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信仰与乡村娱乐——对黄州唐家渡村“五龙奉圣”灯会的考察
2015-03-26胡绍宗黄冈师范学院美术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胡绍宗(黄冈师范学院美术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民间信仰与乡村娱乐
——对黄州唐家渡村“五龙奉圣”灯会的考察
胡绍宗
(黄冈师范学院美术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摘要:黄州唐家渡村每年正月的舞龙灯会是唐氏家族共同的信仰习俗。灯会由祭龙仪式、舞龙表演和唱大戏三个部分组成,这些活动让村民在祈福禳灾、庆贺新春之时,尽情地享受着仪式和表演所带来的欢愉。因此,在农事节律与农耕休闲的时间配置中,舞龙活动实现了人神交往与人伦要求的融通,成为了当地人岁末年初的重要娱乐休闲方式。
关键词:舞龙灯会;民间信仰;乡村娱乐
在当代中国的学术话语中,民间信仰是一个在村落和社区空间中寄寓或创生的,兼具宗教性和民俗性的混合型信仰形态。作为研究对象,它的内容与民间宗教、民俗信仰以及早前意识形态话语中的民间迷信等范畴存在着高度的关联性。通过梳理既有的研究我们发现,民间信仰的概念在随着东西方学术交流的深入和中国社会政策环境的变迁而不断变化着。近几十年来,民俗学、宗教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学科的学者纷纷涉足民间信仰这个学术田野,关注民间文化领域里的这个核心问题,从而彰显了各自学科背景下的学术取向和研究路径。[1]不过,相对于民间信仰概念变化的动态性特征,上述学科中的民间信仰研究却有着约定俗成的研究范畴:一方面,将民间信仰与社会研究勾连起来,在国家与地方的二元研究框架下解释民间信仰中国家权力对地方社会的控制与型塑的关系,梳理民间信仰与地方社会的互构过程;另一方面,以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为参照,从信仰的角度观照中国民间社会的日常生活与文化特征。这些范式都是把民间信仰的研究作为一种观照中国基层社会的方法论,本着“小地方,大论题”的思路,从而使之成为解读民间社会深层秩序的工具。
中国民间信仰“是普通百姓所具有的神灵信仰,包括围绕这些信仰而建立的各种仪式活动。它们往往没有组织系统、教义和特定戒律,既是一种集体的心理活动和外在行为表现,也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2]既然是生活的一部分,那么在一般生活中的信仰与精神诉求更应该成为理解人们普通生活的一种途径,使研究回到草根文化创造的第一现场,凸显文化创造者作为主体的声音。实际上当笔者徜徉在本文所关注的唐家渡村舞龙队伍中时,让人更多领略到的是老百姓自己创造文化并享用文化的快乐与激情。本文以湖北黄州唐家渡村“五龙奉圣”灯会中的龙神信仰及其舞龙习俗的调查为例①本文的调查资料来自笔者2013年、2014年、2015年的调查,部分参考了杨明教授2012年采访的资料,在此表示感谢。,考察唐家渡人在精神文化空间里是如何通过“圣俗”两界的转换来实现人神交往与人伦要求的融通,达到祈福禳灾与休闲娱乐的目的。
一、唐家渡村舞龙习俗的兴盛
黄州至今仍有很多地方保留了年节舞龙灯的传统习俗,每年春节有二十多条龙灯活跃在村社与街巷,唐家渡村有五条,是黄州春节期间民俗文化活动的重头戏。2009年,唐家渡舞龙被评为湖北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重视。这一民俗活动至今还没有受到旅游开发等外在因素的影响,仍保持着乡土的原汁原味。本研究之所以要选择唐家渡的舞龙作为观察对象,是因为与该村唐氏家族发展史紧密相连的龙神信仰成为当地舞龙仪式的核心主题,并为活动中的一系列行为提供了象征资源,可以作为考察民间信仰与休闲娱乐之关系的典型范本。
唐家渡村北距黄州东坡赤壁十公里,是一个随着长江河道的地理变迁而逐渐发育成长起来的临江古村。一直到清朝中叶,这里还是芦荻萧萧、东西两边夹江的河州环境。如今已是连片的长江冲积平原。建国后逐渐加高的长江防洪大堤把村舍、农田与宽阔的江滩分割开来,如今的长江已经在村落的一公里之外了。大堤之内,村民的房舍屋宇相连,都顺着沿江公路的东侧依南北方向次第展开,居住十分集中,而在房舍的东边便是成片的耕地。唐家渡村现有人口3149人,其中唐姓村民1700人,占到全村总人口约60%。据唐氏宗谱记载,居住在唐家渡村的祖先是康熙年间从外地迁入,到乾隆、嘉庆时期家族人口发展较快。嘉庆初年,唐氏的当家辈份为七世“士”字辈,而“士”字辈男丁就有167丁,总人口接近800人。[3]唐家渡的舞龙就兴盛于这一时期。
据《唐氏家谱·士传公夜梦五龙奉圣赐雨降福记》记载:清嘉庆八年(1803年),唐家渡一带民间流传一首民谣:[4]癸亥猪年闰二月,农人有苦无处说,瘟疫流行旱魔凶,尸横遍野天地黑。
《家谱》明确记载,唐家渡舞龙仪轨为唐氏祖先唐士传夜梦神龙所得。当年“瘟疫”、“旱魃”两魔在唐家渡恣肆妄为,夺走了许多生命,望重乡里的唐氏祖先唐士传看到这种情况十分痛心,于是:
遂聚众议,延僧设醮,祈雨禳灾,超度亡灵。醮毕,是夜,士传公梦五色龙,足踏祥云,直奔唐家渡,其旁有鹤发童颜仙翁,手捧黄色圣旨,自称太白金星奉玉帝圣旨,护五龙降临唐家渡,降雨收疫,祛灾赐福。次晨,风雷大作,喜雨连续降了两天,旱魃遂遁,瘟疫渐绝。族人遂从士传公复议,唐家渡人依梦中五龙色彩置五龙奉圣灯,按五行排列,各支自行筹办,取九九之数,于次年春正月(即公元1804年)舞灯谢龙神。自此五龙奉圣灯会遂为我唐家渡人之圣事。①唐氏家谱的记载在当地县志中得到应证,《黄冈县志·祥异》记载,黄州“嘉庆七年夏旱。”即1802年大旱,1803年饥荒,于是唐氏祖先夜梦五龙,便有1804年春节“五龙奉圣”习俗兴起。《黄冈县志》,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
据本村唐姓老人回顾,唐家渡舞龙历史随着社会的变迁时兴时衰,在家族兴盛的清朝后期,舞龙作为实现家族认同的重要方式成为宗族事务管理中的中心工作,大多数年份都会如期举行。1949年之前的几十年,战争频仍,社会动荡,舞龙活动几近萧条。建国后,社会安定,舞龙活动又慢慢兴盛起来。1950年代中后期,极左思潮出现,带有强制性的集体公有制生产方式压制了宗族活动,被认为带有迷信色彩的舞龙习俗一度销身匿迹。改革开放之后,唐家渡人继承和发展了家族的传统,舞龙活动渐渐苏醒过来。从1804年到如今,唐家渡人舞龙习俗整整沿袭了210年的历史,作为唐氏家族内部的文化传统,它不仅表达了唐姓家族的信仰与追求,还成为这个区域的标志性文化事件。
二、舞龙灯会中的信仰与仪式
龙在中国上古祭祀仪式中主要作为实现人神交流、往来于天地的媒介,是帝王与神仙的座驾,而作为后世“小传统”中的民间舞龙习俗则普遍认为与古代“雩礼求雨”的仪式有关。在汉代,每逢天旱公卿大夫就会“兴土龙,立土人”以行雩舞之礼,王充就把这种礼仪的实质看得很清楚:“设土龙以招雨,其意以云龙相致,以类求之,故设土龙,阴阳从类,云雨自至。”[5]可见龙在这些活动里充当着巫仪交感活动中的信使。在靠天吃饭的时代里,能够呼风唤雨的信使,自是人们心中崇拜的神灵和祈求的对象。于是,龙不仅成为了精英文化中的象征物,对龙神的崇拜还成为中国古代民间社会中的重要信仰,各地历代相延成习的年节舞龙习俗便是这种信仰的表现形式。
长江流域是元宵舞龙习俗分布最集中的地区,这里自古就有元宵节张灯火照田以驱虫避害的习俗,江南地区称为“照田蚕”[6],鄂东地方志中也有类似的记载,《黄冈县志·风俗志》记载:
十三日试灯,元夕张灯,是日粉米为团,曰元宵。张灯火,农人以火炬照田,儿童击鼓锣巡园圃,逐诸害虫。[7]
舞龙本是有着独立信仰核心的民俗事项,将舞龙与元宵灯火的结合却是在水稻种植区域生态条件下的文化创造,它成就了一项敬神保民、祈福禳灾的复合性民俗信仰,仪式的结构与再造凝聚了许多地方性的智慧。唐家渡唐氏祖先们用“夜梦神龙”的故事作为引子,将中国古代的五行观念借用到龙神祭仪中来,为本地元宵灯节中的驱虫避害、祈福禳灾习俗拉上了一个神秘的背景。唐家渡舞龙习俗结构有三个层次:神龙信仰、祭龙仪式、舞龙表演,这里结合2015年的考察试做描述。
(一)腊月请龙神
唐家渡的请龙仪式一般定在头一年的腊月底进行。2015年的仪式定在去年的腊月20日②唐家渡请龙神的日子每年都不一样,是每年根据农历推算出的黄道吉日。2013年为腊月二十。。当天一大清早,本届唐家渡龙灯会会长TCQ带领龙灯总会头人、锣鼓手,一行十几人到临近村丰衣李家咀请回扎彩艺人扎的龙头、龙尾。返程时,一路锣鼓声喧。村民认为龙头、龙尾进村就是龙神进村,早已等候在村口的村民开始燃放鞭炮,摆香案、焚香、烧黄表纸,村中老者还对请回的龙神行跪拜之礼。
穿龙衣标志着神龙现身。唐家渡村的龙衣分为内、外两层,内衣也称托衣,为白色棉布制成,外衣为彩色绸缎,精致的龙鳞花纹是由剪贴的各色彩绸缀绣而成。穿龙衣由各条分灯会年岁长者和取得舞龙头、龙尾的村民共同完成。穿好龙衣之后,需要燃放鞭炮给神龙助威,并选定空置的平房处歇窝,歇窝也有仪式,放鞭炮,摆香案,上香,烧黄表纸,如数依礼而行①唐家渡人认为楼房楼上有人居住,对神龙不敬,因有龙神不歇楼房之说。若有“红”、“白”喜事者、或家有猪、狗、猫下仔者也不得接近神龙。各类仪式不要女性参加,如谁家男丁不够就出钱请外村男性参与。。
(二)“开咽喉”与“游本坛”
腊月二十三是五条龙开光的日子,开光也叫开咽喉。这天早晨七点半,五条龙相约在村头集合,按黄龙、白龙、红龙、金红龙、乌龙的先后顺序排好队,各位头人带领老者上香烧纸。祭拜之后,五条龙依次从双人举的龙门旗亭下穿过,这叫穿越龙门,标志本届舞龙正式出行。于是,五条龙浩浩荡荡来到本村寺庙三官寺的前广场。八点整,开咽喉仪式开始,五条龙面对着香案,香案上五对香烛同时燃起。烧过黄表后,本届龙灯会主持人及灯会副会长TCZ宣布开光仪式正式开始。
在炮竹的喧闹声中主持人念诵请龙神的词文:
龙恩浩荡万物升,新春佳节舞龙灯;三官寺前摆香案,唐渡村民接龙神,恭请玉帝颁圣旨,五色龙神下凡尘,五龙今日奉圣者,太白金星伴驾行,请到龙神临我村,赐福消灾为黎民。
接着,庙里僧人击法鼓三通,寺庙住持洒完酒和净水之后念请龙神的佛经。之后,主持人宣布五色龙神开咽喉仪式开始。各条龙的头人上香、烧黄表,迎龙头的小伙子跪下,龙灯会会长逐一用各灯前的香火将龙的喉部点一个洞,于是龙头开始摇摆,象征龙神苏醒下凡。这时由道人唱经,奏大乐、鸣炮。仪式在紧凑而热烈的气氛中进行。
开光礼毕,五条龙围绕三官寺大雄宝殿前广场中的高大香炉开始舞龙。顿时只见五龙齐舞,鞭炮阵阵,锣鼓震天。舞了一阵子后,喝彩的人登场。喝彩是唐家渡舞龙中的特色项目,一般由口才比较好并有较高文化水平的人担任,此人站在舞龙队伍的前面最显眼的位置,高声吟诵即兴创作的表达颂扬与祝福的诗文。
开光仪式结束后便是游本坛。在总会长的带领下五条龙在唐家渡村村民居住地巡游一遍,借此将福祉带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游完本坛后各条龙回到原先的平房处歇窝,从腊月二十二至正月初一,神龙歇窝时有专人守候,香火不断。
(三)初六“出窝”拜门
正月初六,“五龙奉圣”龙灯开始出窝玩耍。舞龙队伍出行时要从龙门旗亭下穿过,前有锣鼓开道,接着是灯会旗十二面,再有四季鱼牌,即:莲鱼、鲶鱼、青鱼、鳜鱼,象征着四季平安、年年有余之意,鱼牌之后是八个人举着写有“国泰民安”、“和谐社会”等内容的牌灯。走在每条龙灯前面的是由童子伢举着的滚珠、线叉,也称避邪叉。
舞龙表演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他们按照“八字花型”舞动,动作分为舞、游、穿腾、翻、滚、戏等套式,以展现龙的精、气、神、韵等品格。从初六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都有舞龙活动的安排,先给本村村民拜年,之后到附近村镇机关单位贺拜,有时还前往新洲、鄂州、大冶等地。就这样一直到正月十四,均为早出晚归,不在外面过夜。
(四)元宵节“化灯”
唐家渡的“五龙奉圣”舞龙活动在元宵节这天达到高潮,神秘的仪式与欢快的表演相互交叠,神圣而热闹,扣人心弦。按照祖先传下来的习俗从上午到下午分别要举行玩灯、敬灯、灿灯、送灯、化灯等五项仪式活动。
玩灯就是沿袭前几天舞龙表演的活动。这天上午五条龙一起到周边村镇参加当地的元宵节庆。相比其他地方的龙灯队伍,唐家渡有五条龙,声势浩大,每到一处人气最旺,所得到的爆竹也是最多的,有时候还会有丰厚的礼品和礼金。敬灯是元宵灯节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仪式活动。唐家渡每年从正月初五六开始,要请戏班子来村唱戏,轮番上演的大戏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节中午时分,从周边村镇返回的五条龙灯必定来到大堤外的江滩上,歇窝在临时搭建的大戏台前看戏。这一天的戏必定有关于皇帝戏份的“仪式戏”,2015年元宵节唱的是《大登殿》②《大登殿》是传统戏剧《红鬃烈马》中的最后一折,在化龙仪式前演出,称为“仪式戏”。2013年演出的其他剧目有:《四下河南》、《群英会》、《孟姜女》、《吴天寿观书》等。。在开戏前,五位饰演大臣的演员分别穿上与五条龙的颜色相对应的戏服,站在台上为对应的龙神唱祝词,祝词多是感谢神龙降临人间为百姓赐福消灾的内容。如穿黄袍的演员手握黄龙会旗,唱道:
黄龙一出遍地金,有金子到处是光明,这里人才代代出,家家出了大学生,读了大学还不算,还要出个留洋生。
仪式之后,当天的戏正式拉开大幕,五条龙安静地停歇在戏台前,至少看完1~2本戏,接着举行化灯仪式。化灯仪式包括灿灯和送灯两个环节,整个过程严谨有序。首先,五条龙灯按序排列在香案前,香案上除蜡烛、燃香、黄表外,还呈列着三茶、五酒、三牲。三牲分别是:一条贴有黄表纸的活喜头鱼;一块神脯肉,有“神抚”之意;一块豆腐,是“渡富”的谐音。
接下来的程序就是两位道士的打醮仪式,打醮有一套规范的程序。首先是两位道士诵经,经文主要有《灵宝金书》《三仙王姥太阳经》《太阴经》《龙王土地观音谶》《正司命谶》《诸神谶》《杨泗谶》《灵宝清开启醮科》《南无观音大士法》和《太阳真经》等。诵经之后是唱诵本次灯会的参与者、捐资人以及在本届灯会上需要解灾的人名单,并现场制作了向神灵祈祷的文书。此时人们不停地跪拜,有求神龙解灾的人则心更诚,甚至长跪不起。
醮毕,舞龙队伍就到江边找个开阔平坦的地方灿窝。灿窝是唐家渡舞龙表演中的高潮,每到这个时候所有舞龙的人都铆足了劲儿,各自拿出自己的绝活儿。顿时,五条龙应和着鞭炮声、锣鼓声、呐喊声、欢呼声,在烟雾中一起上下翻滚,昔日安静的江滩此刻变成了一片欢闹的海洋。大约一刻钟之后灿窝结束,舞龙队伍飞跑到水边的火堆旁,迅速脱去两层龙衣,将龙首、龙尾连接在一起,按五条龙固有的顺序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柴火堆上。两个道士口念文书,并将鱼牌、灯牌等物也一起焚化,贴了黄表纸的鱼此时还是活的,也送到水里放生。道士念送灯经,上香烧纸,恭送神龙复旨归位,到场的全体村民伏地叩拜,齐呼:“龙神归天,保佑平安!”到此化龙程序结束①舞龙结束后,总灯会头人把龙衣、龙架分给各分会保管,到每一年的五月二十“龙晒衣”那天拿出来翻晒。,同时也标志着这一年的龙灯会所有仪式活动全部结束。
三、信仰活动中的乡村娱乐
唐家渡村舞龙灯节巧妙地将神圣的仪式、欢快的表演编织在一起,让所有村民在农历年节表达了祈福禳灾、庆贺新春的心愿之时,也尽情地享受着节俗活动所带来的欢愉和喜庆。“百日之劳,一日之乐”,在农事节律与农耕休闲的时间配置中,舞龙表演成为了唐家渡人的重要娱乐项目,这一点在整个仪式与表演活动中都能感受得到。
(一)体验:家族与社区里的集体仪式
宗教信仰具有异化世俗物品或现实空间的力量,并在相伴的宗教性仪式中显示这种力量,而被异化的物质或空间反过来又强化了这种信仰。2015年唐家渡的送灯戏场照例设在大堤外开阔的滩地上,这里西边面邻着长江的内江,东面就是江堤,而翻过江堤就是村民聚居的地方。对于唐家渡人来说,平日这里是耕种、放牧的江滩,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生产场所。祭龙仪式的介入,使河滩与广场成了村民共同的祭坛,日常空间成了他们共同的戏台。仪式的力量使一个熟知的生活环境充满了神圣的气氛,并激发这样一种感觉,即神、祖先和参与者一起共同建构了现有的生活方式,从而满足了所有人关于族群、社区的认同感。实际上,在唐家渡村落的历史变迁中,作为龙神信仰的共同体在祭龙仪式的活动中已经由血缘群体扩展到了地缘群体,实现了信仰与仪式从血缘共享到村落地缘共享的变迁。
宗教仪式的发生源于具有共同精神体验的人们为着某种共同目的所发出的行为,它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它的集体性”[8],而集体的宗教仪式必定存在一系列行为过程,并以空间作为载体,让抽象的信仰内涵在操作中得以体现。唐家渡的舞龙机构由龙灯总会和五个分会组成,总会配有5至10个头人,设会长一人,副会长若干,这些人指挥和管理整个活动。龙灯总会下面的分会,分别对黄龙、白龙、红龙、金红龙、乌龙等五条龙灯,各分灯会的负责人称为小灯头人,他们向总灯头人负责。唐家渡所有住户分别编入五个灯会组织,并按村民住房的南北次序,依次从北向南按人口多少平圴分为五块,迎请神龙时,各分灯会头人用筷子在瓦罐里夹纸团抓阄的方式决定对应到哪一种颜色的龙灯,而且这一块的住户还要具体对应到龙灯的哪一节。唐家渡的五条龙一共有81节,取九九八十一之意。也就是说每次直接参与舞龙者就有81人之多,如果加上各层次的头人、举牌手、旗手、罗鼓手等等各种角色,每一年灯会参与人多达200余人。要是到了举行开光仪式、出窝拜门、化灯仪式等环节时,更是全村空巷。这是一场地道的集体性仪式,对神龙的献祭变成了全体村民的节日狂欢。
仪式是心理和思维活动的结果,其表现形式则是通过物质和空间的象征媒介,并围绕仪式程序来对位虚拟或现实的各种角色与身份关系。唐家渡人对龙神的献祭过程中有祖先、龙神、沟通人神的道士、舞龙仪式参与者、到场的村民等五种角色身份。需要指出的是,这些角色以仪式为中介实现神灵与村民的对话与交流。由于仪式中的一方是超验的神圣存在,参与者需暂时抽离世俗身份,他们也因此得到一种自我圣化的情感体验。对于参加表演的村民来说,无论是采用哪种方式被选进舞龙队伍都是一种荣耀,都会被大家羡慕,他们带着一种责任和荣誉,全身心地投入。接龙、开光和化龙等仪式中他们专注而虔诚,在拜门与出窝等舞龙表演中热烈而奔放,他们的情绪经历着一张一弛的变化,极富张力。而对于没有亲身参与舞龙的村民来说,在仪式与表演的两个不同场合而言,他们的身份是在参与者和旁观者二者之间转换的。就祭龙仪式而言,村民虔诚地参与并信仰着,对于舞龙来说村民在观看、在欣赏。同样经历了不同情感的体验。
(二)娱乐:乡土社会中的艺术表演
在民俗学和人类学的领域中,关于文化表演有两种主要观点:第一种,是作为特殊的、艺术的交流方式;第二种,被看成一种特殊的、显著的事件[9]。唐家渡“五龙奉圣”灯会是节日的特殊仪式,显然是后一种,这种仪式表演在历法的恒常周期中重复上演,并以仪式的持久魅力伴随着人们的节日生活。不过,这个“文化表演”的过程经历了从仪式向展演的过渡,在原本平常化的环境中实现了娱神与娱人的转换。舞龙是中国古老的民俗表演艺术,而唐家渡的龙神信仰把这场神人同乐的民俗艺术装点得意义丰满。信仰作为心灵的寄托,表演成为了身心愉悦的载体。“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乡民在农闲时节进行的最重要的精神活动有两种,信仰的和艺术的,而许多乡民艺术都曾发生过类似的由信仰到艺术的内部行为的置换,或者说,它们是在某些信仰活动的艺术化过程中逐渐成型的。”[10]舞龙表演作为仪式过程它连接着功能和娱乐两端,“娱神的设想更多地转向了娱人的追求,或是自觉地以娱神的名义完成娱人的功能。”[11]劲霸的舞龙、活泼的喝彩、喧闹的锣鼓、年味十足的炮竹等文化符号都在升华和强化人们的感情,与神秘的仪式共同创造了“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的祥和之境。
据笔者的调查发现,与黄州区比邻的巴河镇各个村落每年春节期间都有自己的舞龙活动。这里舞龙的组织者和参加者都是春节期间从外地打工返乡的村民,当他们从喧闹的城市返回寂静的乡村时,家乡闲散的年节生活气氛使他们自然要回到村落传统文化资源中寻找娱乐的方式,舞龙便是他们的首选。作为一种表演,舞龙的竞技性、群体性和非专业性使这项活动具有很高的趣味性和普遍的参与度,表演者与观看者通过进香、燃放爆竹、喝彩可进行现场直接互动,双方的情感可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和满足,舞龙人潮每到一处那里必定变成欢乐的海洋。实际上,在这些岁末年初的集体欢腾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村民通过仪式所得到的那份娱乐与兴致。
结语
黄州唐家渡村每年正月的“五龙奉圣”灯会是唐氏家族共同的信仰习俗,与唐氏家族史紧密相连的龙神信仰成为这一节俗的核心主题。舞龙灯会由神圣的祭龙仪式和活泼的舞龙表演穿插构成,这让村民在祈福禳灾、庆贺新春之时,也尽情地享受着舞龙所带来的欢愉和喜庆。中国是一个农业文化历史悠久的国度,传统文化里积淀着丰富的农耕民俗文化的内涵。由于日常生活文化的惯习性,对于生活态度积极而稳健的乡村人来说,民间信仰中的仪式活动与表演形式符合他们的精神需求,也带给他们心理上无限的满足感与文化上的自足性。乡民们自由地享受民俗活动所带来的欢愉,是他们对普通生活作审美观照的自足式关怀。因此,以唐家渡舞龙活动为代表的民俗活动是一种具有明确自我适应性的休闲娱乐方式,它的价值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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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飞霞
作者简介:胡绍宗(1969-),男,湖北黄冈人,复旦大学博士后,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艺术人类学。
基金项目:教育部社科规划基金项目“鄂东地区乡村民俗休闲方式的调查与研究”的成果(项目编号: 12YJA760021)。
收稿日期:2015-07-15
文章编号:1004-941(2015)05-0045-05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K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