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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自由与救赎的双重唱

2015-03-24广东管季

名作欣赏 2015年16期
关键词:严歌苓凯文金钱

广东 管季

《妈阁是座城》:自由与救赎的双重唱

广东 管季

严歌苓的新作《妈阁是座城》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赌博者的生存状态,表达了对人性堕落与救赎的思考,并深刻揭示了人类在金钱社会获得自由的可能途径。严歌苓将笔触伸向了更广阔的女性内心世界,寻求一种终极的自由和救赎。

严歌苓 《妈阁是座城》 自由 救赎 梅晓鸥

那些或多或少带有自由主题的作品,往往都充满着一种深刻的哲学思考和文化辩证,甚至带有一种宗教式的人文关怀,如此,才能超越金钱对于人的束缚。谈到这点,我们在严歌苓的新作《妈阁是座城》①中能够轻易找到共鸣。赌博,一个古老却又新颖的题材,在严歌苓笔下把人性给激活了,人性中的贪婪、丑恶,都赤裸裸地摆在了赌桌上供人品玩。妈阁是座城,妈阁又不仅仅是座城,这能让人轻易联想到一个所谓的现代文明人在最自由的城中被自由所吸引、所玩弄、所蹂躏的尴尬境地。

梅晓鸥无疑颠覆了严歌苓创作中一贯的娇柔、温顺的女性形象,她是澳门赌场的一个“叠码仔”,即介绍赌客来赌场的中介者和担保人。这种“血淋淋”的职业本不该让一个女人来担当,然而梅晓鸥有着祖传的冷血——她的祖奶奶在丈夫赌博、家人重男轻女的压抑之下,连着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梅晓鸥骨子里流着憎恨赌博的血液,然而命运的不幸让她爱上了一个赌徒。梅晓鸥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之后,两人分手,梅晓鸥也走上了这条道路。这种职业的选择多少带有点赌气的成分,但是后来却成了生存的必需,甚至灵魂的安慰——梅晓鸥对无可救药的赌徒史奇澜施以同情,并产生了一种救赎的快感和爱情的错觉。史奇澜最终戒掉了赌瘾,也回到了自己妻子身边,留下梅晓鸥应对自己染上赌瘾的刚成年的儿子。

故事无疑是一个现代性的悲剧,而其中的赌博题材在同时代的同类作品中并不多见——尤其是专注于对赌徒心态及上瘾过程的刻画、大篇幅地对赌场运作过程的描绘,甚至可以列为中国当代小说的首创。虽然“如何写”永远都具有最重要的价值,但“写什么”在中国目前的文化语境中,也未尝没有革命性的意义。瑞典人贺拉斯·恩达尔在分析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自己的祖国反而会获取更多的负面评价这种现象时指出:“伟大的作家是很惹人厌的。”②为什么惹人厌?也许就包含了对写作禁忌的突破。这种突破是全方位的,理所当然也包含了题材。从这个意义上说,严歌苓是勇敢的。更重要的是严歌苓在“如何写”中的细致表现,使她在通往人性的道路上更近了一步。因为赌瘾在生理学、病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研究领域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重要对象,严歌苓的文学探索也使“赌场窥人性”有了更新鲜生动的例证,从而超越了单纯的人性范畴,揭示出关于人的精神力的一种必然。

关于赌瘾,社会普遍接受的一种科学理论就是从生理的角度分析:在进行某种带有刺激性活动如赌博的时候,人的脑垂体会分泌出一种叫“内啡肽”的物质,从而使人获得愉悦感,渐渐产生依赖,这与吸毒的原理是近似的。而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解释,赌瘾的形成多半是一种逃避,即缺乏社会的认同感而产生的一种逆反心理。弗洛伊德也很早就探寻过潜意识与成瘾的关系:赌瘾是人在本我层面的自然欲望,与性欲一样深埋在人的潜意识里,而自我调节机制的失效会使赌瘾扭曲成一种显性的变态欲望。无论哪种理论,都是对赌博的一种或深或浅的相对合理的解释,但并不是全部解释。在小说中,生活被涵括在理论之内,无法逃脱规律的主宰;而同时,生活的复杂性又远远大于那些理论所能描绘的范畴。就拿落魄的木雕艺术家史澜奇和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商业骄子段凯文两个人来说,赌瘾的形成就各具有不同的原因和走向。

史澜奇是梅晓鸥一见钟情的才子——当然,这一点到小说最后才交代,也难怪沉浸在故事中的读者会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梅晓鸥一再地对史澜奇动情,并且毫无理由地忍让。他是被梅晓鸥带进赌场的,继而输光了家产,负债累累,而最大的债主就是梅晓鸥。赌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通过这些叠马仔借出去的筹码,倘若赌客没有按时还上,那么叠马仔们是要自己还这笔钱的,而催债的工作就完全成了叠马仔本人的事。梅晓鸥面对没有钱的、一度企图自杀的、后来又骗自己亲戚去赌钱以偿还债务的史澜奇,一次次原谅他,鼓励他戒赌,重新振作,重拾艺术灵感。这样做的现实理由,当然是为了史澜奇能够重新崛起,好偿还梅晓鸥的债——但是在这过程中,史澜奇和梅晓鸥的心灵体验却是极其复杂的,两人之间不仅有着金钱的羁绊,更有了爱。这种爱包括了男女之爱,同时又超越了男女之爱。史澜奇走入赌场是因为对梅晓鸥一见钟情,是因为爱;他后来输得倾家荡产,最落魄的时候找的正是梅晓鸥,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爱;他宁愿突破道德底线,欺骗自己亲人来偿还梅晓鸥的债,这无疑是一种爱,或者说是对梅晓鸥爱他的歉意的表达;他戒赌,为了梅晓鸥吃压抑自己创作灵感的药,这是一种刻骨的牺牲之爱。暂且不论什么道德、正义之类的东西,人性之爱在史澜奇的身上得以表现出丰富而令人信服的形态。这是一个真实的、赤裸裸的形象,严歌苓在他身上赋予了一种艺术的感性色彩,也寄寓着对人性美好的不断追寻,所以说,赌瘾在史澜奇身上的表现,更多的其实是一种爱的误入歧途、爱的自我放弃、爱的重新追寻的无限循环。

而段凯文表现出的则是人性的另一种形态。这位在商场叱咤风云,既有才华又风度翩翩的人物,其实陷入了资金周转的亏空,在第一次赌博输了几千万之后,只能依靠不断地赌、挪用公款来填补亏空。最后,他竟然沦落到靠拖、骗等手段从梅晓鸥这样一个弱女子那里套钱的地步。在所有的钱输个精光,欠下了巨额债务的时候,他丢下自己的公司和亲人“跑路”了。几年以后归来,他继续赌,最终进了监狱。这是一段令人唏嘘不已的堕落历程,不同于史澜奇的爱和感性的“瘾”,段凯文的“瘾”纯粹是对成功的一种心理需求。段凯文是在农村长大的,从小吃了很多苦,也被灌输了不知多少“人上人”的思想,对于他来说成功意味着一切,金钱是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甚至整个社会的力量。这种信念深入骨髓,以至于对段凯文来说,钱甚至都不意味着什么了,钱本身只是一种符号和数字游戏,而他真正在意的是那种赚钱的过程和成功的快感。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赌桌上老练而又淡定,无论输赢他都不会眨一下眼,连梅晓鸥这种见惯了赌徒的人都有几分敬佩他的这种“大丈夫”气概。段凯文身上的闪光之处要远大于他对成功的变态执着,然而,悲剧性的地方就在这里:当段凯文沦落到骗钱去赌的境地时,仍然能够为自己的发妻泪流满面,至此人性的挣扎与绝望在严歌苓的笔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由此,赌博究竟是一种“爱的歧途”还是“形式的游戏”,我们终究是无从分辨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引出了人内心的贪欲,这种贪欲是人内心最深处的本能。人的内心都渴望着金钱与成功,尽管有时这种成功与金钱本身并无关系。这就可以引出之前的主题——自由。自由与金钱到底是何种关系,它又是如何在赌博的题材中被体现出来的呢?

诚然,当人被某种东西束缚的时候,他就是不自由的。史澜奇是这样,段凯文也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束缚我们的有可能是金钱,也有可能是爱情,更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赌桌上,在股市里,在赛马地,在绿茵场,输一场就意味着被“套牢”,而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住人的手脚,逼着他必须去赌下一轮。甚至,我们可以把经验扩大到人生的每个环节,出生、学习、就业、成家,人们总是沉溺于谜底揭晓那一刻的快感中,总是期望更好的结果,比如考取了一个好大学,找了一个好工作,等等。人生其实就是一场赌博,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下注的自由,然而结局往往是不自由的。

如果单单谈到金钱对人的束缚,没有任何一点能够比梅晓鸥的职业更能证明这种荒诞。她从赌场借出筹码,也就是贷款给赌客,等赌客台面上输了之后,台面下按照这个数额再输给梅晓鸥几倍的钱。她不需要动用任何超出一般服务工作的力量或者智慧,就能从这种数字游戏中挣上好几千万。这时候问题来了:这钱本不属于梅晓鸥,而这凭空掠夺来的几千万,最终成了梅晓鸥的负担,假若赌客不还钱,梅晓鸥就要去讨债。于是我们看见了一个滑稽而荒诞的场景:梅晓鸥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忽然成了债主,忽然要为这些钱伤神,并且永远无法逃脱这样的诅咒。暴利的背后是赤裸裸的掠夺,而这种掠夺并不轻松,它是以牺牲人的自由为代价的。

严歌苓用敏锐的目光捕捉了自由的本质,也看透了金钱的本质,作品的深刻性正在这里。梅晓鸥不止一次地想放弃史奇澜欠她的钱,正是这种自由意识的复苏。此前,她也为追债想尽了办法,包括对段凯文也是一样,秘密追踪、用尽计策使其签下协议等,她丧失的是自己原本单纯的人格,堕入的是金钱的荒诞圈套。从这一点看,梅晓鸥的职业无异于“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赌,它充满了赌的精神:一旦陷入,就不甘心失败,无法收手。而渐渐地,梅晓鸥心中被虚无感充斥了,她追求那本不属于自己的金钱,却失去了最好的年华岁月、爱情亲情。残酷的现实和金钱带来的沉重让她逐渐有了对自由的渴盼,而此刻的这种自由不是“无钱无爱一身轻”的对外部世界保持拒绝的状态,而是从金钱中解脱出来,重新去接纳这个世界的美好、善良、人性的温暖。在这里,自由得到了最大意义上的升华——金钱对于人们来说是沉重的,而自由却更沉重,它包含着一种灵魂的自我丰富、完善,和一种放弃与割舍的精神,也包含着在现代文明的阴影下追寻那古朴人性美的勇气。

救赎,往往与自由相提并论,甚至在讨论到探寻人性本来面目的时候,并无什么不同。人性深处的善良和美好,需要用自由去激发,而激发的过程就是救赎的过程——把人从虚伪道德的樊篱中拯救出来,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的新生。严歌苓的小说中经常充斥着这样一种救赎主题,而救赎往往是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如扶桑就象征着文化的救赎,她骨子里浸透着一种中华民族的母性与宽容,以至于任何的罪恶在她面前都消解得无声无息,甚至这种受难成为了她通往自由的途径。

在这部小说中,严歌苓继承了她一贯的对女性的理解。乍看之下,梅晓鸥是个极具现代感的女子:坚强独立,富有心机,完全一派女强人的势头。但是在对作品的详细品读中,会发现梅晓鸥作为“地母”般的存在感越来越突出,她身上那股救赎的力量宛如喷薄的泉涌,将一个个赌徒们照得自惭形秽。与严歌苓以往作品略有不同的是,她的这种拯救者的身份,是与毁灭者的身份并行的,正如故事开头的那个寓言,梅晓鸥的祖奶奶通过杀害自己儿子的方式来表达她对自由的理解:束缚女人的是男人,歧视女人的是男人,罪恶的产生者也是男人,所以罪恶必将终结于男人。这位祖奶奶反抗命运的方式是残忍的,甚至可以说是荒诞的,但我们只要想想《美狄亚》,就不难察觉严歌苓是在用一种寓言的方式书写一个最古老的悲剧,这个悲剧是以赌博为框架,以女性的悲剧境遇为背景,以探寻终极自由为目的的。在一个男权社会中,祖奶奶或许无法制止他的男人赌博,或者无法改变周围人的腐朽观念,她选择了最激烈也是最悲壮的斗争方式——牺牲人间永恒不变的伟大亲情,用杀子的方式来对世界提出愤怒的质疑。这其中强烈的性别隐喻是不言自明的。到最后,梅晓鸥在命运的循环中也用她的职业向男人发起了挑战:让男人们通通落入赌博的深渊中吧!她先把男人们的意志摧毁,再来进行拯救,这倒不像是一种自发的恶作剧,更像是潜意识中对男权社会的挑战和女性的一种自我救赎。然而最后,梅晓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最爱的儿子不仅疏远了她,亲近了他的赌徒父亲,而且还染上了赌博——这种带有讽刺性的寓言式的循环让我们联想到了《百年孤独》或者别的某些挖掘人劣根性的作品,但是,却更具有女性色彩——赌博宛然成了男性社会中的一种权力意识,女性对它的种种冒犯、挑战,终将以失败告终。宿命式的结局并不仅仅宣扬了严歌苓的悲剧意识,也是她对于人性无穷欲望以及女性生存境遇的一种深刻思考。

曾有人说过,最有感染力的小说风格应该是“忧伤却不绝望”③的,尤其是对于女性作家来说,因为女性更容易受到感情的制约。迟子建等人的作品中有这种风格,严歌苓的作品中也有。这种处处透露着的悲观、忧郁,因为潜藏的救赎精神而焕发光彩,成为了作品的独特之处。梅晓鸥无论何时都没有放弃自己人性的敏锐体会,她从别人的悲剧中看到了自身的存在,并一直坚定着自己救赎的信念。与段凯文相遇之初,梅晓鸥就善意提醒他:别玩太大了。并不是因为她突然爱心泛滥,而是她觉得段凯文是个人才,他吃过很多苦,通过自己的打拼才获得今天的成功,他身上的那股特殊的奋斗气质与那些赚不义之财的暴发户是不一样的,所以梅晓鸥不忍心将他拉入深渊。在段凯文拖欠债务的那段时间里,梅晓鸥并没有动用恐怖威胁的手段,而是一次又一次容忍了他,给他宽限,这也不是因为梅晓鸥没有底线,恰恰是梅晓鸥下意识想看看段凯文到底能把她的底线降低到什么程度,看看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底线在哪里。即便是最后满嘴谎话的段凯文,落魄到跟她骗几十万去赌的段凯文,梅晓鸥也愿意原谅,因为她心中一直有一种对“信任”的构想——即使这个人骗她,结果也不会坏到哪去;但如果因为她的宽容而使这个浪子回头,那么这种信任就是无价的。这种信任构成了救赎的基础。

严歌苓没有绝望,大抵因为如此——只要人与人之间还有信任,哪怕是单方面的信任,那么至少这个社会还不会堕落到绝望的境地;或者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个社会已经堕落了,但即便是在这种堕落中,还有一个人愿意去相信别人,那就不至于绝望。梅晓鸥这个历经风霜、看透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甚至看透了生死的女人,已经站在一个哲学家的角度去俯视这个社会的法则——一方面,她自己小心翼翼地遵循法则而活者,为了赚钱而费尽心机;另一方面,她又超越了法则,不自觉地扮演起救赎者的形象,这是她的一种大境界。在矛盾两面的不断斗争、拉扯中,梅晓鸥完成了自我意识的升华,如前面所说,寻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她不隶属于金钱、赌场,或者任何一个男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在谈到救赎问题的时候,有个要素我们仍旧无法绕过,那就是爱。救赎最原本的解释来自于宗教,在基督教的思想里,人都是有罪的,而赎罪的方式就是泛爱:爱基督,爱世人,爱自己。严歌苓受到多年西方文化的熏陶,这种宗教式的泛爱论已经成为她创作的一个重要思想源泉。爱,夹杂着人性的善,成为了救赎和自我救赎的一种强大力量。如在《金陵十三钗》中,严歌苓就刻画了身份低贱的妓女是如何用大爱去进行自我牺牲的,这既是对世人传统观念的反叛,同时也是一种重建,更是一种救赎。当世俗蒙蔽了人们的眼睛,只有爱才能唤起人性深处的那一丝残存的感动。

梅晓鸥也是如此,在十余年的利益追逐、不断出卖自己的人生里,她差点对爱情感到麻木。可能对史奇澜那一瞥的心动不足以称为爱情,但这是唤起她人性复苏的第一步。头一次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金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梅晓鸥决定放弃那几千万债务来帮助、感化史奇澜的时候,她是自由的,而这个决定的牺牲与受难色彩,显出了一种宗教式的本质。当然,宗教仅仅是一种被神化了的情感,现实远比宗教复杂。梅晓鸥只是一刹那间决定放弃,而后却又默认了史奇澜用不法手段还她的钱——这是否也喻示着作者对现实的态度:现实永远是分裂的,往理想精神境界前进的过程永远是迂回的。史奇澜最终戒掉了赌瘾,回到了他的妻子身边,留下了梅晓鸥面对完成“救赎大业”之后的空虚和悲哀。留下的,只是过程中那种自由的重获与人性的释然,这种带有宗教性的“爱”仿佛成了匆匆现实进程中的惊鸿一瞥。

在面对现实与理想的时候,严歌苓同样陷入了无解的圈套里,她的作品也如大部分探究人性的现实主义作品一样,无法寻求到一种现实问题的解决之道或者勾勒出一幅完美的道德图景。正如我们在感叹《金陵十三钗》中那些妓女的献身精神时,难道不会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吗?难道不会觉察到这种精神的救赎对于现实来说,终究是无力的吗?十几条活生生的生命,包括那么多战死的冤魂,难道仅仅因为具有这种伟大的救赎精神,就可以拯救这个被战争和人性丑恶践踏的世界?再看《扶桑》对于中西文化的暗示吧:难道仅仅因为中华民族具有强大的受难精神,就能够填埋中西文化不可逾越的鸿沟吗?答案至少在现阶段是否定的。因此,在强调救赎的同时,严歌苓也提出了一个让人不忍去正视的问题:从一个更高的层次来说,自由与救赎仅仅只是针对人们自身的内心世界,而不可能改变外部的现实。

其实,恰是这一点让我们更加需要救赎。救赎或许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是可以改变人心,而人心的善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虽然宗教让人逃避这个世界,是所谓的穷人的麻醉剂——这点已经被无数的激进唯物主义者批判过了,但有人也不止一次提到过宗教对于现实社会的意义,但这里的宗教不是种种严苛的教条,而是宗教精神所带来的爱和善,即救赎的精神,同时也是一种人文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这些共通的精神力量,是无论何时都不能被人类抛弃的,一旦抛弃,这个世界就会变成一片荒原。而救赎的方式,也不仅仅是要改变别人或者改变外部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寻求到自己内心的安宁与自由,发掘出内心的善与那些并存的恶——光有善是不够的,一个真正勇敢的灵魂,必然是敢于解剖自己的恶,时刻自觉自省。

在这个问题上,严歌苓也通过作品将人物自觉自省的过程表现了出来,她没有把人物设定成单纯的善或者恶,而是从潜意识里深挖人性的种种可能性。其实梅晓鸥就经历了对救赎的反复怀疑:在决心拯救史奇澜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由于联想到了祖奶奶的那位跳海的赌徒丈夫而产生的一种怜悯,并不是她有多么高尚或者多么爱史奇澜;最后史奇澜决定回到发妻身边,梅晓鸥甚至产生了一种恶毒的报复意念,将他再次带到赌场,企图把他内心的瘾再勾出来,把原来那个赌徒丈夫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他的妻子。梅晓鸥意识到了自己内心邪恶的一面,尽管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正如同那个原本就带着报复心态走入赌场的自己一样,她潜意识里是带着女性对男性的敌意的。然而最后,史奇澜自己起身走出了赌场,将赢来的赌资悉数交给梅晓鸥,梅晓鸥这时才彻底释然了,“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凯旋的大将军”,不仅仅是因为她隐藏心计的破产让她避免了一场道德灾难,更是因为她确定了她的牺牲和救赎是有效的,是值得的,与其说她为史奇澜的人生带来新的意义,倒不如说史奇澜成全了她的价值。这种救赎是相互的,在梅晓鸥内心充满阴暗的时候,史奇澜的改变是对她善良的肯定,这也救赎了梅晓鸥的灵魂。在史奇澜走后,梅晓鸥发现了他一直暗暗在吃的药:那是三种抗抑郁的药物,合在一起会使一个暴虐的人变得正常,但也会同时失去天才的创作灵感——史奇澜为了她不惜用药来压抑自己的天才,只为了成为一个能与她共同生活的正常人。救赎的力量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印证和升华。

无疑,自由和救赎是严歌苓大部分小说的主题,这不仅源于她的一种中西结合的宗教情怀,更是源于一个作家对现实进行审视之后所具有的一种普遍情感:金钱、政治、文化,这些东西都禁锢了人类的自由,是文学中绕不过去的母题。而作家的一切创作意义,都在于去展现、去刻画这些现实,将自己的宽容与怜悯渗透在作品中,带着一颗温润的心去思索人类的存在——对严歌苓来说,可能思索得更多的是女性的存在。残酷的现实本身,阻挡不了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去寻求自由与自我救赎的道路,自由与救赎,构成了严歌苓作品中气势磅礴的双重唱。

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大致都是在用同一种方式去追求自由,即面对苦难、压迫和不公,依旧保持一颗善良单纯的心,这是一种超脱于现实之上的内心的自由,也是一种地母式的救赎。然而,严歌苓在颂扬温情与受难背后,是否又对现实有着另一种控诉的情感呢?因为自由的丧失总是拥有很多不同的方式,在这一点上,严歌苓的描写可谓力透纸背,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更宽广的社会画面,也对中国的历史与未来做出了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思考。只要对比一下几位地母式的人物——梅晓鸥、冯婉喻和扶桑,就可以体会到大跨度的题材背后透出的对金钱、政治与文化的思考。

金钱对自由的禁锢与生俱来。如前文所述,梅晓鸥的职业最能证明金钱游戏的荒诞。政治因素对女性命运的影响,则以《陆犯焉识》中的冯婉喻为代表。而文化对于自由的禁锢却是一种缓慢的但又是深入骨髓的影响。文化更多的是一种观念,它不像金钱那般赤裸裸地引诱人进入圈套,也不像政治理念般只是一个空泛的口号,而是无形地就把人束缚在观念的高墙里。如扶桑,就是传统文化的代表:她美丽又博大,宽容又仁慈,低贱又圣洁。但扶桑的美背后却隐藏着深深的悲哀,尽管严歌苓刻意地去哀怜这位圣母般的人物,但我们仍能在她周围的丑陋环境中看到鲁迅笔下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无论是梅晓鸥还是冯婉喻,其实都受着文化观念的影响,这种观念不可反叛,因为一旦反叛,这些女人所有受难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如传统的婚姻观念,就让冯婉喻守了近一辈子活寡,也让梅晓鸥最终失去了爱人——史奇澜跟他的发妻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对。自由总是在文化的范畴内张牙舞爪,却始终跳不出来。其实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严歌苓无论是写女性的自由还是救赎,总是把它们放在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下,其中也包括了金钱和政治对整个社会文化的影响。在多重影响和束缚下,女性在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定位,这大概就是严歌苓写作的切入点。她的写作总是东方式的,其中透露出来的生存哲学也是东方式的,但她却比本土的中国作家更加为中国文化感到焦虑,也更善于用西方宗教式的宽容来体谅中西文化间的冲突。这种文化观念和焦虑的形成并不是偶然的。有学者指出,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浓郁地渗透着来自西方的关于种族、等级、性别的价值判断,即对东方、中国、女人这些心理概念的指认,同时又蕴含着对东方主义的父权制度的认同和妥协。这样一种“纵横交错的目光”,使得她的作品比一般的移民小说更加深重和痛苦,她的对“中国”的理解也比其他的作家更痛苦和焦虑。④

让人感动的是,尽管毫不讳言社会的丑恶,尽管承受了来自文化上的更深重的痛苦,严歌苓始终坚持发掘人内心的善。这种善通过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表现出来:金钱挤压了女性生存的空间,让她们不得不依附于男人;政治让女人疏离了主流话语,忍受权力的压榨;文化让女性永远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这一切都是女性进行自我救赎的目的,从这些外界力量的包围中,寻找一种更强大的内在力量来突破束缚。这种力量就是善,是隐藏在女性身体内的原始的母性,也包含了宽容、悲悯、自我牺牲等因素。很多人把严歌苓对于女性的敏锐直觉和特别关注总结为一种“雌性写作”或者女性主义写作,但值得回味的是,严歌苓说过:“女性主义究竟是什么我自己并不清楚,清楚了大概就没法创作了。”⑤这大概也是所有优秀作家的共同心声:他们并不为自己的写作去设定某种框架,他们唯一尊重的就是内心的真实,通过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来看待这个世界,寻找那一丝让自己感动的,并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

尽管在《妈阁是座城》中,女主人公梅晓鸥与严歌苓笔下众多的女性形象都相差甚远——她自私、冷血、独立,远不及冯婉喻那样的贤良,也没有王葡萄的无畏;没有田苏菲的痴傻,也没有小渔的单纯——但这些女性却具有相同的精神本质,即她们用女性特有的方式来救赎卑污的人性,永远保持着本性中的善与美,并始终寻求着内心的自由。这些严歌苓作品中的共同主题和共同的女性特质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这是作家本身的信念贯穿在作品中的结果。在自由与救赎的双重唱中,严歌苓在焦虑地探寻着女性的生存境遇和文化的重负,并试图寻找一种终极的自由与救赎之道。所以,尽管严歌苓不把女性主义的概念挂在嘴边,但她一系列关于女性的创作早已为人们树立了一个女性主义的范本。

①严歌苓:《妈阁是座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②〔瑞典〕贺拉斯·恩达尔:《诺贝尔文学奖与世界文学》,《东吴学术》2014年第1期。

③谢有顺:《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我读迟子建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1期。

④〔美〕陈瑞琳:《冷静的忧伤——从严歌苓的创作看海外新移民文学的特质》,《华文文学》2003年第5期。

⑤庄园:《严歌苓访谈》,《华文文学》2006年第1期。

作 者: 管季,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中文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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