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时代”的存在之思
——论奥登诗歌与存在主义
2015-03-26田艳
田 艳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焦虑时代”的存在之思
——论奥登诗歌与存在主义
田 艳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奥登的诗歌具有浓郁的存在主义色彩,他继承了存在主义生存之“焦虑”的思想,并自出机杼地以“焦虑的时代”来概括二战后西方的精神氛围。本文以“焦虑”概念为核心剖析奥登诗歌中的存在主义思想:奥登诗歌中“焦虑”的哲理意味及焦虑时代的特点,“焦虑”产生的形而上根源即人之存在的时间性,焦虑的希望即奥登诗歌中反抗焦虑而走出绝望的途径。
W.H.奥登 存在主义 焦虑 时间 荒诞
W.H.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继承了自17世纪以来“诗”与“哲”融合的传统,对人类的“存在”问题展开了诗性探索。奥登钟情于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专门写作了《克尔凯郭尔引论》(APrefacetoKierkegaard)一文;也阅读过海德格尔、萨特等存在主义大师的作品。在《战地行纪》中,他写下了“人类不是生来自由或生来良善”这样的句子。晚期奥登虽然是“一个英国国教高教会派教徒,其基本立场却是存在主义的,他用最大限度的宽容阐释着存在主义传统”[1]。存在主义的许多一般性问题都呈现在他的诗歌中,如存在先于本质、生存之焦虑、人的时间性、自由选择等。
一、“焦虑的时代”:为何并如何
“焦虑的时代”(the age of anxiety)是奥登一首诗歌的题目,但同时也标示着他对时代境遇的独特理解。奥登在其许多诗歌里都描绘了生存的焦虑,如“‘失败’是他们的妻子如影随形/‘焦虑’接纳他们如一间大饭店”“他们的学习科目只有无尽的焦虑和劳苦”(《诗选》,272、279)[2]。
(一)作为存在根本状态的“焦虑”及其二重性
奥登别具慧眼地选择了“anxiety”一词来概括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西方世界。在英语中,“anxiety”具有双重意味:一是恐惧、不安,一是渴望、急切。前者是一种负面的心理感受,后者却具有积极意味。“焦虑”是一个心理学的术语,但奥登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将其看作存在的根本状态。他深受克尔凯郭尔的影响,后者在《焦虑的概念》(TheConceptofAnxiety,又被译为《概念恐惧》)一书中提出了最早的“焦虑”理论。首先,存在主义的“焦虑”并非是对具体事物的恐惧,而是人类存在的一种本然状态。“焦虑”(anxiety,亦为dread、anguish)与“恐惧”(fear,或害怕)有相似之处,即都感受到生命的被威胁、被侵犯。“焦虑”是形而上的,是生存的本质状态,没有具体的直接的对象;“恐惧”却是有对象的。如“散乱无序的民众,如狂风乍起时的/碎纸片、破衣烂衫和瓶瓶罐罐,/顿感无尽的焦虑和恐惧(neurotic dread)”(《诗选》,53),这里描绘的焦虑并非对某种特定事物的恐惧,而是一种本然的生存状态。而《身处险境》《家族幽灵》等诗中描绘的“恐惧”,都是针对具体的事物——“险境”“敌人”——而言的。其次,存在主义者的“焦虑”,与其对“个体”和“存在”的独特理解紧密相连。克尔凯廓尔认为“真正的存在”是作为“单个的个体”(singular individual)的存在,而不是作为面目模糊的群体人的庸常存在。焦虑、绝望、烦闷等消极的情绪使人获得独一性,即海德格尔所说“畏(即焦虑)使此在个别化并开展出来成为solus ipse(唯我)”[3]。此在(即人的存在)作为常人往往沉沦于庸常世界中而遗失了本真性;焦虑产生的恐惧、痛苦,能够将此在从这种沉沦中抽离出来,回归本真性,因此“焦虑”具有积极性。奥登在《焦虑的时代:一首巴洛克牧歌》(TheAgeofAnxiety:ABaroqueEclogue)中正描绘了这样一种丧失了本真性,又渴望寻找、回归本真的状态。“我知道大海近了,/因为风和低鸣的海鸥/正在诉说着什么,/也许是在试图说,关于时间/和焦虑之心的一切,/那是市井小人不会关心的。”[4]“市井小人”是完全的“常人”,已经丧失了其独特性与本真性,因而对于时间与焦虑这类存在的根本问题漠不关心。而诗中的主人公们正从庸常中觉醒过来,感到了生存的焦虑,才萌发了寻找真实自我的冲动。最后,焦虑联结着自由,焦虑能使人获得本真性,走向自由。焦虑代表了“自由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是可能性之可能性”[5]。处于“焦虑”中的人是不自由的,但“自由”的可能性则正是在焦虑中展现的。人在自由选择时因无法预料的未来而产生的既恐惧又渴望的矛盾心态,就是一种具体的焦虑体验。这表明了“焦虑”的双重特质:面临选择的痛苦不安与自由狂喜。奥登的《探索组诗》之七通过描绘“自杀的诱惑”探讨了焦虑与自由的关系。虽然诗中没有出现“焦虑”一词,但“焦虑”作为缺席的在场使“他”对生命感到乏味、气闷甚至绝望。“他”(代表精神)处于无名的“焦虑”之中,渴望通过死亡,获得真正的自由。“那间安静的藏书室令他恼怒/因它对其实在性确信无疑……//俯靠在矮墙上,他放声大喊:/哦,永在的虚无,救我出来……”(《诗选》,465)这里,“实在”与“虚无”构成一对矛盾体,“实在”令人恼怒绝望,“虚无”中却蕴含着完美、激情和无限的可能。走向虚无亦即走向死亡,彻底摒弃肉体的束缚。自杀的诱惑类似于克尔凯郭尔所说的“自由的晕眩”(dizziness of freedom),即人处于“焦虑”中恰如濒临绝境,因将要挣脱自身的有限性而获得永恒自由而产生的晕眩感。在面临死亡的抉择时人会感到无比痛苦,但也会滋生出即将获得无限自由的喜悦。
“焦虑”的二重性表现在,一方面它使人感到生存的痛苦,另一方面这种痛苦不安又使人觉醒,告别麻木的庸常状态,获得本真性,焦虑中孕育着救赎的希望。
(二)“焦虑时代”的到来及其特征
两次世界大战以后,许多人都将西方现代社会看成是“孤独”“疏离”“绝望”等消极存在。但由于自身的独特经历,尤其是同性恋的身份,奥登对人类的生存状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别样的观照。他选取了“焦虑”这一同时具有消极与积极两种指向的概念来概括现代社会,将“焦虑的时代”看作危机与希望并存、堕落与救赎一体的时代,具有通过焦虑而抵达自由的可能。《焦虑的时代》以诗剧的形式呈现,通过四个带有寓言色彩的人物马林(Malin)、罗塞塔(Rosetta)、匡特(Quant)、恩波(Emble)在不断的游历和逃离中追寻真实的自我,力图摆脱焦虑的生存处境,获得救赎。四个寓言性的人物分别代表了荣格所说的人类“心灵”的四个方面:马林代表思想(Thought),罗塞塔代表情感(Feeling),匡特代表直觉(Intuition),恩波代表感觉(Sensation)[6]。也就是说,诗剧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整”的,战争和现代社会已经使人分裂为片面的人、单向度的人。正是由于这种分裂和片面,导致了整体的异化和全面的疏离。通过这四个人物在迷惘中寻找隐藏的自我(对自我完整性的追寻),探讨了面目模糊的、居无定所的现代人“焦虑”的生存处境。代表思想的马林说:“他们的圣人们将罪恶/归咎于什么样的起源?/这些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惩罚?/最为重要的是,这些惩罚将如何结束?”[7]在马林看来,现代人的堕落和罪恶(这罪恶是一种原罪,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必然招致惩罚,人类永远无法回归其失落的天堂。“焦虑”正来自这种无法回归而又渴望回归的痛苦之中。但是奥登并没有就此得出悲观的结论,事实上,这种对直面焦虑、追寻真实自我的行动本身就标示着希望必将到来。可见,焦虑时代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我的分裂和人性的残缺。自我不再具有统一性和恒定性,现代性的分化造成了“自我”的分裂及与他人的隔绝。奥登在《孤立》中援引了“纳喀索斯”的神话,表明纳喀索斯的孤立是由于他不具有一个完整的自我,而期求创造一个自我的幻象,“纳喀索斯之所以爱上他在水中的倒影,并不是因为倒影的美丽,而是因为这个倒影代表着他本身”[8]。这种“孤立”是现代人所共有的处境,人类需要一个“他者”来使自我完善,“单一性并非爱的敌人;/爱之实现的可能性/需要某种能说‘我’的他者性”(CP,384)。焦虑时代的另一特点是孕育着自我救赎的可能,即获得完整自我和自由的希望。《焦虑的时代》的第三部分“七种处境”(the seven stages),展现了主人公们的自我寻求。一方面,四个主人公是完整人性的分裂状态,是理智与情感的割裂、思想与感觉的分离;另一方面,主人公通过对七个不同空间和场景的追寻,努力探索自我的可能性以抗击焦虑的处境。虽然最终都失败了,但在某种意义上,恰如卡夫卡笔下“K”的追寻,失败恰恰意味着成功。
二、焦虑的根源:人“存在于时间之中”
奥登认为人类存在的根本状态是“焦虑”,其根源是人的时间性。奥登的许多诗歌都对时间进行了一种哲理性的探讨。奥登的时间观念,具有浓郁存在主义(尤其是海德格尔)的色彩。如他在《短句集束》(Shorts)中写到,我们不想返回“子宫”(子宫代表过去),因为时间是不可逆的。“而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未来,/那却是我们这些务实派/使用的唯一来自过去的意象,/对我们而言,自由即是所有二元性的离场。”(《诗选》,477)时间无限地指向未来,但“未来”却是来自“过去的意象”,未来与过去是相融合的。这让人联想到艾略特《四个四重奏》(FourQuartets):“时间现在与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在这里,过去、现在与未来不是截然对立或断裂的,三者是融为一体的,且指向将来,将来是时间的核心。人奔向自己的未来然后从未来回溯到过去和现在,筹划自身。将来由过去和现在组成,过去不是已逝的、僵死的,而是对现在和将来具有意义。最终的自由消灭了所有的二元对立(现在—过去),获得唯一的答案(即人必然奔向未来)。这十分类似于海德格尔的时间观。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being-in-time”并不是说人“在”时间中或“经历”了时间(时间不是一个客观的、外在于人的东西,不是一个我们生存于其中的容器),而是指时间是本质性的,“时间即人”;“此在”并不沉浸于当下时刻,它既向前展望未来又回过头来追溯历史。在《新年书简》中他又写到:“若我们/否认意识法则,并断言/生成(becoming)和存在(being)是同一概念,/而存在于时间之中(being in time),即使人心离散,/人类仍有自由并能自我完善。”(《诗选》,352)存在只能是一种生成性的,因为人的存在具有时间性,人不具有预先的规定性,而是通过自己的行动不断生成自我,所以“即使人心离散,/人类仍有自由并能自我完善”。对于奥登来说,“存在于在时间之中”,意味着“变动不居”(change),具有面向未来的无限可能。这使人想起歌德《浮士德》中的观点:片刻的自满即致人死地,拯救在于永不停息的奋斗。因此,当浮士德喊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的时候,他就失败了。
奥登进一步揭示了“焦虑”与“时间”的关系。一方面,时间是纯然客观的存在,时间不为人类的历史发展承担任何责任,“对生活犯下罪行的不是时间” (“the crime of life is not time”,CP,592);另一方面,时间是有罪的,正是时间导致了焦虑。“时间总负有罪责。有人必得付出代价/为我们幸福的丧失,为我们的幸福本身”(“time is always guilty”,《诗选》,201)。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只有上帝是非时间性的,是唯一完美无缺的。时间中的一切存在都是有限的、不完美的,因而是有罪的。从生存的角度来看,时间的流逝必然带来衰败、毁坏与死亡,造成“幸福的丧失”,时间会让“关于幸福的真相浮出水面”。正是因为人是时间性的存在,人才会感到生存的焦虑,人必须不断地进行决断或选择,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时间让人认识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如果没有时间,一切都是静止的,无所谓善恶,更不会产生焦虑。这突出体现在《别了,梅索兹阿诺》(Good-byetoMezzogiorno)一诗中。奥登对比了意大利南部和北部的两种文化:“生活对于有些人,是一部‘成长小说’/对于另外些人,意味着看得见的当下行乐(be-visible-now)。”(CP,560)南部的文化是“享乐文化”,人们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不去思考存在的意义,时间在此是凝固的。而北部则是“罪感文化”(guilt culture),人们要进行自由选择,实现道德的完满(“成长”),时间帮助人不断前进。南方的享乐主义文化使存在的“焦虑”消失殆尽,人们在群体的快感中丧失了个体性和“本真性”,沦为了“常人”。
在《黑暗岁月》(TheDarkYears)中奥登也写到了这种时间的双重性。从积极的方面来看,时间是一种本体性的存在,始终规定、引导着人类的存在,是一种永恒的在场;从消极的方面来看,时间是有罪的,时间的流逝必然造成衰败。但“耀眼的光/终会被黑暗理解接受”,时间会证明它最终的胜利。在这里,奥登改换了《圣经》中的“光不被黑暗所理解”,打破了二元性,因为“自由即是所有二元性的离场”。所有的二元对立,灵与肉、生与死、光明与黑暗,都会消解在最终的自由中。事实上,奥登对时间性的关注,涉及永恒的生存之焦虑,即生与死、腐朽与不朽的关系,人是向死而生的,死亡的焦虑永恒地存在。奥登曾写下“爱越伟大,爱的目标就越虚妄,/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吻过之后就是扼颈的冲动”(《死亡的回声》,《诗选》,202),“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无疑是尼采的回响。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讲述了一个精妙的寓言,对于人类这一有死者而言,最好的事情莫过于从未出生,次好的是即刻就死[9]。“从未出生”,人就能永恒地处于虚无之中,处于时间之外,无需承受时间之罪责(时间将爱扼杀,“吻过之后就是扼颈的冲动”),也无需接受时间的评判与惩罚。奥登又接着写道:“内心的欲望如开瓶器般令人扭曲,/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次等选择是个形式上的顺序,/是舞蹈花样;跳吧,趁你还能跳。”不同于尼采“即刻就死”的决绝,奥登认为次好的事情是接受时间的序列,在时间的延展中尽情舞蹈(这里的“舞蹈”并非及时行乐,而类似于后文提到的“欢庆”,投身于荒诞获得救赎),因为时间会见证一切。
三、焦虑的“希望”
奥登的“焦虑”包含了正反两层意味,消极与积极融于一体。焦虑并不必然导向绝望,反而蕴含着某种希望,尤其是在时间的无限延展中,充满着各种可能性,处于时间中的世界,包含着救赎的希望。“焦虑的希望”,是一种直面生存的勇气与渴望。
(一)焦虑时代的荒诞英雄
在奥登那里,“偶然性”“脆弱”“错误”等,并不受到拒斥和否定,而是作为“焦虑的希望”之不可或缺的元素加以赞颂,其核心要素则是“荒诞”(absurd)。因为“必然的是,一切似乎都会在你身上发生的其实出于纯粹的偶然;/真实的,恰是将猛击你,让你感到真正荒诞的”(CP,354)。《疾病与健康》一诗宣扬了“荒诞”的力量:“每天都会在我们周遭的怪异表情中死亡,/然而,自空虚混沌中传来了一个声音/说出了一个荒诞的命令——欢庆。”(《诗选》,531)这里涉及三个关键概念:“空虚混沌”(tohu-bohu)、“荒诞”以及“欢庆”(rejoice)。“空虚混沌”来自《旧约·创世记》,是指天地未开的蒙昧状态;奥登借之喻指沉溺于虚假情爱的感性阶段。在这首诗中,奥登批判了唐璜所代表的肉欲之爱或感性之爱,也为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代表的精神之爱的毁灭感到惋惜。而来自空虚混沌中的“爱的律令”则代表了一种神圣之爱,“在爱的绝对命令下,欢庆吧,我的爱/所有的可能性、爱、逻辑,我和你,/都拜那荒诞所赐才能存在”(《诗选》,532)。虽然,这一神圣律令是以荒诞为内核的。其荒诞性正在于,在焦虑时代,人处于分裂状态,明知“爱”的不可能,却仍然拥抱爱。这里,荒诞的恩赐(the Grace of Absurd))与神的恩赐(the Grace of God)具有某种同位性。恰如奥登所说,“可能没什么能拯救我们:/必有一死的我们需要某种神迹”。在《疾病与健康》里,上帝发出了另一个“荒诞的命令”——“欢庆”。“欢庆”原意是指信徒们忏悔完后举行的圣餐礼,以表明主与圣徒同在[10]。在此处,欢庆则意味着毫无保留的、真正的爱,无论这爱有多么荒诞不经、虚假不实。但爱本身却是至高的律令,这里的爱不再是世俗凡人的情欲之爱,而是神圣至爱:“是谁引导了龙卷风前来相助,/又是谁,从空间的荒野里/培育出爱人面容的性感特质?”(《诗选》,533)它使一切不可能成为可能,将荒诞变为信仰。在焦虑的时代,人性四分五裂,理性无法弥合人性的残缺,唯有直面荒诞、投身荒诞的信念,才能拯救麻木空虚的灵魂。基督精神(信仰)的实质就是荒诞,没有人能够根据理性去理解、证明其合理性。真正的信仰是一种全然不顾荒诞性的意志的行动。这恰如加缪笔下的西绪弗斯,不断推动巨石上山,知其徒劳无功而仍然勉力为之。在这个意义上,西绪弗斯是第一位荒诞英雄。奥登在《冒险者》中写道:“他们一致回避美好的事物;可是,/断气前犹在为‘荒诞’歌功颂德。”(《诗选》,473)冒险者们歌颂“荒诞”的力量,播散荒诞的奇迹,至死方休。因为在焦虑的时代,美好已沦为虚假,荒诞才是真实,人只有在荒诞中才能获得希望。
(二)自由选择与“爱”
除了投身于荒诞,自由选择更是焦虑的希望所在。青年时代的奥登信奉过马克思主义,但是在西班牙与中国之行以后,他的立场发生了巨大转变。由于亲临战场,目睹了战争的血腥残酷,他对战争的性质以及人性产生了深深的质疑。他认为法西斯势力固然是邪恶的,但是反法西斯的一方却未必具有绝对的正义性。“我相信社会主义是正确的,但是,它的理论和革命实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错误的。我不相信它能够战胜法西斯主义并建立社会主义国家……”[11]他认可“存在先于本质”,人没有预先给定的本性,只能通过不断的选择和行动生成自我。
奥登认为现代社会人性的分裂、必然性的丧失使人处于选择的处境中,“既然可以自由选择的亚当/选择了去想象他曾自由地/选择他的必然性,/并迷失于他的自由中,人们就追逐/他想象的影子”(CP,368)。在亚当堕落以后,人丧失了必然性,只有进行不断地选择。但“选择的种种不幸,是我们获得祝福的机遇”(CP,388)。面临自由选择时,人会产生“焦虑”,这种焦虑一方面会造成恐惧和“不幸”,但是另一方面通过选择,人们最终能够克服焦虑、走向幸福。在《战争时期》第二十七首中,他认为文明使人类与自然相分离,人类在知识和科学的区分中丧失了原初的圆融与纯真,人类失去了其确定性与统一性。这是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人性的迷失,但是人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人可以选择恶(如战争),也可以选择善(如自由)。诗人指出“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一个山里的部族要住在群山之内”(《诗选》,277~278)这意味着某种回归,回归故土、自然,回归浑然一体,由“分”走向“和”,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但在《迷宫》中,奥登指出“人类造就了自身的处境”,生存的迷宫“并非由神力建成,却因自我的负罪感悄然滋生”。人类在各种知识(形而上学、神学、数学、美学、逻辑推理等)建造的迷宫中,破坏了天然的完整性,迷失了方向。因而,人类若想进行自由选择,必须首先告别分裂、麻木的状态。
奥登给出的药方是“爱”,通过爱去弥合人性的残缺,去探索人生的道路。奥登宣称其所有诗作都是为爱而写,他描绘了各种各样的爱:“我们必须相爱要么就死亡去”(《诗选》,306),这是情人之爱;“你该去爱你驼背的邻人/用你那颗扭曲的心”(《诗选》,175),这是宗教之爱;“经由爱,我们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有人称之为救赎/有人称之为胜利”(《诗选》,422),这是超越之爱。奥登笔下的爱有情欲之爱(Eros)、世俗之爱(love)以及神圣至爱(agape)三个层面,不同于克尔凯廓尔对情欲之爱和尘世之爱的否定与弃绝,奥登对这三种爱都寄予了相同的希望。在《暂时》中,奥登更描绘了一种将一切时间与空间都包容其中的大爱,一种阔大无边的圆融之境,消除了各种对立与分歧,消融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隔膜,弥合了焦虑时代人性的残缺与分裂。奥登希冀通过这样的爱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一个人们可以进行自由选择、敢于说“不”的世界。“你不曾梦想过一个没有压迫的世界或社会?/想过:一个胎儿能够拒绝出生的所在。”(《诗选》,480)
海德格尔曾说,时代之所以贫困乃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爱情之本质的无蔽。这种贫困本身是由于痛苦、死亡和爱情所共属的那个本质领域自行隐匿了。在某种意义上,奥登的“焦虑时代”延续了这种“贫困”——爱的匮乏,面对痛苦与死亡的恐惧,本真性的消失,但是焦虑时代同时孕育着战胜“贫困”和“焦虑”的可能,因为“焦虑”迫使人们去渴望追寻、去无畏行动,些许微弱的希望之光就足以照亮诗人们前行的林中小路。在焦虑的时代,“写诗”既是生存之焦虑的驱使,又是反抗焦虑通向自由的纵身一跃!
注释:
[1] Monroe K Spears,ThePoetryofW.H.Auden:TheDisenchantedIsland,Oxford:Oxford UP,1963,pp.177~178.
[2] 本文所引奥登诗句均出自英文版CollectedPoems. (ed. Edward Mendelson. New York:Vintage,1991)和中文版《奥登诗选:1927—1947》(马鸣谦、蔡海燕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所引诗句在文中分别简略注明为CP和《诗选》,并标明页码,不再单独作注。文中所引奥登1947年后的诗歌,均由笔者自己译出。
[3]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5年,第130页。
[4] W.H.Auden,TheAgeofAnxiety:ABaroqueEclogue,ed. Alan Jacob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56.
[5] [丹麦]克尔凯郭尔:《概念恐惧·致死的病症》,京不特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4年,第42~43页。译文略有改动。
[6] Edward Callan,“Allegory in Auden’s The Age of Anxiety,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Vol.10,No.4,1965,pp.155~156.
[7] W.H.Auden,TheAgeofAnxiety:ABaroqueEclogue,ed. Alan Jacob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23.
[8] W. H. Auden,“Hic et Ille”,in W. H. Auden,TheDyer’sHandandOtherEssays,London:Faber and Faber,1962,p.94.
[9] 参见[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
[10] Alan Jacobs,WhatBecameofWystan:ChangeandContinuityinAuden’sPoetry,Fayetteville:The University of Arkansas Press,1998,p. 79.
[11] Carpenter,Humphrey,W. H.Auden:ABiography.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81,pp.255~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