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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的哲学

2015-03-24顾彬

美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僧侣五台山香山

顾彬

花园中似有

红白玫瑰相间

心爱之人翘首盼我

已然玉殒香消

——约瑟夫·冯·艾兴多夫 《异乡》

有的出行虽已是多年前的事,但在记忆里却依然十分鲜活。就像儿时的爱情,任时光荏苒,记忆中的爱情始终不会褪色,因为向往是无法停止的。当人的忧愁与自然合二为一,便有了那些朴素的纪念碑,以及辉煌的纪念建筑物,记录着人类的忧愁。无论是武汉长江边的黄鹤楼还是波恩莱茵河边的罗兰拱门,它们都在等着我们。而每一个登上了它们的人,能于高处一览脚下的世界,加之身体强健的话,必能在上下山的途中领略到其中的魅力。一方面,我们能静静地体会长生不老的感觉;另一方面,我们也能感觉到永久的爱情将带领我们走向何方。无论是在黄鹤楼还是罗兰拱门,我们看到的景色将永远驻足在我们的脑海中。我们深信,黄鹤将带我们成仙。而我们唯一的爱人,就算在百年后也将盼望着我们的归期。她也像我们一样,需要彼此的慰藉。

没有向往是独自成行的,每一种向往都伴随着另一种向往而来。就拿我来说,我向往山,向往神圣的山。而在山中,我则向往着遥远的过去。

它可以是一座古老的庙宇,我希冀着能成为庙宇的朋友,或是庙宇中供奉的已逝之人的朋友;它也可以是学堂里的课桌,虽然我早已不再是青葱少年,却依然想坐在学堂里聆听教诲。就像在登山时,我们尾随着曲径幽道,任凭其带领我们走向神圣;也像大学时学习经典,相信古人的至理名言,了解什么是语言与思想;又像是在讲堂里,侧耳倾听着老师的真知灼见。无论是路、文字还是观点,前人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而我们追寻他们的脚步,只是为了能说出:我们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获得了新生。

每一座山都隐藏着一个承诺。我在中国登的第一座山,其实不能称为山,而应当称为丘陵。然而,它的名字中却有山,而且还颇具诱惑力——香山。德语的北京旅游指南中,都称其为Duftende Berge(香山),英文的翻译则是Fragrant Hills,也就是香丘岭,这似乎更符合事实。等等,这又是什么样的事实呢?我家门口的恩内特丘陵在当地的地图上不也被称为恩内特山吗!而波恩的七山中没有一座山比香山的任意一座山峰高,但当地人不也是自豪地将其称为七山群吗?而香山所属的西山,难道不更能称得上是山群吗?它们可是比七山群的龙岩峰及云山要高许多!用“西山群”来形容北京郊区的这些山,应该更为贴切吧。

庄子曾经说过:“名者,实之宾也。”我们作为他忠实的学生,应该接着往下问:这些丘陵,不对,是这些山群到底有什么香味呢?它们是不是满是树和树叶的香味,就像遥远的香港那样,因为装满了要运输的木材,港口到处是木材香,故而得名香港?而因为有了这股香味,连接着南方与北方,故而每次南北之旅便都成了向往之旅?

北京人对于香山名字的来由意见不一。有的认为是因为可以闻到枫叶的香味,而有的则说这是香炉峰的缘故。以前,香山到处都是寺庙,而寺庙多点香,故而山中到处都是香味。更有人说,因为香山最高峰的钟乳石从远处看形似香炉,所以才被称为香山,而所谓的香味只是凭空想象而已,香山代表的是一种最高形式的上升。

无论是山还是丘陵,是木材还是炉香,是香味还是形式,它们都是复数而不是单数。这样也好,也许这样还能多出一个承诺。只是这个承诺对我来说,永远停留在纸上,我从未经历过承诺变为现实。用复数来翻译香山,很难说是否真的合适,也许单数可能更合适?这不仅是个地理问题,更是一个语言及翻译问题。汉语里的香山既可以理解为单数也可以理解为复数,至于非汉语区对此的翻译,就要看其语言的结构了。也许有一天,有人会责怪来香山的人随意给香山安名。但名字只是名字而已,并不代表事物本身,为何要因此而动怒呢?

我的第一本中国旅游指南是厚厚的一本,颜色也是当时革命的颜色——大红,里面便提到了香山秋天的红枫叶以及每年十月底至十一月初举办的一个节日。同时,我也想起了一千多年前,诗人杜牧的名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我是在秋天来到北京,也是在秋天离开北京的,但我却无缘看到枫叶变红的景象。

我第一次爬香山,是在1974年的11月。那时,我刚到北京不久,也并不是一个人去的香山,但我一路却感觉自己很孤独。时至今日,那种感觉依然没变。那时候的同学都已不在了。大约他们是想在死亡中,探寻人生最后一次转变吧。他们的第一次转变和我的一样,在取了中国名字后,我们都感觉自己作为个体消失了,消失在了中国的大集体中。

当时,我是从北京语言学院出发的。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坐的公交车,在颐和园转车。而那以后,我便骑着一辆在公安局登记过了的自行车去香山。相对于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我更喜欢骑自行车去香山,以至于之后的很多年,它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出游路线。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带着从书本上看到的关于香山的介绍,满怀期望地来到了香山。周围的年轻人手捧红旗,一边唱着歌,一边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一步步艰难地登上陡峭的山。山上十分贫瘠,几乎没什么树。而那红旗,他们要将其插到香山的最高峰——鬼见愁峰。

难道他们的世界观与我的那么不同吗?他们也看书,比如说《红旗飘飘》。这在当时,可以说得上是一部经典读物,只是今天已没有什么读者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启蒙书“红宝书”,因为体积小,便于携带,很快便成了家喻户晓的读物。不过“红宝书”是翻译过来的,它真正的中文名是《毛主席语录》。这本书十分流行,迄今为止,已卖了十亿余册。它是当时另一位政治风云人物林彪的主意,可以称得上是政治与宗教的完美结合,其实是为政治向往而服务。它承诺将让人类变得幸福起来,给人们一种感觉,我们需要彼此,需要互补。然而,在鬼见愁峰,我们只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声。当时,香山的视线十分辽阔,山旁的田地也是我们积极面对世界的一个最好佐证。

那当时的中国人和德国人在香山想法相同吗?我觉得不太可能。中国人相信,人与自然的关系可以表达出来。而我作为外国人,一个心情沉重的外国人,是将忧愁作为一切思念与向往的源头的。我享受忧愁,拒绝一切暴力。那时去北京的人,都是斗争者,为了某种理念而奋斗。而我作为一个怀旧者,脑中装的全是过去朝代的画面,所以一路找的也不外是前朝遗留下的痕迹。我的第一位汉语老师,在北京和南京生活了十年。他曾告诉我们,北京孔庙的屋顶十分错落有致,像是能在风中起舞一样,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屋顶都比不了的。他的话对我影响很大,成为了我向往的一种典范。

当我提出去香山时,我的同学对此都很不以为然,可他们并没有更好的主意,所以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提议。不过他们很快便在上下香山时,迷失了自我。而我,将此理解成了一个信号。我们登上了山峰,这不仅是关乎一座山峰,还是关乎名字的事,因为山峰的名字具体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香山的山峰很多,不是只有一个名字,而是有许多,就像革命也不是只有一场,而是有很多场。看过的景象将永远留在眼睛里,而听过的话也将永远留在耳朵里。这与山顶已陈旧不堪的白板上的黑色字“外国人不得入内”是一样的。每每看到这句话,我都会想起自己不同于本地人的身份,自己异乡人的身份。我看得懂白板上的字,但本地人看不懂。不过,他们也不需要看得懂。对他们来说,有的是其他的禁忌。我叹息的习惯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只是并没有在这里结束。而只有这一次,我和本地人是一样的。时至今日,这一点依然未改变。

从万寿山朝西山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的是玉泉山。万寿山是一座人造山,由昆明湖的泥土堆积而成,玉泉山则是真正的山,看起来就像是颐和园天然的继续。站在万寿山上,是看不到它与玉泉山之间的道路与房屋的。不过,如果骑着自行车在颐和园的右边方向转,便能看到左边一块牌子。这牌子早有了,而且对所有人适用:这条路到了桃树林下,便到了尽头。玉泉山禁止进入。“文革”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依然是这样。

除了香山,大家喜欢去的另一个景点是紫禁城后面的北海公园。对于北京这样一个缺水的地方来说,北海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怪。北海公园如今已重新对外开放,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守卫,只是玉泉山依然是军事地区,平常人至今无法入内。去问原因也是白费心思,因为没人能给出答案。既然这样,这个问题还是姑且不提吧。不过,这倒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些事我不应该知道。就这样,在去香山的路上,伴随我们的只有神话传说,只有书本知识。也许佛陀保佑的不仅是玉泉山上的大理石与双塔,他保护的还有革命的后人,那些需要纯净空气、干净水源及清晰视线的后人。

旅游指南里描绘了香山曾经的辉煌,并将其现在风光远不如当年的责任归之于历史的变迁。据说,香山的寺庙曾经壮丽无比。皇帝、太监以及公主们都曾在这里观赏游玩,并于四处留下了他们的笔迹。我们还是不要悲伤于那些被烧的纸钱,那些捐赠的金鱼及铜钱,也不要想象那些宫廷女眷浅浅的笑声,因为这一切都将是徒劳,我们还是承认我们的自我欺骗吧。无论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我们都会再找到它,在古老的书籍里感受它。书是我们沉默的朋友,会帮助我们填补缺失。

就这样,所有的东西就又有了名字,但不再是那些仅停留在纸上的名字。我们最好还是在那年轻的树下圈起最后一片灰色石板,以此来缅怀先人吧。我们不能像那些行尸走肉一样,毫无灵魂地活着。我们也不要停留在刚才的想法里,因为纸上的东西很难有稳固的支撑点。我们不是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不在的地方,东西会继续存在”吗?是的,不过这又是一句书本上的话。而今天,我们想得更远:人消失的地方,石头也会消失。而石头消失时,人早已消失了。时代变迁,万物更替,曾经给太监烧纸钱的地方变成了茶馆,喇嘛曾经的住所已变为医院,曾经的宫殿沦为了宾馆,故宫西侧的中南海则成了政府的办公地。

我们真的缺少什么吗?我们不是听说过万物皆在变化吗?难道在山上,我们不是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成为一个永久的符号了吗?根据案台上的纸鞋,我们可以判断佛陀是否在庙宇里仰卧休息,而山脚的白墙灰窗,也成了我们脑海中最后一幅香山风景画。这里的白墙灰窗,指的是香山饭店。饭店的建筑设计师贝聿铭在主持设计该饭店时,虽然已不再年轻,但这栋建筑风格却相当前卫,白灰色的基调让人很容易想起西藏的布达拉宫。

去香山饭店,等于进了一个秘密警戒区。以前门口有守卫,禁止中国人进入。守卫每每都要费好大劲,才能解释清楚为何只有外国人能入内。而今天,起决定性作用的是饭店房间的价格。无论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付不起房费,就只能被挡在饭店之外,被挡在那高阔的长春厅之外,被挡在玻璃墙后的小桥流水之外。金钱政治的好处在于,它能让美学家静静地凭吊着曾经欣赏过的美景。

第一次从香山下来时,我感觉十分无聊。历史被尘封,东西也不与我交流。也许,我就是那样穿过了当时的灰矮墙,灰矮墙上矗立着香山饭店。饭店的名字现在并没有改,饮食也一样。那之后的每个周末,我们都是为了吃香山饭店一样特别简单的小吃而来,而这之后的很多年也一样。直到灰墙被铲平,白墙取而代之,那道小吃倒是还留在了菜单上,继续充当着美学家在美食业里的一位亲密伙伴。

这道小吃名叫花卷,白色,有时为浅棕色。吃的时候蘸酱吃,既有酸口味的,也有甜口味的;既可以作主食,也可以当配菜,两相皆宜。花卷配蘸酱,是我们爬香山时最大的乐趣。只可惜,这道小吃已经今非昔比,再如何感慨也无济于事。

以前,我们总是抬头看天,俯首看地,凭此来认路。在北京过马路时,都是先朝左看,再朝右看。那时,我们对北京的低矮平房、周边的稻田地以及清皇陵都很熟,过马路也是轻车熟路。那时的西山,视野开阔。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样。只是,我们抱怨那穿梭在天地之间、玉泉峰与香炉峰之间的高速公路,抱怨颐和园入口桃树林下那宽阔的马路又有何意义?谁又敢走在北京街头换道呢?那马路就像秋天洪水泛滥一般,一眼望不到另一头的边。我们还是不要抱怨吧!一切事情皆有先例。难道波恩莱茵河边不是在几十年前就在七山群脚下修建了高速公路,以便树木能亲身体验什么是汽车尾气吗?

我们别抱怨了。正是因为我们缺少某些东西,才让我们变得不完美。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安慰。因为这样,我们知道自己缺少什么,便知道要去寻找什么。就像桃花源的传说那样,到处都会有那么一道缝隙,让我们随时钻入,钻入另一个世界,而去香山只是一段短路程而已。后来,我们在卧佛寺前发现了通往樱花谷的路。没有所谓的道家僧侣在等着我们,我们也没有发现所谓的神鹿,只看到岩石上挂着一个牌子:外国人不得入内。对此,我们采取的态度是视若无睹。时值收获季节,两个园丁正在摘柿子。其中一个站在梯子上摘,而另一个则接过柿子,并将其放到草地上,神情之专注,好像那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而当时的我们,坐在小树林里,见到此情此景,心里感觉到了永恒。

我们还是不要抱怨,出行去吧。去到那佛陀非复制品、山也有明确名字、并高于一切勇气的地方吧。

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源于一种向往,同时也走向另一种向往。

香山脚下,有一座名为见心斋的庭院。我经常独自一人坐在那看书,看的总是同一本关于人类思想起源的书。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庭院里少有人烟,而现在,到处都是母亲与小孩的身影。婴儿车便相应地占据了我脑中的思绪。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没有人问我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难道我的向往不也是复制品吗?就像旁边的卧佛一样,就像“红宝书”一样,就像曹雪芹在香山做的“红楼梦”一样。但复制并不是怀旧者、僧侣及抗争者的唯一共同点,练习的艺术、扫地的艺术也是共同点。扫地是工作、是惩罚、也是醒悟。对僧侣来说,它是道,是让人在日常生活中鼓起干劲的道,并因此变得神圣。如今,没人会问为何要扫地,地就那样被扫了。僧侣们将扫地称为小学,以此来与《大学》相区分。当僧侣们不想坐在简陋的桌边,坐在冰冷的炕上及硬邦邦的凳子上,需要运动时,他们便开始扫地,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其他人也仿照他们,于是乎,中国变成了一个扫地王国。只是现在,扫地的大部分不是僧侣了,因为僧侣几乎要绝迹了。

五台山的僧侣也和其他在中国生活的人一样,并不认识中国,故而千万不要向僧侣问道,问了也是白问。如果你在广州,绝不要上出租车,因为司机连动物园在哪都不知道。也别跟北京的司机说你要去中国人民大学,因为中国的人民不知道中国人民大学的位置。可怜虫,你还是把兜里的地图掏出来,耐心地透过出租车开着的车窗向司机解释你要去哪吧!中国人不了解中国,许多外国人虽然了解中国的历史与现状,但也只能沉默。

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些,出行去吧!去五台山!五台山位于山西与河北交界处,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是佛教圣地,类似于印度的须弥山,石化了的曼陀罗。五台山顾名思义,有五座台顶,巍然屹立在山峰。中国不仅有五季,还有五个方位,除了东西南北以外,还有中。而造物主除了在五台山东南西北各留下一个台顶外,也在中间方向留下了一个,故有五台之说。

台顶上有很多古老的寺庙,走路很难到。因此来五台山朝圣的人,一般都去山谷的寺庙参拜。寺庙一条街有小溪潺潺流过,虽没什么装饰,但一般的东西都能买到,唯一缺少的是明信片。当然,这里也提供简单的住所与饮食,也有来上香许愿的姑娘们。神圣与平常在这里交织。只是,这里的诵经有些不伦不类,太充满商业气息。多年前,我便有类似的经历。那是在东京的圣山——比睿山。我沿着寺庙一路往上,走到山顶时,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个游乐场,实在让我失望至极。

从北京去五台山,路途遥远,颇费周折。一大早起来,坐上一辆长途迷你巴士,得先经过近十小时的高速车程,方能到达河北边境,接着穿过山西的公路,最后再经过一段颠簸的山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与首都北京的繁华相比,这里简直是贫瘠的象征。三十年前整个中国大概都不外乎如此。然而,历史好像在这里停住了脚步,到处都是破旧的瓦房、坑洼的道路以及衣衫褴褛的人。尽管这样,我还是更喜欢这里的落后、这里的古朴,这里的人功利心不那么强,不会唯利是图、金钱至上。

谁相信谁,而谁又会相信一个僧侣呢?能给我们信息的僧侣又在哪?我们得自己钻研,但并不会因此而成长。每个人传达的信息都不一样。这一点,无论是牧师,海关官员还是政治家都会同意。“你不能知道”在五台山的意思是“你不能知道得很清楚”。小心一点,山远比民间流传的、比地图上指出的、比僧侣们说的险峻多了。

五台山收门票,每人53元。下车后,大家都掏出钱包买票。买完票,入口的栅栏才缓缓上升。53元,这在以前可是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就是在当时,53元也够三个人吃上两顿饭,还能喝上二锅头。接着,我们来到了一家饭店。饭店的停车场很大,随处都是垃圾。可我是垃圾的朋友,垃圾能让世界变得廉价。饭店没什么人,我们没预定,但也轻松拿到了房钥匙。房间的摆设让人很容易想起过去,只是它好像还不曾拥有现在。这样也好,因为所有的转变,都只是围绕着权与钱而进行。我们不是经过了一处原本是寺庙,如今却改成了山顶别墅的建筑吗?曾经的五郎寺也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处避暑别墅,名为茅棚山庄。有人说这是部队专门的住所,也有人说这是个军事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很多将军们的照片,众说纷纭。

我不是一个人去五台山的,同行的还有我儿子顾小彬及北京大学一位年轻教授,去五台山也是他的主意。很多人都知道,和中国人出行不太容易。因为不管去哪,他们好像都不愿意走路,经常重复的有三句话。还没出发,第一个问题就来了:“洗手间在哪?”刚走没几步,第二个问题又来了:“还有多远?”终于到达了其实根本不算远的目的地,大家都齐声叹道:“终于到了,哎,好累!”那神情,就像是走了一回新长征。基于中国人不善于攀岩的事实,中国很多地方都装了缆车,五台山也不例外。我们要攀登的是黛螺顶,高度是海拔300米,总共1080级台阶。一开始,大家都很积极,都扬言要徒步登上山顶。但没走几米,那刚刚还显得很敏捷的教授就倒戈了,留下我和我儿子两人,跑去坐缆车了。坐缆车上去,只需九分钟,但小彬与我比坐缆车的人却早上了山。我俩很失望,坐缆车登山有什么意思?他们路上既没放飞白鸽,也没有像前人一样,将一把锁锁在一条长链子上。不过对他们来说,这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吧。这虽然于他们是一次小小的朝圣之旅,但他们都不是信徒。对那位北大教授来说,这仅仅是一次象征性的旅行而已,他沿袭了清朝后几位皇帝的做法:如果不能徒步登上五台山,那就让五台山来到我脚下。无论是让人抬上去还是坐缆车上去,其实都一样,山也知道他们不容易。山与他们是朋友,不是敌人,所以能相互理解。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是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我们顺利到达五台山后,在夜幕早早降临之前,登上了黛螺顶,但我们却不甚满意。对徒步上山的顾小彬和我来说,这段路太短,远不够活动我们因坐十多个小时巴士车而变得僵硬的四肢;而对北大的教授来说,他因此知道了自己过于乐观,太过于相信自己依旧身强体壮而觉得不快。

黛螺顶名字很奇怪,原本是叫大螺顶,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变成了黛螺顶,这是为何呢?据书上记载,这与清朝的乾隆皇帝有关。相传乾隆屡次欲朝拜五台文殊,但因风大路险,没能如愿,所以便令人摹拟五座台顶的五方文殊,总塑于此,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小朝台”——黛螺顶。就这样,人们便可以在黛螺顶象征性地参拜,脚也因此不再被需要了。每一个在黛螺顶参拜的人,都能将五座台顶一起膜拜,就像螺一样,不管远近,它总将世界带在身上,从而让自己到处都有一个家乡。

而我们的朝圣,首先是脚的朝圣,然后是眼睛的朝圣,这与我们未料到的路与天气有关。因为第二天的登山,才是我们这次出游真正的高潮,我们事先并没有料到这一点。我们要登的是北台。山脚下一个眼神狡黠的僧侣告诉我们,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去,只需要一个小时。我们要是没信他就好了,只可惜我们买的地图和旅游册也不管用。口头相传的说法是,北台有2000米高,但笔头相传的资料却有的说是3061米,有的说是3058米。难道说多三米与少三米真有什么大区别吗?大概是吧。我们又问了其他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有的说登上北台只需20分钟,有的说需要一整天,一共要走七千米、一万一千米甚至三万米的路。现在怎么办?我已事先料到会这样。原本要做我们向导的北大年轻教授,基于前一天令他难堪的事实,决定让我们独自登山,而他自己则回到山谷休息。

那好吧。我们开始动身登山。当地人告诉我们,穿过一道木栏后,会看到一条小路,只要沿着这条小路上去就可以,一切都很简单。可我们根本没看到什么小路。它是否像香港山里的小路一样,隐藏在绿荫之下呢?在戈壁沙漠及中国南海之间的风景,如果没有朝圣者的足迹,没有农民的身影,只能任由自然决定。迟来的人不能抱有什么希望,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学习。

我信心很足,因为我曾和朋友一起,登上过好几次奥地利两千米以上的山脉,这里说的几千米肯定是小菜一碟。而且,我在香港登山时,虽然迷了路,但最终不还是在荆棘的丛林中找到了路吗?北台应该算不上什么。我虽然已不再年轻,但有不少登山经验,而顾小彬呢,年轻,有朝气,身形也很矫健。

然而,一切都与我们预料的不同。我们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路。直到下山时,才出乎意料地找到了那条路,是一条隐藏在灌木林中窄窄的沙子路。我们曾听说,原本不是路的地方,也会变成路。我们很愿意相信这一点,但在杂草丛生的灌木林中,要如何用四条腿来开路呢?那些灌木就像奥地利山脉中的矮松一样,我们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我们看不到山峰,更糟糕的是,我们很快也看不到对方了,雾很大。我在前面走,小彬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嘴里不时地抱怨,叫嚷着要马上掉头回去,声音中带着哭腔。灌木虽不及人高,但还是能盖住他瘦小的身影。我们像爬行动物一样,得手脚并用才能勉强前进,大部分时间不是走上去,而是爬上去的,好像又变回了远古人。因为视线太差,每次我都只能通过声音来确定小彬的方位。我问话的方式近似于旧约中的上帝:奥雷尔(小彬的德文名),你在哪?

山很陡,而且很快也变天了。我之前只在书本上、传说中看到及听到的所谓光圈也出现了,其势甚为壮观。

我听说过有些佛教的僧侣,不满足于世界的表象,而更愿意在深处寻找他们的根源,故而从几百米的高空跃下,脸上的表情却是神圣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能将世界的空与表象融为一体。在往下坠落的过程中,他们能打破美丽的表象,从而达到他们孜孜以求的空。

而我们,小彬与我,则很快便能看到动人的光圈,但我们首先看到的是数不清的黄色与紫色的花。后来我在旅游地图及字典上查过,才知道应如何翻译这些花。我对其中的几样有些怀疑,但我无人可问。我们看到了熟悉的枸杞,还有我从未见过的龙胆属及洋甘草,以及象征真正生活的旱金莲、向日葵,还有那代表一切谦虚美的芍药。至于那些蘑菇,茶树及各类草,我们姑且不提吧。旅游指南上虽然知道它们,但字典上基本查不到。

两小时过后,我们快到达山顶了。这里的植物并不比之前的多很多,但我们比之前有信心多了,一起加快了步伐。太阳早就暗下去了。大白天,我们居然看不清旅游指南,不过好在我们的路很明朗。左边是一座名为龙皇庙的建筑,空无人烟,据说是道教的圣地。它看起来让人觉得很陌生,与此不搭调,但其实不然。这座庙已有些年头了,可佛陀从未排斥过它。我们的右边是马和牛,有一条大路通向东台。远处一个农民站在他的同伴——一台拖拉机旁。在最后几百米时,我们有些害怕,因为天色突然变了。按常理,我们应当下山的,但我们相信了农民、马和牛。只要他们不躲,我们也不想躲。

天气变化时,天空颜色变化很奇妙,就像一个独具匠心的画家施展着画笔一样,斑斓无比。我们理想中的艺术应当如此。虽然我们之前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天气转变,但其实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天空变成了紫色,云也变成了紫色,就连天空落下的雨点似乎也变成了紫色。对面出现了雷阵雨,但奇怪的是,雷阵雨只停留在西台,而没有抵达中台以及我们所处的北台。如果这时候换地方,也不明智,因为积雨云浓重的地方,下雷阵雨的机会很大。这也许就是人和动物在我们这一面比较安全的缘故吧!我们相信我们看到的,觉得不必马上往回走了。对面雷电闪耀,这边虽然有些暗,但却是安全的。我们轻轻地打着冷颤。这座中国华北最高的山,在夏天也很清凉,在山上歇息久了,很容易感冒。北台又名叶斗峰,我们置身于星辰之下,脚下是最后一丝积雪,头顶是一阵飓风。我们曾经听过,北方的山像奔跑着的象群的后背,这个说法我们虽然不很喜欢,因为它太具体了,但我们站在北台看着远方,又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也宁愿将这些山看作空之平衡,因为一切的实都被弃了。

下山时要简单得多,我们没有选择走天路,还是让那些长生不老之人继续做不老之人吧!他们有家,他们的家不是在山上,便是在古人的书中。不知为何,我们突然找到了下山的路。从黑暗的山上,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回到了明亮的山下,回到了饭店,其时正好是下午。“你们怎么现在就回来啦?”北京的教授惊奇地问道,“怎么你们没变成星星的孩子?这里的人都说,没有七个小时上下山,是不可能的。”

哎,这里的人和他们的传说。我们一共只花了四个小时,既不是20分钟,也不是一整天。我想起了山峰的白塔,它应该不会向往它北京的同胞——妙应寺。因为妙应寺早就被一大群建筑物包围,在一群摩天大楼、停车场及超市中,只有知道它存在的人才能找到它。只可惜,北京知道它的人不多了。

众所周知,智者一般都独自追寻着自身的向往。我们内心感觉得到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而不是我们的东西,正是那些召唤我们的东西,那些我们曾经未意识到、但却属于我们的东西。因为这样,我们才会羡慕北京卧佛的悠闲一梦,才会羡慕五台山坠崖僧侣的血液。他们用自己的血液,勇敢地画就了一番浓墨重彩。而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在悠悠梦中,在沸腾的血液中,继续着未来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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