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的特色
2015-03-24张玺
张玺
摘 要: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是近代研究《世说新语》的一部力作,对后世的《世说新语》研究影响深远。他侧重从史学的角度进行注疏,以发掘《世说新语》的史料价值。本文主要从训解文字和考证史实两个方面对《笺疏》进行研究,考察其独特之处,以期展现余嘉锡的学术成果。
关键词:《世说新语笺疏》 余嘉锡 史实
余嘉锡,字季豫,别署狷翁,湖南常德人。一八八三年生,一九五五年卒于北京,是我国著名的古文献学家、目录学家、史学家。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参加乡试,高中举人,其后被选为吏部文选司主事。民国时期,曾任北京各大学教席,教授目录学、古籍校读法等课程,后长期执教于辅仁大学,担任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兼主任、文学院院长。1948年凭借《四库提要辩证》,当选为前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四库提要辩证》被称为是“中国目录学史上一空前巨构”[1]。
《世说新语笺疏》是其另一部力著,是近代研究《世说新语》的集大成之作。该书的创作始于一九三七年,直至作者去世的前两年,一九五三年。历经十七年之久,这“十余年间,几乎有一半时日用在这部《笺疏》上了。惟平生写作,向无片楮笺记,全凭记忆,随笔而下,自谓‘一生所著甚多,于此最为劳瘁。”[2]
《笺疏》以考证史实为重点,引用了大量的文献资料。一方面增补原书之不备,阐明刘孝标注中简略隐晦之处;另一方面则对记载不实之处加以驳正。同时,还汇集了众多名家的评注,“笔录李慈铭的校注、程炎震的笺证、李祥的笺释以及近人谈到的有关《世说》的解释”[3],在此基础上或发展前人的观点,或是提出新的见解。总之,余嘉锡运用各种方法来考案史实,意图还原魏晋士人的言行、思想以及社会风俗、习尚。这种侧重从历史角度笺疏《世说新语》,通过考证辨别虚实,努力发掘其史料价值的研究方式,正是《笺疏》的独特之处所在。以下通过训解文字和考订史实两部分,来考察此特色。
一、训解文字,探寻真实
训解文字虽然不是本书的重点,但是作为传统注疏的内容之一,作者往往藉此来解读原文,考察晋人的用语习惯,甚至在字里行间中探寻历史真相。
如《言语篇》“陆机诣王武子”条,陆机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4]其中“千里”“未下”二词,历来为人所争论。余嘉锡通过辩驳他人的观点,来逐步辨析词义、疏解原文。他首先借用黄朝英的观点来否定了历史上普遍的两种说法:一是“千里”和“末下”均为地名,一是说“千里”用来形容地广。黄朝英认为前者与句意不符,是为妄说;后者也不正确,因为原文“千里”是用来修饰莼菜的,而不是莼羹。他认为“千里”指吴郡与洛阳相隔的距离,吴中莼羹自然可与羊酪相匹敌,但地方遥远不能保证其原有的极致美味,所以说是未下盐豉的莼羹。意思是莼羹更美味。
但余嘉锡并不同意黄朝英对“千里”的解释,尽管黄氏的句意理解正确,余氏认为“千里”应为地名。他先列举了严有翼和王楙的观点,严氏认为“千里”是湖名,王氏认为“千里莼”是固定词。余嘉锡先追溯了“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一句的出处——《郭子》,原句是“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世说》此句引自《郭子》,因嫌其语意不明,所以增加数字以明其意。余氏认为“六朝、唐人均以千里莼为一物”,杜甫诗中以“岷下”对“千里”,可证明“千里”为地名。那么千里究竟是何地呢,一说是在溧阳县,一说是在华亭,但究竟是何地,史料并未明确记载,已无从考证了。其后,他又从《齐民要术》《食经》所记载的莼羹的做法,推知一般莼羹是需盐豉的,如此便可理解陆机的言外之意——“莼味尤在酪上”。他不仅考证“千里”之意,诠释了陆机的言外之意,而且又探讨了此条被误读的原因。宋刻本把“未下”误刻为“末下”,于是异说纷起,后人又把“末下”称为“秣陵”,一字数变,穿凿附会,也就离本意渐行渐远了。最后在结尾引用了徐树丕的观点,以作总结。
不仅如此,余嘉锡往往从看似平常的词语入手,旁征博引,以小见大,或探寻词义的演变,或管窥魏晋的社会生活风貌。
《雅量篇》第十八条,“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5]。余嘉锡考察了其中“伧”字的复杂涵义:其一,不分地域使用时,意指粗俗;其二,孙权建都武昌,吴人自名上国而鄙视楚国,骂楚人为伧;其三,汉末至东晋南渡以来,居住吴地的中原旧族称后来南渡之士为伧;其四,中原人与楚人杂处于江、淮之间,被称为杂楚,吴人又称其为“伧楚”,为区别九江、豫章的楚人则称其为“傒”,而对于荆州之楚人,不在有所指目。“伧”字的使用范围,从笼统地不分地域,缩小到吴人鄙薄楚人所称,又转为过江之初吴地大族称呼南渡士人之语,而由于南方地域的不同,又细分为“伧楚”“傒”等。排外的民族心理尽显在晋人口语之中,被历史的波浪冲刷,沉寂于史料,期待着重见天日。而余嘉锡作为发现者,通过分析不同时期形势环境的变化及民族心理,佐之史书,界定含义,从而来揭示这种不同地域的民族之间在融合过程中的排外和摩擦。
二、考订史实,增补不备
(一)辑录异文
《世说新语》记载的故事,见于其他的文献材料,往往有异文出现。这些字句上的差异,有时甚至表现为人物或者故事情节的不同。有些故事,因史料有限,已不能判断其真实性,余嘉锡便通过辑异,以备异闻。
如《言语篇》第四十三条,“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6]同一事件在《郭子》中主角换成了杨修和孔融。而《启颜录》中作“晋杨修答孔君平”。余嘉锡认为杨修并非晋人,晋代也没有同名者的记载,所以《启颜录》中的记载是有误的。敦煌本《残类书》中所记之人是杨修和孔融,情节稍有差异,为二人对食杨梅所言。这些不同的记载“皆一事而传闻异辞”。再如《品藻》“桓大司马下都”条与《殷芸小说》所载事件的人物语言有异,《夙惠》“宾客诣陈太丘宿”条与袁山松《后汉书》所载事件的人物有所差异等。
异文往往是考证的契机所在,传闻之异,总有是非曲直之别,而若有充足的文献,便可在辑异的基础上进行考辨,余嘉锡便利用异文进行积极的考证,探查历史真相。关于许允之死,史载不一,《贤媛篇》第八条记载许允为司马师所杀,刘孝标所引《晋诸公赞》也称许允被幽杀,而《魏略》《魏志》则称其徙边道死。余嘉锡根据《魏志·毋丘俭传》注所引毋丘俭等人的表奏,“虽云流徙,道路饿杀”,以及裴松之对许允之事的考证:“允收付廷尉,徙乐狼,追杀之。”推勘出许允实为司马师所杀,并非徙边道死这么简单,其背后反映的是动荡黑暗的政局:“盖师以允与李丰交结,事出暧昧,所坐放散官物,又罪不至死,故使人暗害之,讬云道卒。”他并未止步于此,又进一步探查了异文产生的原因,“鱼豢、陈寿,多为时讳,亦不敢著其实。傅畅书著于胡中。无所避忌。孙盛书则作于东晋,为时已远,故皆得存其直笔耳”[7]。
再如,《言语》“高坐道人不作汉语”条,余嘉锡发现《高僧传·帛尸梨蜜传》与刘注所引《塔寺记》有异,在高坐道人冢边立寺者,一为晋元帝,一为晋成帝,余氏根据尸黎密的卒年推断立寺者应为成帝。[8]如此,则今本刘注引文有误。
(二)考证时间和地理沿革
余嘉锡注重《世说新语》的史料价值,明确地表现为他对《世说》所载事件做出了时间定位,甚至有补史之失载的功用。《言语篇》“挚瞻曾作四郡太守”条及刘注所引《挚氏世本》记载了建兴四年,第五猗与挚瞻抗拒王敦,后反被其害一事。而《晋书》《资治通鉴》对此事记载不详,余嘉锡以《挚氏世本》考之,认为“《晋书》及《通鉴》九十一竟不言瞻所终,则未考孝标之注也。瞻为王敦参军,当在建兴四年以前”[9]。重新确定了此事时间,建兴四年,挚瞻、杜曾与第五猗抗击王敦,第二年八月,第五猗与挚瞻同被王敦所杀。
余氏认为“凡考史事,须明其地理”,所以在书中“征引史志,参互考证,以著其疆域,明其变迁焉”[10]。如他对“金城”“上明”“华亭”“柯亭”“北邙别馆”“支遁墓”“郭璞墓”等地的考证。
余氏有时并非单纯考订地理方位,而是根据地理沿革对史实做出进一步的推考。《世说新语》杂采诸书而成,但究竟采自何书,它们又产生于何时,史无明文。但在《排调篇》“头责秦子羽”条中,余氏便据文本中地名的差异,结合行政区域的变革,推测出刘义庆所据之书的大致时间。据《晋书·地理志》载,武帝平吴后,分南阳立义阳郡,惠帝时,又分南阳立新野郡。由于注文所引张敏的《头责子羽》创作于泰始元年,平吴之前,因此两称“南阳”。而刘义庆原文称为“义阳”,而不称“新野”,由此可知其所据为晋初之本。
(三)考证史事
余嘉锡对《世说新语》中所载历史事件的考证,并非“就事论事”,而是进行纵向和横向的联系,从一个故事点出发,连接相关的记载,从而呈现出一种“治中古史的恢弘格局”[11]。
《言语篇》“桓玄义兴还后”条中,言及司马道子挫辱桓玄,谢景重为桓玄解围一事。余嘉锡从此事切入,考察谢景重解围的原因,从而勾画出东晋末年的政坛风貌:桓、谢二族的此消彼长以及互相牵制的微妙关系。
关于谢重为桓玄解围一事,李慈铭曾对此大加批判,认为谢氏一族对待桓氏是颇有私心的,“终怀顾己之私,莫发不臣之迹”[12]。为了探求此事的缘由,余嘉锡考察了谢安对桓氏一门的处置。淝水之战后,桓冲去世,有人提议让谢玄取代桓冲的位置,出任荆、江二州刺史,而谢安没有应允,“安以父子皆著大勋,恐为朝廷所疑,又惧桓氏失职,桓石虔复有沔阳之功,虑其骁猛,在形胜之地,终或难制,乃以桓石民为荆州,改桓伊于中流,石虔为豫州。既以三桓据三州,彼此无怨,各得所任”[13]。(《晋书·谢安传》)谢安顾念桓氏一族为国的贡献以及他们骁勇善战的能力,又忌惮他们反叛,更不愿将谢氏推向风口浪尖。任用桓氏一门,既能消除他们的怨气,又能牵制他们不至于勾结谋反。如此一来,不仅有助于谢氏的兴旺,而且有利于维持国内局面的稳定。这是谢安生前的谋略,那么他死后呢,谢氏一门是否沿用此策略呢?
余氏又考察了桓玄的仕履经历,谢安生前,桓玄未能出仕,直至谢安、谢石相继去世,桓玄才在二十三岁时,被感激桓温知遇之恩的王珣引用为太子洗马。然而他沉沦下僚,始终不得志。余氏推断“(王)珣仍握选政而不能救,是必出于谢琰之意”,“玄之不得志,始终为安兄弟父子所扼”[14]。而此次解围也是“祖述安之意旨也”,谢氏应对桓氏的计略是,不可让其手握大权,同时也不能“激之生变,如庾亮之于苏峻,小朝廷何堪再扰乎?”[15]可见谢安对处置桓氏的良苦用心,尽管随着谢氏的衰败,最终没能遏止桓玄叛乱,但对于维持一定时期政局的稳定起到了效果。那么李慈铭所谓的“盖王、谢二族,世执晋柄,终不顾己之私,莫发不臣之迹”,这等不能审时度势的言论也就不攻自破了。
再如,余氏通过分析《方正篇》第二十五条、第五十八条所载不同姓氏间的通婚情况,考察当时世族的沉浮。通过《德行篇》第三十九条、第四十条所载王子敬、殷仲堪等人对五斗米道的信奉,来考察五斗米道的流传发展以及对士族的影响。
如果说前人的注疏仅仅是为《世说新语》的文本作注解,那么余嘉锡的《笺疏》则是在文本的基础之上,对史事进行牵连钩沉,从而充分发掘《世说新语》的史料价值,他所还原的魏晋时期的士人风貌和社会风习,无疑增加了此书的历史厚度和纯度。
注释:
[1]吴相湘:《民国百人传》,传记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253页。
[2][3]周祖谟:《世说新语笺疏·前言》,《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页,第2页。
[4][5][6][7][8][9][12][14][15]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04页,第424页,第123-124页,第794页,第119页,第180-181页,第183页。
[10]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313页。
[11]吴冠宏:《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之诠释特色及其文化意义初探》,成大中文学报,2008年10月,第22期,第21页。
[13]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