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鼎革与德川日本的“中华主义”
2015-03-22张丹丹
张 丹 丹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明清鼎革与德川日本的“中华主义”
张 丹 丹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明清鼎革对日本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德川幕府在意识到中国大陆发生了“华夷变态”的同时,南明遗民的赴日“乞师”行为却在客观上帮助日本摆脱了“夷狄”身份。在此过程中,日本德川前期的学者们也从诸多方面入手,塑造日本的“中华”形象,这间接影响了后世日本的历史进程。
明清鼎革;德川日本;华夷变态;东亚
明清鼎革,不仅仅是中国历史中的重大事件,更对东亚的历史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对朝鲜而言,其对明朝的文化认同却从未中断,不但以“小中华”自居,甚至还有出师北伐清国的计划。然而,日本的表现却与朝鲜的“小中华”思想不同,其极力将自身塑造为“中华”形象,在这一过程中,明末移民及赴日乞师者、日本江户儒者皆发挥了关键作用。重要的是,德川日本的“华夷变态”的价值取向,还对近代日本的走向有着重要影响。
一、《华夷变态》与德川日本的“华夷观”
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户建立幕府,即“德川幕府”。因稳定社会秩序的需要,在幕府创建初期,德川家康在林罗山等学者的建议下,看重了朱子学说在维护统治中的重大作用,将中国舶来的朱子学作为“御用学说”,几乎等同于官学。故,政治家的需要与学者的迎合,使得朱子学开始在日本落脚,瞬间成为江户时代的显学[1]。与此同时,德川幕府对其他的学说采取了打压的方式,尤其是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在日本的活动,已在地方上威胁到幕府的统治。于是,从1633年开始,德川幕府连续颁布“锁国令”,仅留下长崎一地作为对外港口,允许中国、朝鲜、荷兰等特定对象与之贸易,从而使日本长期处于锁国状态之中,直到1854年美国培里率舰叩关为止。
然而,德川幕府虽采取锁国政策,但也关注中国大陆以及西洋各国的事态发展,不断搜集各类情报。其中“风说书”即是德川幕府了解外界情况的重要途径之一。所谓“风说书”,是指长崎的唐通事把外来商船中的海外人员所言之事记录下来,将其译成日文呈报幕府,这一类文书统称为“唐船风说书”。正因如此,有的学者不惜用“禁教体制”取代传统的“锁国论”来形容德川时代的对外关系[2]。尤为关键的是,德川幕府还透过“风说书”而得知中国大陆的变化,并极为关注这一事态的继续发展。
据载,日本江户时代儒者林春胜(号鹅峰)、林信笃(号凤冈)将 1644—1728年间2 400多件“唐船风说书”汇编成册,命名为《华夷变态》。该书于1958年由日本东洋文库首次刊行于世。从中可知,该书所收集的“风说书”开始的时间恰是明清鼎革的1644年,而该书的开篇题记中更是明言:“崇祯登天,弘光陷虏,唐鲁才保南隅,而鞑虏横行中原。是华变于夷之态也……顷闻吴、郑檄各省,有恢复之举。其胜败不可知焉。若夫有为夷变于华之态,则纵异方域,不亦快乎!”[3]1这意味着,德川幕府对明清鼎革第一反应便是“夷狄入主中原”,从各个层面意识到中国大陆已发生“华夷变态”的事情。同时,在德川幕府看来,“明清鼎革”不只是以明朝为中心的“华夷秩序”开始崩溃,而是鉴于“元寇来袭”的惨痛悲剧,特别担心的是满清入主中原后会不会将下一步侵略矛头直指日本。因而,透过《华夷变态》可知,德川幕府在关注大陆局势演变的过程中,希望通过“风说书”来探知清廷是否有进一步侵日的举动,这才是日本关注的焦点。对于此问题,诚如有学者所言:“德川幕府内心顾忌深重,令林家一门拼命探询情报,希冀了解清朝方面的动静,以防叵测。”[4]所以,《华夷变态》在1724年便停止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日本已然意识到清人没有武力侵占日本的意图。
故此,明清鼎革加剧了日本“紧张性”的同时,还改变了日本在“华夷观”方面的中华认识——中国大陆的“华夷变态”,这对德川的下一步走向有着重要影响。
二、南明遗民的赴日“乞师”行为
明清鼎革之后,德川幕府虽然通过来日船商的“风说书”了解中国大陆的政治变化,然而,南明势力在复国行动中的赴日本乞师中的“称臣自小”举动,却在客观上帮助日本摘掉了“夷狄”的帽子,改变了日本长期在“东亚秩序”中所处的夷狄地位。
事实上,从明清鼎革之后,明朝余部从未放弃复国举动,为光复天下采取了各种努力,尤其是,南明在复国行动中曾有赴日本乞师的举动,而这些具有官方或非官方身份的赴日乞师者为达到目的,他们在言行中首先渲染清的残暴,进而激起德川幕府的同仇敌忾。这些“乞师”保留在《华夷变态》的记载中,从另一方面凸显出《华夷变态》所记事实的真实性。在明亡第二年(1645),仕于南明隆武政权的都督崔芝,去日本乞师,他写道:“去岁甲申,数奇阳九,逆闯披猖,天摧地缺。蠢尔鞑虏乘机恣毒,膻污我陵庙,侵凌我境土,戕害我生灵,迁移我重器,天怒人怨,恶贯罪盈……”[3]11郑成功“乞师”文书中不但渲染了清人的残暴,还彰显出他与日本的亲缘关系,“大明龙兴三百年,治平日久,人忘乱。鞑靼乘虚破两京,神州悉污腥膻。成功深荷国恩,故将喋血以报仇,徘徊闽浙间,感义颇有乐从者。然孤军悬绝,千苦万辛,中心未遂,日月其迈。成功生于贵国,故深慕贵国。今艰难之时,贵国怜我,假数万兵,感义无限矣。”[5]160这样的“乞师”文书的不胜枚举,由此折射出日本在明末遗民中的特殊地位。
重要的是,乞师者在有意无意地夸大了中国大陆“华夷变态”程度的同时,更是主动帮助日本摆脱“夷狄”的身份,重新塑造了日本的形象。其中,长期客居日本的朱舜水的言论最具代表性。舜水以未能亲身体验孔子所说的大同之世为遗憾,但他在文中却不时地流露出“日本现世即大同之世”的倾向:“瑜居恒读此书……兹幸际知遇之隆,私计近世中国不能行之而日本为易,在日本他人或不能行之而上公为易;惟在勃然奋励,实实举而措之耳。”[6]113-114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日本的德行教化,它已使日本成为礼仪之邦,可与周文王的礼乐声教相媲美,“恭惟圣人之大德,莫重于施仁;仁政之大端,莫先于养老。今上公既举莫重莫先者而行之矣。臣民喜跃,载道欢声,由此而兴孝兴弟不倍,诚举斯心加诸彼而已。书称文王能养老,天下莫不闻……而究其所以,不过曰‘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而已。今上公身自简朴,推以与人,岂与前王有间哉?”[6]113-114
虽然,“乞师”者为达到日本出兵“复明”的目的而信口夸张或语不择言,这固然不乏可理解处,但铺天而来的颂扬之辞、阿谀溢美,甚至对日本的“称臣字小”(主要指郑成功对日本执“外甥之礼”),无疑为日本摆脱“夷狄”身份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在此之前,日本在中国王朝的视阈内长期处于“夷狄”的地位,即便是日本试图通过战争、外交等方式改变这种不对等的地位,皆以失败告终。然而,赴日“乞师”者的言行却把日本“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此“梦幻”般地变成事实,更为日本反称“中国”为“夷狄”提供了事实依据。于是,这一脉络便逐渐清晰,日本既然斥清人为“夷狄”则暗示出其自身已不再是“夷狄”,日本人这一常识性的逻辑,没想到竟在求援者的赞美声中一夜间化为“现实”[5]165,由此折射出“华夷观”在德川日本的聚变。
三、江户学者关于“日本为中华”的思想解读
在明末赴日乞师者改变了日本夷狄身份的同时,日本德川学者们也在从儒学经典入手,通过对它们的再诠释,从学理上塑造了日本的“中华”形象。
毋庸置疑,朱子学在德川初期稳定社会秩序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随着朱子学的深入发展,其中的“正统论”、“华夷观”对日本也产生了巨大影响。藤原惺窝为德川朱子学派的奠基人,其弟子林罗山相较其师是更为纯粹的朱子学者,但在他的思想中已有日本不亚于中国的说法,并称日本为“君子之国”,即“日本与中华虽殊域,然在大瀛海上,而朝暾旭辉之所焕耀,洪波层澜之所涨激,五行之秀,山川之灵,钟于人物,故号:‘君子之国’。”[7]从这一层面也折射出朱子学的“日本化”进程。
除朱子学派外,古学派学者的“日本即中华”意识也特别明显。山鹿素行是古学派的开山人物。他在《中朝事实》中直接宣称日本是中华、为中朝,其余为外朝。言道:“愚生中华文明之土(日本),未知其美,专嗜外朝之经典,嘐嘐慕其人物。何其放心乎?何其丧志乎?抑好奇乎?将尚异乎?夫中国(日本)之水土,卓尔于万邦,而人物精秀于八纮,故神明之洋洋,圣治之緜緜,焕乎文物,赫乎武德,以可比天壤也。”[8]虽然,把日本称为中华、中国的说法在当时的日本并非素行的首创,山崎暗斋及其弟子们已有这种说法,但素行却从日本的“万世一系”入手,将此视为与中国相比的优势,凸显出日本的特质。诚如有学者所言:“素行显然已抛却了日本以外的任何凭依,试图直线地画出日本土地上的‘中国’衍生图而不太计较这种笔法有没有过度的人工补造色彩和牵强附会。”[9]
古学派的另一位大儒伊藤仁斋则在中国儒学经典的新诠中彰显了日本的“中华”意识。对于《论语·八佾》中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一句,仁斋的解释则明显不同于朱熹的主张,认为:“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盖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遍覆包涵无所不容,善其善而恶其恶,何有于华夷之辨,后之说春秋者,甚严华夷之辨,大失圣人之旨矣。”[10]41-42其中,仁斋取消了传统的“华夷之辨”的解法。对此,正如有学者所言:“华夷之辨的紧张性被仁斋所化解,而是强调文化意义上的认同。其言外之意,中国与日本的华夷关系也不复存在。”[11]所以,仁斋在解《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中的“九夷”时,将其直指为“日本”:“夫子尝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由此见之,夫子寄心于九夷久矣……吾太祖开国元年,实丁周惠王十七年,到今君臣相传,绵绵不绝,尊之如天,敬之如神,实中国之所不及。夫子之欲去华而居夷,亦有由也。今去圣人,既二千有余岁,吾日东国人,不问有学无学,皆能尊吾夫子之号,而宗吾夫子之道,则岂可不谓圣人之道包乎四海而不弃,又能先知千岁之后乎哉?”[10]182-183在这里,仁斋的作法与素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就是,凸显出日本“万世一系”的特性,这一点是中国无法比拟的。所以,“九夷”为日本的文化因素更是毋庸置疑。
然而,针对仁斋的解释,古学派的又一位大儒荻生徂徕却极为不满,斥之为阿谀奉承的言论,完全是附会论语,妄作无稽之谈,“马融曰,九夷,东方之夷有九种……仁斋因之,又疑为日本,此自谀言,不容辨说”[12]27-28,因为,在徂徕的视域内,吾邦之道等同于“夏商古道”:“今儒者所传,独详周道,遽见其与周殊,而谓非中华圣人之道,亦不可深思耳,自百家兢起,孟子好辩而后,学者不识三代圣人之古道,悲哉!”[12]27-28这里,徂徕完全摒弃了中国典籍与中国思想,把日本之道追溯至夏商古道,在源头上超越了中国人信奉不已的周孔之道,凸显出日本的优越性与正统性,那么,“日本才是中华”的意涵已经不言而喻了。
此外,阳明学派、崎门学派、水户学派甚至国学派,也有过不同程度地从学理上塑造“日本为中华”的形象,这一思想取向成为德川日本的重要特征,改变了日本的历史进程。关键的是,朱舜水在其中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德川日本(主要是水户学)发展了朱舜水学说中“正统”、“尊君”等对其有利的方面,并随着时代的发展,朱舜水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特异性,也就更多地被日本学者和政治家所接受[13]。从这一层面也折射出明末“乞师”者在这一过程中的重要角色。
四、结 语
明清鼎革事件对日本的重大影响之一,即是日本“中华”身份的确立。其中,一种不同于朝鲜“小中华”思想的“日本式中华主义”在德川时代渐渐膨胀,由开始的学术之争,到文化之争,再到民族国家层面的争论。对日本而言却是另辟蹊径,其虽难以从政治、军事等层面扭转自身与中国王朝的“落差”,但却从思想层面瓦解了传统的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华秩序。这一思想转型,更开启了日本“中心主义”的进程,甚至还为近代以来的“大亚细亚主义”,提供了思想基础,可谓是日本在近代发动侵略战争的历史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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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ReplacementofMingDynastybyQingDynastyandJapaneseTokugawa’sZhongHuaMind
ZHANGDan-dan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NortheastNormal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ThereplacementofMingDynastybyQingDynastyhadagreatinfluenceonJapanesehistoricalprocess.WhentheTokugawaShogunatewasawarethattherehadbeenachangefromChinatoBarbariansinChinesemainland,theactionthatadherentsofSouthernMingDynastywenttoJapanformilitaryaidhelpedJapanesebreakawayfromitsBarbarianIdentityobjectively.ThescholarswholivedintheearlydaysoftokugawatriedtocreateanewimageofJapanasChinafromagreatmanyaspects,whichhaveimpactedJapanesehistoricalcourseintheaftertimeindirectly.
theReplacementofMingDynastybyQingDynasty;JapaneseTokugawa;aChangefromChinatoBarbarians;EastAsia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6.023
2015-09-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2AZD093);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4BS2)。
张丹丹(1979-),女,吉林四平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吉林师范大学助理研究员。
K313
A
1001-6201(2015)06-0121-04
[责任编辑:赵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