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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或关乎死生的现代寓言
——吉狄马加《我,雪豹……》阅读札记①

2015-03-20王辰龙

关键词:吉狄马加雪豹

王辰龙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当我出现的刹那/你会在死去的记忆中/也许还会在——/刚要苏醒的梦境里/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①此句或可成为进入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的入口。“你”目睹的雪豹,是稍纵即逝的奇迹,是祖先从遥远秘境透露出的生命暗语,“你”目光中的雪豹有近乎虚无的轮廓,但它却并非一个难以切近的他者,“雪豹”是“你”的同族,它的血液也流淌在“你”的身体里,它诉说着“你”的前世今生,唤醒了“你”内心的崇高与骄傲。另一种投向雪豹的潜在目光来自乔治·夏勒,这位美国动物学家是诗人致敬的对象,可以想见他观看雪豹的方式:为了不惊扰他热爱的生灵,距离被审慎地保持着,巨大的耐心必不可少,它关乎对雪豹踪迹的持续跟进。老乔治的目光是现代人投向自然的理性目光,即便它包含科学研究者的爱与情趣,但在其中显现的雪豹仍是作为他者的动物,而“你”的目光,除了带着子辈仰望祖先背影的敬畏感,也自有诗意的美学气质与想象魅力,雪豹突入“你”的梦境并展开令人炫目的变形过程(正如长诗第7 节所示),它是“宇宙失落的长子”,是“消失了的国王的头饰/在大地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在死生循环的伟大时刻,“你”目光下的雪豹是一个与自己同根同种的圣徒。

两种目光下的雪豹,呈现着不同的存在形态,它们之间所形成的夹角因诗中突然响起的枪声而骤然尖锐:“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兄弟,那只名字叫白银的雪豹/射击者的手指,弯曲着/一阵沉闷的牛角的回声/已把死亡的讯息传遍了山谷……”显然,扣响扳机的不是老乔治,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现代人同类早已开始大规模地围剿着作为他者的动物,动物是被人类中心观所遮蔽的一位悲剧主角,“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由于动物学、生态学、生物学和基因学的知识形式的进步,也由于与知识进步密不可分的技术的发展……动物作为人类的实践对象,它所处的情境和世界都被完全改变了。……所谓对动物肉类的大规模生产和消费,大规模的人工授精,对物种的基因组更加肆无忌惮的管理和控制,把动物降格为可以大规模生产和繁殖的消费对象……不仅是人类的食物,而且还用于各种各样的目的——这些都是在有益于人类和其他物种的福祉的名义下进行的”[1]P98。射向雪豹的子弹,凝固着现代人的理性、知识与技术,在施展杀戮的同时,最大限度了担保了开枪者的安全。被杀者与杀生者之间的距离,被子弹飞速地延展开来,它丈量着现代人面对他者时的自我隔绝、恐惧与残忍。

事实上,按照现代生物学的定义,从根本而言,人类也是动物,然而,长久以来,人类似乎“只有否认自己的动物性,其自我身份才能得到确证”[2]P41。人类总是在与动物进行对比的过程中认识自身,正如乔治-路易·布丰所断言的那样:“假如没有野兽,那么,人甚至就更加无法被理解。”[3]P133通过理性、知识与技术,人类确立了地球上的权威地位,在我们的时代,这种地位正以领土化的方式不断地自我宣称,其结果是自然空间的急剧萎缩,此种状况也威胁着雪豹的生存:“在这个/充满着虚妄、伪善和杀戮的地球上/我从来不属/任何别的地方!”对于身居山野的雪豹而言,我们时代的裂变正在触目惊心地发生:“我要把埋在石岩阴影里的头/从雾的深处抬起,用一双疑惑的眼睛/机警地审视危机四伏的世界……是的,我们渐渐地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亘古就有的自然法则/开始被人类一天天地改变/钢铁的声音,以及摩天大楼的倒影/在这个地球绿色的肺叶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我们还能看见/就在每一分钟的时空里/都有着动物和植物的灭绝在发生/我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动物被集体屠杀的现代处境,实质上也是一个“把动物完全置于人类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征服和掌控之下”[4]P98的过程。我们或许应该强调学者托马斯·马乔的悲观论断:“人加害于动物的,总是人习惯于自相加害的。”[5]P182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已成托拉斯规模的屠宰场与纳粹集中营、共产主义农庄的相似性并非只是在隐喻层面上才能达成,已过去的二十世纪,它们不止一次地沦为能够互换的残酷词汇。面对发达的动物产业,法国人雅克·德里达不禁叹息道:“众所周知,在过去的两个世界里,人类运用工业化的、机械的、化学的、激素的和基因工程的手段对动物实施了有组织的暴力行为,这是一幅多么令人恐惧和无法忍受的现实主义的画面!”[6]P99感叹号前的“动物”似乎已与“人”同义。

如果说,人与作为他者的动物之间存在着什么共同点的话,可以确证是,二者同样面对生命因“必死性”(mortality)而无法摆脱的脆弱与挫败,雪豹也因此而恐惧:“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让我在黑色的翅膀笼罩之前/忘记虐杀带来的恐惧……”面对死亡的本能反应,让雪豹与现代人有了和解的机会(“同胞兄弟”!),但一切却又显得晦暗不明,更像是雪豹一厢情愿的绝望期待。于是,为了从被虐杀的前景中退出,为了不陷入现代理性精心布局的死亡陷阱,雪豹选择壮士断腕——辉煌地死去,抑或是决绝地从当代退出,化身为悠远而忧郁的古老传说,只留下微薄的踪迹,不再现身,对此,雪豹自白道:“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通过缺席的方式,雪豹让死亡的进击丧失了焦点,而难以缺席的人类,作为“处于现代性中的人(或者就他而言的国家),相反却开始关怀他自己的兽性生命,……带有人性的野兽的圣体(奴隶的身体),就是理想主义作为遗产留给思想的那种悬而未决的参与”[7]P142-143,雪豹则不愿放弃它“兽性的生命”,进而成为被规训的现代人,它的决绝姿态,无不在宣示世界图景的多样性,以及人类生存方式的另一种可能。依仗着理性、知识与技术,典型的现代世界仍旧在凶猛前行,“所谓‘现代’,就是今天忙不迭地否定昨天,罢黜二十四小时以前的生殖与繁衍——好像昨天是今天的污点;所谓‘现代性’,就是未来的某一刻,不依不挠地唾弃眼前这一瞬——宛若眼前笃定是未来的丑闻。现代或现代性乐于倡导更高、更快的速度,倾心于逐奇追新,热衷于升级、更新和换代。……它拒不承认还有一种古老的时间形式,在幽灵般召唤我们,在敲击我们的灵魂,在偷偷为我们运送传自亘古的感伤之情”[8]P5-6。现代世界的巨大噪音与恐怖雾霾,早已遮蔽了其他世界的消息,这一消息正是雪豹所要传达的:“我将离群索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变成道具,那父子连名的传统/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从现代的时间神话中,雪豹背身而去,它的死亡或逃离让古老的世界得以展开,雪豹有信心从传统中发明一个新的当代:“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作为新诗的杰出观察者,耿占春曾精确地指出:吉狄马加既置身于汉语写作的场域,又植根于彝族经书、神话、民间故事的地方传统,在文本上体现出现代诗与民间谣曲、民族史诗片段的混合风格。[9]《我,雪豹……》也可作如是观,不难发现,一只雪豹已从多样性的文本内部,出奔到了充满了多样性却也潜伏着危险的大千世界,它的强健与伤口,它的骄傲与遁逃,令我们意识到一个问题的存在:现代人能否以古老的方式重新审视正在发生的当代?

已故的天才诗人张枣声称:“诗,干着活儿,如手艺,其结果/是一件件静物,对称于人之境,/或许可用?”②[10]P222类似的意思到了他的随笔之中便被表述为:“诗的危机就是人的危机;诗歌的困难就是人的苦难”[11]P192。面对诗与人之间的羁绊,得出如上的判断,并非是让粗犷的现实主义反映论换个取巧的说法,张枣实则把问题放置在了诗歌本体论的范畴中,试图从本质上将写作者的处境指认为了一个不算轻松的语言难题,正如大诗人昌耀感叹的那样:“语言的怪圈正是印证了命运之怪圈。”③[12]诗人需要克服语言中可能出现的艰难,并承担起由此带来的失败风险,这一切都无不对称着主体与自身处境的碰撞方式。借助“人—诗”同构的宿命论框架,那些将在诗歌语言中被渴望、被呼唤、被不断谈论的,隐含着突入人境的乍现力量,这有时可用一个字词来概括:“谶”。而死亡,正是言说需要谨慎看待的谶言之一。突发的诗人之死,往往会令生者在唏嘘之余去从死者生前的言说中追踪神秘的先兆,此之谓“谶言多出追述”[13]P10。在诗人张枣去世之后,他的好友、诗人钟鸣—— 一位善于通过旧器物叩问过去的智者,在写下的悼文里试图对故友的壮年陨落作出反思。钟鸣痛惜张枣不该在诗中写下诸如“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轻”、“我死掉了死——真的,死是什么?死就像别的人死了一样”一类的句子,对死亡直呼其名,无疑贸然违反了语言神秘主义中的避谶原则,因此,“讥讽死亡,死亡便寻上门来”④[14]P133。换个角度看,钟鸣谈论的“谶”远非神秘得不可捉摸,它不过宣示了肉体的弱小,并提醒每一个言说者:面对死亡,要“慎言”,因为“死亡决不允许我们对它保持玩笑的态度。它提倡整体。它只强调一次性”[15]P133。

名为白银的雪豹在吉狄马加的长诗中被射杀了,除却这一具体的死亡事件,诗人不止一次对“死”直呼其名(“短暂的/存在和长久的死亡/并不能告诉我们/它们之间谁更为重要?”;“我总是靠近死亡,但也凝视未来”,等等)这不禁让我们为他捏一把汗,难道他不怕死亡以谶言的名义来索命吗?他的底气、勇气与执念究竟源于何处?钟鸣劝我们不要对死亡夸夸奇谈,华族的先师也早就告诫弟子要专注活人的问题⑤。往往是些无知无畏的妄人,好奇心泛滥的天真汉,昼夜错乱乃至时间感缺失的厌世狂,抑或是走火入魔的唯物主义信徒,才有胆量滔滔不绝地调戏死亡,或许,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冒犯什么吧。显然,吉狄马加显然不属于上述几类人的行列,他的传达与傲慢的高声部无关。死亡终归位于不可道明的终极地带,生死交叠的神秘,或许只有肉体消亡时升腾出来的磷光或灰烟可以把握,它是像幽灵、鬼魂这一类的不明群体才能说清的事情。假设幽灵、鬼魂正以微薄的重量、不可测量的轻盈游走在活人的修罗场,那么,它们的呓语(其中可能就有切中死亡奥秘的部分),相仿于神明下达的即兴暗示、宿命判词,需要借助言说才能传达,而言说的载体,显然是尚在人间并恰好有兴趣、有迫切需要或别有用心的接收者,一个自愿的通灵人——吉狄马加笔下的雪豹正是一个技艺精湛通灵者,它通晓我们无法确证的神性话语:“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我的思绪,开始忘我地漂浮/此时,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宇的声音/而我的舌尖上的词语,正用另一种方式/在这苍穹巨大的门前,开始/为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祈福……”这或许正是诗人敢于谈论死亡的原因。

作为灵媒,雪豹以万物有灵论的口吻声称道:“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类似的表达出自吉狄马加的手笔,显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它是彝族人文化记忆中深刻烙印的又一次诗意的疼痛。对在大凉山生存的古代彝人而言,“大凉山和它极具其间的横断上,不仅是山精水怪大肆出没的稠密地带,不仅要对山势和水势的通常走向起义、造反,还额外滋生出了劲道十足的想象力,给了彝人以万物有灵的观念”[16]P11。从古代彝族典籍⑥出发,万物有灵的观念穿过漫长的历史隧道,至今仍在冲荡着彝人的生命体验,对此,吉狄马加曾作过切实的坦白:“我相信我们彝民族万物有灵的哲学思想是根植于我们的古老的历史的。我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河流、森林和群山都充满着亲人般的敬意。在我们古老的观念意识中,人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平等的。”[17]P371尽管在声称进步、客观的宗教学家看来,万物有灵论是一种原始的思维方式,但是,“从最根本的角度上说,万物有灵论是一种既质朴、又深入骨髓的博爱精神,也是型号最大的人道主义——它提倡对所有生命的敬重,强调不漏掉任何一种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彝族史诗固执地相信,一切有血的生命(动物)和无血的生命(植物),都出自同一个母亲(即白雪);人和植物、动物拥有共同的源头,相互杀戮和敌视既没有必要,也是显而易见的意图谬误”[18]P15。不能忽略的是,为雪豹提供居所的、神秘而崇高的雪原高山,也在今天被裹入巨大的危机背景之中(这一点,长诗的第14 节已作出了说明:雪豹“正置身于泪水充盈的黑暗”),因此,雪豹之死,不再是孤立的死亡事件,它已急迫地转化为与族群存亡攸关的象征场景,雪豹以通灵的方式作出了绝望而决绝的反抗——肉身即便消亡,灵魂却弥散在山南水北,“我”不仅是一只雪豹,我还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雪豹的死亡不是历史终结的时刻,而是下一轮新生之旅的重新起航,诗人为之作出了迷人的描述:“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我的诞生——/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我的死亡——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雪,不会因城市对自然的侵蚀性扩张而停止降落,当雪纷飞于高山旷野,雪豹终归会复活。

“人最早的神并非抽象的大自然之力,而是高傲的具有贵族气派的兽和鸟”[19]P9,“没有哪一种动物没有隐含着一个神的嫌疑”[20]P179,雪豹显然也跻身于神圣家族的谱系,在生生死死的轮回往复中(“虽然我有九条命,但死亡的来临/也将同来世的新生一样正常……”),雪豹不仅是一个灵媒,它已成为类似神明的存在,以古老的神性抵抗着同样古老的死亡。“神总是倾向于和时间互为背景与镜像”[21]P80,雪豹有着与时间一样不可追溯的悠远起源,死亡作为时间带给肉身的终极瞬间,并不能消灭时间自身。“在时间本身能够获取的所有定义中,唯有毁灭,才称得上最终极的定义。但毁灭并不等同于消逝:毁灭具有不可逆性,消逝则有望被招魂术阻止或唤回。这完全取决于现代巫师的心智、愿望与能力”[22]P65-66,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时间也无法毁灭在当代又一次复活的、作为通灵者的雪豹。雪豹在时间中的死生相续,构造出了无比漫长的生命维度,与之相比,现代理性对自然的祛魅、改造与管理,不过是历史的激烈近景与苍茫的一瞬。信仰万物有灵的雪豹(“宇宙的秩序/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我与生俱来——/就和岩羊、赤狐、旱獭/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热爱着天空、大地,它在雪山的每一寸肌理中寄放灵魂,它以否定性的反思姿态与我们的时代展开了对峙——这是伟大的寓言、悲壮的传说,它的结局,或许早已在诗人昌耀的言说中得到了预言式的解答:“是的,将永远、永远——/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慈航》)在诗歌的言说中,吉狄马加又一次“把生和死都追溯得这么久远,它既是想象的,也是真实的。延续性自身具有充分的意义,连续性是死亡的对立面”[23]。长诗中的雪豹不仅领受了“你”和动物学家的目光,它也从遥远的时空中朝我们的时代投来了目光,目光中隐忍着超自然的能量,作为可供参照的他者,雪豹的目光照亮了伟大的现代理性中的一个个晦暗角落,也提示出了“可以把我们最基本的生命力塑造成为一种更精妙的生命”[24]P62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关系着自由之为自由的实现。何谓自由?这仍然是摆在现代人生命状况中的难题,对此,长诗中雪豹的显形,象征性地提供了诗意的设计:“在峭壁上舞蹈/黑暗的底片/沉落在白昼的海洋/从上到下的逻辑/跳跃虚无与存在的山涧/自由的领地/在这里只有我们……我是自由落体的王子/雪山十二子的兄弟/九十度的往上冲刺/一百二十度的骤然下降/是我有着花斑的长尾/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显然,诗人向往并呼唤平衡生死的自由能力,但不要忘了,在长诗结尾处,与悲壮的期待姿势(“那最后的审判/绝不会遥遥无期”)交织在一起的,是雪豹的恐惧(“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及其退隐的苍凉身影(“我将离群索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大凉山深处的古代彝人,必须面对寒冷对族群延续造成的威胁,可用于取暖的火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彝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并逐步圣化为彝人信仰体系中的偶像,“有且只有火,才是高海拔最大的天敌,才是温暖的源泉和稠密地带、激情和解放的发源地,完全担当得起彝文经典对它的赞颂:火‘为人类繁衍而燃/为人类利益而燃’。以否定、牺牲自己为方式温暖人类的火,是用于感激和感恩的圣物,是被高地民族永久赞美的对象”[25]P9。吉狄马加笔下的雪豹也披上了火的光辉:“我的皮毛/燃烧如白雪的火焰……”在这种辉煌形象的内部,是主动承担的使命感,作为通灵者的雪豹,同样“作为终有一死者在大地上存在”[26]P154。所谓“终有一死者”,在海德格尔看来,是人的本质,“人之所以被叫作终有一死者,是因为人能够赴死。赴死意味着能够承受作为死亡的死亡”[27]P157,“赴死……意味着:有能力承担作为死亡的死亡”[28]P187。摘下通灵者的面具(“我的呼吸、回忆、秘密的气息/已经全部覆盖了这片荒野/但不要寻找我,面具早已消失……”),化为凡胎的雪豹,它那神性被倾泻后的空虚,迅速地为人性所充满,这样一个性质转化的过程并非意味着退化,它只是在提示雪豹的另一种存在方式:“我活在典籍里,是岩石中的蛇/我的命是一百匹马的命,是一千头牛的命/也是一万个人的命。因为我,隐蔽在/佛经的某一页,谁杀死我,就是/杀死另一个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我……”雪豹被杀死,却并非孤独地死去,它像典籍记载的英雄那样壮烈牺牲,它是英雄的一员,与鬼雄为邻,为了彝人族群的生存与延续,它愿意像火焰一样,以生命作为筹码来保护雪山上的生灵(“因为祖先的英名/如同白雪一样圣洁/从出生的那一天/我就明白——/我和我的兄弟们/是一座座雪山/永远的保护神”)。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雪豹”,这样一个带有自传性的题目所开启的,是关于英雄的诗歌传记。“我说不出所有/动物和植物的名字”,但雪豹却能够追述自己的身世(“昨晚梦见了妈妈/她还在那里等待,目光幽幽//我们注定是——/孤独的行者/两岁以后,就会离开保护/独自去证明/我也是一个将比我的父亲/更勇敢的武士”),领受作为英雄的宿命(“我们不会选择耻辱/就是在决斗的沙场/我也会在临死前/大声地告诉世人/——我是谁的儿子!”)

在文学记忆的层面上,关于雪豹的诗歌传记接通了“动物代替人死亡”的神话传统[29]P196-197,除却这种延迟死亡的替代性修辞,为了将笼罩在死亡之上的迷雾吹开一点点,人类的言说行为从很早便已开始了对死者世界的虚构工程,结果就催生出了诸如“冥界”或“地府”一类的想象性命名以及整套的象征体系。这样看来,死亡亦可被视为一个语言问题:重要的不是死亡自身究竟是什么、意味着什么,而是它将如何被人们谈论。回到长诗自身,吉狄马加谈论死亡的方式,借助于自传性的话语,诗人让终将一死的雪豹预示性地、想象性地构造了自己的死亡场景。以被典籍记载的英雄为参照,雪豹之死,是普遍意义上的、为族群献身的历史之死;以名为白银的雪豹为参照,雪豹之死,是我们时代正在上演的当下之死——两种向度,二元一体,正如世代相袭的“雪豹”之名,死亡的发生有其宿命的悲壮,与此同时,死亡在当下的发生又具体地对应着现代世界极力掩饰的残忍时刻,正如诗中所提示的那样:“我们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生命的控诉!”能够讲述自身死亡的是幽灵,而诗中的雪豹便不时地显示出幽灵的特征,它的踪影恍惚不定,没有谁能真正将它看清。雪豹的肉身永远地留在了死亡发生的瞬间,而寄托在万物之上的灵魂将重新聚集,准备在下一次复活之前,以回忆的口吻回顾英雄的悲剧。

雪豹发出的自传性话语,是幽灵的语言,是足迹“留在/雪地上,或许它的形状/比一串盛开的/梅花还要美丽/或许它是虚无的延伸……惟有起风的时刻,或者/再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雪/那些依稀的足迹/才会被一扫而空……”诗中的风与大雪,可视为对现在进行时的一种象征,在它们的席卷、掩埋之下,作为足迹的语言从当下消失了,成为了永远留在过去的呓语。幽灵化的雪豹,俨然我们时代的遗民,它在线性的物理时间中游离,却固执地宣称过去的伟大与记忆的不可消逝,拒绝与当下的价值体系、发声方式和解,这一点已被长诗的最后一节所证实:“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变成道具,那父子连名的传统/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这种背向时间的孤独姿态是遗民的专属,所谓遗民,是“乐于同时间较劲的,也只有被称作‘遗老遗少’的稀有物种。唯有遗民,才称得上时间挥之不去的残留物”[30]P1。当遗民开口说话,在恍如隔世的沧桑感中,追忆与哀悼,将成为语言的独特内核。追忆并非完美的过去,以否定似乎更坏的现在;哀悼被遗忘、被盲视的死者,以提示避免残忍的未来可能。吉狄马加所召唤的雪豹操持着遗民的古老口音,它俨然本雅明笔下的历史天使:“他回头看着过去,在我们看来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整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地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然后把这一切抛在他的脚下。天使本想留下来,唤醒死者,把碎片弥合起来。但一阵大风从天堂吹来;大风猛烈地吹到他的翅膀上,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合拢回来。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他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31]P408“少数族群和一切弱势群体都面临着被他人所叙述、所定义的境遇,少数族群的自传性叙述是一种自我定义的行为,以纠正他人压迫性的或自我中心化的定义”[32],对于吉狄马加而言,让一只雪豹以自传性的遗民语言开口说话,正是为了调动蕴含中追忆与哀悼之中的纠正性力量。值得关注的,追忆与哀悼并未让长诗的语言陷入晦暗的绝望之中,吉狄马加以往诗歌中的颂歌色彩也是《我,雪豹……》的语言底色,换言之,这部关乎死生的现代寓言“是歌颂,不是仇恨;是赞叹,不是抱怨和愤怒;是追求同一性,不是追求貌似多元的分裂与割据”[33]P15,它是一位用汉语写作的彝族诗人送给新诗的新礼物——人们将以怎样的方式接受它?我们拭目以待。

注 释:

①本文所引诗句都来自吉狄马加:《我,雪豹……》,《人民文学》,2014年第5 期。

②语出出自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十四行组诗)》。

③语出昌耀的《僧人》。

④语出钟鸣的《诗人的着魔与谶》。

⑤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参见《论语·先进》。

⑥有关彝族人的经典,可参阅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的《中国彝文典籍译丛》(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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