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中“吃饱饭”“喝醉酒”动补结构探析
2015-03-24武跃
武跃
摘 要:现代汉语中存在着“吃饱饭”“喝醉酒”这样的动补结构,其补语语义指向为主语且能带受事宾语,对于这类特殊的句法结构的出现,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本文在考察“吃饱饭”“喝醉酒”结构演变历程的基础上,尝试用构式语法的理论来解释这种句法结构出现以及存在的原因,并预测这类结构的发展趋势。
关键词:“吃饱饭” “喝醉酒” 动补结构 构式 趋势
一、问题的提出
在日常生活中,“吃饱(了)饭”“喝醉(了)酒”一类是我们经常使用的句法结构。例如:
(1)a.他吃饱了饭。 b.他喝醉了酒。
c.他吃腻了肉。 d.他喝厌了水。
c“吃腻了肉[1]”认可度和普及度相对于“吃饱饭”与“喝醉酒”虽然较低些,但也不乏这样的例子。d“喝厌了水”也可以说,百度即可搜索到一些例子,如:
(2)喝厌了柠檬,喝玫瑰花茶。
(3)喝厌了雅培?换惠氏。
(4)俺已经吃厌了化肥培植的粮食与蔬菜,也喝厌了化肥、农药、除草剂的茶。
那么,据此结构,如下句子:
(5) a.他看病了书。 b.他吃胖了肉。
c.他写累了信。 d.他干饿了活。
也应合理存在,但陆俭明、马真(1996)归纳出现代汉语中动补结构带宾语的一条严格的规律:如果补语的语义指向为句子的主语,那么所有的 VR 短语不能带受事宾语。这就是说,对于一个动补结构,如果补语是描写主语的属性或者状况,一般不能带宾语,如要引入宾语则只能用动词拷贝结构[2],则例(5)相应合理的表达式为:
(6)a.他看书看病了。 b.他吃肉吃胖了。
c.他写信写累了。 d.他干活干饿了。
既然都是相同的句法结构,那为什么“吃胖了肉”“写累了信”“干饿了活”之类的不能说,而“吃饱饭”“喝醉酒”却能说呢?由此可见,“吃饱饭”“喝醉酒”这种动补结构的存在是特例;那么此类结构带受事宾语的条件是什么?发展趋势又如何?而本文将对此问题进行研究。
二、“吃饱饭”“喝醉酒”结构的历史演变
动补结构是由中古汉语的可分离式动补组合[3]发展而来的,这种结构的建立本质上是动词和补语的融合,其间不允许插加任何成分,原来位于其间的受事名词、副词、或者否定标记必须出现在其他位置上。副词和否定标记的位移比较简单,只能出现于整个动补结构之前。受事名词的情况就复杂得多。
很多动补结构不能带受事宾语的因素比较复杂,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为:动词和补语的融合程度;补语的语义指向。发展到现代汉语,补语的语义指向为主语的动补结构一般是不能带宾语的,但根据我们对历史文献的考察,“吃饱饭”这一种特殊用法大概从元代开始就已经出现,如:
(7)卖的错了分文入己,满脸堆笑。却不想小经纪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饱]饭,我贪此些须小便宜,亦有何益。(元代话本选集《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8)(丑)阿哥,只是我和你今日怎好见他?(净)一日不识羞,三日[吃饱]饭。
少不得要见他。(全元曲——戏文)
(9)房,书房。快活其实难当,难当。只管把扇与烧香,荷亭畔好乘凉,[吃饱]饭上眠床。(全元曲——戏文)
明代开始,出现了更多“吃饱饭”的用例,而且“吃饱”的宾语不再局限于“饭”,也可以是“水”“酒食”等液体。如:
(10)那晓得那个波斯[吃饱]了水,一毂碌撺到水里去了。(明《三宝太监西洋记(四)》)
(11)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夺去,转思转恼,愈想愈气。(明《今古奇观(上)》)
(12)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明《西游记(中)》)
清代及至民国,“吃饱饭”这一用法越来越普遍,而且“吃饱”的宾语也越来越多,仅举几例:
(13)二将得令,不觉红日西沉,渐渐黄昏,[吃饱]夜饭,一个钻天,一个入地,进了关门,钻入帐中。(清《说唐全传(下)》)
(14)口中不言,心里焦悶,也没有情绪到各处顽耍,[吃饱]了饭,镇日靠着炕睡睡儿呆呆的望。(清《隋唐演义(上)》)
(15)又问道:“那后来的人马,好似[吃饱]了乳的马驹,绕着他母亲跳跃的是谁呢?”。(民国《元代宫廷艳史》)
(16)那高煦坐在天牢里却极不安分,并向狱官硬索酒肉,到[吃饱]了酒时,便大喝大叫,一伸手一抬足,铁链和囚枷纷纷地崩折下来。(民国《明代宫闱史》)
而“喝醉酒”的特殊用法则从清代就开始出现,一般见于清代和民国的一些小说里:
(17)前天[喝醉]了酒,无心露了口风,今天就闹出这个乱子来。(清《九尾龟(三)》)
(18)郑虎陪着说话,有些狂做无知。也[喝醉]了酒,小人胆壮,满嘴胡言乱语,留二人安歇。(清《济公全传(四)》)
(19)不久,富人[喝醉]了酒,又对她发怒说:“你要是胆敢不从我,我用刀刺你的胸膛。(民国《古今情海》)
(20)这日,邓袴子又不知在哪里[喝醉]了酒,乘着酒势,站在宫门口骂人。(民国《清朝秘史》)
(21)他虽[喝醉]了酒,心上究竟明白,便不免起了狐疑。(民国《隋代宫闱史》)
到了现代,“喝醉”的宾语越来越多样化,仅取翻译作品《圣经》就可见到多例:
(22)地上的君主与他行淫。住在地上的人喝醉了他淫乱的酒。
(23)你们吃我为你们所献的祭,必吃饱了脂油,喝醉了血。
(24)我又看见那女人喝醉了圣徒的血,和为耶稣作为见证之人的血。
从“吃饱饭”“喝醉酒”这一结构的出现及历史发展轨迹,我们可以看出这一结构已经逐渐作为一种常规的用法被人们广为接受,且从其宾语的渐趋多样化可以看出其能产性也越来越高。
三、动补结构带受事宾语的条件分析
那么,“吃饱饭”“喝醉酒”这类动补结构成为合法的句法结构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吃饱饭”“喝醉酒”结构形成的外在动因
从影响该结构形成的社会因素的角度来说,从人类开始出现,就面临着生存问题,“民以食为天”,“吃”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饱”则是进一步的理想状态,从遥古演进到现在,“吃”和“饱”一直都是作为基本词汇而存在,在日常口语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而且它们之间有着最自然的“动作—结果”关系,即经常作为一个短语而频繁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这种情况就导致了它们之间的惯用语化,进而词汇化,最后人们倾向于把它作为一个“复合动词”看待,可以带上一个受事宾语,且“吃饱”所带的宾语并不局限于“饭”,它可以是多种多样的能进食的东西,具有开放性的特点。这可以说是此类结构形成的外在动因。
(二)“吃饱饭”“喝醉酒”结构形成的内在条件
现在我们试图从这类结构自身的角度探寻其存在的内在条件,如下例:
(25)a.他吃饱了饭。
b.他喝醉了酒。
例(25)可以省略为:
(26)a.他吃饱了。(隐含的宾语肯定是食物)
b.他喝醉了。(隐含的宾语肯定是酒)
省略之后,原来句子的意思并没有改变。
比较下面的例句:
(27)a.他吃胖了烤鸭。
b.他做累了功课。
c.他想疯了孩子。
经过省略,例(27)可以变为:
(28)a.他吃胖了。(胖的原因不详)
b.他做累了。(累的原因不详)
c.他想疯了。(省略后成为不合理的句子)
省略之后,原来句子的意义要么已经改变,要么就不是合法的句子了。例(27)中a句省略后“他吃胖了烤鸭”变成了“他吃胖了”,意義就改变了,b句也是。c句省略后变成了不合理的例子。
通过上例,我们可以总结如下:
“他吃饱了”一类句子,省略的宾语是“饭”之类食物,而不是别的事物。“他喝醉了”暗含的宾语不是其它如“果汁”“水”等液体,而肯定是“酒”这样一种。这是因为“饭”和“酒”分别具有使人“饱”和使人“醉”的属性、功能和作用,而“烤鸭”和“功课”则不然,即不直接具有使人“胖”、使人“累”的功用。也就是说,受事宾语“烤鸭”与结果补语“胖”之间并没有直接而必然的联系,“累”与“功课”也是这样,受事宾语与结果补语之间联系的并不紧密。
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动补结构带宾语的一条限制性条件是:充当受事宾语的必须是具有能够满足结果补语所描述状态的性质、作用和功能的一类名词,或者说与结果补语之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省略该受事名词之后,句子仍然是合法的,且句子表达的意思也不会改变,整个句子在读者的理解里可补充出原因。
以上是通过分析结果补语和受事名词之间的关系而得出的结论。现在我们来分析以下例句当中结果补语的性质。
先看补语“饱”和“醉”。现代汉语词典对“饱”的解释是:吃足了(和“饿”相对),本义是摄取足够的食物;对“醉”的解释是“过量饮酒,神志不清”。要达到“饱”这样的状态,只需要摄取足够的食物,当摄取的量达到一定的程度时,就会达到“饱”的状态,且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因而具有短时量的特点。同样的,人的机体只需要摄取一定量的酒精,就会很快达到“醉”的状态。在由饿到饱、由清醒到喝醉这样变化的过程中,只需量的积累,质并没有参与其中发生变化,因而可以说是一种量变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无需消耗很长的时间。
再看补语“胖”“病”“累”“饿”,要达到这些结果补语所描述的状态,不仅需要量的积累,还要达到一种质变,这个过程需要花费相对更多的时间。因此动补结构带宾语的又一条限制性条件是:补语应该是那些描述主语的持续状态的词语。
据以上可总结为:动补结构带受事宾语的两个条件:一是充当受事宾语的必须是具有能够满足结果补语所描述状态的性质、作用和功能的一类名词;二是补语应该是那些描述主语的持续状态的词语。
四、动补结构带受事宾语的发展趋势预测
动补结构按照动词与补语的融合程度可分为:句法组合,动词+附着补语以及复合动词,其动词与补语的融合程度是由低到高的。融合程度的高低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这三种状态构成了一个连续统一的初始、中间和结果状态。
下面分别列举一个代表以上三种状态的例子:
(29)a.他学怕了数学。
b.他吃饱了饭。
c.他拿定了主意。
第一类,所谓“句法组合”的动补结构,是指两个成分的关系疏松,不能带受事宾语。如例a。这类动补结构多属临时搭配,如果没有上下文的帮助,其意义有时很难把握,只有依靠特定的语境才能理解。
第二类,动词+附着补语成分,动词通常是一个高频率的词,补语代表的是该动词的最自然的结果;也有的补语实际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附着成分,可以跟各种动词搭配。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动词和补语两个成分结合紧密,共现频率很高,具有复合动词的性质,可以带上受事宾语。与真正的复合动词相比,这类搭配仍具有能产性和临时性,即具有句法格式的特点,其意义也可以从其构成成分中直接推出。如例b,“吃”自身是一个高频率的词,它带来的最自然的结果状态是“饱”,所以二者的共现频率就高,容易成为一个句法单位。
第三类,动补短语已完全融合成单一的动词,它们的意思也不大能从两个构成成分中直接推导出来。如例c,“拿定”就是“做出决定”的意思。这类动补结构与单纯动词没有什么区别,比如它们不能够被分开,可以带宾语,等等。
据此,我们可以推出:对一个动补结构而言,一旦动词和补语两个成分融合为一个复合动词,不论补语的语义指向是什么,都可以带宾语。“饱”之前的动词已经由常规的“吃”类动词经过隐喻和类推扩大到其他体验动词,“v饱”这样一种搭配目前还处于从短语层面的修辞现象到比较常规的语法现象的过渡阶段。
再就构式语法来说,不同的语法结构的能产性差别悬殊。有些是高度能产的,有些只限于個别词汇的搭配。刚产生的语法形式都毫无例外地具有很强的词汇限制性,而且使用频率也很低。动补结构带宾语这样一种语法结构还是要受到严格的语法规律的限制,只限于“吃饱饭”、“喝醉酒”这样的个别搭配。但是我们应该可以看到,随着这种句法结构的广泛使用并逐渐增加,已经出现越来越多相同的句法结构的例子,“吃饱饭”“喝醉酒”这种用法将会逐渐增加,并进而延伸出诸如“听饱了笑话”“赚饱了钱”“睡饱了觉”“抽醉了烟[4]”等更多的动补结构带宾语的语法规则以外的例外,我们可以预测,它们将来也会发展成为一种范式,最终打破现存的动补短语带宾语的规律[5]。
注释:
[1]通过对语料的考察,发现了很多“吃腻了”带宾语的例子,且宾语的种类也很多样化。例如:吃腻了大鱼大肉,吃腻了粗茶淡饭等。
[2]动词拷贝结构是一种非常年轻的句法格式,大约只有两三百年的时间。动词拷贝结构的抽象格式为:V+O+V+C。其中,V为动词,O为宾语,C为补语,两个V代表同一个动词,前者带宾语,后者带补语。
[3]中古汉语的可分离式动补组合,最简单的一种变化是:VOR→VRO,如“唤江郎觉”,发展到动补结构则变成“叫醒张郎”。
[4]这种语料主要是通过百度网搜索得到的,比较少见。
[5]这一过程可能要经历很长的时间。
参考文献:
[1]陆俭明,马真.形容词作结果补语情况考察[J].汉语学习, 1997,(1):3-7.
[2]石毓智.如何看待语法规则的“例外”——从“吃饱饭”、“喝醉酒”现象谈起[J].汉语学习,2000,(6).
[3]石毓智.汉语语法[M].商务印书馆,2010.
[4]石毓智.汉语发展史上的双音化趋势和动补结构的诞生——语音变化对语法发展的影响[J].语言研究,2002,(1).
[5]吕叔湘,丁声树.现代汉语词典[Z].商务印书馆,2005.
[6]高顺全.从“饱”的搭配关系看修辞和语法的中间状态[J].修辞学习,2009,(4).
[7]宋文辉.现代汉语动结式的认知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8]张登岐.动补结构带宾语的分析[J].黄冈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4).
[9]董秀芳.从词汇化的角度看粘合式动补结构的性质[J].语言科学,2007,(1).
[10]沈家煊.现代汉语“动补结构”类型学考察[J].世界汉语教学,2003,(3).
[11]赵琪.从动结式来看现代汉语的构式性[J].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