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科学
2015-03-24老K
老K
几年前读硕士的时候,教育学的教授第一节课就在讲台上吐槽:教育学是一门很尴尬的学科,因为科学的定义是要能够如物理化学实验一样重复验证,可是教育却经常是无法重复验证的。因此学界甚至不认为教育学是一门科学,教育学的老师们也觉得很委屈。
我不知道当时一起听课的同学们是否委屈,我倒是觉得这样的吐槽很搞笑,很像小孩子向大孩子撒娇卖萌:你们为什么不带我玩?或者白雪公主抱怨怎么就当不了西门庆的小妾。
教育学无法重复验证,在我看来,这不是教育的缺点,只能证明我们的科学对真理的掌握仍然是十分有限的。我们掌握了太阳运行的规律,我们能够把人类送上月球,但是却无法掌握自身生命成长的规律,更无法凭借一个简单的规律在实验室中复制出无数一模一样的天才或者蠢猪。只能说,教育学的规律可能比物理化学的所有规律都要繁杂,有太多太多的地方仍然是人类未尝涉足的处女地。今天的科学似乎已经非常发达,但是面对人类自身成长的时候却马上暴露出它的浅陋与无力。因此,硬要将教育学纳入科学,其实就像硬要将白雪公主许配给西门大官人一样可笑。教育本身就不是科学,至少不是今天意义上的科学。
科学是推理精确、按部就班的,艺术是天马行空,无所不至的;科学是逻辑严密的,艺术是随机触发的;科学站在客观的立场对万物进行研究,而艺术则是把自己沉浸入万物,蝶我不分,天人合一;科学家有手术刀、游标卡尺、精准和客观,艺术家有琴弦、文字、悲悯和同情。
从这个角度说,我一向认为,一个好的教育者最好能是个艺术家,不管他是音乐家、画家还是诗人,唯有这样他才能站在生命的立场上看待教育,看待学生以及自己。
张文质就是这样的一位诗人艺术家。他的教育著作绝对不像一般学者那样大前提小前提有逻辑内涵外延周延不周延的,粗读之下甚至你不会认为这是一本教育专著,更像一部诗集——其实他本来就是诗人。
《小事物的教育学》就是这样一本诗集式的教育学著作,如果只看目录,你会认为这就是一本诗集:两棵明亮的香樟树、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打瞌睡、美好的事在何处发生、在路上、轻得胜过尘埃……这样的标题比比皆是。
在序言里,张文质很清楚地道出了这本书与一般“揭示规律”的教育书的不同:
我并不试图非要抓住“非如此不可”的某些词、某些接近于真实的细节、某些揭示了教育规律的新概念,我既希望做得比这一切更多,又信守写出来就表明我生活过了的习惯。
这种对规律的反叛,显然是艺术家的态度而非通常意义上的学者的。文质君大概没有将教育学迫切纳入科学范畴的焦灼,他用诗人的眼光看教育,这里的诗,应该更接近于古希腊意义上的诗,或者说就是亚里士多德 “对一个严肃的有一定时间长度的事件的模仿”的悲剧概念。
在这本书里见不到什么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有各自不同的生命以及他们特有的历程,每一次关注都是独特的,每一次叙述也都是独特的,这难道不是生命最真实的面貌吗?生命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或者说,它的规律还依旧掌握在上帝手中,我们今天的人类还远远无法了解,遑论掌控。
所以,与一般教育书真理在握自信满满的姿态截然相反,在《小事物的教育学》这本书中无处不在的是作者的迷惑与矛盾:
要改变某种“给定”“派定”的状态,同样需要时间长久的用力。在被宰制的生活中,萎靡、困顿、颓废、沮丧,无所寄托、无所作为都是一种常态。
也许我们都免不了要在某所学校、某个教师身上寄托过于沉重的教育希望。
教育,我头痛欲裂地想到,该有如何复杂、难以确定、欲罢不能,却又总是试图找到一种可能的图景,让我们置身于可以分类、切割、归纳与复述的流变之中,把理解力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对人性的挖掘?《两棵明亮的香樟树》这种迷惑与矛盾没有规律掌控者的咄咄逼人,但却是最真实的。今天有太多宣称找到了教育真谛的书,也有类似于成功学的各种教育伪叙事,这些屏蔽了太多细节和真实的作品引诱人们去追随去模仿,如减肥广告一样宣称疗效的显著,而真实的教育与生活不会因此发生丝毫变化。如作者所说,“这一切都为伪教育管理者留下了可资‘利用的空子,很多简单、便于操作、只关注当下结果的‘教育评价总是更容易大行其道。”(《人不可能活得像一棵树》)
在现代科学都无法穷尽教育奥妙的今天,我绝对不会相信某个自称找到了教育密码的人,更愿意相信文质君这样看似没有找到答案的迷茫者、惑者,因为这种迷茫与惶惑背后是每天都可以触及的真实。
这种惶惑并不代表失去目标,更不是无所作为,用文质君的话来说:“你‘压抑着的激情正是写作的动力。……你和被掩埋的自我,或者‘自我们的抗争,使之屈从于你的艺术。这些内心深处的冲动就是驱使你写作的动力。”(《两棵明亮的香樟树》)他明白“痛苦的价值正是写作的价值,正如乡愁的价值正是背井离乡的价值”。(《耐心做一件事,不要问为什么》)所以,尽管现实是如此荒诞而逼仄,文质君始终相信“好的世界在不远的地方”。(《美好的事在何处发生》)他清醒地认识到“怯懦主要源于无所归依。从未有无依无靠的人又是富有勇气的,勇气的立足点在于心有归属。”(《所有的墙都是门》)而对于教育者的责任,我很喜欢他做的这个简单而清晰的定义:“一个教育者大概也应该是自己有补于世道。”(《一年退一步,一直退到最初之处》)
如前文所说,迷茫与惶惑是当今每一个认真对待教育的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他们目睹了社会中诸多的零教育乃至反教育对教师、学生和家长的摧残,他们对这种苦痛就感同身受。但是他们又不是被动逆来顺受的一群,在苦痛的同时,他们一直不放弃对希望和未来的追索。这种人往往不是动不动就站在理论的高度指点江山,而是沉下来,走到学校,走进课堂,走近老师和孩子们,用自己的眼去观察,用自己亲身去体会。文质君就是这样的惶惑者。20余年来,他跑遍了全国大部分省、直辖市、自治区,走访了上千所学校,亲眼去观察,亲身去体会,而这样的观察与体会,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那仅是“怎样的哀痛者与幸福者”!作者捡拾起这些哀痛与幸福,就成为今天这本《小事物的教育学》。
更重要的是,以诗人而非学者的角度描摹教育,避免了一般学者手术刀式的客观和冰冷,而是站在人文主义的立场为教育注入了感情的温度,这是对生命的关怀。这种关怀即使在最悲伤的日子里,也能点亮一盏灯,让踉跄者相互扶持前行。
文质君写自己朋友的儿子不幸夭折:“在灾难没有到来之前,谁会相信灾难刚好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呢?每一个人更为相信的是,‘我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得到拯救”(《幸亏我们没有哭成一团》),而更多的,是他对教育的忧思以及给被教育压榨的老师、学生和家长的挽歌:
再想想教育吧,我们得到了“所有的荣誉”,如果唯一失去的是教育的乐趣,那一点一点被阉割掉的,我们的生活将是什么样的情形?——《人不可能活得像一棵树》
当然不能想象人的本能中最强大的驱动力是追求痛苦,如果那样的话,教育该怎么讲、怎么做呢?——《幸亏我们没有哭成一团》
那些伟大的教师,常常也是世间最落寞的人。——《一年退一步,一直退到最初之处》
而我自己,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掩卷长叹:于我心有戚戚焉!生命自觉在这样的时代想必意味着某种精神洁癖,一意孤行,自贞自得,其实界限还是有的,至少在大端之处还是有界限。——《有些重词不是轻易能说的》
文质君谦虚自己写的就是“确切的渺小的事物”,但是,我更相信,只有从这些确切渺小的事物切入,才有可能接触到教育的本源,以及生命的本源。如前文所说,教育不是科学,而是艺术,科学的逻辑庞杂繁复,但是在更为庞杂繁复的生命面前仍相形见绌,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依靠艺术直指人心,在山重水复之时峰回路转,在万物凋零之时陌路花开。
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将教育纳入科学的范畴?就如为何要将艺术纳入物理,将音符纳入方程,将文字纳入符号,将女孩纳入男孩?
这不科学。(作者单位:四川省成都市新都第一中学)
本栏责任编辑 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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