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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唐神女传说的炎帝部族文化属性

2015-03-26李炳海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高唐天帝神女

李炳海,刘 洋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高唐神女的传说,是二十世纪辞赋研究的热点,相继推出一系列产生很大影响的论著。时至今日,这方面的研究依旧保持旺盛的势头,但是,如何把高唐神女传说置于先秦部族文化的背景之下加以审视,却显得较为薄弱,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炎帝和黄帝两大部族,是华夏文化的主要源头。然而,无论传世文献还是出土文物,有关黄帝部族的资料甚为丰富,而炎帝部族文化的信息则相对匮乏。有的传世文献把高唐神女说成是出自炎帝部族,系炎帝之女。这就为该领域研究提供了一个切入点,就是探讨高唐神女传说与炎帝部族文化是否存在关联。如果存在关联,高唐神女传说从哪些方面体现出炎帝部族文化的属性。对这些问题的解答,都要通过实证的方式进行操作。

一、炎帝部族的人神杂糅、天地相通与高唐神女的血统

高唐神女传说首先要解决的悬案,是这位神女的身份问题。她究竟是天帝之女,还是赤帝、即炎帝之女?对此,传世的早期文献所作的记载就给后人留下了疑点。今本《文选》收录的宋玉《高唐赋》,没有对高唐神女的血缘关系加以标明,只是假托这位神女之口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如下记载:

赤帝女曰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昼寝,梦见与神遇,自称是巫山之女,因幸之。[1](P卷十九)

照此说法,高唐神女是赤帝之女,也就是炎帝之女。《太平御览》卷三九九《应梦》栏目亦引《襄阳耆旧记》的相关记载:

我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2](P1844)

古人所说的帝,如果不加前冠和后缀,通常指的是天帝、上帝,这是早期行文的基本规则。按照这条记载推断,高唐神女是上帝之女。李善引的《襄阳耆旧传》与《太平御览》引的《襄阳耆旧记》,指的是同一部地方志,由于所据版本不同,对高唐神女血缘关系的记载出现差异。

《文选》收录了江淹所拟潘岳的《述哀诗》,其中有“尔无帝女灵”之语,李善注引《宋玉集》所述高唐神女如下话语:

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1](P卷三十一)

这段话不见于今本《宋玉集》及《文选·高唐赋》,而与《太平御览》所录《襄阳耆旧记》的相关文字大体一致,高唐神女自称是天帝之女。据此推断,古本《宋玉集》是把高唐神女说成是天帝之女,有神灵血统。

高唐神女究竟是炎帝之女、还是上帝之女?单凭上述文献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同一部《襄阳耆旧传》就因为版本不同而说法各异,确实令人无所适从。高唐神女是神话传说,涉及到炎帝和天帝,因此,需要从炎帝与天帝相关联的神话系统中加以考察,对高唐神女的由来作出认定。

炎帝系统的神话传说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祖先神与天神往往混淆在一起,而不是截然分开。《诗经·大雅·崧高》首章写道:“崧高维岳,峻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对此,高亨先生作了如下解释:

甫,读为吕,国名,故城在今河南南阳县西三十里,国君姜姓。申,国名,故城在今河南南阳县北二十里,国君也姜姓。此二句言嵩山有神下降,生吕侯和申侯。[3](P452)

高亨先生对“维岳降神,生甫及申”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申和甫均为姜姓,出自炎帝系统。这两个诸侯国的君主本是炎帝的后裔。可是,诗中却把他们说成是嵩山降神所生,是神灵的儿子。那么,嵩山降下的是什么神灵呢?这从“崧高维岳,峻极于天”两句诗中可以得到答案。嵩山高耸入天,那里降下的神灵只能是天神、天帝。在这几句诗中,炎帝系统的祖先神和天神是混在一起的。天帝既是天神,又是炎帝系统的祖先神。姜姓成员既是炎帝的后裔,又是天帝的子孙。

《诗经·大雅·生民》开头写道:“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对于姜嫄,高亨先生写道“:她可能是原始时代母系社会一个氏族的女酋长,生下后稷。自后稷以后便进入父系社会了。”[3](P402)这是学界比较普遍的看法。姜嫄,姜姓,出自炎帝系统。相传姜嫄因踩天帝的脚印而生后稷,这则神话传说反映的还是炎帝系统的文化属性,即祖先神与天帝的合二而一,天帝一身而二任。

炎帝系统的神话传说,祖先神和天帝往往混淆在一起。造成这种状况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炎帝发祥地一带的神话传说中,天帝和下界先民并不是隔绝的,而是往往彼此混杂,居住在同一地域。上天和下界也并非闭塞不通,而是可以彼此往来。

《国语·鲁语上》称:“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关于烈山氏,韦昭注:“烈山氏,炎帝之号也,起于烈山。《礼·祭法》以烈山为厉山也。”徐元诰写道:

《路史·禅通纪》:“炎帝神农氏,生于列山之石室。”注云:“列山,即烈山,厉山,《水经》作赖山,今江夏随县北界厉乡村南重山也。”[4](P155)

炎帝发祥于今湖北随县,这是许多古代文献都加以记载的历史事实。《括地志》写道:

厉山在随州随县北百里,山东有石穴,或曰神农生于此,所谓厉山氏也。春秋时为厉国。[5](P190)

相传炎帝出生的石穴在随县以北百里处,把炎帝发祥的地域标示得更加具体。从《山海经》的记载考察,炎帝发祥的随县一带,属于《中次十一经》收录的范围。

《中次十一经》首个条目有如下记载:“荆山之首,曰翼望之山。湍水出焉,东流注于淯,贶水出焉,东流注于汉。”郭璞注:“今湍水迳南阳穰县而入淯水。”[6](P72)湍水发源于今河南伏牛山,在今湖北襄阳北汇入淯水。文中提到的贶水也是发源于翼望之山、亦即伏牛山,向东流入汉水。由这两条线索进行判断,它指的是白河。

《中次十一经》第二个条目写道:“又东北一百五十里,朝歌之山,沅水出焉,东南流注于荥。”对于朝歌之山,毕沅写道:

山在今泌阳县西北,俗称十八盘山。《水经》云:“沅水出沅阴县西北扶予山。”注云:“《山海经》云朝歌之山。”[6](P72)

朝歌之山,《水经》称为扶予山,俗称十八盘山。具体地点在汉代沅阴县西北,即今河南南阳北部古代方城山一带,又称衡山。

《中次十一经》第三个条目写道:“又东南二百里,曰帝囷之山。……帝囷之水出于其上,潜于其下。”帝囷之山在朝歌之山、亦即方城山的东南二百里处,照此推算,它应是位于桐柏山以南、随县以北的今湖北境内。山名而冠以帝字,暗示这座山与天帝的关联。《说文解字·口部》:“囷,廪之圆者,从禾在口中。圆谓之囷,方谓之京。”朱骏声引《释名·释宫室》:“囷,绻也,藏物缱绻束缚之也。”[7](P796)囷,本指圆形粮仓。囷具有储备粮食的功能,由此而来,可以引申出容纳、居留之义。帝囷之山,指的应是天帝藏身之山。这种推测在《中次十一经》中可以找到内证。该板块结尾写道:“禾山,帝也。其祠太牢之具,羞瘗倒毛。”郝懿行写道:“上文无禾山,或云帝囷之山脱文,或云求山之误文。”[8](P501)郝氏列举两种说法,第一种可取。禾山,应是囷山的脱文。因为囷山是天帝的栖息之处,故称“帝也”。而《中次十一经》的求山,与天帝没有关联。因为帝囷之山是天帝的栖息之处,所以祭祀的规格很高,用“太牢之具”,祭品有牛、羊、豕,是最丰盛的祭品。对于“羞瘗倒毛”,郭璞注:“荐羞反倒牲埋之也。”毕沅称:“倒当为到,古不从人。”[6](P77)郭璞未注毛字,显得含混。毕沅说可取,倒毛、本当作到毛。毛,指祭祀所用牛、羊、豕的毛。到,这里用它的特殊含义。《庄子·外物》篇写道:“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释文》引司马彪注:“锄拔之更生者曰到植。”[9](P943)从这则注解可以看出,与锄拔对应的是到字,与更生对应的是植字。到,在这里指的是铲除、去掉。到,字形从至、从刀。至,本指射出的箭落地,刀有宰割功能,因此,到字有除掉之义。所谓的倒毛,指的是把用于祭祀的牛、羊、豕去掉毛,以表示对天地的尊崇。这种祭祀方式有力地证明,《中次十一经》的帝囷之山,是先民想象中的天帝在下界的栖息之地,位于桐柏山一带的湖北随县附近,与炎帝的发祥地相邻。

《中次十一经》排在帝囷之山后面的条目是视山:“又东南五十里,曰视山。其上多韭,有井焉,名曰天井。夏有水,冬竭。”视山与传说的帝囷之山相邻,位于帝囷之山东南,当在今湖北随县一带,那里是炎帝的发祥地。《中次十一经》对于视山所作的记载,关注的是山上的井,它夏有水而冬竭,称为天井。无独有偶,炎帝发祥的湖北随县,也以井泉闻名于世。《水经注》卷三十一郦道元叙述溠水流经地域时写道:“其水又南与义井水合,水出随城东南,井泉尝涌溢而津注,冬夏不异,相承谓之义井,下流合溠。”[10](P472)《中次十一经》所载的帝囷之山,“水出于其上,潜于其下。”与帝囷之山相邻的视山有天井,而炎帝发祥的随县则有义井,三处都以水的奇特著称。由此可以证明,《中次十一经》记载的帝囷之山、视山,是以炎帝的发祥地为原型和背景,井泉奇异的线索贯穿其中。传说中的视山与帝囷之山相邻,暗示炎帝集团所在的方位就是天帝在下界的栖居之处,体现的是人神杂糅的理念,把天帝与炎帝的距离拉得极近。

《中次十一经》有如下记载:

宣山,沦水出焉,东南注流于视水,其中多蛟。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叶四衢,其叶大尺馀,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

对于帝女之桑,郭璞注:“围五丈也,言枝交互四出。妇女主蚕,故以名桑。”[6](P75)树名帝女之桑,意谓天帝之女采此树的桑叶以供养蚕之用。帝女,指的是天帝之女。巨大的桑树“其枝四衢”,树枝交织在一起,形成四通八达的通道,暗示天帝之女由树枝构成的通道出入天地之间。

《太平御览》卷二九一引《广异记》对于帝女之桑的由来给出另一种说法:

南方赤帝女学道得仙,居南阳愕山桑树上。正月一日御柴作巢穴,至十五日成。或作白鹊,或女人。赤帝见之,悲恸诱之。不得,以火焚之。女即升天,因名帝女桑。[2](P4086)

这是后来出现的传说,与《中次十一经》有关帝女之桑的记载已经相去甚远。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差异,就是把《中次十一经》所说的帝女、亦即天帝之女,置换成南方赤帝之女。高唐神女或称天帝之女,或称赤帝之女,这种情况与帝女桑不同的解说版本相似。

对于高唐神女身份的认定,必须把这个学术悬案置于炎帝文化系统中加以考察,才有可能作出合理的解释。炎帝部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人神杂糅,天地相通,祖先神与天帝往往合二而一。正因为如此,古代文献有的把高唐神女说成炎帝之女,有时又说她是天帝之女,这种混淆是炎帝部族文化属性造成的,有其必然性。

《尚书·吕刑》记载,由于苗民滥用刑罚,导致许多人向上帝申诉,于是天帝采取措施,“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11](P523)这个事件向人们透露出如下信息:三苗部族人神杂糅、天地相通。《国语·楚语下》对于绝地天通举措的由来,也有类似的叙述:“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韦昭注:“九黎,黎氏九人,蚩尤之徒也。”[4](P514)处于天地相通、人神杂糅状态的是苗民、蚩尤集团,这两个集团均属于炎帝部族。《后汉书·西羌列传》写道:“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对于“南岳”,李贤注:“衡山也。”[12](P2869)这里所说衡山指楚国的方城山一带,属于伏牛山脉,炎帝的发祥地在衡山以南。蚩尤所代表的九黎,亦属炎帝部族。《山海经·大荒东经》称:“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袁珂先生写道:“盖夸父与蚩尤同为炎帝之裔。”[13](P361)这个判断是正确的,炎帝、蚩尤集团都以牛、羊为图腾对象,明显属于同一部族。《尚书·吕刑》、《国语·楚语下》所描述的苗民、九黎的天地相通、人神杂糅的状态,其实是炎帝部族文化的体现。在神话传说中,炎帝的后裔确实能够出入天地之间。《山海经·大荒西经》写道“: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袁珂先生写道:“经文互人之国,王念孙校改互为氐,是也。”[13](P415)王念孙改互为氐,是因为《海内南经》有氐人国条目。其实,经文称互人是有暗示意义在其中,没有改字作解的必要。《说文解字·竹部》“: ,可以收绳者也,从竹,象形,中象人手所推握也。互,或省。”朱骏声写道:

按:省竹者古文,小篆加竹。……《周礼·司会》:“以参互考日成。”《汉书·刘向传》“:宗族盘互。”注:“字或作牙,谓若犬牙相交入之意也。”[7](P404)

互有交错之义。互人能上下于天地之间,有登天本领,取的正是交错、进入之义。互人是炎帝之孙灵恝所生,灵,神奇、灵异之义。恝,字形从 恝、从心。《说文解字·部》朱骏声注“:,……疑即栔字之古文。”[7](P667)这种推断是可信的。对于栔字,段玉裁注“:古经多作契,假借字也。《大雅》:‘爰契我龟。’毛传‘:契,开也。’”[14](P183)段玉裁所引《大雅》诗句见于《绵》。恝字构形从 恝、从心,心灵开启之义。灵恝,意谓神奇而心灵开启,因此,其后裔互人能出入天地之间。灵恝、互人,这两个名称都具有暗示性。

综上所述,炎帝部族文化的特点是人神杂糅、天地相通。反映在《山海经》中,是炎帝发祥地一带出现一系列与天帝相关的山水名称,炎帝的后裔能出入于天地之间。反映在高唐神女故事中,就是天帝和炎帝相混淆,祖先神和天帝无法截然分开。

二、炎帝部族的变形转生观念与草、瑶姬

《太平御览》卷三九九《应梦》栏目引《襄阳耆旧记》,其中有高唐神女如下自述:

我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2](P1844)

这段话对于高唐神女的由来交待得比较明确。她是天帝的小女,死后精魂化为草。这是一则变形转生的传说,类似记载还见于《山海经·中次七经》:“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对此,毕沅写道:

李善注《文选》云,宋玉《高唐赋》曰:“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神为草,实曰灵芝。”[6](P63)

毕沅所引《高唐赋》的文字,出自《文选》江淹《别赋》李善注,与《襄阳耆旧记》所载大同小异,而帝女死后化为草一段文字是今本《高唐赋》所见不到的。毕沅把《中次七经》帝女死后化为草的记载,与高唐神女传说加以贯通,认为二者属于同一系列。袁珂先生在此基础上则进一步指出“:知瑶姬神话乃谣 艹草神话之演变也。”[13](P143)这个判断是有道理的,《中次七经》所记载的瑶姬,与传说的高唐神女同名,二者确实存在密切关联。需要进一步加以探讨的是,这两则神话与炎帝部族文化存在什么样的关联。

瑶姬、高唐神女传说反映的是人在死后变形转生的观念,这在古代早期是普遍存在的。只是由于部族不同、想象世界的转生方式也存在明显的差异。西北古族认为人死灵魂升天,东夷族认为人死灵魂归山,楚族、夏族则认为人死之后变形为水族动物。[15](P159-216)高唐神女传说依托于炎帝,那么,这种死后变形为草的转生观念,是否出自炎帝系统呢?所得出的结论是肯定性的。

虞舜出自炎帝部族。炎帝以牛羊等为图腾对象,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之父瞽叟,“瞽叟之父曰桥牛”。舜的同父异母弟是以象为名。这两个名称保留的是家畜图腾的痕迹。

《尚书·尧典》记载,向尧推荐舜为接班人的是四岳,而四岳出自炎帝部族。舜代尧执政之后,第一个重要的举措是巡狩祭祀东南西北四岳,这在尧执政期间是不曾有过的。四岳是炎帝的故地,舜所祭祀的是炎帝部族的神灵。“归,格于艺祖。”祭祀四岳之后再祭祀自己的祖庙,舜把四岳之神作为自己的祖先神加以祭祀。

炎帝发祥于今湖北随县一带。《水经注》卷三十一对随地的溠水、义井水有如下记载:“其水又南与义井水合,水出随城东南,井泉尝涌溢而津注,冬夏不异,相承谓之义井,下流合溠。”对此,熊会贞先生写道:“有《汉舜子巷义井碑》,见《隶释》。《舆地纪胜》载舜子井。《隋志》,舜子井在州治东南一里,亦名义井。”[16](P2641-2642)炎帝发祥地的义井,又名舜子井,并把那里称为舜子巷。这种名称向人们透露出舜出自炎帝发祥地的信息。《墨子·尚贤中》称:“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关于历山的具体地域,存在多种说法,有山西安邑说、山西永济说、山东济南说、浙江余姚说等[17](P34)。这些说法皆出自汉代以后,不见于先秦文献。如前所述,《国语·鲁语上》提到烈山氏,也就是炎帝,其发祥地亦称为烈山、厉山。舜所耕作的历山,指的应是炎帝故地,在今湖北随县一带。

多方面的证据表明,舜属于炎帝部族成员,而且是重要的成员,舜的名称也体现出炎帝部族的变形转生观念。“炎帝系统的先民认为人死之后变为植物,以这种方式转生。……舜的本义是开花的草,显然,这是认为死者将变形为花草,实现转生。用舜作为死者的称号,反映的是炎帝系统的文化属性。”[18](P68)

人死之后不可能变形转生,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尽管如此,炎帝部族把死者的生命力寄托于花草的思维方式,却在炎帝后裔那里依旧作为历史的惯性发挥作用。陈国的君主是虞舜的后裔,血脉出自炎帝部族。《诗经·陈风·防有鹊巢》是产生于陈地的诗歌,全诗如下:

防有鹊巢,卭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

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谁侜予美,心焉惕惕。

对于其中防、卭、苕,毛传“:防,邑也。卭,丘也。苕,草也。”[19](P473)马瑞辰对毛传作了修正“:此章防与卭对言,犹下章中唐与卭对言。卭为丘名,则防宜读隄防之防,不得以为邑名。”[20](P135)马瑞辰的辨析是有道理的,防指隄防,卭指高出地面的土丘。《说文解字·人部》“:侜,有壅蔽也。从人,舟声。《诗》曰‘:谁侜予美。’”[14](P378)许慎释侜为壅蔽,并且援引《防有鹊巢》的诗句为例,结论是可信的。诗中两次出现“谁侜予美”的句子,高亨先生写道:

谁侜予美。予美是说我的美人,即作者指他的妻子。《唐风·葛生》“:予美亡此,谁予?独处。“”予美亡此,谁予?独息。“”予美亡此,谁予?独旦。”那是一首悼亡诗“;予美亡此”是我的美人死在此地。可证此诗的“予美”也是此意。[3](P183)

作品中的予美,确实指诗人的妻子,并且是亡妻,这是一首悼亡诗。诗人由隄防树上的鹊巢,引发对亡妻的悼念。“卭有旨苕”“、邛有旨鷊”,是说亡妻的坟墓上已经长生草类。“谁侜予美”,是诗人无可奈何的追问,是谁让我的爱妻长眠于坟墓,与自己生死悬隔。诗中所提到的旨苕、旨鷊,前面都冠以“旨”字,形态美好之义。苕,又见于《诗经·小雅·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毛传“:苕,陵苕也,将落则黄。”郑玄笺“:陵苕之华,紫赤而繁。”王先谦写道:

《释草》“:苕,陵苕。”又云“:黄华蔈,白华茇。”舍人注“:别华色之异名也。”《史记·赵世家》“:颜若苕之华。”《集解》引綦母邃曰“:陵苕之华,其色紫。”[19](P819-820)

苕,又名陵苕,花紫色而繁茂。因其美丽可观,《史记·赵世家》用来比喻美女。苕,又名紫云英。

鹝,借为虉,草名。对于它的具体形态,陈子展先生写道:

鹝,绶草,今名盘龙参。兰科,多年生草本。茎高尺许,叶狭长形。夏开淡红小花,穗状花序盘旋而上,似绶,又似盘龙,故名。[21](P439)

《防有鹊巢》的作者一方面称亡妻为“予美”,另一方面又着意点出坟墓上生长的美丽的花草,可谓两美相映。这首诗渗透的是生命一体化的理念,通过叙事抒情进行暗示:因为亡妻美丽动人,所以坟丘生出的花朵也楚楚可爱,是墓主生命力所滋润培育。《防有鹊巢》出自陈地,是炎帝后裔居住的区域。炎帝部族以花草为依托的变形转生理念,在这首诗中演变为死者生命力与花草相通的意象。因为死者的美丽,坟墓生出的花草也妩媚动人。

高唐神女、瑶姬神话体现的是炎帝部族的变形转生理念,认为人死之后变为花草,以这种方式延续生命。炎帝部族的这种理念,是由多种原因生成的。花草以多年生植物为主,具有很强的再生能力,正如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所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花草的这种属性,使得它有可能成为古代先民变形转生理念的依托和载体。炎帝部族以牛羊为图腾对象,姜姓传达的就是这种信息。牛羊以草为食,以草为依托,正如《敕勒歌》所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炎帝部族以牛羊为图腾对象,从而使得这个部族的先民对花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把它与人的生命相沟通。炎帝又称神农氏,以农耕为本,又有神农尝百草的传说,这也使得炎帝部族先民和花草的关系特别亲近。在以上诸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炎帝部族先民把花草视为变形转生的媒介,产生出一系列这方面的神话传说。

但是,炎帝部族的变形转生神话传说,也有例外的情况。《山海经·北次三经》有如下记载: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这则神话传说明确标示,精卫鸟是炎帝的小女死后所变。女娃是炎帝之女,但是,她死后不是变形为花草,而变形为鸟,与高唐神女传说大相径庭。如何解释这种差异呢?这需要把精卫填海神话放到整部山海经中加以考察。

《山海经》一书中,人或精灵死后变形为鸟的传说共有三例,除精卫神话之外,其馀两例见于《西次三经》:

炎帝部族文化的基本属性之一是人神杂糅,天地相通,《山海经·中次十一经》记载的炎帝发祥地,就与天帝在下界的栖息区域相邻。与炎帝密切相关的瑶姬、精卫神话,尽管两位女性变形转生的方式不同,但是,《山海经》对两则神话所作的记载,依然渗透人神杂糅、天地相通的理念。

《中次七经》排在姑瑶之山前面的条目如下“:鼓钟之山,帝台之觞百神也。”再往前的条目写道“:休与之山,其上有棋焉,名曰帝台之棋。五色而文,其状如鹑卵。帝台之石,所以祷百神者也,服之不蛊。”郭璞注“:帝台,神人名。”[6](P63)袁珂先生称:“则帝台者,盖治理一方之小天帝。”[13](P168)姑瑶之山记载帝女化为草的传说,排在这则传说前面的两个条目,叙述的都是帝台与百神交往的具体方式,帝女与帝台及百神相邻。

《中次十一经》与炎帝发祥地视山相邻的是帝囷之山,也就是天帝在下界的栖息场所。帝囷之山在前,视山在后,二者前后相次。《北次三经》排在精卫填海神话前面的条目写道:“神囷之山,其上有文石,其下有白蛇,有飞虫。”神囷之山,指的是神灵栖息之山。白蛇、飞虫是这座神山的守护者。白蛇很罕见,飞虫指腾蛇,即能腾飞的蛇,二者都是怪异之物,所以充当神山的守护者。炎帝之女变形转生之后所处的发鸠之山,也与神山相邻,与瑶姬所在的姑瑶之山相似,反映出炎帝部族文化人神杂糅、天地相通的属性。

神话传说中,炎帝的女儿在死后变形转生。自然死亡的瑶姬化为草,溺水而死的女娃化为精卫鸟进行复仇。这两则神话传说成为重要的艺术原型,并且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有机地整合在一起。《古辞为焦仲卿妻作》叙述刘兰芝、焦仲卿夫妇自杀的婚姻悲剧,结尾部分有如下诗句: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这首诗的序言称焦仲卿是“庐江府小吏”,因此,吴兆宜对“合葬华山旁”作了如下解释:“考西岳华山相去庐江甚远,合葬事当从《古今乐录》南徐华山畿为是。”[22](P49)庐江在长江北岸今安徽境内,南徐州是南朝所设,在长江以南今江苏镇江一带。焦仲卿夫妇死于庐江,合葬于南徐州的华山畿要渡过长江,也不存在这种可能,因此,诗中的华山是借用已有的五岳山名,不必据实求之。正像鸳鸯不可能栖息在树上一样,均属虚拟之辞。诗中枝叶相覆盖、交织在一起的树木,相向长鸣的双鸳鸯,都是焦仲卿、刘兰芝的化身,是他们的变形转生。其中鸳鸯的夜夜长鸣到五更,表达的是对这场婚姻悲剧的幽怨之情。

《搜神记》卷十一所载韩凭夫妇的故事,与焦仲卿、刘兰芝婚姻悲剧相似。韩凭为反抗宋康王夺去其妻何氏而自杀,何氏随之亦自杀。两人被埋葬之后,出现如下奇异事象:

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汪绍楹先生校注“:‘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余嘉锡谓:‘此唐人刘恂《岭南录异》语,后人录入时掺入。’此说是。”[23](P142)是否如余氏所说,尚待进一步证明。和焦仲卿夫妇故事相比,这则传说更具有奇异色彩。坟间的树木是无人栽植而一夜间自然生出,并且在一天之内达到盈抱合围,成为巨树。两坟间的巨树从根到枝都交错在一起,变为一体。这则传说中的巨树、鸳鸯同样是韩凭夫妇的化身,并且用鸳鸯的交颈悲鸣,把怨恨之情表达得更加充分。炎帝之女转生为复仇鸟的神话,在这两则故事中演变为悲剧夫妇转生变形为冤禽;炎帝之女变形为草的艺术原型,则演变为悲剧夫妇以相偎相依的树木形态出现。焦仲卿夫妇的婚姻悲剧发生在庐江,炎帝发祥地今湖北随县,在庐江西北三百公里处。韩凭夫妇故事提到睢阳有韩凭城,睢阳指的是今河南商丘,那里西距炎帝部族的中心嵩山不过二百馀公里。这两则转生变形为树木、鸳鸯的婚姻悲剧故事,均处于炎帝部族文化圈内,历史文化的积淀潜在地发挥着作用。至于后来的梁祝化蝶故事,则是在这两则婚姻悲剧传说基础上的进一步演变,已经不再与炎帝部族文化存在直接关联。

三、炎帝部族变形转生载体的优美形态

高唐神女名曰瑶姬,这本来是一个美称,可是,近代以来,对这个名称的解释却走入误区,需要予以辨析,进行历史还原。首先对瑶姬之称作出新解的是陈梦家先生,他写道:

陈氏采用的是通假法,把瑶、佚、佻、淫视为同义词。经过递相通假,把瑶姬说成是淫女。闻一多先生同样采用通假的方式释瑶,并且较之陈氏走得更远。他在《古典新义·释 谣系》中写道:“瑶之为言媱也,言以淫行诱人也。今呼妓女为媱子,是其义。”[25](P365)陈氏、闻氏的说法影响较大,当代学人亦有响应者,释瑶姬为淫姬、草为淫草。

高唐神女传说属于神话,因此,有必要把瑶字置于古代神话总集《山海经》中加以考察,用以确定它在神话文献中的本来含义。

《山海经》提到瑶者见于《大荒北经》: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爰有 丘鸟久、文贝、离俞、鸾鸟、皇鸟、大物、小物。有青鸟、琅鸟、玄鸟、黄鸟、虎、豹、熊、罴、黄蛇、视肉、璿、瑰、瑶、碧,皆出卫于山。

这里叙述神话传说中颛顼墓地的景物。其中猛兽、黄蛇是墓地的守护者,其馀则全是吉祥或珍奇之物。璿、瑰、瑶、碧属于一类,指的是玉,作为珍宝出现,属于吉祥之物。

《山海经》往往瑶、碧连言,指的均是美玉。《大荒西经》写道:

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凡其所欲,其味尽存。爰有甘华、甘柤、白柳、视肉、三骓、璇瑰、瑶碧、白木、琅轩、白丹、青丹、多银铁。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是处,是谓沃之野。

沃之野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人间天堂,那里物产丰富,生态极佳。瑶碧是沃之野的重要物产之一,作为珍奇之物出现。

在《山海经》中,瑶无论是单独专指,还是瑶碧连言,都是作为吉祥、美好的对象出现,指的是玉类,而见不到它有负面意义。瑶字的这种表达正面意义的内涵,与它的构形相关。瑶,字形从玉从,而的构形从缶。《说文解字·缶部》“:缶,瓦器,所以盛酒浆。象形。秦人鼓之以节歌。”[14](P224)缶的基本功能是用于盛酒,有时也充当乐器,击缶以节歌,对此,《史记》的《廉颇蔺相如列传》、《李斯列传》,《汉书·杨恽传》均有记载。缶的功能是满足人的饮酒和娱乐需求,而这两种需求都是令人愉悦的,由此而来,构形从缶的字,多用于表示正面意义,瑶字是这样,其他系列相关的文字也是如此。还是先以《山海经》作为考察对象。《西次山经》称“:槐江之山,……实为帝王之平圃。”所谓帝王之平圃,指的是天帝治理的园地,平,谓治理。“西望大泽,后稷所潜也,其中多玉,其阴多榣木之有若。”在槐江之山西望,是后稷潜入转生的大泽,带有神秘性。“大木之奇灵者为若”,见《尸子》,[26](P113)榣木能生出奇灵的若木,榣木也是神奇之树,有诱人的魅力。《大荒西经》有如下记载:

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

传说太子长琴是乐曲的最早创制者,他是在榣山从事这一创制,由此看来,榣山是音乐的摇篮,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美称。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山海经》中构形从缶的瑶、榣,无论作为单音词出现,还是与其他词语搭配而组成复合词,所表达的都是正面意义,指代的是美好的物象,而见不到负面意义。除《山海经》之外,先秦许多文献出现的构形从缶者,也往往表示正面意义,取其美好之义。《尚书·禹贡》:“厥草维繇。”繇,谓丰茂。《诗经·魏风·园有桃》:“我歌且谣。”谣,谓徒歌,不用乐器伴奏。《诗经·卫风·木瓜》“:赠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琼瑶连言,指的是美玉。

山名姑媱,姑,指代女性。《吕氏春秋·先识》:“商王大乱,沉于酒德,辟远箕子,爰近姑与息。”姑,指女性。媱,构形从女、从。的构形从缶,有美好之义。媱,女性美好之义。姑媱之山,就是美好的女性之山。帝女死后变形为草,亦即美丽的花草。对于 谣艹草的美丽形态,文中作了具体描写。“其叶胥成”,郭璞注“:言叶相重也。”[6](P63)谣 艹 草生命力旺盛,故叶片相重叠。草开黄花,“其实如兔丘”,兔丘,又名兔丝、女罗。《诗经·小雅·頍弁》称:“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孔颖达疏证引陆玑之说:“今兔丝蔓连草上生,黄赤如金。今合药兔丝子是也。”[27](P481)兔丘也是金黄色,与 谣艹 草相似。兔丘果实可入药,草果实也有药物功能。“服之媚于人”,服用草果实为人所喜爱,具有吸引人的魅力。这则神话秉持的是生命一体化的理念。帝女是美女,变形化为草,亦是美丽的植物。草枝叶茂盛,花朵金黄色,果实有药物功能,可以使人具有魅力。草体现的是妩媚,是秀美、优美。

《文选》卷十六江淹《别赋》李善注引宋玉《高唐赋》:“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水经注》卷三十四《江水》条目引宋玉赋,亦称瑶姬“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根据这个版本系统《高唐赋》的文字叙述,瑶姬变形转生的载体是灵芝。灵芝,又简称芝。《楚辞·九歌·山鬼》有“采三秀于山间”之语,王逸注:“三秀,谓芝草也。”[28](P28《)尔雅·释草》有“苬芝”,郭璞注:“芝一岁三华,瑞草。”[29](P154)瑶姬死后变形为灵芝,这种植物每年开三次花,故又称三秀。作为瑶姬化身的灵芝,显示的是灵秀之美。

瑶姬变形转生神话还有另一种版本流传。《太平御览》卷三九九《应梦》栏目称瑶姬死后“,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对于其中的“茎之”二字,通常认为是“灵芝”二字的讹传,故以灵芝释之。从上下文的意义考察,不必改字别释,亦可以顺畅相贯。茎,这里取其特殊含义,指的是挺拔。张衡《西京赋》写道:“通天訬以竦峙,径百常而茎擢。”李善注“:通天,台名。……径,度也。倍寻曰常。茎,特也。擢,独出貌也。”[1](P卷二)李善以特释茎,特,谓特立、挺拔。瑶姬精魂所依托的草“寔为茎之”,意谓实在是挺拔,生命力旺盛之象。作为瑶姬变形转生载体的是草,就其本身的体态而言,属于优美范畴的观照对象。但是,这种优美形态不是像草、灵芝那样妩媚俊秀,而是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是另一种优美形态。

炎帝部族把人正常的变形转生载体设定为草,同时,所选择的草类又都是形态优美,这种趋向从舜的称号中也得到充分的体现。《说文解字·舜部》:“舜,草也。楚谓之葍,秦谓之藑。蔓地生而连华,象形。”[14](P234)舜是一种蔓生的花草,花朵连在一起。舜又称为葍, 《尔雅·释草》“葍 艹富”条目郭璞注“:大叶白华,根如指,正白可食。”郝懿行写道:

今登、莱田间多有之,俗名葍子苗。……其叶如牵牛叶而微长,华色浅红,如牵牛华而差小,即鼓子花也。亦有白华者,然不多见也。[29](P155)

舜草如牵牛花,或赤或白,花朵密集相连,美丽可观。先民想象舜在死后变形转生成为这种植物,是以优美的形态延续生命。

《山海经·北次三经》记载的精卫鸟,是炎帝少女溺水而死之后的变形转生,这种鸟“文首、白喙、赤足”,色彩斑斓,是一只美丽鸟。与此形成对照的是《西次三经》所载鼓和钦 呸鸟被杀后的变形,一者化为大鹗,“其状如鵰,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一者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这两只鸱鹗类的鸟都是猛禽,显得凶残而怪异。由此看来,在炎帝部族先民的想象中,本部族成员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凶死;无论是变形转生为植物,还是变为飞鸟,都以美好的形态延续生命,这是炎帝部族文化的一个重要属性。把瑶姬释为淫佚的女性,在文字学、文献学方面找不到根据,与高唐神女传说的本来意蕴也相去甚远。

四、馀论

高唐神女传说最初见于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这两篇赋是先秦时期楚文学的精品。高唐神女传说在多个方面体现炎帝部族文化的属性,这就涉及到楚文化与炎帝部族文化的关联。如果能从这个角度切入加以探索,那么,对于楚文化及文学的研究还会有广阔的拓展空间。

炎帝部族发祥于今湖北随县一带,而后向北迁徙,以嵩山为中心向四方扩展。从鄂北到豫南,是炎帝部族的重要根据地,也是楚族北上中原的必经之处。楚文化与炎帝部文化的融汇,主要是在这个地域进行。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物提供的证据表明,先秦时期楚文化的中心地带是在江汉流域,是在鄂北豫南,而不是在沅湘地区。由此而来,对于这个时期楚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就必须充分关注炎帝部族文化所起的作用,从楚文化与炎帝部族文化相互融汇的背景下加以审视。如果能够按照这个思路进行操作,许多与楚文化和文学相关的问题会得到更加妥善的解决。

炎帝部族的先民认为人死之后转生为植物,楚族先民则是把植物作为图腾对象,认为本族始祖是由植物所孕育。[15](P77-79)《吕氏春秋·古乐》篇称:“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古今学者多把空桑释为地名,位于鲁北,[30](P301-302)实是误读。《吕氏春秋·本味》篇称:“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30](P744)讲述的是伊尹由桑树孕育出生的传说。颛顼是楚族男性始祖,所谓的“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与伊尹传说属于同类,指的是桑树所孕育。处,谓隐伏,意谓在桑树中孕育。若水,指雅砻江。楚族先民把树木作为图腾对象,炎帝部族先民则认为人死之后转生为植物。明乎此,为什么屈原作品出现大量植物意象,《山海经·中山经》与炎帝部族及楚文化存在密切关联的板块,那里的植物为何往往具有药物功能,均能找到它的根源,并且可以提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加以把握。

《庄子·徐无鬼》篇写道:“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至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途。”文中所说的七圣,指黄帝的随从人员。成玄英疏:“具茨,山名也。在荥阳密县界,亦名泰隗山。”[9](P830)这是以实求之,把具茨之山定在今河南荥阳附近。大隗既是神名,又是山名,神名由山名而来。大隗,《山海经》作大騩,分别见于《中次七经》、《中次十一经》。如前所述,《中次十一经》板块是炎帝部族发祥所涉地域,《中次七经》以泰室、少室之山为中心,其地在今河南嵩山一带,是炎帝部族北上建立根据地之处。《庄子》是先秦时期楚文学的经典之一,《徐无鬼》篇黄帝将见大隗的寓言,是黄帝、炎帝两大部族交往的历史投影,表现的是推崇大隗所象征的炎帝部族,而黄帝则作为受教者的角色出现。

《远游》是先秦时期楚辞的重要作品,文中称“轩辕不可攀援”,王逸注:“黄帝以往,难引攀也。轩辕,黄帝号也。”[28](P166)神游主人公对黄帝持疏离态度,认为不可攀援。文中又写道:“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洪兴祖写道:

《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为雨师,服水玉,教神农,能入火自烧。至昆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28](P164)

《列仙传》是刘向编辑的一部仙话集,其中保存许多上古传说。炎帝又称神农氏,赤松子是传说中的仙人,是炎帝之师,炎帝的少女亦随赤松子仙化。《远游》主人公疏离于黄帝,而要继承炎帝之师赤松子的遗则,从中可以看出对炎帝部族文化的认同和接纳。

大量事实表明,先秦时期楚文化、文学,与炎帝族文化不但存在关联,而且彼此的关系很密切,体现在多个方面,高唐神女传说只是其中一个典型案例。把先秦时期的楚文化、楚文学,与炎帝部族文化相沟通,是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学术天地,还有许多重要问题有待深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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