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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人灵魂的生动剪影
——重读高尔基的《日记片断·回忆录》

2015-03-24江苏汪介之

名作欣赏 2015年16期
关键词:高尔基日记作家

江苏 汪介之

俄罗斯人灵魂的生动剪影
——重读高尔基的《日记片断·回忆录》

江苏 汪介之

《日记片断·回忆录》是20世纪俄罗斯作家高尔基的一部重要而没有得到充分关注的作品。其所含三十篇长短不一的作品,看似独立成篇,实则彼此连缀,互相呼应,构成了对民族生活和文化心态的直接研究和如实写生,是一长幅俄罗斯民族灵魂的生动剪影,具有可据以认识俄罗斯民族灵魂、俄罗斯人精神心理面貌的价值,在艺术上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可以说至今仍没有失去其艺术生命力。

高尔基 俄罗斯 民族灵魂 剪影

虽然高尔基是我国读者熟悉的作家,但是对于他的作品《日记片断·回忆录》(1924),人们却较少关注。然而正是这部写于作家创作道路的中期,即“民族文化批判时期”(1908—1924)的作品,具有可据以认识俄罗斯民族灵魂、俄罗斯人精神心理面貌的价值,在艺术上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可以说至今仍没有失去其艺术生命力,值得我们重新阅读并反复品味。

《日记片断·回忆录》一书,是1922年至1923年间高尔基陆续创作的三十篇随笔、特写、短文和回忆录的结集,1924年出版于柏林。这本书是作家以自己的日记或笔录为基础创作的,各篇作品彼此之间并无明显的逻辑联系。不过他曾强调:这部作品并不是系列随笔,也不是一组札记,而是讲述关于俄罗斯人的严酷真实的书。书中所涉及的人物、场景与事件出现的时间,是从19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0世纪初叶的不同阶段,但主要是在1917年前后;地点则有阿尔扎马斯小城、作家的故乡下诺夫哥罗德以及雅尔塔、喀山、莫斯科和彼得堡等诸多俄罗斯城市。在这本书中,高尔基无论是重现记忆深层的过往岁月,还是触及历史剧烈变动年代的现实,都显示出对于形形色色的俄罗斯人及其个性心理的潜心关注。全书贯穿着高尔基透过自己的所见所闻沉思俄罗斯民族性格和民族命运的主线。各篇作品,看似独立成篇,实则彼此连缀,互相呼应,构成了对民族生活与文化心态的直接研究和如实写生,是一长幅俄罗斯民族灵魂的生动剪影。

《日记片断·回忆录》中的全部作品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大都取材于作家本人的记忆,或与他在过去时代的所见所闻相联系,以清醒的写实笔法,刻画出令人目不暇接的俄罗斯人群像,凸显出俄罗斯民族性格的某些重要特征;在第二类作品中,作家聚焦于战争和革命年代的现实,为在历史发生急剧变动的背景下俄罗斯人的种种行为、言谈、意念与动态,提供了一幅幅逼真的艺术录影;第三类则是关于同时代人的回忆录,但也紧扣人物的精神心理特点,关注着他们随着时代氛围的变化而出现的思想动向。

第一类作品在全书中占有最大的比重。作为全书开篇的《小城》,似乎是由一幅幅速写拼贴而成,传达出作家对于小城阿尔扎马斯的印象与感受。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这样一幅阴郁的画面:城外是一个勉强有些草皮覆盖的裸露山丘,一片遭到牲畜反复践踏的坟地,在一处远看像小教堂、近看像狗窝的房子的铁门后面,存放着埋葬在附近的那些阴魂都曾遭受其折磨的锁链、皮鞭和绳索等行刑器具,它们仿佛在提醒这座小城记住:“不准造反!”这幅画面不仅烘托出小城居民生活令人窒息的氛围,而且暗示了他们的生存方式、习惯和心理得以形成的原因。城里住着各式各样的人:制毡厂老板四年来一直在读卡拉姆辛的《俄罗斯国家史》,同时又用望远镜观看对面房子里的医生和贵夫人如何调情;自称能够看病的理发匠巴里亚辛给人割鸡眼,导致那人因血中毒而死亡,而他却大谈经受地震、洪水、霍乱等恐惧性事件有益于人的健康;浴场承租人凶狠无情,是个出名的诉讼棍子,地方法院里堆满了他的诉状和呈文,他还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了本城居民的种种“罪过”;钟表匠柯尔佐夫置身于荒凉贫瘠、杂草丛生、污水横流的城郊和脏乱不堪、惨不忍睹的家园,却不时发出对于这种“美景”的赞叹,更以鞭打儿童为乐事……面对这一切,作家思潮滚滚,浮想联翩:

我坐着,吞咽着炎热的空气,回想着这些人的言谈、姿态和面孔,望着被乳白色的尘埃笼罩着的小城。为什么要有这座城市和居住在其中的人们呢?

列夫·托尔斯泰就曾在这里第一次感到生的恐惧——“阿尔扎马斯的”、莫尔多瓦的恐惧,但是,难道仅仅为了这一点,这个小城才从伊凡雷帝时代起一直存在至今吗?

我想,恐怕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如同俄罗斯人,特别是县城里的人这样健谈,这样不连贯地、无理智地思考。①

《小城》的结构、意蕴和风格,都似乎为随后的作品定下了某种基调。在作品《火灾》中,记载着一组19世纪90年代发生在下诺夫哥罗德的关于火的故事。守夜的老人卢基奇发现失火了,却并不急于呼唤人们救火,而是以一种陶醉、狂喜的目光盯着吞噬一切的火焰。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一艘大客轮上,一位旅客发现附近一只小船着火时,一个仪表堂堂的绅士在发生火灾时,居然挥舞手杖玩弄火球,表演着自己的无畏和敏捷。伏尔加河对岸森林大火时,更多的人似乎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如此壮观的火的节日”。储存于高尔基记忆深处、如今被复现于世人面前的这些褪色的画面,让人感到 “谁也不满意生活现状”,大家都需要关爱、温暖与同情,然而人们自身又是那样冷酷自私、愚昧猥琐,而闭塞的环境和空虚的灵魂则使他们的念头和行为往往显得荒唐而怪诞。

与《小城》《火灾》相类似,《日记片断》中的其他作品也写到了形态各异的怪人、恶人、无所事事的人和脱离生活常轨的人。这些人总是不能够像自己所预想的那样生活,无法去做他本来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便只能在空虚、无聊或自我杜撰中耗散精力、打发时光。不过,他们也往往显示出难以排除的心理矛盾,因为他们同时拥有某些令人感叹的才能或丰富的想象力。经由这些形象,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愚昧造就了人们的反文化眼光,而后者则不断加深和强化着前者。在《异样的人们》中,流浪的医生柳明斯基并不隐瞒自己对医学的厌烦,他说从医是一种“肮脏的行业”。对于理性、哲学和人生幸福,他都予以否定。文学艺术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老看护妇,其恶习便是以甜言蜜语来安慰垂死的病人。他曾对作家说:“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是一种腐败物,无论对于一般人,还是对于你们这些作家、写手和杜撰者,都是一种有毒的事业。”②他还认为一切责任、义务都是可笑的。他所抱定的生活信条仅仅是:“如果我注定要死亡,那么我就有权利随心所欲地生活;既然我必定要服从死亡的一般自然法则,那么人类的法律对于我来说就毫无必要了。”③

在《牧人》中,高尔基描画了牧人季莫菲·博尔佐夫这个反文化主义者的形象。季莫菲认为,人们之所以“搞不到一起去”,是因为有了文化的缘故。他嘲笑地球会转、蚊子传播疟疾这类科学常识,肯定“对人们来说,主要的害处就是因为断文识字”。有一位乡村教师曾对年轻人说“沙皇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乡长随即把此事报告了警察局,结果他得到七个半金卢布的赏钱,而这位教师当天夜里就被宪兵抓走了。季莫菲认为这恰恰说明了学问的害处。在他看来,昆虫学者米特里·帕弗雷奇之所以从事研究,不过因为那是个“舒服活儿”。米特里为人善良,富有同情心,季莫菲却说:“你们读书人能有善心,全都是因为你们的钱不值钱,来得容易。”④他还鼓动无知的孩子们用恶作剧的方式作弄米特里,但却愿意花钱供两个侄子上学,因为他“想看到自己的亲人当上老爷”——这一自白清楚地表明了文化和知识在这位牧人心目中仅有的意义。

闭塞停滞的生活和精神上的空虚,往往孕育出许多怪诞、疯狂、不可理喻的心理和行为。《试验者》中的那位浴室侍者看上去是个和善的人,本来一直很幸运,即便是做出某些不义行为也总是能获得“成功”,后来只是为了要“试验”一下自己的顺利有多么牢靠,纯粹是出于这种好奇心,他才变成了一个盗窃犯乃至杀人犯。在《蜘蛛》中高尔基写到一位古董商由于某种罪孽而产生幻觉,二十多年来一直感到有一只蜘蛛时时伴随在他左右,因而认定这只蜘蛛是上帝为了让他恐惧、不要随心所欲、不要戕害别人的灵魂而派来的。无独有偶,《刽子手》中的那位受警察雇用而成为刽子手的捕鸟人,也因罪孽和内心恐惧而觉得自己胸中有一个气泡,不断地把他往上推动。显然,这都是由于罪孽感而产生的怪异心理。

较为常见的情形是:人们自身生活暗淡无光,令人怜悯,却又习惯性地以折磨周围的弱者为快事,无情地刁难那些善良但缺少保护的年轻生命。高尔基在《一个不走运的作家》这篇作品中写到一个有志于创作的年轻人,遭遇到电报员、教堂执事等许多人的陷害、刁难与折磨,连他的亲人和恋人也不能理解。在一次圣诞节假面晚会上,有人甚至在他的面具里面涂上了刺激性药膏,弄伤了他的脸和眼睛。于是他只好出走,十几年漂泊在外,到处流浪。这位年轻人曾对故事讲述者诉说了自己当初的感受:“我时常在夜里坐在河边,想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河边有一处僻静的地方,一块突出河岸的尖角,那上边有一小片赤杨树林,我便爬到那里,注视着河水,仿佛觉得这污黑的水流,从城市滤出来,流过我的灵魂,在其中留下浑浊和痛苦的沉渣。”⑤他只能面对自然,向命运、向作弄他的恶势力发出无声的抗议。

当然,在停滞和愚昧中生活的人们的心灵深处,也保留着某些善良的因子,有时甚至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出对现存生活秩序的怀疑与否定。在《掘墓人》中我们看到:掘墓人波德里亚金穷困潦倒,却发疯似的爱着音乐,并声称自己“喜欢安慰那些最得不到安慰的人们”⑥。《巫医》的女主人公伊凡尼哈是摩尔达维亚人,早年是个猎熊能手,快七十岁时还能做重体力活,与村民们关系良好。她不仅热心地为村民治疗伤病,还尽力维护他们的权益,因此深受人们尊敬。高尔基青年时代和她结识时,她曾把摩尔达维亚人的上帝克列梅季和“你们的上帝”做了一个对比,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关心人,更有人性。晚间祈祷时,伊凡尼哈又直接质问上帝:

基督啊,你是一个不好的上帝,你贪婪、凶恶,你不是人类的上帝,不是的!人们和你相处是困难的。你都做了些什么呢?……你不怜悯自己的子民吗,啊?其实你是不怜悯别人的,就是不!啊,这不好!你为谁服务呢,基督?为什么样的人服务,啊?……你的神甫说,你是为大家的,而你连自己的子民都不爱,绝不。你真丢人,哎呀,可不应当这样。我对你说实话,唉,你是可耻的!⑦

高尔基感到,这是他的记忆里“人同上帝的最出色的交谈”。的确,伊凡尼哈向上帝发出的这一番责问,似乎是集中表达了许多本来是虔诚信奉宗教的人们对上帝及其公正性的怀疑,可以视为尼采“上帝死了”之说的民间版本。

上述作品中出现的众多各具特色的形象和画面,构成的一长列光怪陆离的艺术画廊,令人联想到十月革命前高尔基在《罗斯记游》(1912—1917)的二十九篇作品中所描写的那些人与事。从考察俄罗斯民族文化心理特征的角度来看,《日记片断·回忆录》无疑是《罗斯记游》的逻辑延伸。然而,十月革命的发生及革命年代出现的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却引发了作家的许多新的思考,从而把新的主题带入《日记片断》中。

在置身于国外写作《日记片断》之际,高尔基已不能排除关于十月革命的沉思。这场革命是在怎样的民族文化心理条件之下发生的?这些条件怎样制约着革命年代社会生活的内容和形式?这些在《不合时宜的思想》(1917—1918)、《论俄国农民》(1922)中曾被作家反复追问的问题,同样成为《日记片断》的潜在主题。在这本记录“严酷真实”的作品集的第二类作品中,高尔基直接复现了关于战争与革命时代的几幅小型写生画。

关于革命爆发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普通俄罗斯人的看法是各不相同的。莫斯科的一个马车车夫确认战争只是沙皇的事情;街头的农民和市民议论道:战争是另有用意的,那就是占领外国的土地,缩减人口,以便活得更宽松;而有的工人则为俄国人参战而感到羞耻和惋惜(《关于战争与革命》)。有些人深知战争的残酷性,但是也有些参战士兵麻木不仁,反而津津乐道地谈论自己在战时的“功勋”(《可笑的事情》《英雄》)。1917年二月革命胜利后,沙皇专制统治被推翻,然而留恋君主制的却大有人在,作家的同乡、小市民出身的勃列耶夫就是其中之一。追名逐利的人生目标加上不顾廉耻、不择手段的生存方式,使他逐渐成为一个死心塌地的君主主义者。他先是参加了保守派的“俄罗斯人民联合会”,后来又成为极端保皇派“黑色百人团”的成员,还受到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接见。但正是这次接见使他开始感到失望,因为在他看来,沙皇应当是“可怕而残忍的”,就像画家瓦斯涅佐夫所刻画的伊凡雷帝的形象那样。他还坚信在俄国民间流传一时的关于隐士费奥多尔·库兹米奇和拉斯普丁的荒诞传说,千方百计地要保持所谓“皇统”(《君主主义者》)。这一人物不仅反映了保皇派营垒思想的混乱,也折射出那个时代动荡不安的局势和人心惶惶的氛围。

十月革命无疑在俄罗斯人中唤起了空前的激情,但绝不仅仅是理想主义、除旧布新的热情和胜利的喜悦。高尔基冷静地注意到,俄罗斯曾一度弥漫着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和复仇的情绪;“应当扫除一切”的口号在群众中蔓延;领袖已不再受到信赖,一个年轻的司机利用“领袖”(вождь)和“缰绳”(вожжь)这两个词在俄语中相近的发音说了一段俏皮话,引来众人的一阵哄笑(《关于战争与革命》)。复仇的情绪心理,由于对民主、自由的内涵和本质的片面理解,在剧烈动荡的历史年代,很容易转化为带有怪诞色彩和破坏性影响的思潮和行为。高尔基对这种心理的外在表现做了漫画式的勾勒。在《法学家》中作家写下的是:1917年3月,一位中年的“自由公民”来找高尔基,错把作家当成彼得格勒地区的“委员”佩舍霍诺夫,他随身带来自己起草和签署的一份包括五条内容的“行政命令”,要求立即逮捕一家娱乐馆老板的妻子,其罪行主要是对佩舍霍诺夫不恭敬。“命令”中同时规定:凡是以怀疑态度讨论当前事件和自由者,凡像“老爷”那样按旧有习惯生活者,均应予以逮捕。《彼得堡众生相》则提供了革命后彼得堡街头的一组特写镜头:一个春天,一些稀奇古怪、令人厌恶的人似乎是从远离现实的环境中来到彼得堡的大街上,惊恐地互相打量着,有的试图了解正在变得陌生的现状,有的对已经发生的事件发出哀叹。一个似乎有些思维混乱的人在人民宫附近的广场上发表演说,当晚又在一座桥上演讲,结果差一点儿被水兵们带到彼得保罗要塞;一个自称是“算命先生”“预言家”的人,认为必须铲除所有的官吏和知识分子。街头巷尾,也还有不少人在煽动着对知识分子的仇恨。这一切现象使作家感到,曾经被损毁的人们,当他发现自己获得了某种复仇的权利和可能时,往往就会变得令人恐惧。

不过,上述画面显然还不足以表征出革命事件所带来的社会生活的全部变化。作家还将同一时期主要是出现于彼得堡的许多现象、人物、场面和细节摄入自己的视野。在《日常生活》中读者可以看到:正午的阳光下,一个刚刚对三个“老实巴交的人”行刑的人,用假嗓子哼着轻快的情歌,从大街上悠然而过;晚间,在一个由水兵和工人参加的热闹的舞会上,一个健壮的水兵正在对一名少女谈论是否一定要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问题,宣讲无神论的优越性,竭力劝她放弃宗教信仰。《废汽》写的是一个在监狱里待了多年、在梦中也看到人民欢庆胜利的人,在胜利真的到来时,却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他在周围看到的既不是欢乐,也不是对于胜利的信心,而只是凶蛮与复仇。《园丁》则再现了亚历山大花园的园丁在1917年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始终保持平静的一组画面:1917年2月,这位园丁丝毫不注意周围的一切喧嚣、呼喊和枪声,而是一直在安详、专心而固执地忙于修剪和清扫;3月间,在人民宫对面,践踏花园的一群士兵,在园丁的怒斥下恭顺地离开了;7月6日,刚从前线回来、围在彼得保罗要塞周围的士兵们,因为践踏花草而再次受到园丁的责骂;到了秋天,已明显变瘦了的园丁仍然安静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仿佛地震和洪水都不会阻止他继续进行自己的工作。园丁的神态和行为与摧枯拉朽、瞬息万变的现实之间形成鲜明的反差,同时表达出普通劳动者对于保持和平与稳定的朴素愿望。

十月革命胜利初年,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各种新颖的思想层出不穷,不过未必都是科学、合理而有益的。这期间,高尔基曾收到乡村教师Ф.波波夫的一封信,这位公民在肯定达尔文生存竞争理论的基础上,“建议以带有较为怜悯性质的措施来消灭无用的人们。比方说,喂以过量的、随便什么好吃的东西以撑死之,等等。这些措施也许能使普遍的生存斗争,也就是它的方式变得温和起来”⑧(《摘自一封信》)。值得注意的是,在《论俄国农民》中,高尔基也曾引用过这封信⑨,并指出它很能说明那些对于农村来说是新的思想,有时是如何被接受下来的。同一时期,“无产阶级文化派”思潮也在俄国流行一时,其特点是全面否定文化遗产。高尔基在《关于战争与革命》中引用一位工人的话,对上述思潮进行了驳斥。这位工人说:“说文化是资产阶级的,对我们有害的,这种说法很愚蠢。文化是我们的,是我们理所当然的事业和遗产。”高尔基认为,这位工人“充分理解文化的意义”⑩。

在所有这些复现十月革命胜利初年俄罗斯社会生活和人们精神心理现状的作品中,高尔基本人似乎成功地“隐退”了。他不再对所记载的人与事做出自己的评价,似乎只是展示,只是希望给读者提供种种事实真相。正因为如此,《日记片断》才显示出一种历史文献般的真实。

在《日记片断·回忆录》最后的“代跋”中,高尔基引用了阿尔扎马斯的神甫费奥多尔·弗拉季米尔斯基在1901年与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斯在1906年所说的两段话。前者认为,俄国人拥有一种特殊的“精神视觉”,这使其注定要特别为“为什么生活”这一问题而苦恼;后者则感到俄国人的智慧主要是用在紧张的分析、探求和反抗上,似乎是在努力发现“一切原因的原因”。不难看出,两者都注意到俄国人一向缺乏务实精神,同时把过多的精力投放到了抽象的思辨中。对于上述观点,高尔基并未表示赞同与否,只是紧接着写道:

我希望,这本书足以确定地说明,当我愿意写真实时,是不羞于写它的。但是在我看来,真实并非就是一切,也并非如有的人所想象的那样为人们所需要。每当我感到某种真实仅仅残酷地鞭打心灵而不提出任何告诫,仅仅贬低人而不予以说明,那么自然,我认为这种真实最好还是不写。

要知道,有许多真实是应当忘掉的,这些真实是在虚伪中诞生的,具有扭曲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把生活变成污秽而无理性的地狱的那种恶毒谎言的一切特点。重提本应消逝的事情有何意义呢?仅仅记载和录下生活丑恶的人,是在从事一种很坏的职业。⑪

在这里,高尔基表达了自己对于《日记片断·回忆录》所触及的种种“真实”的态度。写作这本书时,作家已在他所描写的俄罗斯人中间生活了半个多世纪,所以曾打算把这本书命名为“俄罗斯人之书——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但是后来他又觉得,这个题目听起来好像过于夸张了,而且他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希望这些人是另一种样子。他认为自己并没有任何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但仍然认为俄罗斯人民是具有特殊而奇异的天赋的、独具一格的人民。他坚信:“当这令人惊异的人民不再受到从内面使他们苦恼和混乱的一切的折磨,当他们充分意识到那将整个世界连成一体的劳动之文化的、也即所谓宗教的意义而开始工作时,他们将过上一种童话般的英雄主义的生活,将使这个疲惫不堪、因罪恶而失去理智的世界学会很多东西。”⑫

《日记片断·回忆录》问世后,曾得到批评家们的广泛好评。流亡伦敦的俄国批评家德·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曾经写道:“《回忆录》和《日记片断》甚至比自传体作品更多地显示出作家高尔基的伟大。”“《日记片断》是一本关于怪人的书……这是人物肖像画、鲜明的形象和独出心裁的人们的速写画的汇集。全书的关键性音调是奇特古怪的性格和行为……除了关于托尔斯泰的回忆之外,《日记片断》是高尔基创作的最优秀的作品。”⑬评论家艾·米罗娃-弗洛林认为,高尔基的这部作品可以叫作“关于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命运之书”;一位伊朗作家则指出:高尔基的这部作品犹如乔依斯的《都柏林人》,绘制出了俄罗斯人的肖像和他们的精神史。⑭

从艺术形式上看,《日记片断·回忆录》在高尔基的全部创作中也是独树一帜。书中的作品文体形式各异,结构布局不拘一格,大都缺乏完整的情节和清晰的线索,剪辑、拼贴、互文的特点明显。有不少作品只是由一些仅仅具有对比、对位或复调关系,甚至毫无联系的“片断”组成。报刊上的消息和报道,文献中的某一片断,现实中存在的某一著名人士或普通人的言论、笔记和书信等,都进入了这本书的文本之中。不仅各篇作品的排列并非按时间的先后次序,而且每一作品本身对事件的叙述也往往打破正常的时间顺序,在当前和过去的交叉中展开,时而还穿插着梦境和幻觉。这一切就造成了作品结构上的某种无序性,情节上的奇异性、未完成性和开放性。高尔基本人当然知道这本书的形式不同于自己以往的任何作品,1923年10月7日,他在致玛·费·安德列耶娃的信中曾指出:“作为我让自己做的一种‘练习’课,《日记片断》具有的意义要大得多。我希望学会写得没有赘言废话,并准备开始郑重的创作。”⑮此言不虚,书中的一篇《人们在独处时》就是明证。它通篇运用蒙太奇手法,通过一组几乎无任何关联的镜头,记录下了作家亲眼所见的诸多人物在独自一人时的奇特言语和动作,其中既有列夫·托尔斯泰、列斯科夫、契诃夫和勃洛克等作家和诗人,也有化学家齐赫文斯基、费·弗拉季米尔斯基神甫等著名人士,更有包括贵夫人、马戏班丑角、文学家、教授、医学院女学生、地主在内的各色人等——整个是由“片断”拼接而成的。阅读这篇作品,可以感觉到高尔基好像真的是在进行 “练习”。至少,就探索表现人物心理复杂性的艺术手段而言,《日记片断·回忆录》可以说是高尔基晚期巨著《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的前阶。

2014年12月于南京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⑩⑪⑫Горький М .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Т. 15. 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51:с. 132,179, 183, 271, 264, 207, 202, 326, 289, 335—336, 336.

⑨Горький М. О русском крестьянстве. Берлин: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И. П. Ладыжникова, 1922:с.26—27.

⑬Святополк-Мирский Д.П.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Новосибирск: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виньин и сыновья», 2007:с. 587—588.

⑭⑮Овчаренко А.И. М. Горький и литературные искания ХХ столетия.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2:с. 58、61,70.作 者:汪介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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