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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耒与苏辙赠别诗中的禅性表达

2015-03-21杨威

关键词:山居苏辙

杨威

(吉林大学,吉林长春 130012)

张耒与苏辙赠别诗中的禅性表达

杨威

(吉林大学,吉林长春 130012)

张耒及冠前便与少公苏辙有交谊,身居名流的苏辙对籍籍无名的张耒十分器重,张耒从临淮主簿,再到咸平县丞,后进京入馆,无论处在人生何种阶段,苏、张二人均保持密切的师友关系。二人之间的赠别诗中屡见慰问之语,细观之,苏、张常举禅语相互宽慰。识禅、礼禅为“蜀门”偏爱,苏、张赠别诗中禅性表达更为“蜀门”禅境平添一笔特色。

赠别诗;劳世;禅

张耒与苏轼兄弟之间的交谊可从学术、文学、政治、单线联系、宏观交谊圈等多角度考查,学者已做出诸多努力。如杨胜宽在其文《改革与人生:苏轼、张耒的共同话题——兼论黄州之贬对二人的影响》中强调:“苏轼兄弟与苏门弟子的结合,主要是文学意义上的,而非为政治目的而结盟。”[1]崔铭撰文《从少公之客到长公之徒——论张耒与二苏的关系》,对张耒与少公苏辙之间的交往时限及相关细节做有益的考证工作,同时强调二人“并不因日月的迁转而疏远,反因岁月的流逝而相知益深”[2]。此外,杨胜宽、马斗成、孔凡礼等分别撰文探讨苏轼与张耒之间的交谊情况,虽着眼于大苏与张耒之间关系,却不约而同地强调少公在其中起到媒介作用,如马斗成、马纳先生考:“从苏辙、柳子文处,苏轼对张耒的才识人品应已有耳闻,故有以上二赋之和,并由此奏响苏轼与张耒友谊的序曲。”[3]

一、琴、酒与“山居”

苏辙、张耒以才相引,又因地而聚。二人有着机缘的交汇点——陈州。

陈州可谓张耒的第二故乡,张耒少年时期即在陈州度过。熙宁九年(1076年),张耒父亲亡故,在居丧期间,张耒“奔走于陈州、苏州一带,就食以继活”[4]。绍圣年间(1094—1098年),张耒亦在陈州度过晚年。

熙宁三年(1070年),在张方平举荐下,苏辙被改辟为“陈州教授”:

二月戊午,观文殿学士、新知河南府张方平知陈州,方平奏改辟辙为陈州教授。有《初到陈州诗》二首[5]。

此时苏辙三十二岁,李宗易(张耒的外祖)辞官赋闲陈州,苏辙不时前往李宗易寓所拜望,期间,十八九岁的张耒在陈州游学,结识长自己十五岁的苏辙,《与黄鲁直书》云:

仆年十八九时,居陈学,同舍生有自江南来者,藉藉能道鲁直名[6]。

张耒青少年时光多在外祖父家度过,张耒有《初离陈寄孙户曹兄弟》一诗:“三年流落寓于陈,一命青衫淮水滨。城北桥边长送别,扁舟今自作行人。”[6]这首诗不仅透露张耒在陈州生活的大致时间,同时亦流露出其“出世”和“入世”之间的徘徊心态。苏、张二人在陈州相识相交为其一生友谊打下坚实基础。大概从此时到张耒任临淮主簿期间,苏辙将张耒推荐给苏轼。《宋史》:“游学于陈,学官苏辙爱之,因得从轼游。”[7]苏辙的推荐使得张耒受到大苏瞩目,居官临淮主簿第二年(1075年),张耒应大苏之邀撰《超然台赋》。大苏之举自有延誉张耒之意,从此角度看,张耒的才华已得苏轼认可,这为日后张耒跻身“苏门学士”做好前瞻。

苏辙和张耒的友谊同样体现在二人的诗文唱和中。张耒的早年文名与当时文坛翘楚苏辙的奖掖有很大关系,《栾城集》中记载苏辙与张耒诗酬数首,虽不很多,亦足可窥豹。其作略有:《次韵答张耒》《次韵王适送张耒赴寿安尉二首》《次韵张耒见寄》《次韵张耒学士病中二首》和《次韵张君病起二首》。在《栾城集》和《宛丘先生集》中多次记录二人唱酬的诗作,其中两首:

客行岁云暮,孤舟冲北风。出门何萧条,惊沙吹走蓬。

北涉濉河水,南望宋王台。落叶舞我前,鸣鸟一何哀。

重城何諠諠,车马溢四郭。朱门列大第,高甍丽飞阁。

汤汤长河水,赴海无还期。苍苍柏与松,冈原常不移。

览物若有叹,谁者知我心。口吟新诗章,予抚白玉琴。

鸣琴感我情,一奏涕泪零。子期久已死,何人为我听。

推琴置之去,酌我黄金罍。幽忧损华姿,流景良易颓[6]。

(张耒《泊南京登岸有作呈子由子中子敏逸民》)

客舟逝将西,日夜西北风。维舟罢行役,坐令鬓如蓬。

偶从二三子,步从百尺台。云烟遍原隰,敞怳令人哀。

山中难久居,浮沉在城郭。欲学扬子云,避世天禄阁。

浮木寄流水,行止无所期。何须自为计,水当为我移。

外物不可必,惟此方寸心。心中有乐事,手付瑟与琴。

夜吟感秋诗,惜此芳物零。幽人亦多思,起座再三听。

白驹在空林,瓶罄有耻罍。尽我一杯酒,愁思如云颓[5]。

(苏辙《次韵答张耒》)

两首诗的步韵韵脚分别是“风”“蓬”“台”“哀”“郭”“阁”“期”“移”“心”“琴”“零”“听”“罍”“颓”。次韵之诗虽然是文人之间相互酬答的一种文字游戏,但也真切反映出文人的文字功力。

张耒这首诗辞壮意丰,思想相对丰赡,上部分证道儒家的入世情怀。以儒业为本的文人士大夫常借“赠别”掘得一片美学天地,古来“赠别”之作却难得突破“伤怀”的基调。张、苏之间的离别同样难脱窠臼。但细品其诗,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其最得意的地方在该诗的后半部分,借“琴音”和“酒意”表露禅趣,藉禅抒怀,这在宋诗之中普通文人的诗赠交往中的确别具新意。一般而言,伯牙子期喻知音难觅不足为奇,但这段故事却常被禅家引用,产生许多公案。如《天圣广灯录》中的两段记载:

问:久负勿(无)弦琴,请师弹一曲。师云:“不是钟子期,聩人徒侧耳。”[8]

问:“伯牙未遇钟子期时如何?”师云:“夜静更深弹一曲。”进云:“遇后如何?”师云:“琴破弦断一时休。”[8]

琴音禅趣是宋诗中常见的移情手法,禅语非深悟者难明,琴曲非知音者不知。张耒借禅语难悟如琴声,实传“我心谁懂”之真意,用心良苦,也足见苏辙在他心中的知音形象。

在佛门音乐中,能够感受内心的宁静、安和。然而真正的禅门之音却并不重在降服心中执着的心魔,更重在对“心性”的启悟。禅门忌讳“因声得声”,一旦坠入声念便是执着,倘放不下执着便是未入门庭。真正的真如是妙得“弦外之音”。得其“理”而遗弃“表”正是禅家三昧。所以禅门启悟常用“无弦琴”。钟子期是凡世的知音又是佛门接悟的对象,以心对心,作不语之言,解弦外之音。若不解琴音,则不是接悟人,是琴旁聩人。

总体而言,张耒的诗在沉郁之中见诸性灵,孤独和不舍间暗蕴真意。

苏辙步韵其诗,以禅对禅,宽慰挚友。所谓“维舟罢行役,坐令鬓如蓬”,意即现在若挂舟不行,现状未必改观。“云烟遍原隰,敞怳令人哀”又暗喻朝堂之上“云烟”弥漫,劝慰朋友不该在此压抑、肃杀的环境之下久居不移。无论故园和老友有几多不舍,毕竟“山中难久居,浮沉在城郭”。

禅宗兴起后,山居之风盛行,不仅一些高僧大德隐于山中,庙堂之上的文臣雅士也经常为自己营造山居环境,进山过一段“身隐”时光。此处苏辙借用“山居”便已动禅心。

宋代文人士大夫常怀“逃禅”之念,对“山居”的向往即是明证。据《全宋笔记》记载:

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永叔取手板起立,曰:“以修论之,莱公之祸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尔。”时沂公年已高,若为之动。诸公伟之[9]。

谢希深与欧阳修同游嵩山并无值得关注之处,然二人“各有所怀”却颇值玩味。文中并未细言二人“所怀”的内容,然而从欧阳修后面“老不知进退”之论中,不难想见其登山观望时的心理状态。欧阳修凭山而招,所思正是在功成名就时归山而居,进者儒,退者禅,能勘破人生进退,方是大智大慧。也正是这种人生智慧,才能冲破陈见,引得沂公“为之动”,诸公“伟之”。又,宋代和尚释延寿亦作长达四千三百余言的超级长诗《山居诗》以体证“山居”的种种态度。限于篇幅,只截取其中一部分:

此事从来已绝疑。安然乐道合希夷。依山偶得还源旨。拂石闲题出格诗。

水待冻开成细溜。薪从霜后拾枯枝。因兹永断攀缘意。誓与青松作老期。

古树交盘簇径深。阒无人到为难寻。只和算计千般事。谁解消停一点心。

冻锁瀑声中夜断。云吞岳影半天沉。寒灯欲绝禅初起。透牖疏风触短襟。

祗园闲适乐箪瓢。莫讶烟霞道路遥。龙穴定知潜碧海。鹏程终是望丹霄。

拨云岩下来泉脉。嚼草坡边辨药苗。门锁薜萝无客至。阉前时有白云朝[10]。

禅僧“山居”追求“物隐”是应有之义。“物隐”营造出的淡雅、清澈、超脱的外部环境即为内心深修而设。换言之,真正深修之人的心境需与外境同而无别,才是修行的根本境界。《古尊宿语录》云:

上堂云:“道安岩下,朝朝钟鼓声喧,伞盖山前,日日烟霞覆地。猿啼岭上,鱼跃渊中。山高则九夏花开,谷深则三冬积雪。知有者畅快于平生,不知有者空爱好山水。诸上座尽是知有者,不唤作山,不唤作水,且道唤作什么?开口即邈,拟议即差。”[11]

禅宗修“山居”品性,在于其内心的外推过程。“猿啼岭上,鱼跃渊中”似乎不难寻见,但“九夏花开”“三冬积雪”则在现实世界难得一见。而一旦禅修大悟,便正如“九夏花开”“谷深积雪”,其或豁达、或潜隐的修持状态都在此“山居”之境中展现。真正得悟时眼中、心中已“无山水”,此境界只缘合自心,只有内心的正念才能契悟,任何言语议论都将谬之千里。“山居”真意正是身居山内而心悟山外。

苏辙次韵张耒的诗中恰充溢着文人特有的“山居”情结。身心相悖正是儒禅焦灼的思想之辩。身在宦场,心向“山居”。因此“山中难久居”便成为必然,心之向往与身之羁绊构成不可调和的矛盾,进退维谷间,作者想到杨雄。事实上,天禄阁并非避难所在,杨雄断腿于天禄阁下。苏辙又设一喻,人生如寄身流水的浮木,行止不由自性,可他又不甘如此自怨自艾,“何须自为计,水当为我移”(“何”字疑为“可”字)一句别开精进之境。“怨”“乐”之意的转衍全在自心,“自为”即藉“心”而为。身处逆境,“心”实有为,“水当为我移”便是“心意”作用的结果。“外物不可必,惟此方寸心”一语道出三昧:外境怎能成为索心缚性之网?区区“方寸心”正是破网解厄的真谛所在。此心此境,何苦之有?“琴”“酒”也从排忧浇愁之物变成“解忧取乐”之器,尾句“尽我一杯酒,愁思如云颓”正是这种心境下的结果。

二人在诗中皆谈到饮酒,酒为消愁之物,常扰乱心性,所以禅门戒酒。但酒却不避禅门。禅门中,酒戒为“遮戒”,而非“性戒”,可持亦可不持。禅林因酒得悟的例子也是不胜枚举。由此可见,禅宗修持不在于静、清与否,却重在能否在淑与狂之间寻得禅悟真谛。

苏辙的解劝不流于空浮,“理”事圆融,情神同传,“心禅”兼备。同样赠别,二人接引之媒却殊别他人。

二、“劳世”之叹

元丰元年(1078年),张耒拜官寿安尉,有诗云:

其一、

西来秋兴日萧条,昨夜新霜缉缊袍。开遍菊花残蕊尽,落余寒水旧痕高。

萧萧官树皆黄叶,处处村旗有浊醪。老补一官西入洛,幸闻山水颇风骚。

其二、

落泊云随宿雨开,西风似与早寒催。晓天雁起平沙去,霜岸风鸣败叶来。

扰扰劳生移岁月,纷纷过眼旋尘埃。求田问舍真良策,功业应须与命偕[6]。

(张耒《赴官寿安泛汴二首》)

王适作诗送别,此时苏辙亦步其韵赠别张耒:

其一、

绿发惊秋半欲黄,官居无处觅林塘。浮生已是尘劳侣,病眼犹便锦绣章。

羞见故人梁苑废,梦寻归路蜀山长。怜君顾我情依旧,竹性萧疏未受霜[5]。

其二、

魏红深浅配姚黄,洛水家家自作塘。游客贾生多感概,闲官白傅足篇章。

山分少室云烟老,宫废连昌草木长。路出嵩高应少驻,孱颜新过一番霜[5]。

(苏辙《次韵王适送张耒赴寿安尉二首》)

张耒任寿安县尉时刚刚二十五岁,却在诗中作“老补”之语。唐宋文人常皆故作老态,此与特定时代及个人频繁迁谪有关,其对儒业不谐之痛楚体会显得更为超前。即将远行,第一首张耒依然以“秋兴”“新霜”“缊袍”“菊花”“残蕊”“寒水”“黄叶”渲染离愁别绪,以“萧”“尽”“寒”“黄”“浊”增重凄婉氛围。作者满腹牢骚,很不情愿,但尾联一句“幸闻山水颇风骚”还是在心理上给自己些许慰藉。寿安地处洛水之滨,自然景观和人文遗韵皆值得称道,这或许也抵消了作者的愠懑,尾联反而显得豁达很多。

张耒的第二首依然以哀景起句。“云”“风”“雁”“叶”等意象极描飘零之境。“催”“去”“来”暗寓无奈与仓促。最为精彩之处还是后两句。“劳生”“尘埃”皆佛语,可知张耒善借佛禅宽慰自己。仅仅二十五岁的张耒便已有劳世之叹,在纷纷扰扰、忙忙碌碌的俗物中消耗生命,过眼之物皆如尘埃,也正是禅家对生命的理解。

“劳世”一语实早见于《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12]庄子对人生的感悟为中国文化带来至为深沉的思考,无论哲学、美学,抑或文学作品,“劳世”观都在各个层面上被国人继承和发扬。

《庄子》是道家思想的代表,其中的一些文化精神常与后渐中原的佛学思想不谋而合。这是佛教能够迅速在精神信仰层面与国人产生契应的重要原因。因此,人们亦将《庄子》中的佛禅因子称为“庄禅”。庄子的“劳世”之叹又在后来的佛学经典中演绎成“尘劳”,其精神内涵贯彻如一,如:

慧远《无量寿经义疏》卷上云:“五欲境界,有能尘坌,劳乱众生,名曰尘劳。”

“五欲境界”即尘世,“劳乱众生”即“尘劳”。张耒受宦游之苦,兴“劳世”之叹,正是禅门精神的真切反映。在苏辙的次韵之作中亦见“浮生已是尘劳侣”之句,可见,“劳世”之叹已在文苑产生广泛共鸣。

“求田问舍真良策,功业应须与命偕”说的是当年许汜在国难当头之时还在“求田问舍”,结果受到陈登奚落的典故。张耒对“扰扰劳生”不免产生自嘲之念:与其在毫无质量的生命颠簸之中消磨韶光,不如在有限的生命长度之内寻求“沉沦”。这明显是一种自嘲,亦是禅家的打诨手法。

禅门惯用打诨实源于其对“人生如戏”“人生虚幻”的深刻认识。至宋代,勾栏瓦舍等娱乐场所的涌现及休闲意识的不断高涨,将戏剧推向新的高度。而戏剧四门中又恰恰有“说经”一门。“说经”说的便是佛经故事,在说的过程中难免将戏剧惯常的自嘲、打诨手法介入其中。佛门并不排斥这种新的表现形式,甚至藉此表现禅学旨微。宋代著名诗僧惠洪有《你能禅三乡俊宿山》:

湘西春色无人要,万顷镜空飞白鸟。小阁披衣眼力衰,一声欸乃酬清晓。芒鞋闲穿聚落来,此岸绿阴行不了。南台老未忘乡井,扺掌清谈辄高笑。烹茶煮笋未当勤,放意赋诗语奇峭。此生何处不戏剧,万事随缘真道妙。何当借子西斋宿,共看湘月千峰表[13]。

人生缘起缘灭,亦实亦幻,总归于幻。“打诨”“自嘲”能在看似严肃不苟的禅门流行,恰反证宋代文化亦俗亦雅的一面。

面对张耒的“牢骚”,苏辙展示出长者之风,从始至终地宽慰挚友。苏辙的两首和诗基调并不沉重。此时虽已秋黄,但并非没有可观之景致,彼处尚有“洛水”“少室”“连昌”之景,而此处尚“无处觅林塘”,弦外之音已充满宽慰之情。对张耒的“劳世”之念,苏辙以禅境接引,“浮生”是佛家之常喻,此处苏辙虽已肯定张耒的“劳世”说,但其真意在于“病眼犹便锦绣章”,处“劳世”而不“沉沦”。颈联应分成两个画面:前句以苏辙本人为视角,后句以张耒为叙事视角。“羞见故人梁苑废”实则想要表达“梁苑废而羞见故人”之意。“梁苑”即西汉梁孝王所建的“东苑”,是延揽人才之地,亦是才俊雅集之所,自他离去,雅集难行,自然有“梁苑”已废之叹。后句以张耒为视角,言其梦回故土需越一道道蜀山,其中不舍之情溢于笔端。尾联读来令人恻然,是苏、张二人情谊的最真切写照。苏辙对张耒品性赞誉有加,以“竹”喻“品节”,恰当工稳、意境高远。

第二首诗苏辙愈显长者风度,不仅典工意新,而且意味深长,颇见功力。总而言之,少公此诗意在劝慰朋友:寿安地界既有各色旖旎风光,又有少室山、嵩山的壮景;既有贾太傅的感伤,又有王昌龄的吁叹。自然风光和人文环境皆入上品,还有何求?

苏辙是张耒的挚友、人生导师和德高望重的长者,张耒也是苏辙最为欣赏的才子、后生和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朋友。二人相互以才、德砥砺,且在精神寄托和排解尘网的方式上亦趋一致,在二人的很多诗作当中有所体现。再举二例。

相逢十年惊我老,双鬓萧萧似秋草。壶将未洗两脚泥,南辕已向淮阳道。

我家初无负郭田,茅庐半破蜀江边。生计长随五斗米,飘摇不定风中烟。

茹蔬饭糗不愿余,茫茫海内无安居。此身长似伏辕马,何日还为纵壑鱼。

怜君与我同一手,微官肮脏羞牛后。请看插版趋府门,何似曲肱眠瓮牖。

中流千金买一壶,椟中美玉不须沽。洛阳榷酒味如水,百钱一角空满盂。

县前女儿翠欲滴,吏稀人少无晨集。到官惟有懒相宜,卧看南山春雨湿[5]。

(苏辙《次韵张耒见寄》)

这首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年),此时苏辙年届四十,依然沉郁下僚,不得重用,且谪宦不已,先后历宦筠州、汝州、袁州、雷州等地。和兄长一样,苏辙的谪旅坎坷不定,这一点与张耒极相似。熙宁六年至元丰八年(1073—1085年),张耒先后在安徽、河南等地做了十多年县尉、县丞一类地方官,并因秩满改官不断,往来京洛间,为政特别辛劳。“我迂趋世拙,十载困微官”(《悼逝》),“飘然羁孤,挈其妻孥,就食四方,莫知所归”(《上蔡侍郎书》)所言即是这段经历。

可以说,苏、张二人皆体验过真实“劳世”的滋味。

苏、张在经历上的相似完全可以用“怜君与我同一手,微官肮脏羞牛后”一句形容,二人惺惺相惜,常以禅、道的修持手法解慰“劳世”之苦:

宛丘之别今五年,汴上留连才一日。残生飘泊客东南,忧患侵陵心若失。

先生神貌独宛然,但觉岩岩瘦而实。有如霜露入秋山,扫除繁蔚峰峦出。

自言近读养生书,颇学仙人饵芝术。披寻图诀得茯苓,云是松间千岁物。

屑而为食可不饥,功成在久非仓卒。上侔金石免毒裂,下比草木为强崛。

涓涓漱纳白玉津,链以真元纳之骨。神仙自是人不知,岂为难求废其术。

我闻公说心独嗟,欲问太虚穷恍惚。奈何不使被金朱,乃俾枯槁思岩窟。

又观世事不可常,倚伏谁能定于一。终身轩冕亦何赖,况有朝升而暮黜。

何如端坐养形骸,寿考康宁无夭屈。乃知岂即非良图,却笑儿曹嗜糠籺。

青衫弟子昔受经,赋分羁穷少伦匹。自知无命作公卿,颇亦有心穷老佛。

但思饱暖愿即已,妄意功名心实不。终期策杖从公游,更乞灵丸救衰疾[3]。

(张耒《再寄》)

此诗交流了道、禅的修持精微。道家重养生,炼丹服药、吞津吐纳是每日功课。太虚之境是世俗幻境的对应,是道、禅对真谛的求索。诗中潜涌着“形骸”“功名”“佛老”诸义。本诗从头至尾尽是对“劳世”的回顾,结尾叹息“儒业”未竟之余,坦露许身佛门之意,故“自知无命作公卿,颇亦有心穷佛老”为全诗的主题。结句反思人生真谛,“妄意功名心实不”是对“功名心”的批判,借此也点出“劳世”根由。这首诗诚可作为史料性文献,折射出一个“四十不遇”、颠沛不已的儒者形象,字里行间不仅透出张耒和苏辙相交之深,又能在言语间深刻感知二人交谊的纽带——相似的经历和共同的精神寄托。

三、结语

苏诗中有“中流千金买一壶”的醉世禅意,也有“卧看南山春雨湿”的闲禅启悟;张诗中有“又思人世乐乃已”中随缘自足的禅趣,也有“青衫弟子昔受经”的“心隐”祁尚,更有“自知无命作公卿,颇亦有心穷老佛”的逃禅之意。在佛禅世界中,二人可以涤除“劳世”烦扰,在精神上寻得寸心的安定。苏轼有言:“甚矣,君之似子由也”[14],如果说张耒为文作诗在遣词、艺术祁尚、风格追求等方面与苏辙高度一致,那么,苏、张之间的禅性表达更是不可忽视的紧要一环。换句话说,内在精神的密切性更应成为考查二人交谊、诗文契密程度的重要标准。

赠别之言自古及今很难突破凄索的界囿,而张耒与苏辙之间的赠别诗中却潜涌着难得的禅慰之语,顿开“赠别”之别境,世俗惯有的忧虑与恐惧似在片字禅语中遁形消散,正如卢重玄疏解《列子》云:“仁者不忧,智者不惧,不受形也。”[15]苏、张赠别诗中的禅性表达正契其指归。

[1]杨胜宽.改革与人生:苏轼、张耒的共同话题——兼论黄州之贬对二人的影响[J].黄冈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1).

[2]崔铭.从少公之客到长公之徒——论张耒与二苏的关系[J].求是学刊,2002(3).

[3]马斗成,马纳.苏轼与张耒交谊考[J].泰安师专学报,2002(1).

[4]周义敢,周雷.张耒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苏辙.栾城集[M].曾枣庄,马德富,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6]张耒.张耒集[M].李逸安,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7]脱脱.宋史(卷四百四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佛光大藏经编修委员会.天圣广灯录[M]//佛光大藏经·禅藏(史传部卷十九).高雄:佛光出版社,1994.

[9]朱易安,傅璇琮.全宋笔记[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1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1.

[11]赜蔵.古尊宿语录[M].萧萐父,吕有祥,蔡兆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6.

[12]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

[13]惠洪.石门文字禅[M]//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 1996.

[14]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5]列子[M].张湛,注.卢重玄,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I222

A

1672-3805(2015)06-0067-06

2015-10-12

杨威(1981-),男,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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