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超常搭配的语义变异与语用动因分析
2015-03-24祁从舵秦琳静
祁从舵 秦琳静
摘 要:词语的超常搭配是一种语言创新的表达形式,在语言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本文从语义变异角度,对词语超常搭配的语义指涉、语义范围、语义关系三个方面进行分析,认为词语的超常搭配由社会文化语境制约和心理联想而激發,受高层语义整合和谐而驱动的。
关键词:超常搭配 语义指涉 语义和谐 语用动因
王德春(1987)指出:“言语交际中有这么一种特殊现象,即词语与词语之间的搭配符合语法规则,但又超出了词语之间语义内容和逻辑范畴的常规,这种现象即词语搭配变异,亦即人们通常说的‘超常搭配。”[1]例如:
(1)我们创业在今天,却酿出明天世界的芳馨……(章德益《献给未来》)
(2)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鲁迅《阿Q正传》)
例(1)中,“酿出”搭配的对象不能是气体“芳馨”,但是在这里用具体代替抽象,用“酿出明天世界的芳馨”表示“创造美好的未来”,从而使行为事件变得形象可感。例(2)中,“似乎”与“确凿”在语义关系上似乎矛盾,但在这里却最能表现出阿Q的糊涂和麻木。这类超常搭配都是为了适应语用表达的需要而产生的,打破了常规词语语义、逻辑等关系的限制,具有表达上的灵活性。
词语的超常搭配是一种复杂的语言变异现象,词语的语义关系在具体使用过程中如何匹配,超常搭配的语义如何变化以及形成的动因有哪些等,是目前词语“超常搭配”理论研究的薄弱环节。本文拟从语义变异角度,对词语超常搭配的语义变化表现进行考察,并对其变化动因一一说明。
一、词语超常搭配的语义变异
(一)语义指涉转移
在超常搭配中,涉及到意义变化的词语通常都是实词,而实词所指涉的对象基本上可以分为实体、动态和性状三类来进行分析。
1.实体转移
实体转移,就是在与体词性相关的词语搭配中,指涉某事物的词语被另一个词语所替代,从而造成在词语语义关系上的超常搭配。例如:
(3)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寻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张跃然《誓鸟》)
(4)他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钢锯,锯断了一九六零年八月七日的腰。(余华《往事与刑罚》)
(5)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王安石《南浦》)
例(3)中,“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寻找吻痕”是超常搭配,“白亮的花瓣”在这里指女子白皙光洁的皮肤,把人体组织当做诱人的植物器官,新鲜可感,富有情趣。例(4)中,用具体物“腰”指涉抽象的时间,使行为事件“锯断一九六零年八月七日的腰”表达直观形象,创伤无法愈合。例(5)中,“鸭绿”“鹅黄”是颜色,不可能产生行为状态,在这里分别转指特征事物“春水”和“嫩柳”,因此便有了风动波起,春暖柳垂的优美景色。
2.动态转移
动态转移,就是在与动态性词语的搭配中,指涉某行为状态的词语被一个新词语所替代,从而造成在词语语义关系上的超常搭配。例如:
(6)她为什么年过半百了,还争风吃醋,爆出这样一条新闻呢?(蒋子龙《悲剧比没有剧要好》)
(7)你将会看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月光里的两颗萤火虫,那是两颗遥远的眼泪在翩翩起舞。(余华《往事与刑罚》
(8)也就是这一刹那,一种不可言说的预感热热地浮起来。(何立伟《秋之谣》)
例(6)的“爆炸”是不及物动词,不能带宾语,但是在指涉“传开”语义后,获得“突然发出”的临时义,与“新闻”搭配,突出这样一条新闻的影响力量。例(7)的“眼泪在翩翩起舞”是超常搭配,“眼泪”只能闪烁,但是在这里却可以制动,化静为动,展示人心的各种经验。例(8)的“预感”是抽象名词,而“浮起来”是可见的动态,但在这里为了突出外界事物对人的情绪的影响,进行了超常搭配,将抽象概念形象化,增强了言语表达上的感知性。
3.性状转移
性状转移,就是在与性状类词语的搭配中,所指涉某性状的词语被另一个词语所替代,从而造成在词语语义关系上的超常搭配。例如:
(9)她仰望着那一身飘然而下的枯黄,轻轻地送来一声脉脉的耳语:“回家吧,这里会给你再生的力量!”(付国威 《枯叶的生命》)
(10)余美憎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张爱玲《花凋》)
例(9)中,“脉脉”多用来形容深含感情的样子,表现视觉,这里却与“耳语”搭配,指涉领域由听觉转移为视觉,一方面极有效地刺激了读者的神经,赋之以强烈的新鲜感,另一方面也极形象逼真地传达了作者的独特感受和事物的显著特点,显得别致、精妙。例(10)中,“胖得曲折紧张”是超常搭配,“曲折”“紧张”是用来描述形态与事态的,但在这里说明“胖”,突出人物丰满而又有曲线的身段 。
(二)语义范围变化
语义范围变化是指词语的语义适用范围改变,可分为语义范围增大和语义范围减小两种情况。
1.语义范围增大
词语语义范围增大,具体表现为词语的外延由小变大,涉及对象数量由少增多,行为性状层次由低升高等。例如:
(11)哥吃的不是面,是寂寞。(网络流行语2009)
(12)当时这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手中握有上亿的资金,两年后,这家公司已经从人间蒸发。(《国际金融报》2000,7,30)
(13)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李煜《无言独上西楼》)
例(12)的“吃”与“寂寞”搭配超常,在这里,动作影响到的事物范围扩大,为了排遣寂寞而吃面,吃面徒增寂寞。例(12)中,“公司”不是液体,不可能“蒸发”,但是为了突出“公司”不明原因地消失了,“蒸发”的行为层次升高,可涉及到现实生活中一般突然消失的事物,表达效果显著。例(13)中的“清秋”含义丰富,这一特定季节既包含清秋的凄凉及荒凉景象,同时也包含作者内心的感伤,惆怅、孤寂,因此“锁清秋”可表现出清秋的凄凉景象充斥内心,更突出作者的忧愁藏在心中,挥之不散。
2.语义范围减小
词语语义范围减小,具体表现为词语的外延由大变小,涉及对象数量由多减少,行为性状层次由高降低等。例如:
(14)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鲁迅《社戏》)
(15)她在蒿草中转过身,早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显出了她那两只被六十八只鸡蛋营养得繁荣昌盛的乳房。(莫言《丰乳肥臀》)
例(14)中,“胖开了他的右半身”是超常搭配,“胖”本是状态形容词,但在这里带有宾语影响到其他事物,外延缩小,语义内涵丰富,形象地表现出胖绅士“胖”的动态而越出了有限空间范围的情景。例(15)中,“繁荣昌盛的乳房”是超常搭配,但在这里,“繁荣昌盛”表示的性状层次降低了,修饰有形的人体器官,内涵更为丰富,生动地表现出青春期女子乳房丰满的发展态势。
(三)语义关系全异
语义关系全异是指所搭配的词语之间在表层上发生语义逻辑关系上的冲突而却富有表现力的形式。这种看似对立的语义关系能够引发人们思考,在深层次上并不矛盾,实际上揭示出事物处于动态过程中的本质,精警深刻,具有哲理性。具体可分为语义关系矛盾、语义关系相反两种情况。
1.语义关系矛盾
语义关系矛盾搭配是指超常搭配中的词语意义关系是矛盾的,即所搭配的词语表达的意义非此即彼,不相兼容。由于客观事物本身的两面性,事物发展过程中的变化性,人们思维认识、情感态度的变化性等等,因此,这种表面上的语义矛盾实际上完全可以得到真实的统一。例如:
(16)也不要偶尔丈夫回来晚了或有女士来电话,就给脸色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审个没完。(水中鱼,刘继贤《糊涂待人留余地》)
(17)这里躲着两个死去的活人,或者是两个活着的死人。(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例(16),“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是矛盾搭配,但是从不同时间阶段上看,却是真实合理的:平时的鼻子和脸处于常态,发怒时会出现鼻翼扩张、脸色发红等异常表现,与平时不一个样儿了。这种矛盾表达形象显示出人在情绪上的变化。例(17)中“死去的”与“活人”,“活着的”与“死人”是相互矛盾的两组词,在这里指这两个人的肉身是活着的,但是灵魂已经麻木得跟死去了一样,强烈地表达出时代对他们精神上的摧残迫害。
2.语义关系相反
与语义关系矛盾不同,语义关系相反搭配是指超常搭配中的词语意义关系是反对的,即词语之间的语义对立关系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存在中间项。由于客观事物本身的多层次性,事物发展过程中的动态性,人们思维认识、情感态度的变化性等等,因此,这种表面上的语义对立实际上完全有可能相互渗透、相互融合。例如:
(18)世界上最快而又最慢,最久而又最短,最易被人忽视而又最易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高尔基《恐惧与无谓》)
(19)似乎在控诉,但却没有声响。这种无声的控诉想要在屈辱的历史中留下一笔,但好久好久一直没有人来过问这一切。(骆烨《无声的控诉》)
(20)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莫言《红高梁》)
例(18)中,“最快而又最慢”“最久而又最短”“最易被人忽视而又最易令人后悔”是三组语义关系矛盾的超常搭配,但是却从不同角度精辟地说明了时间易逝和动态连续性的性质,跌宕起伏,巧妙精当。例(19)句,“控诉”怎么会是“无声”的呢?在这里面对侵略者的暴行,在行动上手无寸铁的百姓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默默忍受,但是在心理上却用无声语言控诉这种暴行,语句表达深沉而富有感染力。例(20)对“密东北乡”的认识似乎充满了矛盾,但是在这里恰好反映了对家乡情感认识的复杂深刻性,富于思辨,耐人寻味。
二、词语超常搭配的语用动因
词语超常搭配看上去打破了语言常规和逻辑思维习惯,却可以被人们理解并乐于接受,其主要动因在于语言交际的表达需要和语言内部的语义整体和谐。
(一)语义和谐律
语义和谐在句子层面上表现为:组成句子的词语意义要与整体句义和谐;句子本身的意义要与句子外部的意义和谐。[2]
1.句内语义和谐
在常规情况下,一个词语与另一词语不适配,可以通过“句内”协调,重新建立起高层语义之间的和谐关系。例如:
(21)一串干枯了的眼泪,已经蒸发了悲哀。(王蒙《相见时难》)
(22)罗马经过战争,流血,唯物主义者——战士布鲁诺的思想在自由的人民中翱翔。(郑文光《火刑》)
例(21)“蒸发”原本与具体的液体物搭配,在例句中与抽象名词“悲哀”搭配,语义上抽象化,获得“表现”“显示”等意义,这种动宾超常搭配在句中陈述“眼泪”的时候,语义关系取得和谐,内容变得丰复,把悲哀使人流尽眼泪的意思表达出来了。例(22)“思想”与“翱翔”在常规情况下不能搭配,但在主谓结构中,可以将思想传播和鸟类翱翔融合在一起,通过句内语义的和谐使得思想获得具体可感的生物灵性,不仅能够传播,而且还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2.句外语义和谐
句外语义,包括本句以外的上下文语义以及语用意义。句子表达必须适合特定的语境场景,句外高层语义的和谐对词语超常搭配同样起着重要的作用。例如:
(23)有人送给她小小的首饰,细细闪闪的小戒指,承载着错愕慌忙的情感。可是他们一点也不能让她心动。(张悦然《水仙已乘鲤鱼去》)
(24)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鲁迅《阿Q正传》)
例(23)中,单看“错愕慌忙的情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错愕慌忙”呢?联系上下文语境后可知,主人公本来是个胖姑娘,减肥成功后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体的打扮加上斐然的文采使得班上的男生由之前对她的忽视转变为心生爱慕,纷纷展开热烈的追求。有了这样的前提,主人公才产生了“错愕慌忙之感”,我们也能理解这样的表达方式。例(24)的“赢”是指在比赛、打赌等活动中获胜,这本是人们希望之事。可是,“不幸”表示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这样的话需要结合句外语义或语篇知识才能理解明白。
(二)语用纵观论
Verschueren(2003)认为,句法、语义、语用的所有规则中都含有语用因素[3]。语用因素既包括语言因素,也包括人的因素和社会因素。社会政治、经济、科技等发展,会引起语言发生变化,交际双方所共有的知识背景、风俗习惯、行为准则、价值观念等各方面的变化同样会引起语言发生变化。因此,社会文化因素制约着词语的超常搭配,词语超常搭配反映社会文化变化,顺应社会文化变化。例如:
(25)房价不会跳水,只是在做俯卧撑。(2008年网络流行语)
(26)今天你低碳了吗?(《人民日报》2010,12,9)
例(25)的“俯卧撑”是2008年的流行语,在这里指房价波动的范围不大,使“(房价)在做俯卧撑”这一超常搭配带有幽默风趣、形象实用的时代烙印。例(26)主语“你”不可能产生“低碳”这样的行为,但是在能源使用带来的环境问题不断地为人们所认识的社会背景下,如何降低碳排放、保持低碳生活成为人们共同关心的问题,因此“今天你低碳(减少碳排放)了吗?”也就成了当今最前卫的一句问候语。
另外,心理联想基础也是一个重要影响因素。由于事物之间存在普遍联系,人们在运用语言的过程中,不会总是停留在对事物本身特征的认识上,而会在经验积累的基础上常常发生联想,将两个表面看上去毫无关联的,甚至是两个性质完全相反的事物相互联系起来,从而增强了语言的空间张力,创造出新奇变异、超越常规的组合形式。例如:
(27)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徐志摩《沙扬娜拉》)
(28)多年来,他背负着的这份爱终于将他压弯了。(张悦然《誓鸟》)
例(27)中,“甜蜜的忧愁”突破了常规的逻辑联系,但由于“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给人的感觉是“甜蜜的”,“道一声珍重”给人的感觉是“忧愁的”,因此,在心理机制上,从与温柔女郎相遇时的“甜蜜”到惜别时的“忧愁”,遵循了认知事物的发展顺序。例(28)中,“背负着的爱”突破了常规的语义关系,但是在心理机制上,由爱的深沉联想到负担的沉重,将抽象的事物形象具体化,年深月久,爱的负担终于“压弯”了他,语言更加独特新颖,富有活力。
词语超常搭配是一种复杂的语言变异现象,在现有的语言结构形式不能满足实际语用需要时,语言使用者融合语言与社会文化、心理认知等各种因素,创造性地使用语言的结果,尤其在文学语言中常见。以上研究表明,词语超常搭配在语义上主要表现为指涉转移、语义范围、语义逻辑关系等三个方面的变化,其产生动因受语言内部的高层语义整合和谐而驱动,在语言外部主要则由社会文化制约和心理联想而激发的。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唐宋禅录句式研究”[14HQZZ017];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划项目“无着道忠禅语考释集录与研究”[11YJA740089];宁波工程学院2014年文科振兴计划专项课题。)
注释:
[1]王德春:《修辞学词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1页。
[2]陆俭明:《修辞的基础——语义和谐律》,当代修辞学,2010年版。
[3]Verschueren著,钱冠连,霍永寿译:《语用学诠释》,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