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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上的鸿鹄

2015-03-24罗宾·吉尔班克

美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卡梅伦汉语

罗宾·吉尔班克

像毛泽东那样从意识形态上成功掌控国家的领导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其思想和作品的力量与其在推翻和重建最顽固的传统文明上的举措旗鼓相当。在其他改革者和革命者失败的地方,他却大功告成了。他的胜利源于其对中国现实的深刻理解,包括对封建文化好的一面的尊重和对落后的封建糟粕的憎恨与轻蔑。在创立新中国的时候,他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就是他的文风,其植根于传统优秀文人的文风简明、鲜活、有力。但更为关键的是,他的文风也吸取了民间语言的力量。即便是在他少有的几篇哲学学术作品里,他也常常是回避欧洲马克思主义者在语言上的晦涩和术语上的喋喋不休。他的文章几乎没有几十页的长篇大论,许多只有几段。

如果说他的文章是大众化和实用的,他的诗作则是为了满足自己和知己的个人吟唱。一直到了1957年,他才不情愿的(这是真的)同意公开出版了他过去三十年来的十八首短诗,并在扉页解释说不应当用这来鼓励年轻人学习过时的作品。从那以后,又有十九首他的诗间歇问世。这三十七首诗总共才大约两千字。相形之下,乾隆皇帝如同患了文学“腹泻”,在上千幅珍贵的画作上,貌似文明的涂鸦打油诗,中国的山川到处散落着他的题字,而其书法即便是有官员为其捉刀,也不见有多出色。

毛的诗大多写战争和革命,趋于退一步而做大文章:人们看不到战士们手拉手战斗、远处的红旗在山边飘扬。他最个人的一首诗是为了纪念几十年前被军阀杀害的妻子。与其说这首诗是为了表达个人感情,倒不如说是一首怀念革命烈士的挽歌。他最近的一些诗都是在强烈地鄙视修正主义。

然而不幸的是,所谓诗不论翻译得再好,如果被译为另一种文化的语言就会有所失。目前,最好的译本是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但也只是那些最直白的翻译还不错。也许,如果像翻译二十世纪中国其他诗人的诗歌一样采用西化,毛的诗肯定会更容易翻译。但这是毛的诗,富有中国特色,他中国式的思想和比喻,他运用和发扬传统的技巧和语言除了中国人自己,能欣赏的人寥寥无几。

这本收有二十七首诗的集子是香港一位叫黄曼的医生翻译的,他既有封建中国文化的背景,又有大英帝国鼎盛时的英文底子,而且还热爱革命。他的翻译不失为汉英诗歌架桥的大胆尝试,虽然他译得不错,但也并非无瑕。他的语言有时雅致但却陈腐,有时又有点过分不地道。

书中的精华是有一幅毛手书的复制品《六盘山》,是毛1962年用苍劲的草书写就的。对于不理解毛的读者来说,这可能比任何翻译都能表达毛的精神和诗意。至少能消除人们的肤浅认识:觉得毛这些年的书法只是信手涂鸦而已。

——选自1966年8月28日 《泰晤士报文学副刊》

《毛泽东诗选》 黄曼  译    香港东方地平线出版社

(原文无署名,因为当时的英国为了保护书评人的信息,一般都不署名)

五十七年后,重读毛泽东为悼念杨开慧写的诗,感觉非同一般。在他的后继者正在关注“嫦娥三号月球车”的进展时,他对月神的祈求似乎早已过时了。同样,他在《念奴娇·昆仑》一诗中结尾的那几句诗行犹如梦幻,但在英文中显得有点落伍。其诗云:

安得倚天抽宝剑,

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

一截赠美,

一截还东国。

太平世界,

环球同此凉热。

随着时光流逝和语言之间横沟的化解,毛泽东诗词中的用意减弱了,当东西方的“和睦”成为今日的主流时,毛泽东犹如切西瓜的四分天下化为了狭隘的意淫。

让我们感到不幸的是,这篇评论的作者是佚名,在约翰·格罗斯  1974年接管了《泰晤士文学副刊》后,评论家的名字才出现在了报纸上,用他的话来说——评论家“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这篇评论的最后几段透漏出作者是一位出色的汉学家,故大大地缩小了我们猜测的范围。

这篇书评最出彩的地方在于文章发表的日期——1966年8月28日。要是像眼下中国发生的大事映入西方读者的眼帘那样,人们一定认为这篇评论不会被夹在报纸的中间,而是会被当作导引密码排在更加醒目的位置。二十天前,随着中国共产党中共中央“十六条”的发表,“文化大革命”已经上升成了全国性的群众运动。已经出现了革命“发酵”出的牺牲者。同月,老舍为了不受迫害,跳进太平湖自尽。随之,“大字报”和毛的画像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躲也躲不过去的一部分。

显然,当现任英国首相戴维·卡梅伦在其最近的中国商务之旅中,为了向中国献媚,除了其他事务,提出在英国的学校大规模教授汉语时,他心里不会想到这些几十年前的政治言词的。卡梅伦此行的真实意图是为了确保中国在英国的巨额投资,如投资几十亿英镑从伦敦到北英格兰的高铁。他的一举一动也显示出“软实力”的重要性在与日俱增,他在成都喝茶,在学校里和孩子们打乒乓球,和人们友好地合影,他不得不超越其前任们来访时的友好举止,显示出他早已有备而来,准备接受让中国文化渗入到自己的家园。因此,他脱口恰当而简洁地引用了纳尔逊·曼德拉的话:“ 如果用一个人听得懂的语言与其交流,他会记在脑子里;如果你用他的母语和他交流,他会记在心里。”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要是我们愿意这样来看问题),卡梅伦是一位保守派首相,他年轻的时候,支持激进的撒切尔夫人的反共政府。当然,“铁娘子”本人(和当年的尼克松一样)在加强中英双边关系中也尽量抛开两国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实际上,将香港主权交回中国赢得了中国人民对她的长期尊重。但当我们想一想卡梅伦回国后面临的复杂局势时,他的姿态就稍有不同了。

卡梅伦首相的数字听来颇大,他的目标是到2016年让英国在校学生学习汉语的人数翻一番,如果有四十万年轻人基本会汉语,那么纯种英国人当中说汉语的人就会超过长期居住在英国当地的华人。资源分配的不公便会导致摩擦。《独立报》发表的数字显示,涉及汉语教学时人们的分歧较大,在2012年,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私立和独立学校开设了汉语,而开设汉语的国立学校只有七分之一。而前者的数字大有可能比后者上升的快,因为有迹象表明对汉语教学要求最强烈的是富裕地区,这些地区鼓励年轻人到愈来愈国际化的商业和金融领域去就业。这些团体(有时被称为上流阶级,中产阶级和中下阶层)是卡梅伦保守党在大选中的忠实选民。简而言之,一个新奇的现象是汉语水平成了社会地位的象征,并且被认为(暂且不论错对)有利于在汉语世界谋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另外,青睐汉语可以使卡梅伦激活自己的选民基础,重铸保守党执政的信心。

卡梅伦及其同僚寻求加深中英关系的热情和左派中立者的暧昧反应是有很大差别的。2007年,托尼·布莱尔离任时曾公开表示,他后悔低估了东亚巨人中国和印度的崛起。浏览一下其回忆录的目录,只有一条提到了与中国相关的人名和地名。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条也是可悲的偶尔触及。那是在2005年的夏天,当时伦敦发生了恐怖爆炸,而布莱尔刚好计划那天与胡锦涛通话。

作为一届平民,从政治责任的束缚中被解脱出来以后,托尼·布莱尔多次访问中国大陆。在我来到西安不久后,我认识了一位姓李的女画家,她在朱雀门里的宽敞画室显然是靠其丈夫企业的慷慨资助,画室中引以为豪的地方,是一个镶有金边的相框,相片是一位中年中国人和英国前首相手挽着手。相片背景里的宾馆招牌很显眼,而布莱尔衬衣上的前三颗扣子显然开着。

现任的工党领袖埃德·米利班德是不会这样随和的,他也有自己的“中国问题”。颇有争议的是,他是现任英国政要中为数不多的被马克思主义的幽灵(或甚至可以说被毛泽东的幽灵)所窘困者之一。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工党渐渐放弃了原来的私有企业重新国有化,接受了以前保守党政府市场经济的主导观念。另外,米利班德继承的政治遗产很复杂,他有负担而卡梅伦没有。他的父亲拉尔夫(以前叫阿道夫)是一位出生在比利时的波兰犹太人,为了躲避纳粹的迫害于1940年逃到了英国。战争结束后,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完成学业,毕业后当了政治学老师。

老米利班德一生一直叫嚷着阻止工党抛弃激进政策(他于1994年5月去世),期望英国超越资本主义。他的主要传声筒是《社会主义记录》(这是他和约翰·萨维尔合编的一本年选)和众多的信徒。对于他较为温和的儿子来讲,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被证明让人很尴尬了。然而在2013年,保守党的报纸《每日邮报》用一种批判的方式,试图重新抬出拉尔夫·米利班德的衣钵。9月17日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憎恨英伦的人”,文章细数其早年的论调,正如该文所言,揭示了他骨子里对这个收养自己的国家的反感。

该文的作者试图挖陈年旧账,典型例子如下,乍一看仿佛是在模仿毛主席“红宝书”中的逻辑和简洁。

“英国人是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他们也许在世界上最有民族感……几乎只有失败才能让他们看到真相,他们最鄙视的是美洲大陆……大英帝国的光辉不再是他们最大的耻辱。”

一旦知道了真相,人就不感到那么刺痛了。这不过是二战期间一位十七岁的青年在日记中的涂鸦,而并非一个大学教授准备公开发表的高谈阔论。

虽然《每日邮报》陷入了挨批的风暴,但该报拒绝刊登道歉或是收回很多人觉得是下作的文章。该报继续将这位工党领袖标榜为“红色埃德”,并为了给其失败解围, 否认或是批评其已故父亲的所作所为乃别有企图,而不是对国家的孝忠。这一事件背后真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拉尔夫·米利班德并不是一位煽风点火者,在1966年《泰晤士文学副刊》发表毛泽东诗词的这篇评论前,他就已开始质疑建立一个革命的、社会主义国家所付出的生命代价了,他和朋友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 1917—2012)之间出现了冲突,因为后者趋于用一种抽象的观点来看待当年苏联的死亡人数。年长一些的老米利班德不满意主要是因为斯大林还在控制苏联。然而,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却预计在毛泽东去世五到八年后,毛所创立的这个国家会开始“去毛化”。换句话说,已故领袖的画像和作品与革命巨变的过分紧密,迫使他的继承者不得不对此有所轻描淡写,从而让老百姓相信这个国家正在走向一个稳健社会。

仔细研究拉尔夫·米利班德的最后一篇学术著作——《怀疑时期的社会主义》——人们就会打消任何怀疑,即他和被他带入政坛的儿子不会不假思索地向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致歉。他在该文中没有“晦涩和术语上的喋喋不休”,他说:

马克思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常常趋于低估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政府和组织中出现的问题……共产主义思想和实践中的唯意志论是其突出的灾难性特色,这会导致共产党的领导人发动大规模的社会工程,而很少或是不考虑解决这些问题的人力和物力代价。一句有名的“上述革命开始”时的口号就是斯大林创造的:“布尔什维克的风暴没有攻不下的城堡。”问题是风暴下的城堡大多不可避免的被毁于一旦。

——选自《怀疑时期的社会主义》第67-68

他也相信与苏联相比,中国有自己显著的优势,那就是中国的领导人多数本身有农村背景,他们更清楚地认识到,基础教育可以创造条件,让老百姓接受进入后资本主义社会需要付出的牺牲。

不幸的是,英国的公众都喜欢读街头小报,而不趟政治教科书的小溪。最近有人给米利班德扣上“赤色”帽子,就提醒人们在社会的某些角落依旧隐藏着“冷战”的疑云。让人欣慰的是,严阵以待的政治家们已着手尽力将其淡化。当他的对手提出对老年人过冬使用的燃料花费给以补贴时,戴维·卡梅伦在公文箱面前显然是有点慌乱。作为回应,米利班德调侃说,语塞的首相也许拿不准这个主意到底是个“好主意呢,还是一项共产主义的做法”。

至少就眼下来看,戴维·卡梅伦灵巧的外交牌占了上风。他的战略既巴结了中国政府又满足了国内中产阶级的愿望,还是有益处的。要是他成功地保证了中国对英国大项目的投资,那将会使他在2015年5月7日的大选中占有获胜的先机。另一方面,要是卡梅伦不能连任,未来的工党政府就得逼迫打破自己对中国令人不舒的“寂静”。毫无疑问,《每日邮报》和其对手的右翼小报将会一争高低,看谁先能抢拍到米利班德站在天安门广场毛主席像下的照片。中共中央政治局也会好奇地得知,老米利班德(应其要求)被葬在了海格特公墓,距离他终生的幽灵——卡尔·马克思——只有十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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