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识之无
2015-03-24李守奎
李守奎
《新唐书》上说白居易生下来七个月就识得“之”“无”二字,实在是天才;假如年届成年,还只认得“之”“无”之类的简单字,那就成了笨蛋。所以“略识之无”说别人就等于骂人是白丁;说自己就是谦虚自己认字不多,学识浅薄。我们通过“丁”字已经说过简单的汉字往往蕴含着许多玄妙,然意犹未尽,再借这个成语说说“之”与“无”。
先做一个小测试。下面这组字都是古文字中的常用字,其中有“之”和“止”两个字,猜猜哪个是之,哪个是止?
相信大多数读者首先“认出”的就是“止”字,第一个字形与现代汉字的“止”太像了。错了!这个字不是“止”而是“之”。为什么呢?“止”是脚趾的象形字,脚后跟是圆的,不论这个字在古文字中怎么变化,这个特征一直保留着,所以第二个才是“止”字。“之”是“止”下加一横,就像现代的起跑线,表示起点,脚趾向外,表示前往某处。“辍耕之陇上”,相信我们还记得中学课本句子中“之”的用法。“之”字不论怎么讹变,但下面这一横作为区别特征一直保留着。第一个字虽然和现代汉字“止”几乎完全相同,但它在战国文字中是“之”字,到了汉代的草书,才成了弯弯曲曲的模样。第三个字与“之”笔画相同,只有下面是直线还是曲线的区别,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后者是“出”,横线是出发点,曲线是出口。这几个字在甲骨文中分别得更清楚一些:
“之”与“止”“出”战国文字中字形实在太相近了,古人有时偶尔写错,我们有时也容易认错。专业学者的笔下,有时也会把“之”“止”弄混。如果把二者合在一起,干脆就不认得了。楚帛书中有一个“ ”字,长期被认为是个“步”字,原因就是把上面的“之”当成了“止”,直到楚文字材料中这个字大量出现以后大家才弄清它的结构和音读。认明白“之”字也不容易呀!
当年白居易七个月大所认识的“无”字应当就是现在简化字的写法,只是在正史中把它变换成规范体的“無”了。认识了“无”已经是天才,认识了“無”就神了。难道唐代也有简化字“无”?何止唐代,最晚秦代就有了。睡虎地秦简、汉初马王堆帛书都有“无”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在“無”字下已经作为重文收录。许慎已经不知道它的来源,说是奇字,发了一番“同于元者”“天屈西北为无”等奇谈怪论,不知所云。
“无”字从哪里来?学者多有探讨,有的说是由“無”字截除简化而来,殊难相信。秦、汉出土文献中“无”字写作“夫”,“无”与“夫”古代读音很近,分明就是一个假借字。之所以用“夫”代替“無”,就是因为笔画简单,后来为了和“夫”相区别,就把头给削掉了。我们可以说,“夫”或“无”就是秦汉时代“無”的简体字,与现代简化字用“斗”代替“鬥”或“鬬”是完全相同的道理。
通过认识“无”字,我们对简化字的认识可能加深了一点。不论你喜欢与否,有些事实一定要看到:第一,有些简化字很古老,有的甚至比繁体字还古老。例如“于”比“於”就要古老得多。第二,简化是文字发展的动力,只要有手写俗体字存在,每个时代都会有。第三,同音替代是简化的重要手段。我们今天写出同音替代的字叫错别字,严格来说叫“别字”,会被老师罚写X遍。文字没有规范之前没人不准许写别字,别字也就特别多,学名叫“通假”。
“无”字和“丁”字一样,在古文字中也曾出现过误释。何琳仪先生是著名古文字学家,《战国古文字典》是经典之作,可信度很高。但其中所录“无”字及从“无”的字大都证据不足。所录楚帛书中的“无”,笔者据清华简中的新材料已经改释为“方”,去年在纪念何琳仪先生会上已经宣读了。在这里再谈一点与“无”相关的纯粹的“学术”问题。
楚国有一种方形货币如下:
(中国历代货币大系4176)(中国历代货币大系4183)
币文中第一个字写成下面的样子:
这是正反方向不同的一个字。此字历来无善解,《战国古文字典》《古文字谱系疏证》等书都释作 “ ”, 读为“幠”,“幠比”意思是大币,思路是对的,但有点儿迂曲。这个字右面偏旁与我曾经释为“方”的字写法相同,很有可能就是个“枋”字。“枋”字见于《说文》,是一种树木名,但在古文字中就是方圆的方。中山王壶说“枋数十里”,显然与树木无关,意思就是方圆数十里。“枋比”读为“方币”,就是方形之币,这是铜币的自名。看看铜币的图形,确实就是方形。我们又联想到了齐国的刀币,上面的币文自名就是“大刀”,过去误把大刀当“法货”,经吴振武师改释,才确信币名是由币形而来。
(齐之大刀,中国历代货币大系2497)
楚有方币,齐有大刀,交相辉映,煞是有趣。
白居易释“之无”易,成年后居京城大易。我等年纪老大释“之”“无”如此不易,居京城岂能容易!把如此简单的汉字搞得如此复杂,追求的就是不易!把难的说得易于理解,是教法;从易中探究出不易,是学问。大学教师既要做学问,又要懂教法,在这易与不易之间盘旋,乐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