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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传统与严复、林纾的文雅译风①

2015-03-20管新福

关键词:桐城派林纾桐城

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桐城派是有清一代著名的散文流派,尊崇先秦诸子及唐宋古文,影响甚大。桐城派著名文人有前期的方苞、刘大櫆、姚鼐等人;晚期有吴汝纶、曾国藩、姚莹、严复等人。戴逸说:“清代中叶,文章亦臻于极盛,诞生了桐城文派,它是中国文学史上传承最久、作者最多、影响最大的文学派别。始创于康乾时的方苞、刘大櫆、姚鼐,下传到19 世纪的梅曾亮、方东树、管同、曾国藩、吴敏树、张裕钊、薛福成、吴汝纶、林纾等,薪火相传二百年之久……他们不仅有文学创作的实践,著作如林,精彩纷呈,而且有文学理论。方苞提出‘言有物,言有序’。刘大櫆标榜文章的‘神、气、音、节’,姚鼐细化成‘神、理、气、味、格、律、声、色’。桐城派声势浩大,影响甚广。”[1]在方苞至姚鼐时段,清朝处于康乾盛世,外来文化虽已进入华夏大地,但对中国传统文化形成的冲击有限;鸦片战争失败以后,西学东渐,国人开始反思自身的文化积弊,晚清师法桐城派的知识分子,不但继承了桐城派古文的书写方式,在介绍、接受外来文化时也用桐城文章法进行翻译。

晚清翻译西学的标杆是严复和林纾。梁启超曾经评论说:“译才旷世数严林”,可见二人在中国近代翻译史上的重要地位。王佐良先生认为:“中国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酝酿着一个文化上的巨变,也有一个翻译运动应运而生,只不过,这个运动虽然造成一时声势,影响更为深远,却只是两个人的努力结果。”[2]P22王佐良说的“这两个人”指的就是严复和林纾。其中,严复以译述西方社会科学著称,林纾则因域外文学转译名世,二人均具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亦有创作传世,他们在翻译和介绍西学时,桐城古文的“义法”对其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著名学者王森然说:“严几道、林畏庐二先生同出吴汝纶门下,世称林严,二公古文,可谓桐城派之嫡传,尤以先生(林纾)自谓能湛采桐城文法,但二公所以在中国古文界占重要之地位者,乃在其能用古文译书,将古文应用之范围推广,替古文开辟新世界,替古文争得最后之光荣也。”[3]P88严林二人或为桐城派古文的嫡传,或深受桐城大家的影响,他们的西学翻译文本,推崇义理,行文雅致,经典耐读,风靡一时,取得了较高的翻译成就,影响深远。

桐城古文讲究作文之法度,方苞是桐城派古文的立法者。其在文论方面的创见,主要在于提出了以“义法”为核心的散文主张,为桐城派文论规定了套路。“义法”说也因此成为桐城派文论体系中最重要的理论支点。方氏说:“《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则《易》之所谓合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4]P29”可见,崇“义”是桐城古文的核心创作路数,要求为文者言之有物,叙之有序,规避空谈。在方苞“义法”观念的基础上,后继者刘大櫆和姚鼐加以深化和推进。姚鼐指出:“只以义法论文,则得其一端而已,”于是提出了“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相济”和“以能兼长者为贵”的治学为文主张。姚鼐在《述庵文钞·序》中说:“我曾谈到学问之事有三端,即义理、考据、文章。这三者,如果能善于运用,则足以相互补益;若不善于运用,不免相互损害。”[5]后将桐城古文理论细化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等特定范畴。具体而言,桐城派文论主要有以下几个理路:其一,语言力求简明达意,条理清晰,清真雅正;其二,主张言之有物有序;其三,要求内容合理,材料确切,文词精美;其四,要求语言雅洁,反对俚俗。由此,桐城文论文法成为清中叶之后诸多古文家效法的对象,而且其影响一直持续到五四运动前后。

桐城古文不但影响了传统作文之法度,在西文译述方面亦为很多译者所操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严复和林纾。他们作为新旧思想观念交替时代西学翻译的楷模,对桐城古文的迷恋卓然见诸于大部分译文之中。王森然在点评严林二人时说:“然当西学未炽,哲理介绍,当推几道;文学翻译,功赖先生(林纾)”[6]P88,对二人译述的时代价值和启蒙功能给予首肯。

晚清文名显著的文人,大都受到桐城文论和文风的影响。恰如郭绍虞先生指出的:“清代文论以古文家为中心。而古文家之文论又以桐城派为中坚。有清一代的古文,前前后后殆无不与桐城派发生关系。在桐城派未立以前的古文家,大都可视为桐城派的前驱,在桐城派方立或既立的时候,一般不入宗派或别立宗派的古文家,又都是桐城派之羽翼与支流。由清代的文学史言,由清代的文学批评言,都不能不以桐城派为中心。”[7]P310严林二人作为中西文化交替时代的文化弄潮儿,或受业于桐城大家,或受影响于桐城文人,继承了桐城派的文法观念,在进行语言文字的翻译转换时,潜移默化地将其贯穿于西文翻译之中。可以说,严林二人翻译的成功和在当时译界的广泛影响,一方面当然在于西学进入中国并未像今天这样渠道多样,域外知识传播途径相对较窄,选择可能性小的客观原因;另一方面也有二人译文吸引力强,能抓住读者阅读兴趣的主观原因。而主观的吸引力就在于严林二人的西文翻译,遵从桐城派的文论和文风,将翻译从单纯语言层面的信息转换提升到再创造的美学层面,使译文不但能有效传播信息,亦能带来审美享受,这在晚清的西文翻译中是非常少见的现象。

需要提及的是,在严复和林纾的时代,翻译并不是一门独立的学问,更没有形成专业的翻译家群体,未有翻译伦理的制约和翻译理论的指引,翻译成为很多人茶余饭后的即兴活动,在译文风格上广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主要以译意为主,译者的主观性较强。即便译风谨慎的严复,也在译文中加了很多按语。他一生译述一百七十多万字,但这一百七十多万字中,还有几百条严复自己所写的按语,以“复案”或“严复曰”开头引起评述,这是西文书籍原文中所没有的,按语约有十七万字,即占他所翻译文字的十分之一。按语包括名物的诠释,对原书意见的补充甚或指出它的缺点,再是翻译原书时联系到国内外特别是当日国内实际问题的意见。[8]P17但严复的按语优雅耐读,俨然成为比原文更为重要的内容,这在后来是不可能出现的现象。与严复游学欧陆不同,林纾未出国门,不谙外语,译文主要是转述,并进行诸多删减。他在《黑奴吁天录·例言》中说:“是书为美人著。美人信教至笃,语多以教为宗。顾译者非教中人,特不能不为传述,识者谅之……是书言教门事孔多,悉经魏君节去其原文稍烦琐者,本以取便观者,幸勿以割裂为责。”[9]P136-137今天我们如果以现代翻译理论和译介伦理去审视林纾的译述,可能会得出完全不同的评价。可以说,林译小说的成功是时代背景使然,不可复制:一方面得益于晚清时代世界格局的巨变,时人对西学的广泛兴趣和急切需求;但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林纾深厚的古文功底和桐城文风,使其译文在失真的基础上仍然具有可读性,进而俘获了众多读者的心。林纾从桐城先驱继承了“义法”,强调文章谋篇布局,言物有序,并以此作为优秀文学作品的标准,还用其指导自的翻译实践,特别在早中期的翻译文本中,最能体现出这些特征。他翻译的第一部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就用桐城义法对其进行相关的改动;另之《迦茵小传》、《黑奴吁天录》、《块肉余生述》、《孝女耐儿传》、《撤克逊劫后英雄略》等小说都通过自己的古文风格进行改写和转译。当然,林纾通过桐城古文改译的这些外国文学作品,符合当时接受者的文化习惯,并成为时人了解外来文学和文化的有效中介。虽然有“琴南说部译者为多,然非尽人可读也。……后生小子,甫能识丁,令其阅高古之文字,有不昏昏欲睡者乎?”[10]P597的否定评价,但林译小说在当时受人热捧足以说明其阅读障碍并不大,受众十分广泛。

晚清的西文翻译风格芜杂,并未形成规范的译风,译者不管在内容的调适还是在风格语言的转换上都极具随意性。而文彩是当时很多译者刻意看重的首要元素,严复和林纾的译文在当时皆以文彩著称,实得益于桐城古文遗风。严复提出翻译应做到“信”、“达”、“雅”,这成为后世翻译界的三大核心词汇,严氏“幼即聪慧,词采富逸,硕学通儒,湛深文学,冠其同侪,”[11]P99对自己的译述要求自然就高,他在著名的西文八大代表译著中,可谓身体力行,尽量达到自己理想的翻译目标,同时也兼顾了知识背景的传送,是为晚清社会科学翻译的标杆。如《天演论·导言一·察变》云:“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12]P1该段译文读来恰如古文家的写景散文,雅致恬适,历来被认为是严氏译文精良和雅致的代表语句,“俨有读先秦子书的风味”。[13]严复对译文雅致的追求,可谓贯穿其翻译生平。“严复的译文很尔雅,有文学价值,是人人所公认无有异议的。”[14]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求“雅”是很多文人毕生追求的目标。严复提出信、达、雅的翻译原则时说:“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曰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顾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次不仅期以远行已耳。”[15]切合了桐城派“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统一的为文标准;又比如在《社会通诠》中,严复解释图腾这一术语云:“图腾,蛮夷之所以自别也,不以族姓,不以国种,亦不以部落,而以图腾。图腾之称,不始于澳洲,而始于北美之红种。顾他洲蛮制,乃与不谋而合,此其所以足异也。聚数十数百之众,谓之曰——图腾,建虫鱼鸟兽百物之形,揭橥之为徽帜。凡同图腾,法不得为牝牡之合,所生子女,皆从母以奠厥居,以莫知谁父也。澳洲蛮俗,图腾有祭师长老,所生者,听祭师为分属,以定图腾焉。其法相沿最古,至今莫敢废。盖蛮夷之性,有成俗古礼,则不敢不循,至于礼意,非所及矣”。[16]P3-4严氏上述主张和译文实践与桐城派“清真雅正”风格一脉相承的。

严复要求翻译中做到“雅”,强调在达义的基础上文彩斐然,这无疑源自桐城古文意蕴,故吴汝纶称赞道,“自来译手,无似此高文雄笔。”[17]更有论者指出:严复“十九世纪晚期实践过四种主要文体:骈体文、白话文、八股文和桐城派古文,他选择了最后一种,坚持以中国古典思想作为吸收外国文本的方式。与其他译者不同,他并不使用便捷的日本汉字或者传教士使用过的现成术语,相反。他不辞辛苦地从古代经典文本中发掘古老术语,其中部分术语连学识渊博的同代人都不太熟悉,难以理解。”[18]P588但是这并不影响严复翻译文献信息的有效传达。当然,严复的翻译也是具有极强的针对性的,“译文之所以采取这样渊雅、古朴的文笔,也有译音的苦心在,即希望他所翻译的西方资产阶级的学说能为妄自尊大的中国土大夫所接受”[19]P561,这样才利于新思想和新观念的传播。

而林纾在翻译西方小说时,并没有采用明清时期小说创作的流行文体——白话文,而是采用文言文,再加上深厚的先秦文学修养,使得译文文采斐然,雅致耐读,这也是林译小说风靡一时的最根本原因。当然这些都是出自桐城古文的风韵。林纾首先对西方文学名目作了中国式的典雅改动:如《威尼斯商人》译为《肉券》;《罗密欧与朱丽叶》译为《铸情》;《哈姆莱特》译为《鬼诏》;《唐诘诃德》译为《魔侠传》;《巴黎圣母院》译为《钟楼怪人》;《奥立佛·退斯特》译为《贼史》;《董贝父子》译为《冰雪因缘》;《老古玩店》译为《孝女耐儿传》;《汤姆叔叔的小屋》译为《黑奴吁天录》;《波斯人信札》译为《鱼燕抉微》;《艾凡赫》译为《撤克逊劫后英雄略》;《格列弗游记》译为《海外轩渠录》;《悲惨世界》译为《孤星泪》等等……完全符合中国古代文化的求“雅”传统,也间或有明清之际通俗文学的形式特征,更符合当时读者的阅读期待。吕思勉说:“所谓古文者性质如何?论古文最要之义,在雅、俗之别(亦称雅郑)。必先能雅,然后有好坏可说。如其不雅,则只算范围之外,无以评论好坏。故雅俗为古文与非古文之界限。所谓雅者何也?雅者,正也。即正确之义;同时亦含有现代心理学上所谓文雅之义,即用于实用之外,尚能使人起美感。”[20]P3《巴黎茶花女遗事》中介绍茶花女的译文堪称林纾“雅致”译文的代表:“马克常好为园游,油壁车驾二骡,华妆照眼,遇所欢于道,虽目送之而容甚庄,行客不知其为夜度娘也。既至园,偶涉即返,不为妖态以惑游子。余犹能忆之,颇惜其死。马克长身玉立,御长裙,倦倦然描画不能肖,虽欲故状其丑,亦莫知为辞。修眉媚眼,脸犹朝霞,发黑如漆覆额,而仰盘于顶上,结为巨髻。耳上饰二簪,光明射目。余念马克操业如此,宜有沉忧之色。乃观马克之容,若甚整暇。余于其死后,得乌丹所绘像,长日辄出展玩。余作画困时,亦恒取观之。马克性嗜剧,场中人恒见有丽人拈茶花一丛,即马克至矣。而茶花之色不一,一月之中,拈白者廿五日,红者五日,不知其何所取;然马克每至巴逊取花,花媪称之曰茶花女。时人遂亦称之曰茶花女。”[21]P5从上引译文可见出林纾翻译时所贯彻的古文义法和清雅文风,时人阅之,既有中国古代散文家写人摹景之法,亦有着西方文化和文学的异域特色,引来严复“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之叹。故钱钟书先生说:“林纾所用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22]P39,其译文“笔致宛刻,自成蹊径,风靡一时,行文美绮,读者入胜。”[23]P88林纾虽不谙西文,但他认为“天下文人之脑力,虽欧亚之隔,亦未有不同者”[24]P37,因此译文亦能获取众多读者的喜爱,包括周氏兄弟都是林译小说的忠实读者,个中原因,一是晚清时西学翻译文献较少,读者选择面较窄;另是林译小说体现出的优美趣味和雅致风格。

王国维认为“若禁中国译西书,则生命已绝,将万世为奴矣。”[25]P3足见晚清开明知识分子对西学翻译重要性的深刻认知。严复和林纾的翻译,在有效传达信息的基础上,还兼顾译文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也明显得益于桐城古文的创作主张。“古文者先义理而后言词。义理醇正,则立言必有可传”[26]P126,严林二人可谓身体力行。而“自桐城方望溪氏以古文专家之学,主张后进,海峰承之,遗风遂衍。姚惜抱禀其师传,覃心冥追,益以所自得,推究阃奥,开设户牖,天下翕然号为正宗。承学之士如蓬从风,如川赴壑,寻声企景,项领相望,转相传述,遍于东南。由其道而名于文苑者,以数十计。呜呼!何其盛也!”[27]P30严林作为晚清中外文化交流漩涡中既恪守传统文化精髓,又开眼引进西学的双面知识分子,桐城文风必然深入其内心深处。当然,严林二人在吸收桐城文章法的基础上,亦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翻译话语。“严复话语延续了先秦文体的词法句法结构,桐城派古文的优点,其他文体的某些积极因素,在此基础上进行创造性转化,创造了独具个人特色的新型文体。这种文体不但优雅,而且具有很强的感染力。”[28]P59严复在翻译中坚持“一举足则不能无方向,一论著则不能无宗旨”的原则,这无疑和桐城派文章讲究义理的传统一脉相承[29]P9;他还强调“译文取明深义,顾词句之间,时有所傎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恉,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30]的个人特色,力求形成自己独特的翻译话语。为此,胡适评价道:“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程度都很高……严复的译书,有几种——《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群学肄言》,——在原文本有文学价值,他的译本、在古文学史也应该占一个很高的地位。”[31]P56与胡适反之,鲁迅则认为严复的译文“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32]P381当然,鲁迅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对使用古文翻译西学肯定评价不高。不管评价褒贬,皆能见出严复利用桐城雅致文风翻译西学的一贯坚守。

而林纾在翻译外来文学的时候,受到桐城派古文理论的影响,将经史之理用于西文翻译,尤其是《左传》之行文方式。“就古文而言,林舒是堪称‘殿军’之名的。从写作到选评,从理论撰述到招生授业,其著述之丰,涉足之广,造诣之深,门庭之大,自吴汝纶以后确实无人可以与之抗衡”。[33]P201虽然林纾不愿承认自己属于桐城派,但在具体翻译过程中,受到桐城古人的影响是很明显的。特别是他和桐城“正统”传人吴汝论结识后,作文都是以桐城派为效仿对象,翻译时也就潜移默化地运用桐城派古文风格进行译述了。“平心而论,林纾用古文做翻译小说的试验,总算是很有成绩的了。古文不曾做过长篇的小说,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一百多种长篇小说,还使学他的人也用古文译了许多长篇小说,古文很少滑稽的风味,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欧文与狄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茵小传》等书。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34]P121-122此外,体现林纾文学创作和翻译见解主张的,大都散见于其译序里,包括用中国传统的文化理论和文学创作方法比附西方文学等等,这些都潜移默化的受到桐城古文的影响。“林纾是近代著名的古文家,他虽师从桐城名家,但他的散文并不囿于桐城范围,尤其是他的译文,与桐城古文相去更远。他洗练明快、流畅另永的文笔,极富艺术表现力,写景、叙事、抒情均能曲尽其妙,颇受读者喜爱。”[35]P582他在《冰雪因缘·序》中云:“惟其伏线之微,故虽一小物、一小事,译者亦无敢弃掷而删节之。”[36]P14另在《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自序》又云:“惜余年已五十有四,不能抱书从学生之后,请业于西师之门。顾以中西文异,虽欲私淑,亦莫得所从。嗟夫!青年学生,安可不以余老悖为鉴。”[37]P35可见其认真负责、忧国忧民的译风。钱基博评价说:“纾之文工为叙事之情,杂以诙谐,婉媚动人,实前古所未有,固不仅以译述为能事也。”[38]P128钱钟书先生亦认为:“林译小说带领我们进入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辟的世界……接触到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39]P37可谓切中肯綮之评。

概言之,严林的西文翻译,读之言而有物,行文有序,风格古雅,内容和形式完美统一,深得桐城文法和义理之精髓,这在晚清的西学翻译中独树一帜。他们利用桐城散文形式进行西学翻译,较好迎合了当时上层知识分子的胃口,同时也增强了译文的阅读美感,因而取得了较好的译述效果和传播效果。胡适先生曾经评价说:“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代文学的第一人。”[40]P113对严林二人的翻译类型和译述成就给予充分肯定,可谓盖棺之论。可以说,严林二人的西学翻译,对中国近代思想的更新和新文学的生成具有开拓性的功用。他们之所以取得译述的巨大成功,一是时代背景把他们推向了域外文化翻译的最前沿,也是对拓荒者历史贡献的认可;二是他们选用桐城古文作为翻译语言和行文布局手段,能得到当时读者的广泛接受,这亦是形成严林翻译风靡一时的主要原因。时人乃至今人去阅读林纾的翻译小说,并不以他不谙外语给予鄙夷拒斥,反而如醉如痴,手不释卷,这无疑和林纾深厚的国学功底和桐城古文的创作经验息息相关;而严复的西方社会科学翻译,虽然观念较新,和中国传统较隔,但仍然流播广泛,影响深远,读之亦具有文学的审美享受,也不会使阅读者索然寡味,这亦源于桐城派古文的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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