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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仁斋对《大学》与《中庸》的“去四书化”

2015-03-22

关键词:朱子学四书中庸

董 灏 智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伊藤仁斋对《大学》与《中庸》的“去四书化”

董 灏 智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伊藤仁斋是日本江户古义学派创始人,他的思想由朱子学转为古学之后,开始对其早期信奉不已的朱子学进行了质疑、批判、否定,对日本江户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原始文献入手,针对仁斋对朱子学结晶——“四书”经典结构的解构过程展开的研究,不但有助于了解仁斋古义学的特质,更有益于凸显“东亚思想”互动的历史意义。

伊藤仁斋;“四书”;东亚

在唐代中期之前,根本没有“四书”经典结构的说法,“四书”的形成与理学的发展历程密切相关[1]。其中的《论语》、《孟子》姑且不论,关键是《大学》与《中庸》,二者原本是《礼记》中的篇章,在此之前并未受到时人的过多关注,但当它们成为四书经典结构的内容之后,反而是四者中最为重要的内容,“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2]249然而,当“四书”因朱子学在日本江户时代盛行之后,对“四书”诟病之处恰恰在于《大学》和《中庸》,尤其是中国朱子学者对二书的改定与新诠,而伊藤仁斋正是江户时代将《大学》与《中庸》“去四书化”的第一人,他的这一取向开启了江户思想史的新发展。

一、《大学》非孔氏之遗书

宋儒赋予了《大学》为孔氏遗书的经典身份的同时,也对其文本、章节进行了改定与补充,奠定了《大学》为四书之首的经典地位。然而,在仁斋转向古学后,“道”为“人伦日用之道”是其立论之基[3]206,“人伦日用之道”又是“孔孟之道”的核心,其蕴藏于《论语》、《孟子》之中。是故,朱子学中“天理”、“心性”等“形而上”说教无补于人伦之道,必须舍弃。

在《大学定本》序言中,仁斋明言:“圣人之道,不出乎人伦日用之间……圣人先其大而后其小,急其本而缓其末,务知关人伦日用之最要者,而未尝以尽穷凡天下之理为事也”[4]1,从根本上否定了宋儒的“格物穷理”之说。同时,“三条目”与“八纲领”为《大学》的主要框架,二程以此为古圣人为学之次第,而朱熹则以“穷理”之说补充了《大学》未曾论述的“致知在格物”的解释。对此,仁斋考诸《论语》、《孟子》,认为,圣人以仁义礼智为教、以孝悌忠信为要,未尝有一言言及“明德”,而“明德”的本义实指“赞美圣人之德之辞也”,宋儒不察,以“虚灵不昧,具义理而应万事”解之,完全是把禅学混入到儒学之中。对于“亲民”和“至善”,仁斋虽承袭了程子“新民”之说,但却不同于朱子以“事理当然之极”解“至善”的说法,而是简单的解释为“善之至极”。于是,《大学》“三纲领”的意涵即是“明圣人之德”、“革旧为新”、“善之至极”,而“明德”、“新民”二者,又以止“至善”为要指、为标的。这意味着,经仁斋的新解,“三纲领”变为“仁义忠信之教”,“大学之道”也因此变为“以仁义忠信为教之通上下尽人道”,此即圣人“求道”的方法。至于宋儒赋予其中的“天理人欲”之解,则完全被仁斋从中斩断。

重要的是,仁斋在认同《大学》“三纲领”的同时,还凸显出“《大学》无八条目”的新认识,尤其是针对宋儒最为看重的“格物致知”论。在仁斋看来,《大学》中“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至关重要,“物者,即下文所谓曰意,曰心,曰身,曰家,曰国,曰天下,六者是也。事者,所谓曰诚,曰正,曰修,曰齐,曰治,曰平,六者是也。”[4]9以郑玄注本证之,《大学》从“诚意”到“平天下”,次第相承,义理分明,循序渐进地阐述人伦日用之道。此外,别无其它。是故,《大学》应只有“六条目”而无“八条目”。不止如此,《大学》的“格物”之解也不离“六条目”中的内容,“格物”之义即为“审事物之本末先后而正之”,也就是说,知道从诚意到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进学次序,不可颠倒,如果颠倒的话,恐非圣人为学知道。那么,“致知”的含义也就简单明了——“知之明矣”,即明白其中的道理。从这个意义上讲,朱熹补入“格物致知”的作法完全是无稽之谈,“若从章句八条目之说,则其次序节目,上文既尽之矣,而复述此一节,是屋下之屋,床上之床,无甚意味。虽删去之,可也。故知格物者,正先后之谓,而非穷物理之事也,然则大学本非比列八条,断可知矣。”[4]11由此,《大学》的经典性已不复存在,也失去了“孔氏遗书”的身份。

二、《中庸》为《论语》之衍义

至于《中庸》,仁斋仍以“人伦日用”之道解之,围绕着其中不合“孔孟”之处以及宋儒赋予的心性之说展开了批判与解构。虽然,仁斋未明确认同“子思作中庸”一说,但因为《中庸》内“仲尼曰”、“子曰”等与《论语》吻合,故自首章“天命之谓性”到“子曰,父母其顺矣乎”的部分,仁斋认为是《中庸》的内容,仁斋称之为“《论语》之衍义”,即“《论语》的推衍之义”,其余部分则非《中庸》原文。[5]3-5这样一来,原本四千二百余字的《中庸》一书,只剩下九百三十余字有可取之处。

重要的是,仁斋还否定了宋儒所论的《中庸》为孔门之“心法”的经典地位。他先从儒家今古文经学的文本入手,指出,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引“人心道心危微精一之语”出自《大禹谟》,而《大禹谟》本系古文尚书,难以作为经典依据,且又与儒家传世经典相悖,故不可取。接着,仁斋又以“论孟”为旨归,指出孔孟之教,不离仁义,使人心归向于此,常言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但未常言有“正心”之说。是故,《中庸》绝不是传递圣人心法之作。在理学的视阈内,二程将“天理”的意涵添加到《中庸》新诠之内。对仁斋而言,这是宋儒多欠深考而混合“中”与“中庸”之误。对于“中”字,仁斋认为其本身并无高深的意涵,但是,按照《孟子》内“执中无权,犹执一也”的说法,“中”必待有“权”而后得当、“中”必以“权”为要,如果“中道”缺乏变通,便与固执无两样了。是故,不偏不倚等说恐非圣人之旨。正是对“中道”的如此认识,仁斋断定了朱子学者的《中庸》认识与新诠叛离六经语孟之旨,仅从仁斋列举《中庸》非圣人之书的“十证”中,约有七处围绕着“中道”的意涵展开论述,就可见一斑。

同时,仁斋以《论语·雍也》中“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为正解,称“中庸”为“无过不及而平常可行之道”,并反复强调“中庸”为“天下至极之德”、“道之至极”,这意味着,中庸之道为圣人之道的内容,属于道德层面。虽然圣人之道不离人伦日用之间,但其看似简单而真正能够做到“无过不及”的恐怕只有尧舜禹汤及孔子孟子等圣人,所以,孔子才会有“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的感慨。因而,对于《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仁斋也以“道为人伦日用之道”的核心观点贯穿新诠之中,“言人有斯形焉,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生来具足,不假外求,乃天之所赋予于我,故曰天命之谓性……言人莫不有父子君臣夫妇昆弟朋友之伦,亦莫不有亲义别叙信之道,皆循其性,而非有所矫揉造作,故曰循性之谓道。明礼义,谨孝弟,以为之教,故曰修道之谓教。”[5]9显而易见的是,即便是不认同宋儒的心性之学,但先秦儒家,尤其是孟子所谈论的“人性之说”也是仁斋难以回避的问题,是故,仁斋对“性”的认识赞同孟子的“性善论”,将其视为“天命之谓性”的正确解释,否定了朱子学中“心统性情”、“已发未发”之论,也解构了其“性即理”之说。更为重要的是,仁斋还将宋儒最为看重的“喜怒哀乐之未发……万物育焉”一段视为古《乐经》的脱简,后被掺入《中庸》之中,宋儒不察,反而以之为“言性情上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故仁斋驳斥道:“(喜怒哀乐之未发等为)赞礼乐之德云尔。若以此章,为中庸本文,则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独为学问之根本,而六经语孟,悉为言用而遗体之书,害道特甚,故今断为古乐经脱简。”[5]10至此,宋儒赋予《中庸》的新诠以及《中庸》中不符圣人之道的部分,完全被仁斋所解构。

三、仁斋转向古学动因的再思考

仁斋对《大学》与《中庸》新诠,开启了“学庸”在日本的“去四书化”历程。但需要注意的是,仁斋虽然解构了“四书”的经典结构,但却并未否定《大学》与《中庸》的儒家经典身份,他所批判的是宋儒赋予“学庸”二书的诠释,进而恢复其本来面目。同时,仁斋批判的内容多集中在“形而上学”的部分,凸显出仁斋古义学的实学取向。在这一脉络以及仁斋“气一元论”的影响下,部分江户儒学走向了“非哲学化”的道路,对后来日本的价值取向有着一定的影响。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仁斋古学思想的形成与其由朱子学转向古学的动因密切相关,其转向古学的动因却曾是学界争论不已的话题。事实上,江户儒者曾对仁斋思想转向的动因有过两种表述,一是仁斋古学的自发性,一是中国学者的影响。这两种说法在近代以来的中日学者的研究视阈内被进一步放大,并在此基础之上,渐进式地提出了第三种说法。重要的是,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情绪也被赋予其中。在日本学界,学者们从仁斋古学的独创性出发,全部否定了明末学者吴廷翰对仁斋的影响[6]153。言外之意,也就否定了中国学者对日本学者的影响,反而强调伊藤仁斋对后来清儒戴震的学术影响。在中国学界,衷尔钜的研究成果较有代表性。在仁斋与吴廷翰的学术关联问题上,衷先生赞同大田锦城“仁斋之学半出于吴廷翰《吉斋漫录》”的说法[7]57-61,指出了仁斋在三个方面发展了吴廷翰的思想。衷氏的说法颇具影响力,奠定了后来中国学者对这一问题以及相关问题的研究基调。相较于以上两种说法,第三种说法则是以取消问题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其涉及的问题已不止局限于仁斋的学术转向问题。在17世纪前后的东亚世界,从东亚思想史的脉络考察,在中国清代、朝鲜李朝、日本江户时期,一股“反朱子学”的思潮此起彼伏,其中,戴震、李退溪、伊藤仁斋等人最具代表性,他们之间是否有内在关联?杨儒宾则将此学术思潮称为:“不谋而合的平行现象”[8]12,表面上,这种“暗合”或“不谋而合”的说法看似客观,而事实上也就否定了他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显然是将问题简单化了,并从另一方面支持了仁斋古学思想的自发性与独创性。

从中可知,不同时期、不同的儒者因为不同的学术动机,会不知不觉地走向两种极端。若将二者综合考察,仁斋学术转向的动因问题便迎刃而解。这意味着,仁斋转向古学的动因有其自发性,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中国学者对仁斋的间接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虽然,吴廷翰对仁斋转向古学的影响缺乏足够的史料支撑,但客居日本的明末移民朱舜水对仁斋的间接影响却是有案可查。[9]94-105遗憾的是,仁斋古学中重要的“气一元论”思想在舜水的学问却中不见踪影,使得支持舜水对仁斋影响的说法存在着不足之处,而与仁斋的思想较为接近的吴廷翰,虽在时间跨度上确有仁斋接触到《吉斋漫录》的机会,但是从现存的仁斋遗著中,没有发现其接触过吴廷翰著作的任何记载,而仁斋“古义堂”后学的《古义堂书籍目录》、《欠本目录》、《古义堂文库目录》等著作中也无相关记载,进而使支撑中国学者对仁斋影响的观点皆存在着缺陷,由于史料的缺失,使其隐微之处难以详表,期待着新史料的发现,能使这一问题能有新的解答。

四、结 语

在东亚的脉络下,探讨仁斋对《大学》与《中庸》的“去四书化”以及其思想的转型问题,无疑更接近历史真实。因为,中国、朝鲜、日本以及越南之间是一个相连的文化整体,其内部之间的思想、文化交流几乎从未停止。同样是“四书”,在江户日本被赋予了不同于明清儒者、朝鲜儒学的新解读,折射出日本儒者的新取向,探索其间的差异,更具有学术意义。

仁斋对“学庸”的“去四书化”取向,明显地折射出仁斋古学思想的实学特质,这一方面毋庸置疑。然而,“反朱子学”思潮并不是江户日本独有的现象。如前所述,东亚世界在17世纪前后兴起了批判朱子学的学术浪潮,除日本的古学派之外,还有朝鲜的丁若镛、清朝的戴震等人,出现这一情形的原因,与他们之间的互动、交流情况密不可分,而其中朱舜水发挥的作用就不容忽视。

同样,山室信一在《作为思想课题的亚洲》中,从“基轴”、“连锁”和“投企”三个视角去审视以日本为中心的近代亚洲史[10]7,借用山室的说法来考察东亚的思想史课题,中国思想为东亚思想的“基轴”,中国思想在东亚世界的传播、变异及这一结果对中国思想的回流冲击为“连锁”,它们之间的互相影响为“投企”。所以,思想史课题的东亚研究视阈,是把“东亚”当作一种方法,从多元视角、历史批判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东亚思想的各种研究,强调东亚儒者的互动与交流,而不是孤立地审视某一问题。若再从这一层面来看,伊藤仁斋的“四书”认识及相关课题的东亚研究意义便由此而凸显。

[1] 董灏智.“四书”经典结构形成过程的思想史考察[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75-80.

[2] 黎靖德.朱子语类(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 伊藤仁斋.童子问.载近世思想家文集[M].东京:岩波书店,1978.

[4] 伊藤仁斋.大学定本.载关仪一郎.日本名家四书注释全书[M].东京:凤出版,1973.

[5] 伊藤仁斋.中庸发挥.载关仪一郎.日本名家四书注释全书[M].东京:凤出版,1973.

[6] 三宅正彦.京都町衆伊藤仁斎の思想形成[M].东京:思文閣,1987.

[7] 衷尔钜.伊藤仁斋对吴廷翰哲学思想的发展[J].中州学刊,1983(1).

[8] 杨儒宾.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M].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2.

[9] 韩东育.朱舜水在日活动再考[J].古代文明,2009(3).

[10] 山室信一.思想课题としてのアジア:基轴2连锁·投企[M].东京:岩波书店,2001.

ItoJinsai’sDeconstructionofThe Great Learningand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DONGHao-zhi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NortheastNormal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ItoJinsaiwasthefounderofJapaneseAncientMeaningSchoolofEdoPeriod.Inhisearlyage,ItoJinsaibelievedinSyusigaku,buthebegantodoubt,criticizeanddenyitafterthetransformationofhisthoughtfromSyusigakutoKogaku,whichhasagreatinfluenceonthedevelopmentofJapaneseAncientMeaningSchoolofEdoPeriod.BystudyingItoJinsai’sdeconstructionprocessoftheclassicalFour Booksinsomeoriginaldocuments,thispapertriestounderstandthecharacteristicsofItoJinsai’sAncientMeaningSchoolandtohighlightthehistoricalsignificanceoftheinteractionofeastAsianthought.

ItoJinsai;Four Books;EastAsia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6.021

2015-09-0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青年项目(15CSS028);吉林省教育厅“十三五”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QT15003)。

董灏智(1983-),男,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K313

A

1001-6201(2015)06-0113-04

[责任编辑:赵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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