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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史记》“人为主体”的学术讨论

2015-03-2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5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主体

杨 燕 起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关于《史记》“人为主体”的学术讨论

杨 燕 起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自梁启超所提《史记》列传“贯彻其以人物为历史主体之精神”以后,翦伯赞、肖黎、李少雍、邹贤俊、黄新亚、赵生群、程生田、张大可等学者涉及“人为主体”的有关见解,以见讨论进程的大致线索。然后就《史记》所涉国家的构建与理念,政权的存续与转移,国家的运行与制度,国家的结构与世家,国家的发展与功名等方面讨论“人为主体”的价值与作用,并进行了简略评述。

《史记》;人为主体;学术讨论

一、有关“人为主体”的讨论

2008年乌江项羽学术研讨会时,笔者开始关注关于《史记》“人为主体”的问题的学术讨论。

梁启超在《史记解题及其读法》中,谈到《史记》创造之要点时提出:“其列传则人的记载,贯彻其以人物为历史主体之精神。”[1]此论发表于1923年,距今已达92年。

翦伯赞在《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司马迁》一文中提出,《史记》开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历史学方法,即“纪传体的历史学方法,就是以人物为主体的历史学方法”。他说:“在纪传中,又分本纪、世家与列传。本纪记皇帝;世家记贵族;列传记官僚士大夫。虽作为主题的人物政治地位不同,但以人物为记事的主体,则是相同的。”[2]此论发表于1951年,上距梁启超之说为28年。

接下来就是改革开放以后。肖黎在《司马迁评传》中说:“(司马迁)写出了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创造性地发明了以人物为主体的历史学编纂方法。”[3]54在谈到“司马迁的史学思想”时,突出“强调人的作用”[3]141,以“人是历史的中心”[3]143而加以论列。该《评传》是改革开放以后出版的较早提出“以人物为主体”的有关《史记》的论著。

李少雍在《司马迁传记文学论稿》中说:“司马迁已经朦胧地意识到,社会历史是由各种各样的‘人’创造的,成败兴坏的关键在‘人’……‘人’的历史作用,有关‘人’的种种问题,司马迁都感兴趣,都很重视,这位历史家的目光几乎完全集中在‘人’身上……变编年体为纪传,废弃按‘年’纪事的编年体,创造以‘人’为纲的纪传体。”[4]39还说:“《史记》纪传体之以人为纲,同文学的以人为对象,在精神实质上是有某种犀通之处的。”[4]45并且指出:“司马迁为人立传,以人为主体,以事为附庸,这不仅在史学上是一个为功至巨的创举,而且对文学发展也是一个不可低估的贡献。”[4]90李著在研究《史记》“人为主体”与创立纪传体及与文学的关系上有深入的阐发,故褚斌杰在该书序文中评论该著“颇多创见,新人耳目”[4]15,是很有道理的。

邹贤俊在《中国古代史学史纲》中指出:“《史记》的重心是记载人的活动,表述人的价值。”[5]84并说:“人是社会的主体,是历史的创造者。把人同神区别开来,把神从人的历史中分离出去,这是司马迁在史学上一大贡献。”[5] 85在当时众多的中国史学史教材中,邹是能明确表述在《史记》中“人是社会的主体”的为数不多的一家,令人钦佩。

黄新亚所撰《司马迁评传》,全书设立八个专题,其第五题即是“人的发现”[6]130,合26600余字,从“人为主体”的角度来观察,含有更多哲理思考的价值。作者论析:“司马迁认为:历史是人创造的历史。”[6]136司马迁“确定了人类共同创造历史这样的主题,从而力图从人事活动中去寻找历史规律……于是人的主体认识,体现着历史演变的方向”[6]138。以为《伯夷列传》的议论,“表现了司马迁对人之所以为人和人的固有价值这一带有根本性问题的深刻认识:人是通过其主体认识能力与选择能力作用于历史的,而人在历史实践活动中的选择,最后决定着人的固有价值和他人对这一固有价值的承认”[6]139。这里,在“人为主体”的前提下,还有主体认识能力与主体选择能力的区别。在谈到“司马迁突出了人的主体能力”时,说:“司马迁不是单纯地强调人的主体能力对历史的巨大影响,而且能以历史的进步眼光评价历史人物的主体能力,这样一种史学思想的重要体现,当然也就是司马迁判断人的固有地位和价值的一项重要标准。”[6]141这里,又将“人为主体”与史学思想及人物评价标准联系在一起。他说:“司马迁借信陵君之死而论魏亡……是强调个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从而提高人的地位,承认人的固有价值,这在当时,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6]146论述重视人才的作用,以为“从一定意义上说:司马迁是通过历史上的人才而获得人的发现的”[6] 150,并说“司马迁认为人才代表着人的主体认识能力对历史的巨大影响”[6]151,“人才的创造性能力是人的主体认识能力的集中体现”[6]152。

赵生群在《太史公书研究》的《〈史记〉历史编纂学简论》中,谈到叙事与写人相统一时指出:“历史是人的活动的总和。人参与历史,创造历史,推动历史前进,人是历史的主体。”[7]253《史记》创立纪传体,“这不仅是简单的体例改变,更标志着作者历史观的进步:以人为中心的编纂方法的确立,是对人作为历史主体的确认,也是对人的历史作用、人的价值的突出强调。从以事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这一转变,对于历史家深刻地研究和再现历史,保证历史学的科学性,是极为重要的”[7]253。论说肯定就《史记》的“述史构架”[7]245而言,把握“人为主体”是达到了历史观进步的学术高度,并具有历史学科学性的价值,较之一般论述,认识是深刻的。作者其后在《〈史记〉文献学丛稿》[8]的《论〈史记〉的述史框架》的评说中,重申了自己的认识,足以证明其对此一论说的坚定。

程生田、高巨成、程宝山在《司马迁的人才观》一书中指出:“历史是人的历史,人是历史的主体,没有人就没有历史。史家述史就是要写出人在历史上的活动及作用。史学即人学,司马迁发现‘人’,这是他对史学的一大贡献。”[9]73“社会是人类活动的载体,人是构成社会的主体”[9]89,“人在历史上的主体作用直接影响着国家的命运与前途”[9] 35。谈及人才时说:“人是社会的主体,人才是主体的精英。”[9]240“凡是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必然会产生人类的佼佼者——人才。”[9]89谈到司马迁以立德、立功、立言三者为衡量人才的标准后说:“司马迁述史,要载明圣盛德,述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大书特书其在历史上的杰出贡献,还人以历史主体之真面目。”[9]25作者在细析人才的方方面面的同时,“人为主体”的思想一直非常明确。

张大可在《史记十五讲》中谈到《史记》作为历史书,是一部体大思精的著作时说:“《史记》所述历史内容表现的社会结构,以人为主体,在中国乃至整个人类文化史上,是首次体现历史是‘人’的社会活动的发展史。”[10]4-5随后又在论述《史记》奠定了中国史学的独立地位时强调:“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宗旨,创造了上起皇帝、下讫汉武3000年的通史,不仅把历史撰述从一个狭小的天地引向了广阔无垠的大千世界,而且以人为主体,建立了崭新的历史观认识体系,这是前无古人的。”[10]46《史记十五讲》是作者的最新学术著作,将“以人为主体”归入历史观的认识体系加以论述,标志其《史记》研究的又一次理论深化及学界对此一问题研究的重视程度。

以上是仅就笔者依据个人案头现有的文献所粗略整理出来的,见知所及有关《史记》“以人为主体”问题讨论的大致线索。

就此问题,笔者去年与可永雪先生进行过学术探讨,可先生提供了非常宝贵的信息,他说:“据我所见,学者中谈‘人为主体’还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一是钱穆,他的《国史新论》的‘中国历史人物’一题有‘历史讲人事,人事该以人为主,事为副。非有人生,何来人事?中国人一向看清楚这一点。西方人看法便和我们不同,似乎把事为主,人为副,倒过来了。因此,西方历史多是纪事本末体,中国虽有此体但非主要。中国以列传体为主……’在《中国史学名著》的《史记》(中)说;‘中国历史有三种体裁。第一是重事的,像《西周书》。第二是注重年代的,这是孔子《春秋》。第三是注重人物的,历史上一切动力发生在人,人是历史的中心,历史的主脑,这一观念应说是从太史公《史记》开始。’书中也还有一些讨论到太史公为何特别重视人的问题,不多录。二是徐复观,他的《两汉思想史》第三卷‘论《史记》’之八——列传中的若干问题讲:‘历史是由人的生活行为造成的,只有人才有历史;历史意识的出现,史学的形成,是人突破其血肉、血统在时空中存在的限制,使人的存在,与历史意识所及的一切人,在时空中联结起来,更由史学家的记录,把这种联结加以确定,加以延绵,加以扩展;于是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才得以稳定下来。所以人是历史的中心,可不须加以论证的。但因史公特立列传一体,而人在历史中的地位,更为突出、显著。’”为对可先生表示敬意,此录其来函之全文,亦正可借以充实新中国成立之前这段时间的内容,从而形成一条较为完整的线索。

1993年面世的《史记精华导读》[11]内所列《史记学习纲要》中,提及的《史记》的学术成就四方面之一就是“第一次明确显示出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主体地位”;1995年在《司马迁的〈史记〉与中国史学的自觉》[12]一文的论述中,第五部分即是“关于突出人的社会主体地位问题”;1996年撰写有《史记所表现的社会结构及人的主体性思想》[13]一文;1997年又撰有《史记和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主体地位》[14]的文章。在1997年这篇文章中,就人神观念的变化及历史演进,纪传体史书体例出现的特殊历史背景,全方位社会内容所显示发挥的人的自身主观能动性,及其所刻画出的具有独特品格的诸多形象等方面,集中阐发出了我的粗浅认识,对“人为主体”问题的讨论也算贡献了一份意见。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诸多前贤与当代学人,从哲学、史学、文学、编纂学、人才学等多方面阐发出《史记》“人为历史主体”的思想内容,从而明确历史是“人的史”“惟籍人以明史”(梁启超语)的重要意义。“人为主体”决定着《史记》的记述内容、编纂体例与撰述宗旨。“人为主体”不光是一种表述方法的更新,更重要的是历史观的巨大转变。由此亦可以肯定,长期以来关于此一问题的讨论,已基本形成一定的学术态势,或循源而扩流,或殊途而同归,渐趋深刻、成熟,对《史记》的进一步研究作出了有益的贡献。

二、个人的粗浅意见

讨论“人”的社会历史主体性问题,所能涉及的内容是多方面的。这里我仅就与国家构建及《史记》编写体裁相关的认识,谈一点自己的看法,企望方家指正。

历史,就是人的活动的记录,而人又是在国家社会的范围内以群体的方式来活动的。故此,谈历史必然会涉及国家与社会,但是没有人,也就没有了历史。人,才是社会历史的主体。就历史记载而言,《史记》谈的就是探讨“人”在国家社会治理过程中所能取得的成就与经验,以及所体现的“人”自身主体地位的价值与作用。

(一)国家的构建与理念

《史记》开篇的《五帝本纪》,讲的是在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五人的在位数百年间,所完成的中华原始国家构建初步规模的巨大成就。黄帝“修德振兵”[15]3,在打败了炎帝与蚩尤之后,被诸侯们拥立为“天子”。他到东西南北巡行,合符釜山,接着在涿鹿之阿建立了都邑。又建立了师兵营卫和左右大监并举行了大规模封禅,“迎日推策”[15]6,举大臣以治民。提出了如天地之纪、死生之说、莳播百谷、勤劳节用等一系列的治国理念,从而建立起了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第一个“万国和”[15]6的国家政权。《史记》在关于黄帝的这一简短的叙述中,明确提出了国家构建的关于战争、天子、四至、机构、理念等的最基本的条件,还叙述了帝王传承体系的家族源头,当时所具有的“万国”诸侯的原始性质,以及对后来影响最大的“德”属形象。尧则在“合和万国”[15]15方面肩负着使命,其时任命羲、和完善了天象观测,设置了四牧十二州及相应的巡狩与奖惩制度,流放了“四罪”并扩展了国土教化;舜则能举用“八恺”“八元”,还在中央朝廷设立司空、后稷、司徒、大理、共工、朕虞、秩宗、典乐、纳言的机构,极大地扩展了国土“四至”,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在五帝中,能够最后完善原始的国家构建,是帝舜最为突出的功劳,故《史记》以“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15]43而给予表彰。

五帝处于传说时代,司马迁将传说中的神转化为“人”。其实正处于我国原始公社父系氏族解体的时期,私有财产增加,社会分化,国家管理职能随即出现,《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述,正恰当地给予了“人”在中华原始国家构建中的地位与作用以有力的说明,显示出叙史理念有其卓异的识见。

承续五帝,夏、商、周是大一统的发展时期。其中,周武王改变了万国诸侯的自然分封的基本面貌,而施行政治分封,使齐、鲁、燕、吴、楚等地方政权出现,造成了后来诸侯分裂,群雄争霸的局面。《秦本纪》其实就是东周本纪,周平王东迁以后,掌控天下局面的不是周,而是秦。最后秦始皇以战争手段统一六国,废封建行郡县,国体为之一变。刘邦建汉,念秦政之弊,行郡国结合之制,然而百余年后,至汉武以削弱封侯建国之势,使秦开始施行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得以圆满实现,国家政权达至空前统一,将国家构建的伟大成就推上了中华发展史上的第一个波峰。从自然诸侯到政治分封,再到秦统一实施郡县,而后郡国结合而达于中央集权,《史记》本纪记述的这一过程,明确彰显是“人”的活动实现了这样的历史发展。

(二)政权的存续与转移

在中国,原始国家构建以后,政权是以王朝的方式而存在的,而掌握政权的天子或皇帝,往往是一个族姓的首领及其后裔。从五帝到汉,中间历经夏、商、周、秦、汉,在汉之前还有一个短暂的楚——项羽。在这期间,关于政权的获取与转移,《史记》总结出两大类四种形式。第一大类是以酝酿准备时间长才能掌握政权为特征,下分三种。第一种是禅让:“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15]759这是指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禹,以领袖人物的德善表现为特点。第二种是取代:“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15]759这是指商代夏,周代商,以整个族系世代的仁义获取民心拥护为特点,这种仁义的积累需要花费十几代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第三种是兼并:“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15]759这一种与前两种不同的是,不是依靠仁德,而是强调武力。西周从厉王时京师出现贵族叛乱而有“共和行政”[15]509之后,国势衰竭,经宣王达至荒淫之幽王为戎族所杀,而秦襄公以武力帮助平王东迁,后称东周即春秋、战国的混战时期出现。而秦襄公因护送平王东迁获封为诸侯,开始发展,以其西部游牧民族吸收东方农业儒家文明而改善诸侯国的治理,秦穆公时势力发展就到了黄河西岸,又经秦孝公时的商鞅变法,奖励耕战,国力极大发展,从而具备了兼并东方六国的条件,使秦始皇得以完成又一次的中华统一大业,其功不可没。第二大类获取政权的时间非常短暂,方式上也与前一类有极大的差别。它只有一种,即“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又受命若斯之亟也”[15]759。自陈涉起义,至刘邦建汉,中间只有八年时间,刘邦就坐定了天下,司马迁不得不惊呼,自原始国家构建以来,从没有出现过获取国家政权有这么快的。刘邦的自身及先代,既非积善累功数十年,也不是修仁行义十余世,更不是稍以蚕食百余载,他的特点是“起于闾巷”“无土而王”[15]760,显示了一个时代变化的特点,恰恰是秦始皇的“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15]760等等的措施,帮助刘邦清除了夺取天下过程中的许多障碍,才得以只是战胜了项羽之后,就建立了汉家政权。司马迁带有嘲讽的意味说是天意让刘邦捡了个便宜,并成了天下的“大圣”,实际是明确地告诉人们,是时势发展的大局推动着刘邦“受命而帝”[15]760的。

《史记》诸表序,在综合观测国家体制总体变化的同时,《十二诸侯年表》序从关注治国要义之采取成败、下观近势的角度,申述了《春秋》的研究史,并评论诸类学术的片面浅薄。《六国年表》序说明了秦取天下多暴,却肯定了它“世异变,成功大”[15]686的辉煌业绩。《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讲述汉初广强庶孽分封诸侯,致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国邑,达到“强本干,弱枝叶之势,尊卑明而万世各得其所”[15]803,并批评汉武帝虽然加强了中央集权,还但是缺乏了“要之以仁义为本”[15]803的精神。加上《秦楚之际月表》序所阐释的获取政权的诸种方式,均显示在国家政权发展的关节点上,“人”的社会主体地位的重要意义,是人们在春秋时齐、晋、秦、楚四海迭兴,更为霸主的情况下,仍没有放弃“以制义法”[15]509的《春秋》主旨,仍然期盼着国家的统一;是秦的先公先王经过百余年的不断努力,达于常雄诸侯而卒并天下;是刘邦的奋发其所为天下雄,而收拾了秦以后的残破局面;是汉武之采主父偃建议而行推恩令,破除了分裂势力对一统事业的干扰,而实现了如《建元已来王子侯年表》序文所言之“一人有庆,天下赖之”[15]1071的美好图景。总之,是“人”出于对历史事势的正确判断,而不断地采取了正确的决策,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相继解决了无穷尽的矛盾,而推动了国家政权和统一事业的巩固与强大。

(三)国家的运行与制度

《史记》八书,《索隐》说是“记国家大体”,即其所叙为与国家之发展及命运尤关的重要典章制度,此方面的内容与体现其“人”的社会历史主体性相涉甚为密切。

司马迁将礼、乐摆在了八书的前面,也开创了后代正史及典制书相关内容的先例,可见礼、乐在整个国家事业中所处地位的重要性。谈及礼乐的产生,司马迁是将其与“人”的直接需求联系了起来,《礼书》序的表述出现了“人力”“人情”“人性”“人道”[15]1157“人体”[15]1158等的论述。尽管如此,礼乐的实现,其功能与维护国家统一、天子威权与等级制度还是密不可分的。如说“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15]1158,就是申明这个主旨。经历了国衰、礼废乐坏,至秦朝制订了新的礼仪,指出它“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15]1159,仍然是体现了自古以来基本典法的原则精神,以至使汉高祖刘邦也只能“大抵皆袭秦故……少所变故”[15]1160。《乐书》序引《传》曰“治定功成,礼乐乃兴”,并强调“海内人道益深,其德益至,所乐者益异”[15]1175,然而地区虽然有差别,但是在“博采风俗,协比声律,以补短移化,助流政教”[15]1175方面的作用始终是一样的。在较长时期的国家发展中,礼乐制度的设立相对稳定,这是因为其在帮助统治者实现国家政治安定方面,有较强的适应性和生命力。

古代社会所强调的“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这两项在八书中仍然占有显著位置。《律书》所述乃为“用兵”。其序指出“兵者,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15] 1240,是应该能体现司马迁的原意的。战争有两面性,其破坏的功能亦特别大,但“诛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耳”[15]1241,关键在于“人”是不是善于用兵,和是不是能保证战争进行的正义性。这个认识很高明。综合来看,《史记》是肯定五类战争的:一创国之战,如黄帝的阪泉、涿鹿之战,成汤的南巢之战,周武王之牧野之战;二秦平定六国之战;三陈胜、项羽、刘邦的反秦之战,尤其是项羽所行之巨鹿之战;四汉初平定异姓王与吴楚叛乱之战;五武帝时拓边远征之战。《史记》在军事人员的分类中有兵法家、军事家、战略家、战术家、勇将、一般战将等,其中对诸多兵法家有多篇加以赞述,亦注意表彰如韩信之为战略家,特别肯定卫青、霍去病、张骞等在军事方面的卓越才能与贡献。

《历书》序记尧时说:“立羲和之官。明时正度,则阴阳调,风雨节,茂气至,民无夭疫。年耆禅舜,申戒文祖,云‘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由是观之,王者所重也。”[15]1258这说明自古以来,天子掌握制历权的重要性。除显示君权神授的宣传意义之外,包括国家的政令推行及指导农业生产,没有科学严密的历法是难以达到国家繁荣社会和谐的。历数,五纪中指节气之度,确定了历数,则可敬授民时,达到“天下有道”。自远古起,中华文明中就具有天文观测的优良传统,黄帝、颛顼时即已制历,汉代则达到了天文观测的新高度,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司马迁本人就是著名的天文学家之一,以至他参与了太初历的制订,实现了“则阴阳离合之道行焉”[15]1260的完美业绩。

八书记经济制度的也有两篇。《河渠书》以大禹治水为榜样,讲述了战国时之引河为鸿沟,李冰凿都江堰,西门豹引漳治邺,以及韩水工为秦修郑国渠;及于汉,除叙孝文时塞河金堤之外,集中讲汉武时水利建设的成就,即发卒修漕渠、番系渠、龙首渠等,特别是表彰了武帝之亲自指挥塞宣房,断绝了二十余年没有解决的黄河水患问题,表达了司马迁对此举的大加颂扬。又指出加上山东地区的水利建设,使汉代的经济重心由关中逐渐向东转移到了河淮之间,是其时治国策略的一项显著业绩。《平准书》按两条线索的发展思路叙说,主要是记述了汉武时期的国家财政状况。一方面是汉武依靠汉初发展积累的财富大肆作为,集中精力开展拓边战争,尤其是派出卫青、霍去病领大军出击匈奴,由此耗费巨大,逐渐使国家府库空虚,藏不敷用。同时战争增加了民众楚痛,加上豪强兼并和河决水旱之灾,并武帝之巡行、封禅、设置新郡,财政困难以致引起社会矛盾加重。又一方面是汉武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来满足自己好大喜功的要求,如卖武爵、官营盐铁、算缗钱并在后来行告缗令,树立卜式这种向国家输财的典型,行腹诽之法,并使出张汤、减宣、杜周、义纵、尹齐、王温舒等著名酷吏巡行打击豪强,让权贵坐酎金失侯,以至连续多次地实施钱币改革,到最后推行均输平准,在一批财政家东郭咸阳、孔仅、桑弘羊的辅佐下,武帝财政上的困难相继解决,最终达到了“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15]1441的目的。两条线相并而行,即达到了广拓边境进而完成国家的大一统,又实现了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武帝的雄才大略得到了完美展现,然而赞叹之余,司马迁还是表达了他的极深忧虑。本篇论赞的最后说:“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15]1442-1443这番话虽是针对秦始皇说的,却也是对汉武治国之策的严重警告,是很有分量的。

《史记》的“书”,不是呆滞地排列国家制度的条文,而是借以生动地讲述社会的现实。它以历代治国经验的总结为基础,利用人们成功的观测与实践,提出主张规范社会成员的行为并平衡各阶层的利益,集中智慧以实现国家社会的平稳和谐与长治久安。这其中,我们充分看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礼乐损益,战争进行,天文观测,山河治理,财赋平衡,都是在各方专门名家带领并及广大民众参与,长期努力发挥作用所取得的结果。历史为这些人的活动提供了条件,这许多人又为历史进一步发展作出了贡献。“书”,是考察“人”的社会主体地位的又一种重要的表现形式。

(四)国家的结构与世家

《史记》的三十世家可分四类。一是十六诸侯,二是孔子、陈涉二位圣杰,三是汉初五勋臣,四是七篇汉宗亲。世家的主旨是拱辰共毂,维护天下的统一,这是国家治理的要义。中华原始国家构建时,诸侯称“万国”,殷商有诸侯三千余,牧野战前,周武王可聚集诸侯八百,《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说:“武王、成、康所封数百,而同姓五十五。”[15]801“数百”,《索隐》引《汉书》说也是“八百”。《史记》所列十六诸侯,属春秋时期有十二,战国期增加了赵、韩、魏、田齐。十二诸侯的叙述表示,分封的诸侯去到封国,有三个趋势:一是周王朝统治范围的拓展。封国多去离京师较远的边远地区,在有众多自然诸侯的情况下,原本声威难以企及,政治分封可以解决这方面的问题;二是文化渗透的加强。边疆多原为戎狄蛮夷之地,新封君去到,以征服或融合的方式普及中原的礼乐文明,并促进当地经济的转型与发展;三是以强凌弱、众暴寡的态势,或强迫或自愿地将众多诸侯会聚于大的封君之下,为更强的统一态势做准备,由此而逐渐有后来的五霸争雄、七国扰攘局面的出现,而最后达至于秦始皇的兼并六国,实现了郡县制国家治理模式新的统一。所以十六诸侯世家,从政治分封的角度,讲述了“人”在主观能动作用下,将自然分封的涣散转变为强有力的一统态势的综合发展过程,演绎着纷繁复杂的历史内容。

司马迁在认识上是将陈涉起义和孔子作《春秋》的价值相提并论的,孔子在治国理政思想和儒家文化创建方面的历史成就是无与伦比的,陈涉之反暴政和为汉家天下的建立有首难之功,其行为之合理性也必然彪炳于史册,以二位圣杰的表现说明“人”在社会历史中的主体地位,应该具有无可争议的说服力。汉初五勋臣世家,就个人对于历史的作用而言,应是与孔子、陈涉一样的,只是他们行为的性质与影响深度不及孔子与陈涉。萧何、张良,是和韩信一道,被刘邦明确指称为助他夺得天下的三位杰出人才,只是后来韩信因谋反被诛失去了入世家的可能。曹参坚守萧何制订的规范;陈平无为,适应汉初的治国理念,帮助吕后发展了社会经济,维持了吕、刘的暂时平衡,并最后实现了诛吕安刘,功劳显赫;周勃是位安刘氏天下的重要人物,诛吕他起的作用最为关键,其子周亚夫是景帝时平定吴楚七国叛乱的主帅。这些人在维护天子权威,促进天下统一中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均对历史的发展作出了有益贡献。

(五)国家的发展与功名

司马迁给自己规定的撰写七十列传的总原则是,“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15]3319。其在四个方面对立传人物的行为提出了要求,一是坚持义理,符合一定的政治道德标准,但又有其行事的独特风格;二是在时势的变化中果决行动;三是建立有一定的功名,不可以碌碌无为;四是行为价值的社会效果有利于整个天下,《史记》中的天下常是指国家和整个社会,而且其观察视角还包括于变化中的历史发展。其实,这一原则正可以用来观察《史记》各体所记的所有人物,只是因为人物所处的社会阶层地位的不同,而应予以不同的对待而已。正是所有的“人”,都本着一定的政治道德追求,不断适应形势的变化,充分发挥各自的主观能动性,而对国家社会作出贡献,共同推动着历史的发展。“人”就是历史活动的主体,历史会因为“人”的活动规律的变换而不断前进。

《史记》是以人物为支点,通过写人物来表述历史。如写《伍子胥列传》就是要写春秋末期吴楚越的关系史,尤其是要表述吴亡的历史。写《商君列传》就是通过记述商鞅变法写秦孝公的强国史。写《李斯列传》就是与《秦始皇本纪》和《蒙恬列传》相结合,写出秦皇朝的兴亡史。如此等等,都不光是要写伍子胥、商鞅、李斯如何如何,而是要通过他们写出与他们之成就功名相关的不同历史,一句话,写人物是为了写历史;不写《史记》中所描述的如此众多的人物,司马迁就不能表述三千年的通史。历史正是“人”的活动的记录,没有人物的活动,也就无所谓历史。“人”是社会历史的主体,《史记》的成书,充分而明确地彰显了这一理念,这是中国史学在历史理论方面的一项重大成就,有其深刻的哲理意义。

司马迁关于“人”是社会历史主体的思想的产生有其必然性。第一,是我国古代人神观念的进步,在哲学思想上完全是以人代替了神来看待历史的,《史记》写黄帝全然是“人”的形象而不带神的影子,就是一个有充分说服力的证明。第二,是人本主义思想的发展,早在商汤打败夏桀建立政权后发布的《汤诰》中,以古禹、皋陶和后稷为榜样,提出主政要注意于“有功于民”[15]97,在看待周之先公古公亶父的功绩时,也是以“积德行善,国人皆戴之”[15]113作为重要的评定标准。第三,先秦的史籍已经开始注意于“人事”了,孔子所作《春秋》其主旨就在于“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15]509,《左氏春秋》《国语》所叙集中于表述诸多政治人物有关于治国的“盛衰大指”[15]511,而《战国策》所记则为战国策士强国的论辩与谋略。第四,春秋战国以来大规模的战争行为与社会兴作,尤其秦末反暴政的农民起义的暴发,使无数下层民众登上政治舞台,社会活动的格局发生了重大转变,“人”对于历史作用的明显展现,已经震惊了世俗,从而使人们对历史观察极大地深化了。思想的积累及现实的社会运动,是司马迁确立以“人”为社会历史主体的时代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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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炳社】

Academic Research of Human Being as the Subject in Historical Records

YANG Yan-qi

(History Colleg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paper firstly puts forward the theme, the spirit of human being as the subject in Historical Records by Liang Qichao and the views of human being as the subject by Jian Bozan, Xiao Li, Li shaoyong, Zou Xianjun, Huang Xinya, Zhao Shengqun, Cheng Shengtian, Zhang Dake, which indicate the outline of the following discussion. Then the value and function of human being as the subject is discussed based on the construction and conception of the nation, the existence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nation, the operation and the system of the nation, the construction and the influential figures of the na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and the fame of the nation. Finally the paper gives the brief reviews.

Historical Records; human being as the subject; academic research

K204

A

1009-5128(2015)15-0022-07

2015-06-08

杨燕起(1933—),男,湖南攸县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史记和中国历史文献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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