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译之“加写”功能研究*——以严复译《天演论》为例

黄忠廉

黑龙江大学

变译之“加写”功能研究*
——以严复译《天演论》为例

黄忠廉

黑龙江大学

“写”是严复译《天演论》达旨术最重要的变通策略“增”的一种，具有承上启下、介绍背景、减轻阅读负担、增加可读性、显示层次、凸显逻辑、反复强调、深化内涵等八种功用，致使《天演论》在连贯性、可读性、逻辑性、思想性等方面胜超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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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绪论

据《天演论·上卷》语料库统计，严复在41.92%的地方增加了译文内容，包括写、释和评三种，其中至少有202处对原作施以“写”的策略，几近所增之处的70%。所谓“写”，指在译作中添写与所译部分相关的内容。与“写”相应的变译方法是“译写”，“译写”是根据特定读者的要求，增加与原作相关的内容，包括添加、补充和拓展性创作，加大了译作的信息量和创作的成分(黄忠廉、李亚舒 2007：69)。据语料分析可知，“写”的单位包括词、语、小句、复句、句群与段，以词语和句子为多；加写的方式有承启式加写、引申式加写、总结式加写、同类式加写等(黄忠廉，2010)。

“写”是与全译策略相对的变译策略之一，这一策略的增加，导致翻译功能的变化，《天演论》之所产生巨大的历史效应，“写”的作用首当其冲，主要表现在增加连贯性、可读性、逻辑性和思想性四个方面，具体体现为以下八大功用。

2.“写”的功用

2.1 承上启下

任何有机语篇都有很好的承上启下的机制，而语际转变有时需要补充一些关联手段，以便原作内容能更好地为译语读者所接受。关联手段中，关联词语是常用对象，更多的是关联句；段落虽说最能发挥承上启下的作用，但因篇幅较长，用得较少。如《天演论》“导言十六·进微”第1段全是加写，整段为“进微”一节开篇，且一段之中两处点明“进微”的主题，即句16“是故天演之事，其端恒娠于至微，而为常智之所忽”与句21“天演之效，非一朝夕所能为也”。在《天演论》中承上启下的功用更多地由所加写的词、语、句完成。如：

例1 Under the preceding heads,I have endeavoured to represent in broad,but I hope faithful,outlines the essential features of the state of nature and of that cosmic process of which it is the outcome,so far as was needful for my argument.

上十四篇，皆诠天演之义，得一一复按之。

“上十四篇，皆诠天演之义”是原文的译述或缩译，同原文一样有承上作用，而严复加写的“得一一复按之”为原文所无，却能起到比原文更好的启下作用。再如：

例2 With none of these have I anything to do,at present,except with that exhibited by the forms of life which tenant the earth.

(1)姑就生理治功一事，撫略言之。(2)先为导言十余篇，用以通其大义。(3)虽然，隅一举而三反，善悟者诚于此而有得焉，则管秘机之扃钥者，其应用亦正无穷耳。

译句(1)有详述原因与引领全篇的作用，译句(2)则为加写，告诉后面有十余小节。

2.2 反复强调

反复强调，意在着重突出某一思想。原文本无反复，而译者从不同侧面反复书写同一内容，有时具有层层递进、步步加强的作用。这一方式有如新闻写作中的三度反复(庄金玉，2006)。严复在《天演论·自序》中说过：“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除采用其他变通策略外，“写”是他常用的策略。如导言一3段10-14句按物竞天择的因果顺序既译又写，而15-16句则反其道，按天择物竞的顺序由果索因，讲明事物因优势而独存，最终促成天择。再看一例：

例3 The energy localised in certain human bodies,directed by similarly localised intellects,has produced a collocation of other material bodies which could not be brought about in the state of nature.

(1)大抵天之生人也，其周一身者谓之力，谓之气；其宅一心者谓之智，谓之神。(2)智力兼施，以之离合万物，于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谓之业，谓之功，而通谓之曰人事。

energy可译作“力”、“力量”，其次引申为“能力”。“气”为古代哲学概念，指形成宇宙万物的最根本的物质，如《论衡·自然》：“天地合气，万物自生。”人为万物之一，原文意为energy蕴藏于人体，反思之，人体由气组成，“气”、“力”常常合用，如《列子·汤问》：“取道致远气力有馀。”“智”，古指“智慧”；“神”，古指“精神”、“意识”。现代汉语合用“神智”，指精神智慧。上述四个概念均属表智类，近义复写，有加强语气之效。例3译句(2)中“业”与“功”的复写同理同效。

2.3 显示层次

层次感是文章思路清晰的标志之一，要么有语篇标记，如“第一，第二，第三”之类，要么在逻辑上体现总分、顺次、时空等关系。此外，有时还可通过重复句子，达到显示层次的目的，这时添加的语篇衔接手段多为句子。如“导言十二·人群”将原文三段合为一段，篇幅长，容量大，就需要添加一些语篇衔接手段，其中15句“此其异于鸟兽昆虫者一也”与31句“此人所与鸟兽昆虫异者又其一也”均为严复所加，先后呼应，既可将意义凝为整体，又可保证内容的层次性。

有时同一内容从不同程度和层次上反复表述，也能达到层层纵深拓展的效果。如例：

例4 It is the tendency of the conditions of life,at any given time,while favouring the existence of the variations best adapted to them,to oppose that of the rest and thus to exercise selection;

(1)且周身之外，牵天系地，举凡与生相待之资，以爱恶拒受之不同，常若右其所宜，而左其所不相得者。(2)夫生既趋于代异矣，而寒暑燥湿风水土谷，洎夫一切动植之伦，所与其生相接相寇者，又常有所左右于其间。(3)于是则相得者亨，不相得者困；相得者寿，不相得者殇。(4)日计不觉，岁校有余，浸假不相得者将亡，而相得者生而独传种族矣，此天之所以为择也。

原文除去at any given time，划线部分基本译述了原意；其他部分均为严复所加：例4中译句(1)添加了“且周身之外，牵天系地”与“以爱恶拒受之不同”，而译句(2)点明生物游离于存亡之间，译句(3)阐明顺条件者昌，逆条件者亡，译句(4)再次升华，以时间尺度指明存亡之后生者独存传种，最后作结：发生选择。如此反复，层层递进，丰富了原作的思想。又如：

例5 In the first place,he would,as far as possible,put a stop to the influence of external competition by thoroughly extirpating and excluding the native rivals,whether men,beasts,or plants.

(1)园夫欲其草木之植，凡可以害其草木者，匪不芟夷之，剿绝之。(2)圣人欲其治之隆，凡不利其民者，亦必有以灭绝之，禁制之，使不克与其民有竞立争存之势。(3)故其为草昧之君也，其于草莱、猛兽、戎狄，必有其烈之、驱之、膺之之事。

例5中严复将原句分为两层展开，加写了许多内容：译句(1)指消除植物，译句(2)指消除人，算作分说；译句(3)为合说，但也包括具体行为，而且是对原文行为具体化，非常形象。试比较草莱——烈之，猛兽——驱之，戎狄——膺之，会发现可以顺理成章。

2.4 显示逻辑关系

翻译离不开对逻辑关系的把握，它是互文语境下的连贯重构，从逻辑关系的角度可以实现语篇连贯(王一多，2006)。有时添加省去的一些逻辑环节，意义则更加清楚。所显示的逻辑关系有时是推理出来的，加写内容无非是显示这一推理过程。如：

例6 Man is the most consummate of all mimics in the animal world;none but himself can draw or model;none comes near him in the scope,variety,and exactness of vocal imitation;none is such a master of gesture;while he seems to be impelled thus to imitate for the pure pleasure of it.

(1)又有异者，惟人道善以己效物，凡仪形肖貌之事，独人为能。(2)案：昆虫禽兽亦能肖物，如南洋木叶虫之类，所在多有，又传载寡女丝一事，则尤异者，然此不足以破此公例也。

严复通过加案，增添反例，是对文本的补充，有普遍现象，又有特殊现象，使读者对问题有更辩证的了解。再如：

例7 (1)But the Eden would have its serpent,and a very subtle beast too.(2)Man shares with the rest of the living world the mighty instinct of reproduction and its consequence,the tendency to multiply with great rapidity.(3)The better the measures of the administrator achieved their object,the more completely the destructive agencies of the state of nature were defeated,the less would that multiplication be checked.

(1)盖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之伦，莫不孳乳，乐牝牡之合而保爱所出者，此无化与有化之民所同也。(2)方其治之未进也，则死于水旱者有之，死于饥寒者有之。(3)且兵刑疾疫，无化之国，其死民也尤深。(4)大乱之后，景物萧寥，无异新造之国者，其流徙而转于沟壑者众矣。(5)洎自新治出，物竞平，民获息肩之所，休养生聚，各长子孙。(6)卅年以往，小邑自倍。(7)以有限之地产，供无穷之孳生，不足则争，干戈又动，周而复始，循若无端，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乱也。(8)故治愈隆则民愈休，民愈休则其蕃愈速。

译句(1)译述原文句(2)，译句(8)缩译原文句(3)。译句(2)-(7)写“乱-治-乱”周而复始的过程：大治之前，旱涝饥寒，兵刑疾疫作祟，一片萧肃；大治开始，休生养息，人口繁衍，又引起大乱，这一过程是写。即使是译句(8)中，也加写了“民愈休，民愈休”，补充了逻辑关系。原文在“治愈隆”和“蕃愈速”之间似乎少了环节，补充并重复“民愈休”，搭上逻辑链，连接前后两个环节。

2.5 增加可读性

任何文章，即便是说理，有了可读性，总能增强文章的吸引力。严复变译常常采用一些变通手段，化虚为实，以增强实感，以求可读。“我们很少像法国蒙田、英国拉穆那样着重悬空写感触的作品；中国历代文人的习惯是寓情于景，寓感于事”(张中行 1997：29)。如《左传》、《史记》是记事的，不管西方人怎样看，我们都觉得富于文学味，上口耐读。如：

例8 The patch was cut off from the rest by a wall;within the area thus protected,the native vegetation was,as far as possible,extirpated;while a colony of strange plants was imported and set down in its place.

忽一旦有人焉，为之铲刈秽草，斩除恶木，缭以周垣，衡从十亩，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滋兰九畹，种橘千头，举凡非其地所前有，而为主人所爱好者，悉移取培植乎其中。

“忽一旦有人焉”属于情景性加写。用“铲刈秽草，斩除恶木，缭以周垣”扩写“the native vegetation was,as far as possible,extirpated”，把植被具体化；用“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滋兰九畹，种橘千头”扩写“while a colony of strange plants was imported and set down in its place”，显得生动形象，有意增强可读性。而“举凡非其地所前有，而为主人所爱好者，悉移取培植乎其中”又是纯粹加写，强调更换植物皆为主人所好，强调人为因素，无形之中又引出导言四的主题“人为”。

2.6 深化内涵

为了深化内涵，需加写内容，从微观上讲是增加了一些词句，从效果上讲则增强了原作内容的思想力度。严复有时增加内容补充说理，以助原作内容抵达译语读者的内心，这是原文作者始料不及的。如：

例9 Indeed,I doubt if the philosopher lives,or ever has lived,who could know himself to be heartily despised by a street boy without some irritation.

但设今者有高明深识之士，其意气若尘垢秕糠一世也者，猝于涂中，遇一童子，显然傲侮轻贱之，谓彼其中毫不一动然者，则吾窃疑而未敢信也。

严复所加内容为“其意气若尘垢秕糠一世也者，猝于涂中”，以突显“高明深识”，反差极大，正因为加写才显出路遇顽童遭侮辱的原因，更加深了“我”的狐疑。这一背景的加写，反而增加了原文内容的深度和力度。又如：

例10 In order to attain his ends,the administrator would have to avail himself of the courage,industry,and cooperative intelligence of the settlers;and it is plain that the interest of the community would be best served by increasing the proportion of persons who possess such qualities,and diminishing that of persons devoid of them.

(1)且圣人知治人之人，固赋于治于人者也。(2)凶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懦之众，不兴神武之君。(3)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4)故又为之学校庠序焉。(5)学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兴。(6)智仁勇之民兴，而有以为群力群策之资，夫而后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也。

删减increasing the proportion of persons who possess such qualities之后，译文划线部分是对原文的译述，这部分是赫胥黎的正面说理，而严复要宣扬“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主张，为加深读者印象，他还要从反面说理，为此加写了译句(1)和译句(2)，一正一反，对比鲜明，而且先反后正，能顺理成章地突出和深化作者的思想，既传作者之志，又达译者之旨。

2.7 减轻读者负担

本土写作多为本土读者或本语读者，传入异域，用外语承载，内容上总有异域读者所不能直接理解的。种种因素造成理解的障碍，有时则要求译者不辞劳苦，助读者思考之力，知识之力，从而减轻其负担，最终促进原作思想的传达。如：

例11 (1)But,so long as he remains liable to error,intellectual or moral;so long as he is compelled to be perpetually on guard against the cosmic forces,whose ends are not his ends,without and within himself;so long as he is haunted by inexpugnable memories and hopeless aspirations;so long as the recognition of his intellectual limitations forces him to acknowledge his incapacity to penetrate the mystery of existence;the prospect of attaining untroubled happiness,or of a state which can,even remotely,deserve the title of perfection,appears to me to be as misleading an illusion as ever was dangled before the eyes of poor humanity.(2)And there have been many of them.

(1)夫如是而曰人道有极美备之一境，有善而无恶，有乐而无忧，特需时以待之，而其境必自至者，此殆理之所必无，而人道之所以足闵叹也。(2)窃尝谓此境如割锥术中，双曲线之远切线，可日趋于至近，而终不可交。(3)虽然，既生而为人矣，则及今可为之事亦众矣。

译句(2)因原文illusion(幻觉)而写。何为“幻觉”？虽有定语界定，仍不为人理解，有些虚。illusion意为视、听、触三觉未受刺激而产生的虚假感觉。原文为视觉上的幻觉，本为心理学知识，在此实指子无虚有的事。严复用“此殆理之所必无”译之，本想把原文内涵说清楚，不料却失去原文仅有的一点形象，更显抽象。怎么办？为补偿生动性，严复补写几何知识，用“双曲线之远切线”作比。笔者仍担心，当时知识界中懂算术者多，知几何者少，能明白者几何？

2.8 介绍背景

原书作者撰稿，读者是本国读者或本语读者。作品跨越文化之疆，读者变了，文化背景变了，有些背景知识就成阅读障碍。有时不得不做一些背景补充。有时，这些补充还是旁逸斜出的，如导言十三段句1的案语“复案：人道始群之际，其理至为要妙。群学家言之最晰者，有斯宾塞氏之《群谊篇》，柏捷特《格致治平相关论》二书，皆余所已译者”，其中前一句是对前文的评论，后一句则是发布相关信息，二书已为我严某所译，当时还未出版，有兴趣的读者请翘首待盼。

不过，更多的背景介绍还是直接服务于原作上下文的内容。如：

例12 But the proportion of the population which they influence is very small; and,generally,the hereditary criminal and the hereditary pauper have propagated their kind before the law affects them.

盖如是之事，合通国而计之，所及者隘，一也；民之犯法失业，事常见诸中年以后，刑政未加乎其身，此凶民惰民者，已婚嫁而育子矣，又其一也。

原文说影响人口比例很小，辖定在什么范围内？严复扩充了“合通国而计之”，揭示其潜在内容，使背景得以显化；而罪犯与贫民人到中年，法律对其发挥作用时，他们已婚嫁生育了，“事常见诸中年以后”是对原文的加写。

3.结论

严译《天演论·上卷》所有的变译策略中“写”的成分最大，占其三分之一，具有八大独特的功用：承上启下、介绍背景、减轻阅读负担、增加可读性、显示层次、凸显逻辑、反复强调、深化内涵。整个“写”是对原作形式上的变通，由此而产生的八大功用既催生译作新的语篇连贯，又深化读者对原作的认知图景；既方便不谙原作及其背景的读者，又促其愉快地接受新思想；既彰显原作的层次，又揭示原作内在的逻辑；既突出严复所看重的思想，又深化原作的思想内涵。《天演论》经严复如此施变，大大强化其原作在译语文化中所不能达到的社会效应。

黄忠廉、李亚舒，2007，《科学翻译学》[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黄忠廉，2010，《天演论》“写”的单位与方式——严复达旨术研究之一[J]，《当代外语研究》(1)：55-57，61。

王一多，2006，翻译过程中语篇连贯之逻辑关系本质[J]，《外语研究》(4)：61-64。

张中行，1997，《文言和白话》[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庄金玉，2006，剖析消息写作的“三度反复”[J]，《新闻知识》(1)：70-71。

(黄忠廉：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通讯地址：150080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本文系国家“十一五”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语料库的严复变译思想研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文学汉译生命气息研究”和黑龙江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创新团队建设计划项目的部分成果，项目编号分别为08BYY079、13YJA740047、TD2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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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9645(2015)03-0001-04

2015-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