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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学记》与儒家传统人文学术的重建

2015-03-20

文化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学记儒学儒家

聂 涛

(中国药科大学,江苏 南京 211198)

儒家传统人文学术的生命,自清末以降,随着学校教育改用西方体制后,就迅速衰亡。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在不断的内忧外患,革命与西化的潮流中,更以除去传统为目标。时至今日,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人文学术与文化仍然处在断裂的阶段,而引进西方学术的结果也并未实现国人尤其知识人所向往的“大同世界”。反倒在国家渐趋“富强”的同时,国人缺乏“斯文”所暴露出的问题日益严重。如何重建“斯文”,即以“仁、义、礼、智、信”等为核心的价值观念,是中国崛起的当务之急。

余英时先生曾说:“中国文化重建的问题事实上可以归结为中国传统的基本价值与中心观念在现代化的要求之下如何调整与转化的问题”,而这一重建的过程“必须立足于学术思想的深厚基础之上”[1]。因为,中国文化的宗教性淡薄,几千年来,其价值、伦理乃至整个文化体系,均以传统的人文学术为精神中心,这其中尤以“全面安排人间秩序”的儒家为代表。

儒家传统人文学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基本目标,重点在人生实践而不是知识体系。这样的传统学术一旦放入现代分门别类的专科知识体系之中,首先是无法适当分类,即使勉强为之,精神也难免走样。同时在西化盛行的今天,以西方观念与知识体系来研究传统学术,往往难以明白古人的大体,遑论其精神血脉。加之,商业利用的无所不在与政治宣传的别有用心,使得貌似传统“复兴”的表像之下隐藏着令人忧虑的危机。

如何把握近来年兴起的“国学热”这一契机,重建儒家传统人文学术的真生命,从而推动全球范围内中国文化的精神和价值资源的重建,而又避免其沦为西方学术观念、“商业化”与“政治化”的牺牲品,当是有识之士所应深入思考的问题和最大挑战。

本文拟结合《礼记·学记》一篇所论,将其放入重建儒家传统人文学术的思考之中,摆脱现今普遍以教育哲学观点论述《学记》的范围,尝试给出一种崭新的见解。认为首先应明白儒家传统人文学术的终极指向,即为学之“道”的内涵,从而通过“志”“信”“乐”与学不躐等、博约相济、为学次第等为学之“术”形成传统学术的正信与正见,最后开展“正行”。虽然阐释的治学之法,但着眼点仍在人性的养成,如此方契合儒家修己治人之训。

一、“大学之道”的儒家传统人文学术

自古以来,治学既需要有开阔的视野,还需要有比较明确的方向和步骤,钱穆先生认为前者为“道”,后者为“术”,从而提倡“道术兼尽”。作为一种“学”,对于重建儒家传统人文学术而言,也同样面临着一个为学之“道”与为学之“术”的问题,这其中究竟何为儒家传统人文学术之精神(即为学之道)当是首先需要明白的。

儒家的“学”是“下学而上达”的,它的目的在于学以体“道”。《学记》所谓:“人不学,不知道”。这里的“学”明显是指向人生终极目的和展现生命意义的实践过程。不进行“学”这种实践,人就无法开辟出其内在的天“性”,从而达于“道”的境界。但同时,在儒家的世界中,人与道是相统一的,两者不即不离,因此为学之“道”既是人道,又是天道。“学”的过程,即是每一个人通过深入挖掘、修养其禀天之“性”,从而参与天地变化的过程,所谓“尽其性”,从而“与天地参”,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学者为己”,这便是“务本”,正如《学记》结尾所说:

“君子曰: 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为己之学”只是儒学的一个方面。依传统,儒学具有修己、治人两个方面,两者又相辅相成。在儒家看来,个人的“反求诸己”,自己在性情上用力,成就一己之德的同时还需“推己及人”。因为儒家所求之道即是“仁道”,“仁”即人群相处之道,讲求的是做人的道理,必然要向外推,因而成为《大学》所说之“修齐治平”的“大人之学”,具有政治和社会的双重内涵。因此,《学记》开篇即曰:

“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

“化民成俗”正是这一内涵的突出表现。儒家学术通过“为己之学”,实现个人的自我修养与安身立命,同时通过“大人之学”指向“建国君民”与“化民成俗”,最终成己成人。这两个方面又是相互统一,共同构成“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于至善”的大学之道,因此,重建儒家传统人文学术,学者必须明白所从事之学乃是关乎每一个个体和每一个世代的社会对于整个文化大生命的延续,关乎“成人”而通乎“天人之际”。

二、为学三阶段:立志、信道与乐学

明白了儒家传统人文学术的为学目的之后,还需建立起对于儒家经典和儒学传统的深入了解与对儒家核心价值的相当程度的认同。前者为“正见”,后者为“正信”。只有同时具备这两者,方有资格成为一个真正的儒者。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两者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只有知性的了解而无价值的认同,自然算不上‘儒家’,不过‘儒学从业员’而已,但若非植根于深厚的学养而轻言儒家认同,难免‘走火入魔’。[2]”总之有了“真人”,方有“真知”。两者都可划分为为学之“术”的阶段,但又有所区别。“正见”更多倾向于为学门径与次第的工夫叙述,“正信”则是为学阶段的情感培养与意志塑造。现先就后者进行阐释。

《学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主张立志为学之先务。这一点,乃是承接儒门传统而来。自孔子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把“志学”作为道德修养的起点,认为“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以来,历代儒家学者纷纷强调立志的重要性。而儒家所立之志,正是上文所提到的作为“大学之道”的为学目的,学以成己成人;进而论之,则以宋儒张载所谓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宏伟抱负。

历代儒家在强调立志的同时,并不仅仅停留在这一主体的选择层面,对于治儒家学术的人而言,不仅要有“志道”之心,更要有“苟志于仁也,无恶也”之坚忍不拔的意志。因此《学记》要求学者“强立而不反”。这一点在当代社会尤其重要,因为现代社会的物质诱惑众多,这要求专治古典的学者必须能够甘于寂寞,坚守对学术最初的选择,从而克服重重艰难,达到《学记》所谓“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的境界。

要很好地做到这一点,必须立于“信其道”的基础之上。学者治学,世愈危,意愈坚;境愈难,信愈强,如《中庸》所说:“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由对所志之学的“坚信”,从而产生出一种深沉的文化使命感,发生一种对所治之“学”的“敬畏”。正如《学记》所说:“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无论是《学记》中通过外在仪式,还是后儒所强调的内心之诚,都充分说明了只有对“道”心怀敬重的人,方始能安守其学,守死善道。如今的大多数学术研究者正坐没有敬、信之弊,只是将之视为利禄之具,欲求传统之重建又如何可能?

正是有了“立志”“信道”,学者才能“乐其所学”,从而达到“忧道不忧贫”,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的境界。《论语》中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一对学术之“乐”成为为学的更高境界。

三、为学次第:学不躐等,积久乃大

当今社会,儒学人文研究存在一个相当的隐患在于:很多面对公众讲授儒学的学者自己并无有关儒家传统的深厚学养,只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出于利益的诱惑,其对儒学研究和推广不仅无益反而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毕竟我们的时代仍然是一个传统式微的时代,普通民众对于传统的认知更多是负面大于正面,当务之急乃是树立对于儒学传统的正确认识。这需要儒学的研究者一定要对儒学传统有深入、全面的了解,对儒家经典文献有相当的熟识,首先确立起“正见”,才可以用各种方式将儒学的精神传播到社会上去。

这一层需要学者有相当的“工夫”,尤其需明白为学次第的重要。《学记》曰:“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记》曰:‘蛾子时术之。’其此之谓乎!”

这里,《学记》将古代学者受学的经过进行了一番详细的阐释,其所透露出来的一个关键意义就在于:学不躐等,应该循序渐进!

关于为学次第,钱穆先生认为,照儒家传统,学问入门可分为从行为、人生之真修实践与从讲求学问道理两个方面入,很明显,这就是儒家常说的“尊德性”与“道问学”。关于前者,钱先生常常引用陆象山的一句话“我不识一个字,亦可堂堂做一个人”,认为此说虽可提振学者之心志,但不免误导学人,限于不读书思考、唯反求诸己的歧途。这一点,结合理学的发展史,其中的弊端确乎可见。尤其是当西方思想传入中国之后,大多数学人喜欢将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些概念抽离出来,成为哲学等研究的材料,变相的空谈“义理”,尤其喜欢追求西方的某套“主义”或“理论”,认为“道”即在是,却没有一套方法之“术”来亲切指导人,使人注意到落实用力之一面,这一点成为当今传统人文研究的一个极大弊端。故钱先生最重识字读书,认为离开读书思考,为学做人难免有差,学问也难以入门,其晚年特重朱子也正在于此。

依钱先生所见,“为学当有四阶段之进展:第一步是专门之学,即专读一书、一人、一家、一派,不好高骛多。第二步则是博通,即由一专门之学转入另一专门之学。博通一定自专门来。第三步仍是专门,如韩愈专读三代、两汉,是必经、史、子都博通了,最后却专做文章,成其专门之学。学问至此,已经打成一片、连成一体了。由此再进一步,即为学问的极致,是成家而化了,即所学皆能化为我有,随意发挥,莫不中矩。……从宋以来的大家莫不是入了一门,又再出来,改入另一门;读了此书,再读他书,各处求入,相杂交错,积累既久,才能会通大体,然后再就一小题目,做专家式的发挥。”

可见,关于重建儒家传统人文学术,首先必须成就专家之学,就一书、一人下深入的研究,如朱子所言:“某旧日读书,方其读《论语》时,不知有《孟子》;方读《学而》第一,不知有《为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且更看此一段,看来看去,直待无可看,方换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贯,方为浃洽。”[3]此方为治学入门最当养成之心习。然后再推扩至别一书、别一人、别一家、别一派,亦如此专门用功。既能博了,又须进一步“由博返约”。经历多次“博”与“约”之间的过程,终于达到“成家而化”的地步,至此,其对儒学传统的把握当极为深入和全面!

现在的很多学者恐怕还没入门,就往往求出;还没达到“离经辨志”的阶段,就已经想着“化民易俗”了。这恰恰是失去了为学次第之后的实际景象,因此,在传统断裂百年之后,要想真正接上传统的慧命,“道问学”不能不说是一个首要的必经之路。只有透过对经典的认真研读,由专而博,博约相济,才能形成关于儒家学术传统的“正见”,从而真正进入它的价值世界,也最终重建我们的价值系统。昔钱竹汀有言:“知德性之当尊,于是有问学之功。岂有舍弃学问而别为尊德性之功者哉!”只是这里需提醒的是,要避免再次犯清代乾嘉之学,能入不能出,成家而不能化的弊病。

四、余话

关于儒家传统人文学术的重建,《学记》当中还有着其他可资借鉴的地方,例如告诫学者“相观而善之谓摩”,这对于处在今日的时代我们而言,在重建传统之时必须具有开放的心态,善于吸取他民族、国家的长处,切忌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指出了今日在专治古典研究的同时,也可以利用中医、静坐、书法等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多层次开展身心的修炼与实践。

最后,重建儒家传统人文学术必须落实于“正行”之上,只有结合上述所得具体化为人生修养与社会实践,传统学术文化才能保持其真生命,从而在今日世界焕发出新的生机。

[1]余英时. 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37-38.

[2]彭国翔.重建斯文:儒学与当今世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3.

[3]黎靖德. 朱子语类( 第七册) [M]. 北京: 中华书局,1986.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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