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扣子，一种念想，一代宗师的等待

高从云

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历经十年终于在2013年面世。尽管面世以来，对影片的评价有褒有贬，但每次观看，笔者都被其深深吸引。诗意的画面，哲理化的语言，演员优美的武术动作，以及对血腥场面的侧面处理等等都给笔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本部影片确实存在一些缺陷，对于不了解民国时期武林知识的觀众来说，有些场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给人以支离破碎之感。笔者旨在通过影片中的道具——大衣扣子从出场到隐没的过程，探寻《一代宗师》的象征意蕴。

扣子在《一代宗师》中或隐或显地出现了四次，连缀了叶问和宫若梅交往的大部分时间。而扣子的每一次出现都具有重要意义，暗示了在叶问的人生中将有重要的转折或关键性的事件发生。它不仅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还象征着一代宗师的念想。

在影片中，扣子有多层象征意义，其中主要指向叶问的念想。而叶问的念想之一是宫家六十四手。也正是他对宫家六十四手心存念想，他才做了大衣，准备北去见宫若梅。后来，因为战争没有去成，于是有了“扣子”的出场。叶问最终的念想是要融合各派拳术，发扬武学精神，并将其传向世界。在他眼里，“武术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因此他对宫家六十四手一直念念不忘。从这个角度看，宫家六十四手是他念想的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在一定意义上，扣子是宫家六十四手和叶问念想的代名词。实际上，扣子承载了更多的意义，它的被送出与被还回象征着对念想的追寻与坚持以及追寻的受阻。

从叶问与宫家交往的这条线索看，除了自己的念想，叶问还承载着宫家父女的念想。在隐退仪式上，宫宝森将名声送给叶问是希望叶问把他的念想传下去：“叶先生，今日我把名声送给你，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台。希望你像我一样，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想，有灯就有人”。在香港大南街，宫若梅与叶问告别时也是将她自己一生未竟的念想寄托给了叶问——“我爹说过，‘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可惜见不到众生。这条路，我没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因此，引申来看，“扣子”在这部电影中承载着一代宗师的念想。它的遭遇也象征着宗师们的进与退，象征着对念想的追寻以及追寻无果的怅惘和无奈。

在影片中，扣子作为线索存在着。佛山沦陷，叶问为生计所迫变卖大衣。在他把大衣交给当铺老板时，顺手拽下了一颗扣子，这是“扣子”的第一次出现，虽然影片中并未显示它的样子，也没有交代叶问为什么要留下一颗扣子。这不仅激起了观众的好奇心，也为后面的情节做了铺垫。扣子第二次出现是在一九五零年叶问初到香港，找到落脚点后在床头墙壁上钉上钉子，挂上了这颗大衣扣子。影片中，特写镜头展示了扣子的样子——普通的四孔圆扣。在这里扣子承载着他对妻儿、对家和故土的挂念，以及对宫家六十四手的念想。第三次出现是在一九五零年大年夜，叶问去看宫若梅，饭桌上拿出了这粒扣子，提出了他想见宫家六十四手的念想——“你知道吗，在民国二十六年，我打算去东北，因为那边有一座高山，大衣我都做了，后来因为打仗所以没去成，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个念想，宫家六十四手是一座高山，不该就这样烟消云散。”在这里，扣子的象征意义才明显地体现出来。同时这段对白也解释了叶问为什么拽下一颗扣子并一直携带的原因。后来在遭到宫若梅拒绝之后，叶问又找到宫老爷子的师哥丁连山探寻六十四手，表现了他对武术的执著与坚守。第四次是在宫若梅停止挂牌之后，在大南茶堂，她将扣子还给了叶问：“临走之前，有样东西要还给你”，她拿出了扣子，放在了桌子上。一个特写镜头凸显了扣子平放在桌子上的样子，突出了它的象征意义。

扣子从出现到送出再到还回，象征了叶问追寻宫家六十四手、追寻武术大同念想的曲折。而扣子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在时事发生变化、叶问的人生发生改变之时。第一次，佛山沦陷，叶问无法北上，他对六十四手的追寻受阻。第二次，叶问初到香港，开始了以授拳为业的新的人生道路，前途未卜。第三次，见到了宫若梅，似乎有了见到宫家六十四手的希望。第四次，扣子被还回，见到宫家六十四手的希望渺茫。扣子在宫若梅手里说明叶问还有机会见到宫家六十四手，扣子被还回则意味着她让叶问断了见宫家六十四手的念想。但叶问依然心存念想，“希望有一天可以再见到宫家六十四手”。宫若梅去世后，这颗扣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扣子从出现到隐没的过程正是叶问追寻六十四手或因时势或因人事而最终未果的坎坷过程。

“念想”是这部影片中的关键词。这个关键词不仅通过人物之口说出，也通过一粒扣子演绎出来。扣子是一代宗师念想的一个物证，一种象征。它既象征着叶问想要见识宫家六十四手的念想，也象征着宫宝森合并南北武林以求共和的念想，同时还是一代宗师们共同等待和期盼的各自念想的一种隐喻，只是有明有暗而已。扣子滞留于叶问或宫若梅手中也象征着一种等待。

叶问的一生，坚持与等待并进——坚持追求念想，等待实现的时机。然而，时势和人事最终没有给他机会。其他人，或显或隐，或进或退，也一直在等待。丁连山熬着多年的蛇羹，等待着恰当时的火候。宫宝森等不及了，他要造时势，推新人。他们二人，一个看不到希望，隐于闹市，不知所终;一个因坚守“让”与“藏”的武学精神被徒弟马三打死。宫若梅在“进”的姿态中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她的“进”随着时代变迁成了一种“退”，最终早早地病逝。他们一生的足迹不正暗合了影片中的这粒扣子从出现到等待被送出再到被还回的轨迹吗？

一粒扣子，跨越十多年，跨越了佛山、香港，中间还连着东北。扣子之小与跨越时间之长、地域之广，使影片富有时间感、空间感和历史感。它传达了人在时势面前的无奈与无力，传达了理想不能实现的叹惋和错过了缘分错失了美好的悔恨以及不能改变自己更改变不了世界的一种痛彻心骨的悲，同时也体现了一代宗师在经历了生活和人生中种种无奈之后的坦然与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