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滞时代的平庸与废坏
——论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文学状况
2015-03-24北京李建军
北京 李建军
停滞时代的平庸与废坏
——论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文学状况
北京 李建军
本文通过对史实资料的梳理,考察了勃列日涅夫时代权力阶层腐败、意识形态僵化、社会生活停滞的一般情状,揭示了作家所承受的外部压力与文学内部的混乱状况,分析了社会衰亡和文学平庸的根本原因。
勃列日涅夫 苏联文学 腐败 平庸 衰亡
1
权力是极权社会的最高信仰,而残酷无情的权力斗争则是其政治生活的核心内容。在这样的社会里,因权力而产生的冲突是日常性的,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场面甚至腥风血雨的杀戮。
就性格来看,勃列日涅夫似乎并不是那种擅长在权力争斗中运筹帷幄、折冲樽俎的人物,更不像是性格强势的赫鲁晓夫的政治对手。然而,赫鲁晓夫从死人手里接过来的权杖,却硬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被一个平庸的反对者轻轻松松地拿走了。
在苏共从建政到解体的七十四年里,一共有八位最高领导人,只有赫鲁晓夫和戈尔巴乔夫是活着的时候被赶下台的。戈尔巴乔夫的黯然离去,属于物盛则衰,大势所趋,多少还有些无力回天的悲壮意味;而赫鲁晓夫的轰然倒台,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然而,他却大意失荆州,实在是很窝囊的。
有门的地方就会有风透进来。由勃列日涅夫参与主导的这场宫廷政变,其实并不那么严密。1964年6月,有位女性曾打电话给赫鲁晓夫的女儿拉达,要她转告乃父,高层有人在搞夺权的密谋。9月下旬的一个晚上,赫鲁晓夫的儿子谢尔盖从一个名叫加柳科夫的特工那里,也收到了更为具体的情报。拉达和谢尔盖都立即将所得到的信息报告给了父亲,但是,赫鲁晓夫一笑置之:他不相信有人胆敢篡夺他的权力。①他仍旧按照原计划,于10月1日踏上旅程,先后到克里木州的辛菲罗波尔和阿布哈兹自治共和国的皮聪达度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篡权者会趁他宸游之际向他发难。
10月12日傍晚,赫鲁晓夫接到勃列日涅夫等人从莫斯科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即返回莫斯科,参加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他很不高兴,以自己度假为由拒绝回去。勃列日涅夫说:“你非回来不可。” 同时告诉他“大家都已经到齐”,如果不回来,就将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形成相应的决议。
13日下午,赫鲁晓夫乘伊尔-18型专机飞回莫斯科,直接被拉到了克里姆林宫的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室。赫鲁晓夫主持了这个猛烈声讨自己的会议。除了米高扬,其他人全都对他落井下石,厉声谴责。14日会议继续。一夜之间,赫鲁晓夫颓然苍老。他拒绝接受反对者的指控,但是同意在“退休报告”上签字。他还想提要求,话没说完,就被勃列日涅夫打断:“这办不到!”他最后哽咽着替自己辩护了几句。
14日下午,勃列日涅夫就接过了苏联的最高权力,成了“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开始了他历时十八年的最高统治者生涯,开启了被称为“停滞期”的“勃列日涅夫时代”(1975—1982),直到1982年11月10日,他因心脏病去世。
在担任苏共第一书记期间,勃列日涅夫大搞军备竞赛,使苏联成为拥有核武器最多的超级军事强国。他以大国沙文主义的姿态宣扬“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主张,将巩固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团结,当作各国共产党的最高国际主义义务。为此,他要求属于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国家服从“国际分工”的原则,甚至提出充满古老的封建意识的“有限主权论”,即每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主权不能同社会主义世界的利益相对立,不能同社会主义世界的利益相冲突,也就是说,只有主导社会主义大家庭的苏联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而各社会主义国家的主权则是有限的。“有限主权论”违反国际法中关于一个国家具有独立主权的原则,其实质是限制别国主权、干涉别国内政,为推行霸权主义政策制造理论根据。事实证明,“勃列日涅夫主义”的这些政治主张,严重影响了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平等关系,造成了极为严重的政治后果和人道灾难。
在极端封闭的社会模式里,社会生活的价值取向和基本形态,都决定于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最高统治者;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道德情感、人格状况和幸福指数,都会受到他的影响。在极端异常的政治体制下,最高统治者的气质和性格会极大地影响社会风气和时代精神,甚至会形成可用他个人的名字来命名的时代风貌。例如,所谓“勃列日涅夫时代”,其实就鲜明地体现着勃列日涅夫个人性格的时代,就是深深地烙着勃列日涅夫人格印痕的时代。
就性格差异来看,勃列日涅夫既不像斯大林那样暴虐和嗜杀成性,也不像赫鲁晓夫那样雄心勃勃和爱冲动:“不论从性格上看,还是从智力上看,勃列日涅夫都是一个平庸浅薄的政治家,不过在组织内部搞阴谋他倒是个能手。”②他是一个典型的庸常之辈:有着不温不火的好脾气,为了讨人喜欢,他甚至会表现出一些出格的行为,例如,他那著名的近乎变态的“勃列日涅夫之吻”,就出格得让人恶心。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像常见的庸人一样,有着严重的小市民习气:自私,虚荣,贪图享乐,心胸狭窄,鼠目寸光,安于现状。从政治行为来看,长期混迹官场,他对那些尔虞我诈的小伎俩都烂熟于心,运用得游刃有余。但他毕竟不是果戈理笔下的“软弱的马尼洛夫”,而是一个“真正的政治斗士”③,所以,他也玩阴谋,也冷酷无情地打击异己。有一则“神话”,说他“对于异己思想更加仁慈和宽容”,然而,在雅科夫列夫看来,“这纯属谎言”④,因为,正是在他的支持和授意下,克格勃头子安德罗波夫对索尔仁尼琴、罗斯特罗波维奇、柳比莫夫、恰利泽等十位著名作家采取了“惩戒行动”,将萨哈罗夫逐出莫斯科,迫使很多真正的“爱国者”流亡国外。在《勃列日涅夫和解冻的破灭》一文中,布尔拉茨基对他的政治道德评价也同样不高:“勃列日涅夫没有采取斯大林的镇压政策,却成功地除掉了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⑤
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那极为罕见的平庸和无能。与他一起密谋搞垮赫鲁晓夫的谢列平就很看不起他,认为“勃列日涅夫充其量只是一个州一级的干部,而不是个大国的领导。他头脑简单,把两三种观点归纳一下的能力都没有,理论知识微乎其微。所有发言都要别人先写好”⑥。也许是害怕出乖露丑、贻笑大方,他自己倒也很少以理论权威自居,宁愿以质木无文示人,很坦然地“对自己的助手们说:‘写简单点,不要把我写成个理论家。否则,不管怎么样,谁也不会相信这是我写的,他们将会嘲笑我的。’他常常把复杂的、独出心裁的段落勾掉,有时他甚至要求删去摘自经典著作的引语,并解释说:‘有谁会相信我读过马克思著作呢!’”⑦
平庸的政治家必然因其低能而自卑,也必然因其自卑而特别傲慢和自大。对个人崇拜的迷恋,是所有平庸的政治家的共同特点,而且一般来讲,越是平庸的人,对个人崇拜越是迷恋。作为一个特别平庸的人,勃列日涅夫也像斯大林一样搞个人崇拜,而且把对自己的“个人崇拜”搞到了匪夷所思的庸俗程度。他对奖赏和赞美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贪婪欲望。作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他竟然无数次地接受官方颁发给自己的勋章和奖章:“他拥有的勋章与奖章共达二百多枚,死后在送葬行列中为他捧胸章与奖章的军官有四十四人之多。如果翻开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苏联报刊,对勃列日涅夫令人作呕的颂扬言论到处可见……这里还要指出的是,组织人代为撰写的、以勃列日涅夫名义发表的几本小册子《小地》《复兴》《垦荒地》等,获列宁文学奖。其发行量之大也是惊人的,截至1981年底,平均每两个苏联人就有一册。”⑧总的来说,“勃列日涅夫是个平庸之辈,性格上软弱,特别爱好虚荣与阿谀奉承,生活上贪图安逸,爱好打猎,喜欢驾驶西方进口的高级轿车”⑨。在苏联,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政治幽默:“勃列日涅夫没有受过教育的母亲看见她儿子丰富的汽车收藏后担忧地说道:‘噢,这些东西太漂亮了,我亲爱的儿子!不过要是布尔什维克回来了,那该怎么办?’”⑩
平庸很容易滑向冷漠和无耻。勃列日涅夫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就有一种近乎无耻的性质。据布尔拉茨基的文章说:“有人对勃列日涅夫说起低收入的人生活是多么的困难,而勃列日涅夫却回答说:‘您不懂得生活。谁也不能只靠工资过日子。我记得年轻时在中等技术学校学习,我们给车皮卸货挣外快。我们当时是怎么干的呢?从车皮上卸下的东西中,每搬运三个麻袋或箱子,就自己留一个。国内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⑪这样的细节,淋漓尽致地彰显着勃列日涅夫身上的道德弱点,彰显着他在日常生活里的庸俗和鄙陋。把一个国家交到这样的冷漠无情、毫无耻感的人手里,整个社会怎么可能不沦入停滞不前、严重腐败的悲惨境地?整个国家怎么能不滑向毁灭的悬崖?
2
平庸的政治家大都具有明哲保身的自私品质。他们惧怕变革,害怕因为变革而失去既得利益;他们因循守旧,视一切社会变革为无政府主义的混乱;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政治纲领,那就是“稳定高于一切”。为了维持稳定,他们不惜践踏法律的尊严,甚至不惜让人民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平庸的特权政治会造成社会生活的停滞,不仅必然导致特权阶层的形成和政治生活的腐败,而且必然导致全社会道德体系的混乱,甚至导致犯罪率上升。正像利哈诺夫在《昏迷》中所说的那样:“全国入户盗窃、强盗式的袭击以及其他犯罪活动增加了。实际上,全国所有的企业,包括军工企业,都在不同程度上染上了经济犯罪的瘟疫。这连普通人都看得见。一句话,情况十分糟糕。”⑫
在攫取权力和维持统治上,勃列日涅夫也有一个始终不变的秘密宝典:“这个秘密就叫稳定。首先是干部的稳定。勃列日涅夫时期,干部经常的、各个不同层面调动的思想被干部终身制口号取代——这就是著名的稳定。”⑬这种稳定造就了一个终身养尊处优的特权阶层。虽然这个阶层从20世纪20年代起就开始出现,但到了勃列日涅夫时代,它更加固态化——进入特权阶层的干部,就会被编入一个特殊的名单,即《在册权贵》。⑭早在斯大林时代,“在册权贵”就享受着种种的特权和利益:“这种领导干部附加工资,装在信封内,由党委办公室悄悄发放,被通称为‘红包’;信封上没有落款,既不缴税,也不交党费。‘红包’的数额大体是受益者月薪的50%至100%,按不同干部级别而有差异。1955年一名部长的‘红包’是6000卢布。”⑮所以,就像阿尔巴托夫所指出的那样,勃列日涅夫时代特权阶层的腐败和堕落,不是什么“新生事物”,而是一个自苏维埃制度形成以后就一直存在的现象:“这些毛病确确实实植根于斯大林时期牢固建立起来的经济管理体制的‘遗传基因’之上,而这一体制最早起源于‘战时共产主义’。”⑯
最先向特权发难的,是赫鲁晓夫。他不顾各方压力和阻挠,废除了“红包”、免费早餐,以及一些专用别墅、专用汽车等。但是,勃列日涅夫上台后,不仅恢复了领导职务终身制,而且,“由他本人带头,授勋、送礼成风,崇尚奢靡。在所有这些的基础上,苏联社会终于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这方面的社会意识”⑰。特权社会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社会生活等级化、国家权力私有化:“勃列日涅夫的弟弟不学无术,经常酗酒滋事,居然当上副部长。勃列日涅夫的儿子因经常酗酒和生活不检点,双眼浮肿。为了遮掩过于明显的病态,只好常常戴墨镜,居然也当上外贸部第一副部长……勃列日涅夫的女儿参与走私案,成为勃列日涅夫时期政坛的一大丑闻……勃列日涅夫的女儿加琳娜·列昂尼德芙娜·勃列日涅娃是一个生活放荡的女性。她的最后一任丈夫丘尔巴诺夫仅仅因为是勃列日涅夫的女婿,才从一名基层民警政治工作者,一跃而成为苏联内务部第一副部长,授中将军衔。”⑱这与中国徐才厚的卖官鬻爵和周永康的腐化堕落,一样的令人吃惊。
腐败的官僚体制更需要的是工具型人格,即无原则的服从型人格。是的,在这样的病态社会和畸形体制里,不讲求原则,只讲求利益;不需要能力,只需要服从。就像作家柯斯捷林在给“苏共中央”的信中所说的那样:“今天,我们党内已容不得不同意见,不允许思考问题。只有一言一行紧跟上级批示和把党籍当作个人飞黄腾达护身符的人,才能在党内站住脚……”⑲于是,“忠诚”便成了遴选和考察干部的唯一标准和尺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党的忠诚’实质上就意味着个人对某个党的领导的忠诚。结果是挑选干部不是根据职业素质和成绩,而是根据候选人是否善于处理好同高层人物的关系,是否善于在党的各机关建立人情关系。”⑳只要得到上级领导的“认可”,那么,“即使犯了错误甚至罪行,也会得到本特权阶层的保护和庇护。他们的子女可以进最好的高等学府,例如莫斯科国际学院,受到良好的贵族教育,成为他们的接班人。他们的亲友可以优先得到提拔,被拉进‘在册权贵’的行列。他们运用手中的权力,控制着大量的国有资产,为自己以及自己的亲友牟利。苏联解体后冒出的大量亿万富翁多数出身于‘在册权贵’及其子女。在这里,权力向资本的转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苏联,一切经济上的特权盖出于政治权力”㉑!在整个勃列日涅夫时期,“特权阶层的主要使命是抵制各种性质的改革,维护现状,使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更加‘成熟’。这也就是说,这个既得利益的‘特权阶层’成为抵制与反对改革的主要阻力,是阻滞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因素”㉒。1965年,以勃列日涅夫为首的领导集体提出了“信任干部”的口号。㉓在这样的口号下,被“信任”的“干部”因为受到了制度的保护,所以,在腐败上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这也恰好印证了美国驻苏大使查尔斯·波伦的观察和结论:“苏联的意识形态是一种不取决于个人的、制度性的、官方的和历史性的产物……它拒绝遵守任何客观的道德标准。谎言是完全被允许的,如果它们能推进苏联的事业……使用暴力是根本不应当手软发抖的。”㉔
如果说,赫鲁晓夫还有变革现实的激情和行动,还敢触动某些低能之辈的利益,那么,勃列日涅夫就毫无这样的责任和胆识——他只要“和谐”与“稳定”,只要波澜不惊的安稳和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对改革怀着极大的恐惧感和排斥心理,所以,每当柯西金向他提出改革管理体制的建议时,他的反应都是消极的:“他想出了什么?改革、改革……谁需要这个,谁又懂这个?要更好地工作。这就是问题的全部。”苏联国家计委主任巴伊巴科夫跟他讨论国家经济状况,他不让他说下去:“尼古拉,去你的吧!你的数字把我们都搞晕了。我已经什么都弄不明白了。我们休息一下吧,我们去打猎。”㉕最后的结果,就是让苏联社会陷入漫长的停滞状态,“勃列日涅夫的二十年就成了坐失机会的二十年”㉖。而在梅德韦杰夫看来,由于勃列日涅夫的平庸统治,“政治上的消极和冷漠”,“道德素质的下降”,“言行不一、鼓励人们说谎”——“所有这一切毒害了整整一代人的思想,我们有时不是毫无根据地把它称作‘垮掉的一代’。从这个观点来看,勃列日涅夫现象所造成的后果就其严重性来说,不亚于斯大林现象”㉗。如果说,斯大林时代的灾难,是由极端残酷的政治迫害所造成的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那么,勃列日涅夫时代的灾难,就是一种由可怕的庸人习气所造成的严重的文化灾难、道德灾难和社会溃败。
平庸的人不仅是惧怕改革的保守主义者,而且还是维护“正统”的教条主义者。勃列日涅夫在政治上大踏步倒退,最终把自己的“勃列日涅夫主义”的树苗,嫁接到了“斯大林主义”的枯枝上:“纵观他执政十八年的思想理念,从大的方面即社会主义模式来看,仍是斯大林的那一套,并且使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在勃列日涅夫时期更处于‘成熟’,即更加‘定型’和更加‘僵化’。这也是‘左’的教条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㉘在破旧立新的开拓精神方面,他与赫鲁晓夫相比,实可谓瞠乎其后。赫鲁晓夫凭着过人的勇气,打破了斯大林个人崇拜的神话,极大地改变了斯大林时代人人自危的局面。赫鲁晓夫的局限是没有认识到这样一点:斯大林主义其实不是斯大林个人的问题,而是苏维埃制度的问题。但是,勃列日涅夫却不仅看不到制度的问题,而且连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的问题也不愿正视:“如果说赫鲁晓夫只反斯大林不反斯大林主义,那么,勃列日涅夫既不反斯大林又不反斯大林主义。”1964年底,“谢列平向勃列日涅夫递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提出了回归斯大林政策的纲要,其中包括采取镇压手段”㉙。1965年,他利用纪念“卫国战争”恢复了斯大林“伟大领袖”的名誉;1970年,在斯大林墓为他建立半身塑像;后来,又利用撰写各种各样的有关“二战”的回忆录把斯大林重新抬了出来——为了塑造虚假的斯大林形象,他们甚至把朱可夫等人回忆录中有关斯大林血腥镇压红军高级将领的内容,都统统删掉了。在文学领域,勃列日涅夫也阻断了作家反思历史的判断路径:“书报检察机关实际上封杀了文学中的劳改营题材。完全封锁了关于斯大林恐怖和苏联对同法西斯德国的战争毫无准备的信息。甚至对‘二十大’本身也提得愈来愈少。开始了‘缓慢的为斯大林平反’。”㉚而在阿尔巴托夫看来,这种“重新斯大林化”也许是静悄悄的,但绝不是温和的,而是极具进攻性的:“斯大林主义者在广泛的战线上发起了他们的进攻。在国内事务方面他们力求废除苏共二十大和二十二大有关斯大林个人迷信的决议,全部恢复斯大林的名誉,还企图把斯大林死后所提出的有关我们国家过去和现状及有关内外政策的一些新思想宣布为错误的和政治上有害的。当然,还要在史学、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领域中恢复陈旧的斯大林主义观点。”㉛
有必要指出的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这种坚定的“不反”斯大林的态度,这种悄然的“重新斯大林主义化”,并不是出于高尚的政治理想,而是出于狭隘的个人利益:“在勃列日涅夫执政的十八年里,人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把掌握权力看作目的本身,不想改变斯大林建立起来的政治体制,因为没有这个体制就难以保证他‘个人专政’或者说个人专权和特权。”㉜就这样,从斯大林,到赫鲁晓夫,再到勃列日涅夫,“苏联”的政治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完成了一次没有进展和升华的轮回:从批判斯大林开始,到认同斯大林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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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充满活力的文化,都具有自觉的批判精神,而一切伟大的文学,则往往表现出对固然秩序的不满和冒犯。这样的批判和冒犯,必然会引发思想与权力的冲突,也必然会引起保守者的极大恐惧。
为了更有效地控制人们的思想,为了压制文学的批判精神,为了维持那种消极的稳定,勃列日涅夫执政后,于1966年5月,把赫鲁晓夫1962年设置的“苏共中央意识形态委员会”予以撤销,将它重新分解为三个部,即“苏共中央宣传部”“文化部”和“科学与学校部”,并将三部的管辖权划归“苏共中央书记处”。在“苏共中央宣传部”下面设置了十三个局,以监管文化意识形态的几乎所有领域。勃列日涅夫提醒全体政治局委员和中央书记们:“对于意识形态工作,对于宣传工作,我们不能吝惜钱财……在这些场合,我们不应吝惜钱财,也不应吝惜时间和其他手段。”㉝然而,尽管“中宣部”也竭尽全力,但是,对他们的工作,勃列日涅夫却极不满意,认为他们贯彻苏共中央意识形态方针不力与控制不够:“这方面的缺点,而在有些地方甚至是严重的错误,已经开始让人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不能不令我们忐忑不安,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他进而煞有介事地告诉人们:“我们应当清醒地意识到对于我们党和国家总的工作中这一重要方面的责任。讲到责任,其意义在于:意识形态中的缺点和错误可能给我们带来无法克服的危险。”㉞勃列日涅夫的“斯大林化”的停滞和倒退,必然导致意识形态上的巨大反弹,也必然导致官方在意识形态控制上的左支右绌、进退失据。所以,就出现了在其他领域的干部皆高枕无忧、安稳如堵的情况下,“中宣部长”却风雨飘摇、不断更换:“1965—1970年,斯捷帕克夫任部长;1970—1973年,雅科夫列夫任部长;1974—1976年,斯米尔诺夫任部长;1976—1982年,加热利尼科夫任部长。与此同时,广大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阶层,对宣传部与各届领导都没有良好的印象,更多的是一种厌恶的感觉。”㉟
对一个特殊形态的社会来讲,最高领袖有什么样的气质和人格,那么它的文学就会呈现出与之相应的精神风貌。受勃列日涅夫性格的影响,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意识形态控制方式和文学管理方式,都表现出停滞社会固有的特点:僵硬教条,枯燥乏味,死气沉沉,缺乏活力。
就基本观点与核心理念来看,从日丹诺夫时代到勃列日涅夫时代,苏联官方的文学意识形态似乎并无大的改变:一样的心胸狭隘,一样的态度傲慢,一样的实用主义,一样的充满攻击性。只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意识形态话语表达方式,比日丹诺夫主义更沉闷和冗长,比赫鲁晓夫主义更教条和僵硬。
在勃列日涅夫时代,文学像过去一样,仍然被当作教育人民和改造世界观的手段,仍然被当作培养责任心和战斗精神的工具。“立场”依然被高度重视和特别强调,因为,在苏联的文学意识形态观念里,立场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大问题:“艺术家站在什么立场上对待生活,他肯定什么,否定什么?他是捍卫属于未来的进步的东西,还是客观上支持阻碍社会进步的东西——根本问题就在这里。”㊱但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文学意识形态,有两点显得比较明显,一是“单一文化论”,即在资本主义国家内部都有“两种文化”——“资产阶级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存在着和斗争着,而在苏维埃社会则相反,只蓬勃发展着一种在其社会思想内容上单一的文化”㊲;另外一点是,具有更强的敌情观念和对抗意识,因而更强调文学的“仇恨意识”和“进攻性”。
1967年5月22日,以“苏共中央”名义发表的《致苏联作家第四次代表大会》,向作家们发出了这样的呼吁:“在目前争取千万人的思想和心灵的战斗中苏联文学负有重大责任。苏联文学充当着向全世界宣传社会主义的历史性成就,宣传光辉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的喉舌和传播者”,同时,也将作家当作一支意识形态战场上的特殊的武装力量,“苏共中央相信,苏联作家会更广泛地展开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进攻,对反共产主义的走卒、对形形色色的修正主义分子以及把马克思主义引入庸俗化的人予以反击,把因受敌人宣传而误入歧途的人引上正路”㊳。在同一天,马尔科夫发表了《现代性和散文问题》的长篇报告,提出了“思想敌人”这样的概念,而且还指出,这样的敌人是“利用随着克服个人迷信后果的进程而产生的”㊴。
1968年10月1日,“苏共中央”在一份决议里,号召包括作家在内的全体艺术家,要通过自己的作品,“培养对阶级敌人及其思想意识和道德的仇恨”㊵。勃列日涅夫在1968年2月16日的一次讲话中说:“经常关心每一个苏联人的思想锻炼,关心加强对资产阶级思想的不调和的进攻性斗争,应该是一切党组织、一切意识形态部门、一切共产党员的义务。”㊶显然,他将作家也归入无条件服从这一要求的人。1971年3月30日,勃列日涅夫在苏共第二十四次代表大会的总结报告中说:“文学艺术工作者正处在意识形态斗争的一个激烈的战场上。党和人民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容忍企图使我们思想武器变钝的和玷污我们旗帜的做法,不管它来自哪个方面。如果一个作家诽谤苏联的现实,帮助我们的思想敌人反对社会主义,那么,他得到的只能是社会的蔑视。”㊷随后,1971年7月1日,在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上,新通过的《苏联作家修会章程》依然将对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等“进行进攻性的思想斗争”㊸,当作“苏联作家协会的基本任务”之一。直到1974年,勃列日涅夫还在一次青年团的大会上,号召青年们要“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做不调和的斗争”,并且指出“我们这里也还有个别的背叛者和走上迷途的人试图为我们意识形态上的阶级敌人帮腔。但是,他们的种种努力都白费心机。我们的土壤极不适合于这类杂草滋生”㊹。总之,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的关于文学意识形态的官方文本里,像“毫不妥协”“无休止的思想战”“热情的、不倦的战士”“目标更明确的打击”之类的用语,随处可见。在这样的氛围里,人们仅仅因为阅读、保存或传递一些像《日瓦戈医生》,阿赫马托娃的《安魂曲》《一九八四》《古拉格群岛》等“被认为内容不妥的(虽然常常是全然无害的)自发性手抄刊物和书籍”㊺,就会遭受政治迫害。据萨哈罗夫1972年6月在《致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同志》中透露:“1972年初几个月的政治逮捕浪潮特别使人焦虑不安。大量的逮捕发生在乌克兰。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和国内其他地区也进行了逮捕。”㊻
早在1966年3月29日,勃列日涅夫所作的《在苏联共产党第二十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总结报告》曾经这样说过一段话:“党过去指导,今后仍将指导创作组织和机构的活动,并且给它们以大力支持和帮助。党反对在艺术和文学问题上的行政手段和专横的决定。与此同时,我们始终不渝地遵循艺术的党性和以阶级的态度评价文化领域中一切事情的原则。”㊼傲慢的态度往往会使人蔑视逻辑,使人丧失事实感。勃列日涅夫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从事理逻辑的角度来看,自己的表述完全是矛盾的,他明明正以“专横”的态度表达利用“行政手段”来解决“艺术和文学问题”的主张,却说自己“反对”这样做。他似乎也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恐吓那些“给我们的制度抹黑”“诽谤我们的英雄人民”的“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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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一任苏联最高领导人,都曾在自己执政时期干过至少一件迫害优秀作家的“伟大”业绩。斯大林时代迫害过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赫鲁晓夫时代迫害过杜金采夫,勃列日涅夫时代则更进一步——无端地指责过艾特马托夫和特里丰诺夫,监禁过西尼亚夫斯基和达尼埃尔,无情地迫害过索尔仁尼琴。
显然,就对反思历史和批判现实的包容度来看,勃列日涅夫时代文学意识形态的倒退是极其严重的。如果说,在赫鲁晓夫时代,作家的批判精神还受到一定程度的包容,那么,到了勃列日涅夫时代,对作家的控制,就更加严苛。
首先遭遇打压的作家,是西尼亚夫斯基和达尼埃尔。他们先后于1959年与1961年在西方发表了讽刺斯大林的作品。1965年9月,“法院指控他们‘持敌对的反苏立场’,说他们从1956年开始写‘败坏苏维埃国家和社会制度的诽谤性作品’,并把稿子寄往国外。法院因他们在作品里把苏联人叫作‘小偷和醉汉的民族’,判处西尼亚夫斯基七年徒刑,达尼埃尔五年徒刑”㊽。1965年12月5日是苏联的“宪法日”,这一天,几百名学生和知识分子到莫斯科普希金广场举行群众集会,公开抗议政府对作家的政治迫害,要求法院公开审判西尼亚夫斯基和达尼埃尔。克格勃抓走二十人,四十多名大学生被开除学籍。
由于神经过于紧张,压制力度过大,在勃列日涅夫时代,关于同一个作家的评价,有时前后会出现极大的反差。例如,在1967年的苏联作家第四次代表大会上,马尔科夫还表扬了艾特马托夫,称他是“一位天才艺术家”,认为他的小说《再见吧,古里萨尔人》“触及了我们社会发展的许多本质的方面”,揭示了“‘苏维埃人’这一概念的崇高含义”㊾;然而,到了1976年的苏联作家第六次代表大会上,他却换了一副腔调,近乎无中生有地批评纯粹探讨人性和道德主题的《白轮船》存在“局限性和狭隘性”的问题。㊿
勃列日涅夫对作家的严苛态度,典型地见之于对索尔仁尼琴的政治迫害上。
本来,在赫鲁晓夫时代,索尔仁尼琴一直是受到官方的肯定和欢迎的。赫鲁晓夫也在1963年3月1日的《真理报》上高度评价《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认为它是“真实地从党的立场来阐明那些年代苏联真实情况的作品”;而这部小说的出版,也是经由“苏共中央主席团”集体讨论同意的。由于这部作品近乎完美地体现了俄罗斯文学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和人道主义精神,所以,在读者中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而索尔仁尼琴也成为全苏联最具影响力的作家。
但是,就在索尔仁尼琴专心致志地写作《癌病房》和《古拉格群岛》的时候,风云突变,世易时移:勃列日涅夫取代赫鲁晓夫,成了苏联政府的最高领导人。1965年3月,《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遭到公开批判。1965年9月,“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查抄了索尔仁尼琴的朋友杰乌什的家,没收了索尔仁尼琴存放在那里的两部作品手稿。《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参评“列宁文学奖”的时候,也因“不是一个政治营垒”而被淘汰。1966年7月,索尔仁尼琴写信给勃列日涅夫,希望他能关心一下他的遭遇,并请求批准出版已经完稿的《癌病房》。
然而,勃列日涅夫不仅没有同情他的遭遇并施以援手,反而动员力量来批判他。“1966年11月10日,在苏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勃列日涅夫提出:‘至今为止谁也没有站出来从党的立场出发来批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本书。’他还严厉地批评了特瓦尔多夫斯基和《新世界》杂志,说:‘该是对具体部门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勃列日涅夫的话成了全苏联的一种号召,索尔仁尼琴又成了苏共批判的重点对象。”勃列日涅夫甚至像日丹诺夫咒骂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那样,对索尔仁尼琴恶语相加:“这个流氓分子,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他关进监狱。但是,安德罗波夫说:我们毕竟没有什么法律依据,把索尔仁尼琴关进监狱。党中央政治局经过讨论,还是决定将索尔仁尼琴驱逐出苏联。”他对索尔仁尼琴简直恨之入骨。1969年,《文学报》发表了这样一则简讯:“‘鉴于A·索尔仁尼琴行动的反社会性质,并在根本上违反苏作协章程规定的原则和任务’,俄联邦作协梁赞分会举行会议,决定开除其作协会籍。俄联邦作协‘批准’了梁赞分会的决定。”
那么,勃列日涅夫为何这样恨索尔仁尼琴呢?
因为,索尔仁尼琴不识时务,一直毫不宽假地批判斯大林。他用大量生动的细节描写揭露了斯大林时代的暴政,揭示了这些暴政所造成的巨大灾难。人们通过他的作品,认清了斯大林时代的本质,也产生了告别历史、推进改革的强烈要求。这就给试图回到斯大林时代的勃列日涅夫造成了极大的政治阻力和道德压力。
于是,勃列日涅夫的笔杆子们就从“历史观”的角度开始声讨索尔仁尼琴。《文学报》成了批判索尔仁尼琴的主要载体:1972年1月12日转载了索尔仁尼琴的家史资料,说他的祖父是个大地主;4月12日,刊登了一些作家、工程师、教员、工人批评索尔仁尼琴的信件,说他“恶毒歪曲历史,把十月革命的成果一笔勾销”“为敌人服务”等;11月15日,“中宣部长”雅科夫列夫在《文学报》上发表了《驳反历史主义》的长文,批评苏联诗人和作家怀着感伤和希望追怀故乡和俄罗斯传统文化的倾向,称之为“宗法农民的历史局限”,并质问:“我们的宗法农村的热心人究竟在跟谁做斗争?他要把我们召唤到哪里去呢?”他总结出两种极端的现象:“一种是以超阶级的、‘全人类的’立场来考察科学技术的进步,把它绝对化起来,把知识分子宣布为社会的领导阶级;另一种则认为,无论科学技术革命还是知识分子,不管其社会本质如何,都一概要革出教门。一个以全球性的世界主义为其特点,另一个的特点则是民族的狭隘性。”在他看来,理解“现代性”的关键在于,“在评价过去和前人的经验方面要有始终不渝的阶级立场和党的立场。对于正确和客观的阐述我国历史,党一贯赋予,现今仍赋予重大的意义。众所周知,在苏共第二十四次代表大会上,某些人从非阶级立场评价苏联人民的历史道路,贬低社会主义成果的企图受到了严正的批评”。雅科夫列夫将索尔仁尼琴当作站在“非阶级立场”和“反共主义”立场的典型:“围绕索尔仁尼琴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长篇近作《一九一四年八月》,在西欧掀起的一场叫嚣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这部小说的哲学观点是路标派的,政治观点是立宪民主党的。这是一部把对革命与社会主义理想本身的否定态度强加给读者,给俄国解放运动及其思想——道义价值抹黑,美化专制俄罗斯的生活、风尚、习惯的长篇小说。”对历史的态度反映着人们的现实需要,为历史辩护其实就是为现实辩护。雅科夫列夫之所以如此批评索尔仁尼琴,就是想为他自己时代落后而停滞的现实辩护,就是想借此压制一切反思和批判现实的文化力量和文学力量。
1976年,勃列日涅夫政府高调纪念日丹诺夫诞辰八十周年。3月1日的《真理报》发表了题为“为共产主义而斗争的热诚战士”的署名文章。与赫鲁晓夫时代尖锐批评日丹诺夫的调子不同,这篇文章大言不实地吹嘘日丹诺夫,称他是“马列主义思想的热诚宣传者,党的著名理论家”,说他关于文艺问题的讲话,在“从思想上教育苏联人民,发展精神文化事业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勃列日涅夫隆重地纪念一个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值得纪念的人,就足以证明这样一个事实:勃列日涅夫时代不仅是斯大林时代的一个扭曲的投影,而且,在有些方面,尤其是特权阶层的肆无忌惮的腐败和堕落,简直比斯大林时代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的,从包括文学在内的许多方面看,勃列日涅夫时代都是一个平庸的时代。它对全社会的严厉管制等模式是斯大林模式的翻版:在国内,他设置了一千多个“劳改营”,关押了一百多万反抗者,并调动军队镇压了乌克兰、阿塞拜疆、哈萨克、乌兹别克等少数民族的抗议活动,使苏联成了一座沙皇式的“民族大监狱”;在国外,他于1968年悍然出兵镇压了捷克的民主运动,1969年入侵珍宝岛和新疆铁列克提,1979年出动十万大军强占阿富汗。他上台以后,住进了斯大林的孔策沃别墅,曾经得意地对身边人说“我就是沙皇”。由于普遍而严重的政治腐败,由于社会进步的完全停滞,苏联全社会都陷入一种衰颓和败坏的状态。正像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勃列日涅夫时代正是苏联走向衰亡的一个关键性的转折期,“看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的主要特征是停滞,是在走近衰亡,这是抓住了这一时期的本质”;勃列日涅夫时代,总体来说,“是走下坡路的”。
固然,勃列日涅夫时代是苏联最稳定的时期,但也是极为平庸、万事废坏的停滞期。在这种僵死的氛围里,文学的境遇更为艰难。只有像索尔仁尼琴等少数伟大的殉道者式的作家仍在不屈服地进行批判性写作,更多的作家只好在沉默或妥协性的写作中来求生存。例如,他们只在狭窄的范围里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件,涉及一些缺乏深度的主题,最终给作品设置一个“胜利”的圆满结局。20世纪70年代发表的利帕托夫的长篇小说《伊戈尔·萨沃维奇》、马尔科夫的中篇小说《风中芦苇》、柯列斯尼科夫的长篇小说《培养部长的学校》、斯科普的长篇小说《安全技术》、梅列日的长篇小说《暴风雪,十二月》、巴巴耶夫斯基的《辽阔的地方》都是这样的缺乏深度和力量感的作品,都是“妥协性写作”的结果。
稳定,倒退,停滞,衰亡,这既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总体演进轨迹,也是这个时代的文学整体上的生存状况。这是苏联社会和文学的灾难和悲剧,也是值得所有渴望进步和美好生活的人们认真总结和汲取的沉痛教训。
2015年1月26日,北京北新桥
①谢尔盖·赫鲁晓夫:《赫鲁晓夫下台内幕》,李延长、杨秀琴译,宁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3—44页。
②⑤⑪⑫㉗梅德韦杰夫等:《我所了解的勃列日涅夫》,舟山选编,世界知识出版社1990年版,第7页,第53页,第56页,第132页,第33页。
③⑳㉕㉖㉙亚·维·菲利波夫:《俄罗斯现代史》(1945—2006),吴恩远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0页,第172页,第234页,第235页,第156页。
④㉚④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雾霭:俄罗斯百年忧思录》,述弢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70页,第230页,第276—277页。
⑥列·姆列欣:《历届克格勃主席的命运》,李惠生等译,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549页。
⑦⑯㉛格·阿·阿尔巴托夫:《苏联政治内幕:知情者的见证》,徐葵、张达楠译,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页,第340页,第166—167页。
⑩㉓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马克·斯坦伯格:《俄罗斯史》(第七版),杨烨、卿文辉主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26页,第525页。
⑱叶书宗:《勃列日涅夫的十八年》(《苏联史》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页;亦见格·阿·阿尔巴托夫:《苏联政治内幕:知情者的见证》,徐葵、张达楠译,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343页。
㉔查尔斯·波伦:《历史的见证》(1929—1969),刘裘、金胡译,商务印书馆1975年12月版,第672页。
研究所苏联文学研究室:《勃列日涅夫集团关于文艺问题的决议和言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05页,第174页,第19页,第311页,第28页,第104页,第124页,第379页,第141页,第305页,第236页,第239页,第241页,第245页。
㊺㊻麦德韦杰夫、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等:《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译》,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编印1980年版,第286—287页,第310页。
㊼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编译:《勃列日涅夫言论》(第二集,1966),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12页。
㊿北京师范大学外国问题研究所苏联文学研究室:《勃列日涅夫集团关于文艺问题的决议和言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458页;同时被批评的还有特里丰诺夫的揭示“苏联人”道德困境的中篇小说《滨河街公寓》。
作 者: 李建军,著名学者、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