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里的平老师

姜霞

确切地说，平老师没有教过我主课，是小我一届的学弟学妹们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平老师那时刚三十而立，身材修长匀称，理一个时下流行的小平头，喜欢双手收在身后，颇有学者风范。他是村里除了校长外的第二个男老师，在女老师颇多的办公室，俨然有点“鹤立鸡群”。他也确实发扬了男教师的风范，待人大方有礼，很乐意为大家服务。例举一件小事：那时老师喝水都要从井里打水烧开，平老师自觉地承担起这一小事。清晨我们上学，总能见到平老师在井台打水，然后，又把校园花坛里的树木灌溉一遍。

学校旁边村子里的老少都知道我们村小有个平老师，倒不是平老师每天早早到来，而是平老师养的那三只小猫。

一次我上完课，见很多同学都往学校大门那跑，也赶热闹跑去一看。只见平老师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同学们围着，正轻手轻脚地给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猫喂食物。他一手轻轻地捏住小猫的嘴巴，一手拿着一个软塑料小口瓶，小猫不大会吃，总有白色的汁液从嘴角流出来，平老师不厌其烦，一次一次轻轻给小猫擦去。同学们好奇地看着，七嘴八舌地问开了。平老师一脸和蔼地一一道来。原来平老师邻居家的老猫生完小猫后被毒死了，邻居要把小猫扔掉，平老师不忍心，就把小猫要过来了，又因没空照顾，就带到学校来，买了一袋奶粉，泡给小猫喝。春寒料峭，为了防止小猫受凉，平老师还细心地在盒子里垫上了厚厚的毯子。

平老师每天都要喂几次小猫，同事们觉得堂堂七尺男儿干这琐碎小事有伤大雅，何况还在学校里，让来来往往的村民看见了，难免有妨碍正常教学秩序的嫌疑，都劝他把小猫丢了，且这样小的猫实在太难养了。校长也觉不妥，但想到平老师课上得好，能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又是学校里唯一的体育老师，各种累活、脏活都要他做，似乎又没有责备他的理由。校长找他谈话，希望他不要继续养猫，他一口拒绝，校长也只好听之任之。

我正式成为平老师的学生，已经是三年级了。他任我班体育老师。上体育课，平老师教我们跑步、跳绳、打球，还教我们骑自行车。这时，他在我们眼里，不再是课堂上严肃的平老师了，而是那个和我们玩成一团的大朋友。同学们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瞄一眼平老师，发现他并没有因为我们没有好好骑自行车而生气，于是开始偷偷抿嘴笑，继而嘻嘻，再也忍不住时哈哈一片，旁边看热闹的村民、老师也跟着同学们嘻嘻哈哈，似乎连学校水泥柱上“团结严肃”四个大字都乐起来了。平老师不气也不恼，脸上挂着笑意，露出整齐的牙齿，操场上的笑声传到很远很远。

平老师不仅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体育老师，对我而言，更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老师。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条件允许父母去顾及一个孩子对阅读的渴望。

如今，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四年级前我拥有的课外读物：两本被翻得烂了封面的《格林童话》，还有一些连载的彩印的类似连环画的纸页。就在这个时候，平老师开始给我们上社会、体育课，他打开了我精神世界的大门。每到课程上完，或者下雨天，我们便能享受特殊待遇：在教室听故事。他讲的那些故事与我所接触的童话有着天壤之别，似一幅精彩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这个世界在孩子眼里不再混沌，变得逐渐清晰明朗，我试着去探索，去发现获得精神的愉悦。此刻的他，那种幽静而希冀的眼神，让我们久久震撼。平老师似乎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他的脑袋里装着无穷无尽的故事，从三年级到六年级，我不仅没有听倦，有时恨不得听个三天三夜。

五年级时，因参加作文比赛，每天放学后要留下来培训作文。六月初的日子，初热难耐。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在井边休息，打了一桶水猛喝一通还觉得不解热。一个大胆的男同学建议我们到“井里”凉快下，在他的示范下，我们学着他的样子，攀着井沿，沿着井壁凸起的砖踩着往下移，试图让井水的清凉缓解天气的炎热。待我刚钻入井沿里，准备探出头来和同学打个招呼时，却见平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井上，他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把呆若木鸡的我从井里拎出来。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感觉老师的大手马上就要打到瘦小的我头上，却没想到，平老师的手摸到我的头顶，继而把我因炎热、害怕被汗粘在脸上的头发轻轻拨开了。他把我们集中到一起，向我们讲述了此种行为的恶劣影响，我这才觉出后怕，此后每次与井打交道总是万分小心。

有幸再见平老师，是在我走上教育岗位后。彼时他已年近六十。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再次听平老师的科学课，看着他亲切和蔼的面容，不再硬朗的身板，手把手地教孩子们如何测量水温，孩子们与他配合默契，依稀昨日。我似乎又回到了我的小学课堂，平老师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我是如此专注地感动着，竟热泪盈眶。

平老师退休后，因工作出色，被学校续聘为图书管理员。他每天总是细细检查一遍图书馆情况，小心地锁好门，然后用他固有的姿势，双手抄到身后，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暮色里。晚霞把他的背影照得金光万丈。我依稀看到，他带着一村大大小小的孩子，走过田野上那条如羊肠一般狭窄的小路，奔赴他们共同的村庄。（作者单位：江苏省泰兴市马甸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