农村选举现状调查》一书将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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