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探索之间——以新时期之初王蒙与宗璞的小说创作为观照对象
2015-03-26晋海学
晋海学
(河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新乡 453007)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当代文坛悄然地兴起了小说创作的探索思潮,刘锡诚曾经这样说过:“从一九七九年起,我国文坛上就有几位作家试图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有限度地汲取一些西方意识流小说的技巧,以打破某些恪守的老一套的写法。”[1]这些小说的集中出现,对于当时“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部一腔”[2]的写作状态而言,无疑有着“打破”传统的历史作用,而从它们与“文革”之后新文学之间的关联来说,其整体亮相更为新文学提供了多重的写作可能。为此,笔者选取王蒙与宗璞的探索小说,从比较的视野考察它们之间的异同,既是对其文本特征的简要展示,也是对当时多重写作可能的一次观照与辨析。
一
对于新时期之初的许多作家来说,“文革”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沉重话题,“文革”叙事也由此成为他们创作的主要内容之一。尽管作家个体之间的差异会使他们的思考呈现出某种角度上的不同,但不可否认,他们都在认真地通过文学的运思,来回应时代所赋予的历史课题。这里面,王蒙的中篇小说《布礼》《蝴蝶》,宗璞的短篇小说《我是谁》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篇什。这三篇小说的“文革”叙事均是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跨度里,完成了对主人公命运变迁的描绘。《布礼》的主人公钟亦成对共产主义信念有着忠诚的信仰,但是在后来,他却因为作诗而被定性为反革命,因为救火而被当作纵火犯,因为坚定信仰而被打得死去活来。《蝴蝶》的主人公张思远从不怀疑上级的各项指示,以至于为了城市的建设而牺牲了家庭,最后将自己推到了被批斗的最前线。《我是谁》的主人公是两位海外归来的知识分子,他们甘愿为祖国的建设奉献出全部的青春,然而遗憾的是,他们那些来之不易的科学成果被批斗者焚为灰烬,他们自己也在不断地批斗中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与自由。不难发现,这三篇小说有着一个相似的运思结构,就是,中心人物的命运先后都有着一个鲜明的历史变迁,而在这历史变迁的深处,隐藏的则是命运的乖谬与荒诞。
然而,在王蒙的小说当中,荒诞并非是小说的全部内容,相比之下,主人公们对共产主义信仰的虔诚与坚定才是最主要的内容。《布礼》的主人公钟亦成是P城解放的参与者,伟大的事业赋予了他人生自豪感的同时,也赋予了他人生的朝气和力量。
天色微明了,冷风料峭,炮声停止了,枪声还在时紧时慢地鸣响着,有远处传来的炒豆般的劈劈啪啪的声音,也有近处子弹划破空气所发出的尖厉的“啾”“啾”声,四处充满了硝烟的气味。……钟亦成带领着一支由三十多个年轻的中学生组成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穿得破破烂烂,冻得鼻尖和耳梢通红,但是他们的面孔严肃而又兴奋,天真、好奇而又英勇、庄重。他们挺着胸膛,迈着大步,目光炯炯有神,心里充满着只有亲手去推动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车轮的人才体会得到的那种自豪感。[3]
历史赋予了主人公神圣的时刻,同时也成了他内心信仰的原点,并在其生命的关键时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钟亦成坚信“共产主义是一定能实现的”,他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就是因为有这个信仰原点的存在,“这二十多年间,不论他看到和经历到多少令人痛心、令人惶惑的事情,不论有多少偶像失去了头上的光环,不论有多少确实是十分值得宝贵的东西被嘲弄和被践踏,不论有多少天真而美丽的幻想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也不论他个人怎样被怀疑、被委屈、被侮辱,但他一想起这次党员大会,一想起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七年这十年的党内生活的经验,他就感到无比的充实和骄傲,感到自己有不可动摇的信念”[3]。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钟亦成缘何在乖谬的命运面前也能保持清醒认知。所以,当“灰影子”的人试着用另一种消极颓废的思想来影响钟亦成时,他给予了坚决的拒绝也就顺理成章了:“当我们的爱,我们的信任和忠诚被蹂躏了的时候,我们还有愤怒,有痛苦,更有永远也扼杀不了的希望。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心灵曾经是光明的而且今后会更加光明。”[3]
中篇小说《蝴蝶》中的张思远也是一个忠诚的共产主义者,1949年,他才29岁,但已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革命家了,这是属于张思远的历史时刻,他不仅由此获得了人生自豪感,而且还获得了“扭转乾坤”的使命感,“在他的目光里、举止里洋溢着一种给人间带来光明、自由和幸福的得胜了的普罗米修斯的神气。……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正在扭转乾坤”[4]。对张思远来说,这种使命感一直伴随在他的身边,即使在他被下放到山村以后也是如此。譬如,当他翻阅儿子冬冬的日记,看到其中“灰暗”的言辞时,便责问起来:“难道我们这一代艰苦奋斗,流血牺牲,鞠躬尽瘁,夜以继日,就是为了让你们搞这种渺小卑微的无病呻吟吗?”而当冬冬做出激烈的反驳时,他更是“动怒”地说:“你可以尽管骂我,却不能诬蔑我们的党!不能诬蔑我们整整一代革命者。”[4]显然,作为优秀的共产党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张思远都没有失去工作的热情和应尽的工作职责。
宗璞的短篇小说《我是谁》在处理荒诞的问题上,与前面两篇文本略有不同,在这里,荒诞既是艺术手法,也是中心主题。它首先表现在个体的生存上。出于对祖国母亲的热爱,韦弥从海外归来:“她是来投奔共产党、投奔人民的!她是在飞向祖国、飞向革命!祖国呵,亲爱的母亲!革命呵,伟大的熔炉!”[5]她将自己与丈夫孟文起比作“干将”“莫邪”,“以披斩科学道路上的荆棘”[5]。但遗憾的是,他们的人格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遭了身体与精神上的侮辱:“韦弥和孟文起同在校一级游斗大会上惨遭批斗。在轰轰烈烈的革命口号声中,他们这一群批斗对象都被剃成了阴阳头。……这一群秃着半个脑袋的人,被驱赶着,鞭打着,在学校的四个游斗点,任人侮辱毒打。……散会后,还要他们到学校东门外去清理、焚烧垃圾。”[5]如果说韦弥与孟文起的生命意义在于将自己的所学奉献给祖国,那么当载有实验结果的文稿被无情地焚烧,当个体的自由仅仅剩下“只有死现在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时,他们徒然地感觉到了生存的无意义,感到了生存的痛苦,“一切都是这样残酷,残酷到了不可想象的奇特地步”[5]。荒诞其次反映在个体的表现上。孟文起的死深深地刺激了韦弥,作者写她从家里出来一直到湖边的所见、所想,此时,在她的视域和思维里,所见之物与所思之物都发生了变形。她把假山当作“妖魔”,假山上的洞“宛如一个个血盆大口”;她把自己想象成“青面獠牙”的“牛鬼”,将植物细胞看作是“粉装玉琢”的小娃娃,然后,将自己对植物细胞的研究想象成是“牛鬼”对“小娃娃”的杀戮;她也把自己想象成没有脖颈只会爬行的虫子,并联想到那些被批判的知识分子,认为他们与自己一样,也都是没有手臂,只能发出“咝咝”声的虫子。除了以上两种情况之外,荒诞还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在当时的语境中,没人能理解韦弥与孟文起对国家的拳拳之心,尤其在他们被批斗、被扣上“大毒虫”的帽子以后,更没有人相信这一点,所以,看到韦弥摔倒以后,有的人感到厌恶地说:“黑帮的红人!特务!”有的人充满自信地说:“别装蒜!你这牛鬼蛇神!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的狗命值几个大子儿!”甚至连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边逃走边喊道:“打倒韦弥!打倒孟文起!”[5]在如此的境遇之下,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关联,此时的韦弥就像是一个传染病患者,人们生怕她将病菌传染给自己,而小女孩的出现,更是将人与人之间隔膜的程度,以及由此所产生的盲从程度逼真地表现了出来。
综上可知,荒诞虽是王蒙与宗璞小说中的主要表现主题,但区别在于,王蒙的小说中更多的是将荒诞处理为一种历史背景,以突显主人公品格的光辉与伟大,而宗璞的小说则在更大程度上将荒诞当作了令人不堪回首的生命存在,以表现主人公命运的乖谬与悲惨。
二
王蒙与宗璞的小说不仅涉及了生存的荒诞,也都涉及了未来与希望,所不同的是,王蒙的小说带来的是人们对新时代的感受,宗璞的小说则寄托了对人学话语的期望。
在王蒙的小说中,新时代是新与旧交织的存在。短篇小说《夜的眼》以主人公陈杲的所见所感表现了这种存在。陈杲的身份很特殊,他本是一个城市人,但是现在却生活在一个小城镇上,二十多年之后由于开会重新返回之前离开的城市,所以,他能敏锐地感知到城市的每一处变化:大城市里有了“大汽车”“小汽车”“无轨电车”,有了“鸣笛声”“说笑声”,有了“霓虹灯”“理发馆门前的旋转花浪”,有了“高跟鞋”“半高跟鞋”“无袖套头的裙衫”,等等。毫无疑问,作为变化的“有”是相对于此前的“无”而言的,而对陈杲来说,这一变化中的“有”更是与小城镇上当前的“无”相比较的:三分之一的路灯不亮,剩余三分之二的三分之一的路灯在夜晚又得不到供电,城镇上几乎没有夜生活,“下午六点一过,所有的机关、工厂、商店、食堂就都下了班了。人们晚上都呆在自己的家里抱孩子,抽烟,洗衣服,说一些说了就忘的话”[6]。显然,改革的步伐已经启动,但是因地域上的差别,这一变化需要次第展开,因此,在大城市和小城镇之间,也就出现了新与旧共同存在的现象,由此,新时代是交织着先进与落后的存在。《春之声》的主人公岳之峰是中国的工程物理学家,他通过考察德国斯图加特的工厂,为小说的展开带来了西方现代化的视角,并进而引出了中国与西方之间的差距。在德国,工业化的历史已有百年之久,有奔驰汽车工厂、西门子公司,而在我国20世纪80年代,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步伐才刚刚迈出,一切都在百废待兴当中,其间的距离十分明显。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一味地谈论落后,而是说破旧的“闷罐子车”中有“崭新的、清洁的、轻便的”内燃机车,“在落后的,破旧的,令人不适的闷罐子车里,却有先进的、精巧的进口录音机在放音乐歌曲”[7],由此可以看出,春之声是一个多重交响的复调,新时代是一个于落后的现实中孕育着进取契机的存在。除此之外,新时代还是一个包含着怅惘与梦想的存在。《海的梦》的主人公缪可言在年轻时有着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激情和梦想,但是当面对无限而宏伟的大海时,内心的激情不仅没有被触发出来:“然而,激情在哪里?青春在哪里?跃跃欲试的劲头在哪里?欢乐和痛苦的眼泪的热度在哪里?”[8]相反却升腾出莫名的哀怨来:他“感到一种轻微的,莫名的惆怅”,感慨“巨大的,永恒的天空和渺小的,有限的生命。又一天过去了,过去了就永不再来”。显然,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于内心深处是青春激情的依然荡漾,于显处则是由时光的飞逝所带来的青春不再和无限的怅惘。然而,这种相互对立的感受在他最后一次看到大海时却获得了统一:“海在他即将离去的前一个夜晚,装扮好了自己,向他温存,向他流盼,向他微笑,向他喁喁地私语。”[8]于是,青春梦想与时光飞逝便不再拉拽主人公,而是做到了相融相通,即怅惘因有梦想与激情作为底色而与颓废脱离,梦想与激情因有惆怅等要素的存在而不再蔓延。
相比之下,宗璞小说期望的是人学话语的回归。《我是谁》中在“虫”的意象之外,还有“鸿雁”的意象,它是作为“人”的象征体而存在的。在自己与丈夫的生命发生变形之后,韦弥认识到人的话语遭到了践踏,“只见不少的骷髅、蛇蝎、虫豸正在挖它、推它、咬它!它们想拆散、推翻这‘人’字,再在人的光辉上践踏、爬行”[5],并将自己看作一只因“迷途”而“在黑暗的天空中哭泣”的鸿雁,“要离开这被玷污了的、浸染着鲜血和耻辱的土地”[5]。但是,韦弥荒诞的命运之所以形成,在“文革”因素之外,还有着更为复杂的缘由,黄平认为:“无论这些制度与话语对于知识分子的非知识分子化是多么关键,正是包括知识分子自己在内的人们的行动本身,创造并完善了它们。”[9]换言之,知识分子在反思的过程中,理应包含对自我的重新审视,所以,在“文革”结束之后,当知识分子意识到“只有‘人’回到了自己的土地,才会有真正的春天”时,他们的希冀中既有乐观地欢迎人学话语回归的内容,同时也有严格地反思自我的内容,于是,人的建设问题便随着历史的进程而逐渐突显出来,尤其当新时代的建设逐步展开、知识分子需要肩负相当重要的历史使命之际,人的话语如何建构,该以怎样的责任感完成这一使命,已经成为他们不得不认真思索的现实问题。作为当代的知识分子,韦弥与孟文起并未真正地建构起自己的主体性,其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将主体的建立寄托在了他者的身上,《蜗居》中的“我”也没有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其原因在于他将主体的建构安放在了将来。值得关注的是《蜗居》中的“青年”,他勇敢,“居然敢脱下面具”[10];他坚定,“穿着朴素的灰布长衫,踏在荆棘上,沉着地走向生命的尽头”[10],但更重要的是他对人的认识,他反抗这个“大野迷茫,浓墨如黑”[10]的荒诞世界,却不像“我”一样,寄希望于将来,等待着“每个活着的头颅自由自在地散发着智慧的光辉”[10],而是愿意为照亮别人去奉献出自己的头颅。其间的区别在于,“青年”将反抗放在了当前,并将反抗的方向指向了自身,这样一来,“青年”便以“只管赶路”的执着在“主体”的生成上获得了积极的意义。
综上所述,王蒙的小说敏感于时代的变化,作者从这一变化给人们所带来的感受立足,在一个对立体中将这种感受呈现出来,其间既有因希望而产生的欣喜,也有因现实问题的存在而做出的反应,但是并不偏颇,而是向读者传递出了新时代到来时所应该有的繁杂却又有节奏的律动。宗璞的小说专注于人学话语的回归与建构,作者从主人公的荒诞体验入手,通过变形的艺术手法将其展现出来,一方面传递出人们希冀人学话语回归的讯息;另一方面通过引入“青年”形象的象征意义,表达对主体建构的认真思考,从而为人学话语在“文革”之后的回归提供了积极的认识论意义。
三
一般而言,小说的表现手法与其所要表达的主题是紧密相关的。王蒙在谈到《布礼》时曾说“想表现出主人公心灵活动的历程”[11],为了达到良好的表现效果,他采用了自由联想、意识流动的手法,以便将同一问题放在不同的时间里,呈现出其荒谬之处。他认为:“这一个会联想到那一个,既是强烈的对比,又是他精神力量的源泉;可以作比较,又可以作联系。看起来‘乱’,但把时序一打乱,它就会给人不同的感觉。生活的经历本来是这样发展的,并不见得是特别震撼人的心灵的事,但是你把秩序一打乱,重新排列组合之后,就出现了一种图景,这种图景如果搞得好的话,它就能够震撼人心。”[11]所以,在《布礼》当中,作者没有依照时间的自然序列记叙,而是依照主人公的自由联想,将时间拆开,然后再重新组合成七个参照系。以第一个时间组合为例,它由1957年与1966年两个时间片段构成,对于钟亦成来讲,这两个时间片断对他的生命历程有重要的意义。从1957年开始,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他因为写了一首小诗受到怀疑、遭到批判,而在1966年6月他则受到造反派的毒打与拷问。对于一个对党有着忠诚信念的共产党员来说,这样的冲击无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最难忘的岁月,它已经构成了主人公后来性格发展、变化的关键性事件。王蒙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并且安排在小说的第一部分,赋予了小说明晰而沉重的基调。《蝴蝶》的结构与此相仿,每一章节虽然以不同的人物或者事件为题,但是在作者来看,他们或者它们都是那个时间最佳的代表,而贯穿其间的则是主人公张思远无尽的联想与追忆。譬如,作者将《海云》与《美兰》两个章节前后放在一起,一方面是自然时间的顺序使然,张思远与海运的结合在前,与美兰的结合在后;另一方面则又暗含了比较的含义,张思远追忆海云的篇幅比较长,在一个完整的时间脉络里,主人公忆起了他与海云从最初的相识、相恋、结婚,到最后产生分歧而离异的过程。而在回忆美兰的章节里,篇幅一下子缩短了许多。在这一前一后一长一短的结构安排中,张思远通过他身边的两个性格不同的女性,开始了对自我的重新思考。而在抒写时代变化的篇什中,作者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更加娴熟。《夜的眼》就像是陈杲由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所编辑出来的蒙太奇组合,在大城市与边远小镇之间,作者通过镜头语言讲述了两个地方入夜后景观的不同,以及两地居民对生活追求的不同,这一不同既是两个地方的区别所在,也包含了时代变迁给陈杲所带来的内心触动。与此相似,《春之声》就是岳之峰在他所乘坐的闷罐子车内全部的思忆和联想。火车的“颤抖”声、车轮声,车厢里的烟草味、汗味、南瓜香味,人们的交谈声,等等,都引起了岳之峰回忆和联想,于是,童年生活、冰雹声、抽象派音乐声、小吃、土特产、法兰克福、西北高原的故乡等并不相关的东西,一下子在此时此刻因为岳之峰的所见所思而汇聚在一起。当然,这些联想的产生不只是通过视觉完成的,其间还夹杂着嗅觉和听觉,但更重要的是,通过它们共同的作用,向人们传递出了新时代春之声来到的讯息。
宗璞的小说中也有许多的篇幅是主人公意识流动所带来的联想与追忆,在《我是谁》中,韦弥离开家,在跌跌撞撞地走向湖边的路上,思绪不断地被眼前景象所触发,如自己与丈夫报效祖国时的意气风发,进行科学研究时的孜孜以求,以及被批斗时的人格之辱等。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她为当代文坛所贡献的象征手法。宗璞曾经这样说:“我自(一九)七八年重新提笔以来,有意识地用两种手法写作,一种是现实主义的……一种沽名之为超现实主义的,即透过现实的外壳去写本质,虽然荒诞不成比例,却求神似。”[12]具体而言,这两篇小说的象征首先体现在细节上。在《我是谁》中,韦弥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并且还遇见了许多个由人而变成的“虫子”,这其实是象征性地表现了“文革”对知识分子迫害的程度;在《蜗居》中,有一种人是“带蜗壳的人”,他们受到了迫害,却默默承受,“滚烫的蜡烛油滴进壳中,壳的主人也不敢动一动”[10],这其实是象征性地表现了一部分人在那个特殊时期所采取的人生态度。显然,无论是“虫子”还是“带蜗壳的人”,它们都是代表了“非人”的荒诞意象,但是,由于作者认为荒诞世界的形成与“文革”相关,所以,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它与西方语境中的荒诞并非完全统一,而具有暂时、过渡的性质,于是,她的小说中也就出现了以“鸿雁”“青年”为代表的“人”的希望意象,让人们在体验到人生荒谬的同时没有走向颓废,相反却被感染到一种积极、明朗的情绪。在《我是谁》中,“鸿雁”迷失了方向,“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阵哀叫,几只大雁在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飞着。它们迷了路,不知道应该飞向何方”[5],但这是暂时的,它们最终组成了“人”字形的队伍,为黑暗的天空增添了亮色。《蜗居》中的“青年”意象是希望的另一种表达,他不仅敢于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像人一样,活在人的世界”[10],而且还以其坚忍的精神在认真地探寻着“真的人”实现的可能路径。这两篇小说的象征其次体现在情节上。当韦弥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质疑、发出我是谁的询问时,它表明了人的话语在当时严重缺失的程度,因此,在小说的末尾安排了“鸿雁”的飞行,以及它们飞行受到的影响,这一方面是对人的话语的希望象征,另一方面则是对这一希望到来的艰辛做出的暗喻。这一艰辛在《蜗居》当中通过“我”在探寻人的话语的道路上落荒而逃得到了进一步展开,但是,“青年”以奉献出自己的头颅和坚定走下去的精神,象征性地诠释了人学话语建构的必然及其生成的艰辛和不易。
总之,作为新时期之初的小说创作,王蒙的小说在表现荒诞的基础上,更注意荒诞对人的心灵的影响,他的小说主人公在苦难面前对精神信仰的坚持,是作者对“革命”含义的辨析与重新探寻,同时也是他对知识分子与国家之间关系的思考与建议。宗璞的小说则看重荒诞本身,通过种种象征意象,表现“人”在荒诞的环境之中所遭受的压迫程度,以及由此反弹出来的对“人”的生成的希冀,是人的话语在“文革”之后的重新言说。
[1]刘锡诚.关于我国文学发展方向问题的辩难[J].当代文艺思潮,1983,(1):6—13.
[2]刘绍棠.我看王蒙的小说[J].文学评论,1982,(3):6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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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蒙.蝴蝶[J].十月,1980,(5):4—37.
[5]宗璞.我是谁[J].长春,1979,(12):4—7.
[6]王蒙.夜的眼[N].光明日报,1979-10-21(4).
[7]王蒙.春之声[J].人民文学,1980,(5):10—16.
[8]王蒙.海的梦[J].上海文学,1980,(6):4—10.
[9]黄平.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社会变迁的参与者与体现者[A].陶东风.知识分子与社会转型[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304.
[10]宗璞.蜗居[J].钟山,1981,(1):185—190.
[11]王蒙.在探索的道路上[J].北京师院学报,1980,(4):19—25.
[12]宗璞.给克强、振刚同志的信[J].钟山,1982,(3):4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