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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山阳广岛屏居时的治学与著述

2015-03-20张冬阳

外国问题研究 2015年2期

张冬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赖山阳广岛屏居时的治学与著述

张冬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摘要][内容 江户时代后期汉学家、史学家赖山阳,21岁因脱藩被软禁于广岛家中,在30岁前行动受限。期间他选编《古文典刑》与《小文规则》,评注《孟子》,完成了《日本外史》与《新策》的初稿。赖山阳的屏居主观上有效仿古圣贤罹难发奋的强烈意味,是他学术的奠基时期。更重要的是,作为“国民精神自觉的先驱”,他追逐自由、敢于挑战传统权威的精神也引领了时代风气,为幕末国家与社会的成功转型打下了思想基础。

[关键词]赖山阳;日本汉学;日本史学;日本外史;江户时代后期

江户时代后期汉学家、史学家赖山阳(1780—1832,名襄,字子成,号山阳,通称久太郎),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是颇有争议的怪杰。他终身不仕,潇洒一生,是“学者中的浪人,抑或浪人中的学者”,是“一世的宠儿”[1]8。他二十几岁戴罪屏居时撰修《日本外史》一事,在后人富于诗意的描述下,已升华为“山阳传奇”中最重要的一环:

1800年9月,21岁的赖山阳因脱藩被软禁于广岛家中,是象征世纪之交日本思想史世代交替的重大事件。被软禁、废嫡、成为一介浪人的赖山阳,在幽居岁月里创作《日本外史》,标志着新的思想潮流的到来[2]。

赖山阳年轻时“豪侠狂妄”,“耽于浪游”,“恶行不断”[3]139-140,先后经历脱藩、幽闭、废嫡、离婚、再度脱藩等变故,“行为超出常轨极限,与亲朋好友恩断义绝”[4]。从宽政十二年(1800年)十一月五日被囚于一室,到文化二年(1805年)五月九日解除监禁,再到文化六年(1809年)十二月廿七日离开广岛,他“绝念功名,一意文章,屏居无事,俯仰百世,以其宿好论载国事”[5]109,不但选编《古文典刑》与《小文规则》,评注《孟子》,阐发自己的汉学心得;而且确立了一生的修史计划,完成了《日本外史》与《新策》的初稿。广岛屏居是“赖山阳学术的奠基期”[6]83,是他自我反省与人生定位的过程。鉴于国内相关研究的贫乏①针对广岛屏居时的赖山阳,坂本箕山《赖山阳》(启文社,1913年)、市岛春城《随笔赖山阳》(早稻田大学出版社,1925年)、德富苏峰《赖山阳》(民友社,1926年)和木崎爱吉《赖山阳的人与思想》(今日问题社,1943年)有专论。在国内,张冬阳《赖山阳史学的整体考察报告》(《外国问题研究》2013年第2期)对此略有涉及,其《赖山阳的汉学与史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80~128页则专论此事。日本人的文章感情奔放,主观性强,并非严谨的学术论著;张冬阳的博士论文结构较松散,论点不够集中。,本文专门述论此事,以为嚆矢。

一、“累世箕裘学有源,壮年屏迹贲丘园”[7]921——戴罪屏居

山阳之父赖春水(1746—1816)本名惟完(初名惟宽),字千秋(初字伯栗),通称弥太郎,号春水(别号拙巢、和亭、霞厓),是安艺国广岛藩学头,当代大儒,“笃于友谊,交道极广”,“以道艺知名海内,所交皆一时贤豪,以名教为己任”[5]290。春水弟春风(名惟强,字千龄)与杏坪(名惟柔,字千祺,1756—1834)也是名士,时人以“四方春水、圆春风、三角杏坪”[1]55称其兄弟。弟兄三人中,春水与杏坪都在广岛藩任职,春风则在老家竹原行医不仕。山阳母亲梅飔(饭冈静,号梅飔)也是位才女,“善诵读,有阃仪”[5]292。作为家中独子,赖山阳从小接受严格教育,异常早慧。他12岁作《立志论》,称“吾党非传夫古帝王治天下民之术者乎,而徒拘拘然喧哗是审,寻章摘句,以为一生大业”,“其业虽贵,与庸俗奚择”,“男儿不学则已,学则当超群矣”,立志要“群古贤圣豪杰”[5]1-2。“十三岁时,先人(春水)只役江门(江户),家信中时有襄诗,诸老人偶见奖赏”[8]70。“十四五岁因曝书,见苏文史论,诧曰:‘天地间有如此可喜者!’乃窃诵习,手抄《范增论》及《倡勇敢策》贴壁日观之,自是遂有学文之志。”[8]91-9217岁又作《记保元战事》等14篇记叙文与《古今总议》等9篇史论,表现出对历史题材的浓厚兴趣。

赖山阳“有志于游久矣,未能得其十一”,常叹“夫天下士子非不众也,偷食安坐,章句是务,不经事之艰,不涉物之变,龌龊自足,而其气不振,是何望事业哉”,认为自己“亦其一也”[5]7。宽政九年(1797年)三月十二日他随叔父杏坪赴江户游学,沿路“目击心算,矢口成章”[9]18,作《东游诗卷》。在江户一年间,“宽政三博士”中的尾藤二洲(1747—1813)与柴野栗山(1736—1807)都对他言传身教。他也常以诗文与人较艺,“襄在江户昌平学,诸友试余,以线香一炷作四言三十首,其题则抡汉土将帅充之”[9]28,乃从姜尚至徐达,援笔立就,展现了史学与汉文的深厚功底。随着知识与阅历的增加,赖山阳像历代哲人一样,跟随心中的感觉,开始探寻人生的意义。在江户,他对个人命运的思索常不觉委诸笔端:

古之人,不必仕也,不必不仕也,遇如何已!大丈夫不仕则已,仕当得英主,展其所素负之才,行其尝所学之道,经其国家,济其民人,是古之人所以乐于仕也。若其所以乐于不仕,则无知己之主也,无展才之地也。乃决焉起,广游天下名山大泽,周交天下豪杰奇伟之士,舒其怀抱,以传其道于千载是已[5]40。(《与广濑以宁书》,宽政九年)

今也一世之人,皆妇女子耳。其从学者,或志文辞,或志实学,一则华靡无实,一则高妙无益。只有实有益者,有武学而已。武学者何也?一其气而已。气一则可为一世之男儿也。一则何?居高厦大屋无异居竹篱柴门,居干戈矢石之地无别居高厦大屋之中,所谓大丈夫不以贫福穷达改其节操者是也……故能一其气,则可以动天地万物也。男子生于天地之间,此为立志第一义也。元杰(山阳化名)之志与学,盖如此而已[5]41-42。(《呈平山子龙书》,宽政九年)

江户归来的山阳日益苦闷忧郁。宽政十一年(1799年)二月廿二日,受父母之命,山阳与本藩儒医御园道英女御园淳结婚。婚后他便很少在家,整日恣意游乐,“狂荡无检,借口张京兆、谢东山,或唱和于花烛影底,或求诗思于十二桥上豪饮,耳热倚柱,歌雨夜谣,使念奴、龟年辈仿高阡调,手执羯鼓,为遒上悲壮之声,声落大海,潮水为涌,左右顾眄,旁若无人,当此时,视一座笄黛,如奴隶然。”[5]49赖山阳“行检不谨,素讥乡党”[10]5,常因“夜归太迟”[3]125被春水禁足。春水与梅飔则“日夜危惧”[10]5,不但限制他外出,甚至将其书信扣押检查。宽政十二年(1800年)正月十五,山阳改名为“改亭”、“悔亭”,向父母表示悔过。

宽政十二年九月二日,春水大叔父赖传五郎在老家竹原逝世(75岁),翌日死讯传来,春水尚在江户。九月五日清晨,山阳以去竹原吊唁为名,冒雨离开广岛,并在途中将仆人太助遣回。九月八日传来消息:山阳并未去竹原,而是中途转向他往,不知所终。广岛藩法甚严,藩士嫡子脱藩要追讨(追打)到底,情节恶劣的格杀勿论。山阳出奔使赖家乱成一团,梅飔连夜不眠,已有身孕的淳跑回娘家。

九月十三日,赖杏坪在给菅野真斋的信中说:“家侄久太郎,同姓(指春水)东行以来,日益狂妄,恶行不断,本月五日出亡鄙邑,虽差数人寻找而不得”,想起去年在此求学的京都人福井新九郎与山阳有远行之约,认为山阳在京都的可能性最大,希望帮忙打探消息[3]139。十九日杏坪又向大坂篠田家(饭冈存斋)求助,去信说:“久太郎近年多有放纵,家兄留守时耽于浪游,亲朋恳切劝诫,不思悔改”,认为山阳“虽无犯法之念”,系“豪侠狂妄”使然,但藩法严厉,又是“宗家独子”,称事关“敝家存亡所系”,“于公于私,难以措置”[3]140。

经打探,自九月廿八日以来,山阳确实在京都,和福井新九郎在一起。十月七日,春风从竹原来广岛,与杏坪商讨对策。十三日,山阳跟随追讨他的手岛伊助与石井仪右卫门,离京西归,走到“播州鸠”地方时再次逃跑。十一月二日,几经周折,山阳终于被带回,三日后被囚于一室(名“圍”,音“かこひ”)。回想昔日快活光景,“往时楼下人见楼窗红满、人影缤纷,谓‘快活郎又来游也’”;“今也郎当,在此破窗竹屋,风雨萧然”,“西海鱼龙,久不闻我声”,遂叹“人心轻薄如敝屣耳”,失意之余,改称“怜二”[5]49-50。

时值赖春水事业巅峰期,当时“柴、尾、古三博士相踵登庸,执学柄于上游”,春水与“竹山、拙斋诸先生声气相应,卫正攘异,儒风一新。”[5]290-291宽政十一年(1799年)八月,由“林大学头、尾藤良佐、古贺弥助”连署推举,春水以“安艺守家来”的名义,被幕府赐银币五枚,在昌平坂开讲[3]122。如今嗣子脱藩戴罪,对他声誉是不小打击。春水自知对山阳娇惯太甚,至成野心狂性,脱藩系天性使然,遂打算将其出籍废嫡,收春风第二子景让为养嗣子,这样既可免与藩府公然对抗,也可庇护山阳,保本家不至破灭。

归藩后的山阳与淳离婚,后者于享和元年(1801年)二月产下一子(赖元协,字承绪,号聿庵),交给梅飔抚养。四月廿八日,山阳被从最初的囚室(“圍”)里转移,并获许使用笔砚和书籍。他将自己幽居处命名为“仁室”,开始专心读书著述。享和三年(1803年)八月,山阳被囚三年后,春水向藩里请愿解禁。十月八日,山阳被废嫡,春水收景让为养子。十二月七日,“仁室”撤废,山阳回到家中。文化二年(1805年)五月九日,藩里下达“屏居放免令”。五月十五日,“家内共庆,小酌及夜”[3]173,山阳舍弃“怜二”的假称,恢复旧名“久太郎”。由于“恶名昭彰”,实际在文化六年(1809年)十二月廿七日离开广岛投奔菅茶山(1748—1827)以前,他并没有完全的行动自由。

因脱藩被拘禁是山阳人生的转折点。明知将累及家人,自己也会被追讨治罪,甚至性命不保,仍然一意孤行,至受四年监禁,他内心也经历了由生入死、死而复生的过程。山阳自小蒙受武师筑山嘉平(捧盈)眷爱,此次大难不死,筑山为其出力不少。脱藩前为劝山阳改过恶行,父亲春水曾在家里召集亲友及同志藩士召开“辅仁会”,以筑山嘉平为盟主,所作诗文编成《辅仁会卷》。解禁后山阳睹卷思旧,想起师父筑山再生之恩以及众亲友关爱照顾,感触良多:

我师筑山君,有再生之恩于我者,顷来见我,赐我歌一章,语之曰:“喜汝不死,而复见我也”,余诵之泣……君又语之曰:“昔我清光公(浅野幸长)听藤原肃说《孟子》,至‘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叹曰:‘吾忧石田氏(石田三成)之谮我也,防人指目,自守大勤,当是时,身甚健;今石田氏已灭,将家遇我不下岛津、佐竹诸氏,而我衰矣。孟子之言信矣!’夫臣与君不可同年语也。然今汝之身,不死于四载忧患,自今以往,毋安乐而不生也。”余曰:“诺哉。”退而思之,遂书其卷后曰:

古人有言:“心死哀于身死。”我先公忧患兴国,使吾侪臣民安乐,而余背焉;我父忧患兴家,使吾侪子弟安乐,而余负焉,非心死乎!是以忧患四载,身殆乎死,而心乃再生矣。我师再生我心,又再生我身,复其安乐,自今以往,余不能保身之不死,而至若心,则亘千万载莫复有死矣!心死为不仁,心生为仁,余将用力于仁,亦有望乎我师友之辅云[5]45-46。

赖山阳屏居处(“仁室”)面对广岛国泰寺,即今天赖山阳史迹资料馆的中心景点“赖山阳居室”。作为《日本外史》起稿地,小屋一直受日本政府保护,1935年在原地建立赖山阳纪念馆,1936年被定为国家史迹,1945年被原子弹摧毁后,1958年又由县政府照原样重建。赖山阳就是在此收敛性情,专心治学,写出改变历史进程的巨著《日本外史》。

二、“文章得手风行水,荣辱无心鹤出樊”[7]921——汉学悟道

赖山阳自从屏居,“流俗之不相知者,加以纷纷之说,虽乡党人犹侧目焉”,心灰之余,自认“才质迂疏,百事毋晓,独以其家学,略窥于汉籍”,“偶读司马子长《答任安书》,慨然有自悟,于是乎绝念功名,一意文章,屏居无事,俯仰百世,以其宿好论载国事。”[5]108-109他以汉学为“家业”,“离群索居,唯著述是俦,亦古人‘为谁为之、谁令闻之’者”,其“平生心事”,唯欲“存其一家天地间”。作为日本人,赖山阳认为“文莫善于汉”[5]458,声明“不习礼若和字牍”,称“和文尤易失体”,“不若汉字之无虑”[5]91。文化二年(1805年)五月他与到访的大榉子节“论辩兰学、汉学大旨所分”时说:

仆性禀钝顽,百事不能,独以其家业,得窥古人糟粕,逢人辄开口漫说,一无耻小儿耳……然汉学乃仆所业,不敢辞而噤口焉耳……头巾腐论,为后人所唾必矣……[5]92

山阳屏居中“以其忧畏禁诗赋,五岁于此”,“穷居以来,独为文章”[9]45。在“一意文章”[5]108的历练下,在“床头独爱书千卷”[9]37的求索中,他也养成了个性化的文风,创立了独自的汉文理论。他此时辑注的《古文典刑》与《小文规则》,评点白本《孟子》,就是求道悟道的最好体现。

(一)探古文本源——《古文典刑》

《古文典刑》选注东汉前古文,原名《文章典刑》,约成于文化初年(廿五六岁)。赖山阳有选辑佳作反复把玩的习惯。他学习汉文“不敢仿汉人之选”,必“自选自读”方满其意[5]128。在这种批判性吸收的原则下,他随读随批了众多汉籍。屏居中,他对古文的见解趋于成熟,认为“文衰于东汉”[5]130,称“唐宋以后有意作文,两汉以上不然……大抵据事直叙,意到笔随。”[5]131他对日本文人一贯盲从中国的积习深恶痛绝,在《古文典刑凡例》中说:

今之造文者,视古书以为取材之府,不复察其行文,睹汉人诸选,搁置其前半,而先读其“韩云”、“柳云”者,积习所染,有不自知者。余有此选,欲蒙学因此以有悟,力探本源,会其神理,不徒猎其皮毛也[5]131-132。

赖山阳认为汉文是汉学的基础,所谓经、史、子、集,从文学意义看并无不同。他说:

今之所谓文者,非记则序,故其选文专取韩、柳以后……且八家之文,人“文”视之;周、秦之文,人“经”视之,而“史”、“子”视之而已。余有此选,使人亦文视之,以得其法也[5]129。

山阳认为经离文即非经,经也是文,中国人把汉代以前的文章称为经、史、子,自己则一视同仁,一概“以文视之”。他还批评了科举制,称“汉人之选,皆利举子”,“彼专为场屋”,而“我方无此事,可以肆意取舍,是余所以敢于自选,自选自读,满吾意而已”[5]128。《古文典刑》“力探本源,会其神理”,为“今之造文者”推崇的“韩云”、“柳云”找出处,可以视为“文章考古”。同时为了实用,与《典刑》一起脱稿的《小文规则》,则讨论小品文作法,研究文章“简明潇洒”[11]1、“用寡胜焉”[5]119之道。

(二)究短文作法——《小文规则》

《小文规则》原题《古文小品》、《大家小品》,选取唐宋四家(韩柳欧苏)古文,分成叙游、纪别、题名、书后、识事、简牍、铭赞七种文体加以注释,实用性强,与《古文典刑》互相补充。山阳自序说:

行文犹用兵也,所用益多,而其法益不可失。本邦人不善行大文,五六百言以往,乱杂焉耳。譬之庸将之统多兵,适足以自累也。夫唐宋四家,文之韩、白也,多多益善,而时用寡胜焉。今且取其用寡胜焉者,以为学者法。学者苟熟此法,能领一队,则异日登坛,千军万马,奇正阖闭,亦以此法推之而已[5]118-119。

文化三年正月赖春水为之序道:

文章之有小品,所贵简明也已,潇洒也已。人或谓:“是艺园余事、一时游戏也耳。”曰:“否否。”文记其事,言其实,而成大成小,其势也。人知大文之有结构,而不知小文亦有规则。故欲简明,而为冲决;欲潇洒,不免芜杂。或以一二俚葛藤取功,可丑。今抄韩、柳、欧、苏小品,编曰《规则》,儿襄勒焉。因题此语,以为发引[11]1。

《小文规则》的特色是依文体分目,体现了赖山阳“视题拟体”[12]的应用文思想。该书于嘉永五年由大坂龙章堂河内屋吉兵卫主持开版,附有跋文两篇,分由山阳两子及门人撰写。其中嘉永四年八月赖支峰与赖三树合撰跋文道:

《小文规则》及《古文典刑》,皆先人少时所辑,以置之家塾;后散落失处,先人不复收录,盖琐琐小著,不深留意也。然是著历征古今、审确体制,自选自习,又习之子弟,其用意之深,不独规范初学,亦足以见先人文笔所源矣。世议先人文者,徒见其奔放纵横,以为任气勇往,无所根底,甚则至于哂曰“英雄欺人”,皆坐未知有此等选耳。向获之一旧社,谨藏于家。近者浪华龙章堂主人因后藤先生请以寿木,乃欣然先付以轨则,刻成,因识此语卷尾[11]26。

“历征古今,审确体制”之语,是对《古文典刑》和《小文规则》的确评,观此两书,山阳“文笔之所由”,其治学方法与汉文理论,确能领略八九。赖山阳一生所作各种文章,包括纪传体的《日本外史》,编年体的《日本政记》,议论文如《新策》、《通议》,语录体如《书后》、《题跋》,抑或《文集》中的各种应用文,皆扎根渊源于此。也正因早年打下的根底,山阳日后创作才能“奔放纵横”,才能“体兼古今,调无唐宋”了[10]73。

(三)“以文视经”[8]28——《孟子评点》

赖山阳在诸经中最爱《孟子》,因其系“战国人言语”,“最为明快”[8]28。他治经的代表作之一,是二十九岁时完成的《孟子评点》。文化五年二月十九日他给石井丰洲去信称“近年就《孟子》白文批圈抹了,并加以评语”,唯欲“得一明快白文”[5]145。五月书成时山阳作序道:

世儒经视《孟子》,不敢文视《孟子》。夫未知其文而得其意,难矣哉!吾好《孟子》之文,日夕读之,偶会心者,则批焉、圈焉、勾截焉,加之评论,积为一书,非敢玩弄古经,亦欲因以得其意也。友人有见而好之者,吾乃授之,且告曰:

吾闻昔苏氏尝为斯举云,而后世无传,其传者伪也。假使其真者传乎,则与吾所为,异同果若何也?虽然,人之好恶同也,彼之所批而我圈之,我之所勾而彼截之,如此焉耳,宁有大异!且苏轼之子有言曰:“孟子真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其中,而溢其外,动其言,见其文章,而不自知也。然则能文视《孟子》,而拘拘于批圈勾截之异同者,亦非知其文者也[13]134。

赖山阳研读《孟子》的基本方针,是“尽去诸注”[8]27,不读后人解说注释,全靠自己感觉领会意思。这种精神与《古文典刑》和《小文规则》一脉相通,其借古讽今的用意也颇明显。如他批注《告子章句下》道:

孔孟立教,皆平易明白,岂如后儒致知存养,多少事目,艰深拒人哉[13]104!

文政元年(卅九岁)二月六日,赖山阳将《孟子评点》书稿授予门人牧百峰时又对创作主旨作了补充说明:

古语概平易明白,本不须注,须注者,名物度数而已。大抵注家,胸有成见,牵古语从之,后人未读正文,而先读注,处处碍心目,况甲是乙非,吾谁适从?故尽去诸注,如焚荆棘露松柏,姿仪呈露,脉理流通,古人之心,跃跃而出,是吾治经法也。古书最平易者《论语》,而《孟子》更明快,以其战国人言语也。余尝置《孟子》白文一本,每晨朗诵,随加点评。世传老苏批点本,恐属假托。余所为虽陋,乃吾真己。今以付輗(牧百峰,名輗),人必嗤其以文视经侮经也。则对之曰:经非文乎?舍文言经,经始为艰涩顽痹之物。此尊经也,非侮也[8]27-28。

除了“以文视经”的文学第一主义外,书中透过对《孟子》中史论、政论的批评抒发感慨,也一定程度反映了赖山阳的史学思想,具有经学、文学、史学三位一体的特征。如《梁惠王章句上》行间评语,“万乘之国”右批“足利”,“千乘之国”右批“细川”,“百乘之国”右批“三好”,借孟子之口批评了三者的不仁不义。又如批《滕文公章句下·万章》“汤始征”一句说:“后世唯汉祖伐秦、唐祖伐隋、明祖伐元庶几似之;我邦神武征大和、桓武征陆奥、后醍醐征北条氏有此气象。”[13]51

史学、文章是赖山阳两大主业,他的汉籍研究与修史事业也是同步进行的。这种以汉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中心的努力,在他三十岁前,即以《日本外史》与《新策》的形式开花结果,一“记”一“论”,初步奠定了他的史学根基。

三、“纵横笔力数十篇,人道东邦司马迁”[7]923——撰论国史

江户后期史学勃兴,当时学者普遍表现出对本国历史的热切关怀。在水户藩,一度中断的《大日本史》的校订工作重新展开,并着眼于对志和表的编修;彰考馆总裁青山延于(1776—1843)还著有《皇朝史略》。在大坂,有中井竹山(1730—1804)的《逸史》和中井履轩(1732—1817)的《通语》。当时的文人团体如混沌社,每逢聚会,常就国史进行诗歌创作。赖春水未在广岛供职之前,也曾手抄《大日本史》献给藩主;执掌藩学后又组织人力编修史书,虽“废而不举”[5]110,但草稿尚存。赖山阳修史的动力,除了“好之不已”[5]151的兴趣使然外,也深受这股修史潮流的影响。

山阳素好“撰论和史”,认为是“我邦儒者之职分”,他早年撰写的大量和汉战记与史论,是其后来史书的根基[3]155。从屏居开始,他便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修史当中。享和元年(1801年)十二月六日,他对前来探望的石井仪说:

仆私史大略成规模,独净写之役,无为我出力者,故因循了,不复一一[5]50。

其母梅飔的日记记载道:

(享和二年)十二月十日,晴,仁室より著述物見せる。伊助(手岛)より取次ぐ[3]159。

至于阐明“私史”及“著述物”的究竟,详述其内容的,根据现存资料,是文化二年(1805年)三月廿日山阳给大榉平泉的书信。

大榉平泉(33岁)名清准,字子绳,通称民治,仙台人,时值游学长崎归途,宿于广岛,三月一日结识山阳。同月二十日,山阳致信大榉,请其为自著史书写序,列出了史著提纲:

隐史五种,仰愿赐题一言,因记其梗概,以污电瞩,览后覆酱是幸。

三纪:提起神武,至后阳成,大事为三卷,便童蒙也。凡以下诸书,皆为便蒙而作,非所以示大方也。

五书:舆地书,封建书,官制书,财用书,法律书。

九议:大势议,平安议,前镰仓氏议,后镰仓氏议,中兴议,室町氏议,安土氏议,浪速氏议,总议。

十三世家:藤原氏世家,平氏世家,源氏世家,北条氏世家,楠氏世家,新田、足利世家,足利氏世家,伊势氏世家,毛利氏世家,武田、长尾氏世家,织田氏世家,丰臣氏世家。

二十三策:君权内治,大臣监察,铨吏革弊,分禄选举,用方得失,均田厘籍,财利之计(六篇),务农富国,裁制商贾,平均米价,开垦新畲,水利河漕,金钱楮钞,铜铁之制,市肆征课,货权轻重,法律刑名,讼狱保甲。

右皆猥陋不足见者。独仆喜国志,卒得此数种,若其拟策,徒摸其文焉耳,非叨谈经济,为出位之言也。千万垂照[5]89-90。

开列提纲后,山阳进入主题,交代了写作思路和背景,并陈述了修改计划:

昨夜见枉,得闻砭耳之谈,鄙吝顿消,尔后尊侯万福。

所奉托鄙著昪言,尊稿已成,而又有所更改,已寝思之。足下胸中五凤楼已成矣,而后又欲更其柱础,而改其栋宇,何其无分别也。

仆盖欲更名三纪曰“统略”,并复五书,总名曰“六略”,以其事略,不谓之纪书也。

次十氏世家。源氏以下至丰臣氏,已成稿矣,而欲添藤、平二氏,以其触讳除之。

次十五记事。仆所用力,莫若十氏世家,至此记事,则弱冠时撮保元以下桶狭、山崎等天下最大战斗之事,为十五首,各纪本末,其文依仿左氏,乃游戏余技耳,尔后琢磨,不忍割爱。

次八议。次二十三策。最后附杂文一种,混而合之,号“隐史六种”,然后得足下已成之序并昪之,仆终身守之,为荣多矣。是胜更名文编,妨其成构者远矣。勿厌其烦而辞其劳。仆坎坷,思得旧友一言,常观以遣其闷也耳,千万怜察。

赖怜二再拜大榉子绳贤兄玉案下。三月廿日[5]88-89。

该体系贯通古今,叙论结合,具有“综合日本通史”的风貌;其“不忍割爱”的“十五记事”,即十八九岁时所作《记保元乱事》、《记平治乱事》诸篇。对照后来《日本政记》、《日本外史》、《新策》、《通议》四书,此时山阳倾力所为的“隐史”,主要是《日本外史》与《新策》的底稿。从“用力莫若十氏世家”之语,可见《日本外史》才是他最苦心孤诣的心血。这封信后不久,山阳在给叔父春风的信中,又单独给“世家”部分拟定“日本世史”、“十六世家”、“十三世家”、“霸史”、“本朝霸史”五个名称,指出“霸史”系出自杜佑《通典》,将其范围局限在“本朝将家诸氏”(不再包括藤原氏),阐述思路,讨求意见[5]760:

源氏世家:此书独叙武门兴衰,故以源氏为首,以其初开霸业也。《续文献通考》云:“日本有平、源、藤、橘四大姓,更相吞噬”,是我国大势以世家。

平氏世家:为史目。□*信中缺此字,《赖山阳文集》以“□”替代。虽世次不顺,而以平氏冠书首,似失体矣。而缺平氏,终非全史,故附之于此。要与源氏世家参看,得其升降之机。

北条氏世家:北条氏乃源氏篡臣,然受王爵专天下,则列诸世家亦可。大凡虽混叙顺逆,而朝廷名分贯行其间。至若将家,则更有盛衰,不必论统也。

七将世家:霸之书叙官军诸将之事,似失体矣。然护良以征夷大将军职衔为诸将之首;楠氏诸人,据一方以抗足利氏者数世,是亦非霸者而霸者。皇子护良,楠氏,北畠氏,名和氏,儿岛氏,菊池氏,河野氏。(楠氏世家附录五氏,别立皇子护良世家,乃充十六氏之数。)*圆括号“()”内文字系原文中夹批小字,下同。

新田、足利氏世家:以一赞隔之,尔后单叙足利氏世家。

山名、细川氏世家:自二氏外争,足利氏失权,而天下分矣。细川氏衰而三好氏兴,专中畿之政者数世,犹源氏之有北条氏,即列为世家不失体。(三氏合为一篇。)

三好氏世家:长曾我部氏附。以长曾我部为三好支属也,且以其霸有南海也。

伊势氏世家:小田原北条氏以后二三篇,虽非上将之统,然犹三国南北朝也,故列为世家。

毛利氏世家:△*引文中“△”、“○”系原文所注,这里依原样保留。吉川、△小早川二氏附。

○上杉、武田氏世家。

东诸氏世家:△里见氏,△佐竹氏,△伊达氏,△今川氏,△朝仓氏,△斋藤氏。

西诸氏世家:△大内氏,△尼子氏,△大友氏,△岛津氏,△龙造寺氏。

织田氏世家:△丹羽、△柴田、△泷川、△池田诸氏附。

○丰臣氏世家:△加藤、△小西、△增田诸氏附。

合二三家为一世家,错综叙之,盖《史记》有之;大家之后附见小家,亦《史记》所有。“○”者系已成。世家之名,因叙其世代欤;有列传而名世家者,不必拘其体,萧、曹、陈、吴之类是也。此书本意,欲兼纪传、编年两体,使观者以次看过,乃得时变梗概焉耳,故不必具诸小家也乎。诸小家“△”者皆是。且触当世事者,不皆载也[5]760-763。

赖山阳春秋正富,屏居间修史自遣,认为“异日之所成,自意不止于此区区者也”[5]108,故著作虽草就多时,但结构松散,题名频更。以上布局,比后来《日本外史》恢弘得多,尤其自“山名、细川氏世家”以下,将战国大名悉数囊括。而比起他对《外史》“大家”、“小家”的取舍不定,《新策》(六略、八议、二十三论)的内容则始终如一。文化二年(1805年)十月十日山阳在给武元北林(君立)的信中,又把《隐史》改名为“新书”,再次介绍了内容:

……自平安之已失复得,以至前后镰仓、室町、安土、大坂,论其治乱,总之于终,目曰“八议”;叙舆地、封建、官制、兵制、财用、法律之沿革,目曰“六略”;官禄之政、农商之制、钱谷讼狱之利害,较之和汉,参之古今,备其论而拟其体,目曰“二十三策”——此三者才脱稿矣。

撮于保元、元中之际,综其事之本末,目曰“十八记事”;记北条、大江、武田、长尾、织田、丰臣之兴坏,目曰“六将传”——此二者未全成也。

总此五者,名曰“新书”,要之皆出于屏居无聊之余,考据未精,肆笔而成者,安足上齿牙也……[5]109-110

“十八记事”与“六将传”,当系《外史》草稿的再更名;“六略”、“八议”与“二十三论”则原封不动。在山阳史书中,《新策》定名最早,也最早成型。文化五年(1808年)山阳将著作中史论以“新策”为名整稿,并作例言四则:

贾生曰《新书》,陆生曰《新语》,谓之“新”者,谓其一人创意之私言,非天下素行之公议也,今亦以“新”名书,乃是意耳。然《新书》、《新语》,今也已为通行之名,莫以自别焉,故曰《新策》。“策”,书策、简策之策,非策略、筹策之策也。或曰:“书内多论载国事,则以为史策之策,如何?”吾对曰:“要之三义,吾随人人所取应之。”

六略,论本朝制度之沿革,综其概略,自便观省。但曩时乏书,率出诸臆;而后稍得故典籍考之,其无大差缪者,皆因其旧,不复改窜。

八议之首,《总议》一篇,十七岁时所作,文体晦驳,特以其足括余议,故辨其首。

二十三论,盖试拟场屋体,以泛论古今者,非敢为出位之言也,其详疏于其部首[5]142。

《新策》的单独成书,表明山阳“综合日本通史”(隐史、新书)计划的流产——他开始以文体为标准对著作区分对待。作为山阳前期史学的代表,《日本外史》与《新策》一个叙事、一个议论,以两本书的面貌分立开来:

……病废以来,以文墨自遣。最慕贾生、司马子长所为,窃欲拟之。尝读常藩大典,苦其浩瀚;又病室町后载籍纷杳,难得要领,因不自揣,断自源平氏,以至于今代,家别记之,为《外史》二十余卷;又梳其治乱之概、制度之略、兵食刑法之沿革,为拟策三十余篇。自便于观省,非可视他人者[5]151。(《答古贺溥卿书》,文化六年十二月)

当时年轻学者中修史的还有武元北林(名正恒,字君立),“尝读前志,病其多浮文谬说,有志于笔削”,乃著《史鉴》一书,“自人皇之始,至丰臣之兴,编年略纪效袁氏《纲鉴》,已成稿,但僻地乏书,未能更互紬绎,以纠事实,有待于他年,以为终身之事业也”[5]97。文化二年他38岁,从大榉子绳处听闻赖山阳屏居间“著述甚富”,手稿“积为卷帙”,乃“怃然自失”,于六月致书山阳,称“以足下之才,因尊大人之资,其为善史可知也”,乃“敢请所撰体裁及年代、卷数”,自言若所著不及则立即“绝笔焚书”[5]97。前引山阳向武元北林介绍“新书”的书信即缘起于此。武元还在信中勉励山阳道:

往岁足下之浪游也,途说纷纷,皆以足下为失心癫狂,恒独不信,曰:“我尝知斯人材器非常,龙驹适奔踶,不久自驯良而已。”……盖恒本与足下同病,故尝有私说,今且妄言之。

……夫史之为业,难矣!大矣!虽才学识兼备者,非积以岁年,则不能成焉。今足下齿未满三十,虽才之敏,何其成之速也!

……丈夫生而无益于时,犹当殁而闻于后也。我曹业已不能宣气陈力于当世,则发之文章,以图名山之藏而已。闻足下禁锢未全解,是方史迁蚕室致力之秋也。冀勉旌自爱,毋易厥身……[5]95-97

山阳获信“且喜且愧”,以武元为“知心同类者”,回信相与互勉说:“我辈宜卓然自立,取法古人矣,眩于流俗,毁誉从众,岂丈夫之心哉!”[5]108-110遂与武元成为至交。武元北林的《史鉴》分初、中、后三编,于明治十五、十六年相继出版,后被近藤瓶城收入《史籍集览》中。山阳与武元北林的这段交往,也成为其学术人生里的一段佳话。

结语:时代先驱,引路先觉

赖山阳的学术“以汉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中心,是一个有系统的整体”[14],其毕生成就主要有二:一是“比(荻生)徂徕、(中井)竹山都更精通汉文的规律和技巧”,“能得心应手地做文章”,“完成了汉文的日本化”[1]229-230;二是“充分利用不受仕途约束的自由境地,将修史视为最大事业”[6]187-188,“其事业与后期水户学相共鸣,成绩却远出其上”[6]188。他屏居时“偃蹇不屈,立言自期”[7]821,积极探索,笔耕不辍,其文“不袭古法而合于古法”[5]74;主著《日本外史》也在汲取古史精华的基础上,“匠心独苦”[5]414,富有创意,标志着他学术风格的基本成型。

身为儒者,赖山阳早年的狂行与幽禁长期被视为污点,“大节既亏缺”,“犹且以豪杰名士自居;气节忠孝,著诸文字,以自缘饰,孟子所谓‘穿窬’之类也”[10]89。天保十二年(1841年)山阳门人江木鳄水撰写《山阳先生行状》,以“先师所以为先师”为由,对此只字不提,受到师兄森田节斋诘难,更将筱崎小竹、后藤松阴等卷入,“展开一场大论争”[15]346。明治以后在森田思轩(1861—1897)、山路爱山(1864—1917)、德富苏峰(1863—1957)等大力宣扬下,人们的认识有了转变,又将山阳的狂放视为“国民的仰望、理想与激情”[1]192,称他是“国民精神自觉的先驱”[1]190。明治四十三(1910年)年六月,三宅雪岭为泉原井荻水译本《歌德言行录》作序说:“歌德的性格被英国人喜爱,正如山阳的性格被日本人喜爱;而对山阳言行感兴趣者,也一定对歌德的言行感兴趣。”[7]864大正八年(1919年)十月廿八日,栗原古城在《神人与魔人·文学者赖山阳》中说:

山阳有执掌大诸侯学政的父亲,母亲伯父又是圣堂(昌平坂)教授尾藤二洲,在立身处世上处于极有利的地位。对其才华深感欣慰的父亲早就把家督传给他;慈爱的母亲也为他迎娶佳偶,组建家庭。以山阳的才学,有大诸侯作后援,借助父亲毕生经营的名声地位,无疑有着理想的、令人艳羡的生活处境。

然而年轻的山阳确是烦闷的。作为学者和思想家,他为究竟该怎样生活而苦恼。对于思想家和文人,最重要的是自由。他思索自由、研究自由、议论自由、书写自由。为了微薄俸禄效力藩候,看达官贵人脸色行事,这都剥夺了自己最重要的自由,是他难以忍受的。他并非悖逆父母的不孝子,只是如笼鸟望云般渴望自由。背叛父母的他,继而背叛恩人菅茶山,在大坂一时放浪,在朋友帮助下移居京都。这里成为他找到自由发挥个性的地方。在32岁时,他终于切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双脚站在大地上[7]877-878。

德富苏峰作为日本近代言论与思想界的巨擘,毕生对赖山阳“私淑情深”,称“这种情感是对长者先辈的情感,具体来说,和对胜海舟、新岛襄的感觉相似”[1]1。赖山阳、胜海舟(1823—1899)与新岛襄(1843—1890)都是特立独行的大学者,所不同的是,赖山阳又是后两人的先辈。山阳生于朱子学之家,不做道学先生,却想做中国古代的文士。他“膝不屈人坚如铁,何效苏张弄巧舌”[7]912,“隐居放言”[8]18,“以气节自持”[15]353,引领了时代风气,既是幕末思想家和维新志士们的精神导师,也为内忧外患之际国家社会的成功转型打下了思想基础。

[参 考 文 献]

[1] 徳富猪一郎.頼山陽[M].東京:民友社,1926.

[2] 尾形仂,松田修,服部幸雄,前田愛.近世の文学(下)[M]//有斐閣選書:日本文学史5.東京:有斐閣,1977:235—236.

[3] 木崎爱吉.賴山陽全傳:上[M]//賴山陽全書:全傳上.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4] 伊藤有信,佐藤正英,峰島旭雄.日本の思想家名言事典[M].東京:雄山閣,1983:500.

[5] 賴山陽.賴山陽文集[M]//賴山陽全書:文集.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6] 张冬阳.赖山阳的汉学与史学[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4.

[7] 木崎爱吉.賴山陽全傳:下[M]//賴山陽全書:全傳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8] 賴山陽.書後并題跋[M]//賴山陽全書:文集.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9] 賴山陽.賴山陽詩集[M]//賴山陽全書:詩集.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0] 木崎爱吉.山陽文獻(外傳):上[M]//賴山陽全書:全傳上.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1] 賴山陽.小文規則[M]//賴山陽全書:全集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2] 賴山陽.古文典刑[M]// 賴山陽全書:全集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5.

[13] 賴山陽.孟子評點[M]//賴山陽全書:全集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4] 张冬阳.赖山阳史学的整体考察报告[J].外国问题研究,2013(2):55.

[15] 竹谷長二郎.賴山陽書画題跋評釈[M].東京:明治書院,1983.

[责任编辑:郭冬梅]

Rai Sanyō’s Research and Writingduring House Arrest in Hiroshima

ZHANG Dong-yang

(Graduate School,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102)

Abstract:Rai Sanyō was a historian and sinologist in the late Edo period. As a result of fled the Han,he was in house confinement in nagasaki before thirty. In the time of house arrest,he compiled Typical Ancient Chinese Prose and Rules of Short Chinese Prose,made commentary and annotation of Mencius,completed the draft of Unofficial History of Japan and New Strategy. Rai Sanyō’s house arrest imitated the ancient Chinese sages’ example,laid a foundation of his scholarship. As a pioneer of Japanese national spirit’s awakening,he sought freedom,was brave in challenging tradition and authority,also led the general mood of time,became the ideology foundation of Meiji reform.

Key words:Rai Sanyō;Japanese sinologist;Japanese historiography;Unofficial History of Japan;the late Edo period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15)02-0016-09

[中图分类号]K313.36

[作者简介]张冬阳(1986-),男,河南许昌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历史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5-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