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对陈与义思想及其诗文创作的影响
2015-03-21张云
张云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禅宗对陈与义思想及其诗文创作的影响
张云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佛教禅宗对两宋时期的士大夫阶层有着深刻的影响。一方面,禅宗的主要思想影响了该阶层的思想发展;另一方面,禅宗的用词释典直接影响了该阶层的诗文创作。本文将以诗人陈与义为主体,从诗与诗人的思想两个角度,深入剖析禅宗对其产生的重要影响。
禅宗陈与义影响诗文
宋朝,禅宗对文人日常生活以及文化发展的影响的深度和广度远远超过了前代,“以禅喻诗、以禅入画”即为宋时在士大夫阶层盛行的一种风尚。陈与义作为两宋之交最杰出的诗人,也深受禅的影响。禅宗影响着他不同时期的文学创作,他的政治生涯以及人生遭遇迫使其把禅宗作为一个寄托,安置自己的理想与政治诉求。本文将从禅宗对陈与义思想的影响以及禅宗对陈与义诗文创作的影响两个角度,分别剖析禅宗与陈与义的密切联系。
一、禅宗对陈与义思想的影响
陈与义二十四岁因为葛胜仲的推荐,一首《墨梅》让皇帝大为赏识,从此进入官场。相比百考不取的某些文人来说,陈与义显然幸运得多。皇帝的赏识让他的官职一升再升,他也踌躇满志,想好好施展政治抱负,为国效力。但好景不长,做官还不到两年,陈与义即被贬为陈留郡酒税监,成了权臣倾轧的牺牲品。初入仕途,就遭受贬谪,这样的打击也迫使陈与义找一个精神的寄托。而潜心于佛学禅宗,寄情于诗歌,便是他的方式。禅宗给了陈与义一个寻求自我解脱的载体,让他不必过分纠缠于世俗,在乱世也能保得内心的一份平静。禅宗的思想是陈与义的精神信仰,支撑他度过起起伏伏的仕途生活,告诫他在官场中保持自身的独立,学会明哲保身。《宋史》本传中记载:“(绍兴)七年正月,参知政事,唯师用道德以辅朝廷,务尊主威而振纲纪。时丞相赵鼎言人多谓中原有可图之势,宜便进兵,恐他时咎今日之失机。上曰:‘今梓宫与太后、渊圣皆未还,若不与金议和,则无可还之理。’与义曰:‘若和议成,岂不贤于用兵;万一无成,则用兵必不免。’上曰:‘然。’”晚年的陈与义对于“战与不战”只持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明确表示自己的政治立场,一定程度上是宦海浮沉的经历使然,但是也离不开“无相说”的禅宗思想的影响。往前看,陈与义之前的政治生涯中也一直受着“无相说”的影响。政治生涯无论起还是浮,他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态度,多表现的只是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状态,不过分执着才能活出这样的人生。对禅宗的推崇,让陈与义与葛胜仲、觉心长老等热衷禅学的人交好。这些人或给了陈与义事业上的帮助,或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持。可见,禅宗,绝不仅仅是陈与义的精神载体。
二、禅宗对陈与义诗文创作的影响
(一)
“无相说”是禅宗对“识心见性”提出的一种修行方式,让人们对于一切现象不要去执着,亦即“离相”。普通人往往执着现象以为实体,认为坐禅就可以成佛,也就是对坐禅有所执着;又或认为拜佛可以成佛,对拜佛有所执着,以上所提到的都是“取相着相”。“取相着相”会障碍自性,“于相离相”则可以顿见性体的本来清净。从这个意义上讲,“无相”不仅仅是不要对一切现象去执着,更要因离相而“自显清净”①。“无相说”作为禅宗的主要思想之一,也渗透在陈与义的诗文创作中。陈与义的诗文创作以其南渡的时间作为一个分水岭。南渡之前,陈与义着重于深入观察生活,描写生活中的小情趣,内容多为欢快轻松之作。南渡之后,则是他诗文创作最旺盛的时期。当时的政治环境并不乐观,战火频发,国难当前,全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正是这样的政治环境,让陈与义对杜甫的诗文中所抒发的情怀有了更深切的感受,于是他开始转而学习杜诗。《避虞入南山》中的“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一句,便表达了以前学习杜诗时没能好好领会少陵诗强烈的爱国之情的悔恨之情。当陈与义对杜甫的诗文揣摩到了一定程度,学有所成时,还有了《巴丘书事》《登岳阳楼》《伤春》《观雨》一类的优秀诗篇。这一类表达爱国情怀的诗篇与杜诗的思想风格和艺术特色都极其相似,但是陈与义与杜甫毕竟不同朝代的诗人,人生遭遇以及思想观念都有所不同,所以只能说两人表达爱国情怀的诗篇在某些方面极其相似,对两者相似的诗文进行区分就显得十分必要。下面我将把陈与义与杜甫的《登岳阳楼》进行比较:
登岳阳楼(其一)
[宋]陈与义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登岳阳楼
[唐]杜甫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同样的是登上岳阳楼,同样的是抒发对国家的忧思,从“洞庭水”、“吴楚分地”更可以明显看出陈与义对杜甫诗文的揣摩与模仿。杜诗中“今昔”二字,描绘了时间的广度,开篇即奠定了气势磅礴的基调,陈诗中则用西流的江水、生硬的帘旌、迟暮的夕阳,渲染了一种凄凉冷清的氛围。颔联杜诗更是将磅礴的气势渲染得淋漓尽致,成为吟诵洞庭之水的千古名句,陈诗则延续了悲凉的心境。颈联与尾联,诗人分别叙述了自己和国家如今的处境,表达了悲伤沉郁之情,但是两者的悲伤与沉郁又不尽相同。陈诗中的悲伤夹带消沉,沉郁夹带压抑,杜诗则悲伤却不消沉,沉郁却不压抑。同一件事,杜诗中展现的是开阔的意境与胸怀,陈诗中则多看到的是凄凉以及小我。再对比二人的作品《伤春》。陈与义对杜甫的《伤春五首(巴阆僻远伤春罢始知春前已收宫阙)》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与揣摩,结合自己身处的政治环境以及心理活动,写成了一首《伤春》。《伤春》中的“烟花一万重”、“疲”等字眼,均可以在杜诗中找到,是陈与义对杜诗的直接搬用。杜诗以“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浓”开篇,陈诗则模仿写出了“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的佳句。“兵满”直接描写了当时混乱的政治环境,“庙堂无策可平戎”中既表现了政府无法镇压入侵者的社会现实,还通过“无”和“可”二字,流露出了对现实的无奈以及对政府懦弱无能的失落之情。当两人同样想继续用景来渲染现实的残酷时,杜甫选择了依旧灿烂的春光,陈与义则选择了夕阳下的山峰。一个是兵满天下,春光依旧灿烂;一个是无策平戎,甘泉映夕峰。从前者看到了现实的残酷,但感受到的仍然是一颗对未来存有希望的心;从后者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残酷现实的压迫以及无力反抗的无奈与失落。再如陈与义学习杜诗“蓬莱足云气,应合总从龙”,写出了“岂知穷海看飞龙”一句,一条龙身后追随的是蓬莱的云气,一条则是穷海的龙。同样面对不堪的现实,同样写的是“龙”,杜诗中写的是“蓬莱云气”总会“从龙”,陈诗中则仅仅把“飞龙”设置在“穷海”之中。分别从《伤春》整首诗来看,杜诗中一旦前面出现了残酷的现实,下面通常会有孕育着希望的景或者情出现,表达了对国土恢复的信心以及给统治者的诚心的意见。而陈诗中多会用同样带着悲伤情怀的景来衬托残酷的现实,当出现了可“喜”的情况时,又会有令人忧的“疲兵犯”的情况出现。从头至尾,杜诗全部围绕着“国”,陈诗中也描写了时局,但是“孤臣”、“喜”等字眼的出现,会发现他对国事的忧虑中,更多还夹杂了对自己的生存的疑虑。
由《登岳阳楼》与《伤春》管中窥豹,结合其他的陈与义学习杜诗的诗篇,会发现陈与义的作品所反映的现实生活,不如杜诗那样广泛和深刻,所表达的忧国伤时的思想感情,也不像杜诗那样深沉和执着,甚至读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情绪②。陈与义学习杜诗,却不学杜诗那份执着的忧国伤时的情感,忧囯之思适可而止;也不学杜诗将现实生活刻画得那般深刻,描绘也适可而止。禅宗的“无相说”已成为他心中的不可磨灭的一份信仰,对一切现象不去执着,点到即止,这样的信仰也许能让他在乱世中求得心灵的一份宁静,真正达到禅宗“识心见性”的德行。
禅宗作为佛教的一宗,支持“出世”。文人则多以“出世”的佛法安慰自己不得重用,才华难以施展的愤懑之情,而这样的“出世”情怀,最终往往演变为消极避世的思想,出世也就成了消极避世。陈与义刚踏入官场时,作了《次韵谢文骥主簿见寄兼示刘宣叔》,“断蓬随天风,飘荡去何许”,断蓬随着风飞,去无定向;“未知我露电,能复几寒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长时间。诗中,表现的是对人生去向及生命长短的不确定,表达的是孤寂寥落的情感以及人生无常的慨叹,流露出的是渴望弃官归隐的心境。诗文中体现出来的陈与义远不像一个初入官场踌躇满志的新人,倒像一个厌倦宦海浮沉的老手。这样一种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体现在陈与义的多数诗篇中,上文所提到的《登岳阳楼》也是如此。同样的事件,在杜甫的手中,就是开阔壮观的描绘,而陈与义的描写中洋溢着浓浓的感伤凄凉。陈与义南渡后的诗文创作中,“忧”是一个频繁出现的字眼,“万事乡山路不通,年年佳节百忧中”、小儒五载忧国泪,仗藜今日溪水侧”、去岁重阳已百忧,今年依旧难羁游”……这样的忧与当时的政治环境自是密不可分,但是山路不通就忧?重阳佳节还忧?显然,这样的忧与诗人自身的人生态度有着密切的联系,就是这样一种消极避世的思想深刻影响着陈与义,让陈与义看到的许多景与物都是悲的。诗文的创作正是给了陈与义这样一个载体来抒发自己的消极避世的思想,使得内心的忧虑悲伤暂时有所缓解。
(二)
言说、作文时使用佛学词汇,在宋元时代是一个极其普遍的现象③。反映在陈与义的诗文中,就是有大量的禅语出现。洪迈曾指出陈与义使用“觉”“受”二字的次数很频繁,多数人把这个语言现象归结为学杜诗的结果。《玉楼春》中写“一瓯清露一炉云,偏觉平生今日永”,“偏觉”字面意思为“偏偏觉得”,这样的解释会让人觉得陈与义是一个偏执的文人。但是结合陈与义的人生遭遇,细细品味整首诗,可以发现或许将“偏觉”解释为“顿悟”更为恰当。曾经,他也跟无数的年轻人一样,渴望建功立业,有朝一日能够在官场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混沌的官场并不能完全容纳他这样的“新人”,他升了几次官,又遭遇了几次贬谪。最终,这样的官场经历让他彻底抛弃政治理想,通过归隐,保持内心的闲适自然,顿悟生命的永远长久。陈与义在诗文创作中,大量使用“觉”,一方面是受到了杜诗的影响,但是当“觉”更多体现的是对生命的体悟的时候,就应该把它视作一种禅语。“觉”在禅宗中被解释为“一念觉,即佛;一念迷,即众生”,这与陈与义诗中的“觉”完全契合,由此也可以看出禅宗对“觉”和“迷”的解释是被当时的士大夫接受的。《闻葛工部写〈华严经〉成随喜赋诗》中则直接用了“如来性海”、“画沙累土”、“居尘念不起”等佛典,《陈书易赋王秀才所藏梁织佛图诗邀同赋因次其韵》整首诗中则几乎全部用佛典。就“浮屠”一词,就有“千尺浮屠管送迎”、“遥睇浮屠颠”、“背插浮屠千尺”、“浮屠似玉笋”等多种表述,所有的这些均是出自陈与义不同时期的作品,可见禅宗对他的影响之大。
沈德潜曾经说过“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陈与义的诗文中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他对禅的学习,不仅仅停留在机械地搬用禅语,空乏无味、晦涩难懂的诗文不是他追求的创作风格。他以禅入诗,将禅趣自然融入诗文,作品有意境、有感情,形成了属于自己的风格。“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一句,既有相对运动的理论知识,又渗透着诗人闲适自然的兴趣,禅趣与闲适旷达的心情被陈与义完美结合在一起。同样的,在《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春日二首》两首诗中,也可以看出将禅趣与闲适紧密结合的艺术特点。陈与义在诗中一面写禅趣,一面表现闲适的心境,将规整的禅趣与闲适的文风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以禅入诗”的风格。
注释:
①汤一介.佛教与中国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96.
②陈与义.陈与义集.中华书局,1982:7.
③陈开勇.宋元俗文学叙事与佛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1.
[1]杨玉华.陈与义·陈师道研究.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6.
[2]陈与义.陈与义集.中华书局,1982.
[3]白敦仁.陈与义年谱.中华书局,1983.
[4]汤一介.佛教与中国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
[5]宁智锋.简论禅宗对陈与义的影响[J].理论界,2008(1).
[6]陈开勇.宋元俗文学叙事与佛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何泽棠.从《增广笺注简斋诗集》看陈与义诗法[J].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01(4).
[8]宁智锋.陈与义诗歌分期初探[J].成都理工大学学报,2009(3).
[9]洪修平,陈红兵.中国佛学之精神.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10]李春霞.陈与义闲淡诗歌的审美表现[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