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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的“非自然性”辨微:再论非自然叙事学

2015-03-20尚必武

外国语文 2015年3期
关键词:阿尔贝自然性叙事学

尚必武

(上海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1.引言

进入新世纪以来,“非自然叙事学”(unnatural narratology)以异常迅猛的速度向前发展,成为一支与修辞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认知叙事学比肩齐名的后经典叙事学派。按照非自然叙事学家们的说法,“非自然叙事学已经成为叙事理论中最令人兴奋的新范式,是继认知叙事学后,发展起来的一个最重要的新方法”(Alber et al.,2013:1)。姑且不论非自然叙事学是否真的发展成了“一个最重要的新方法”,但其在当下西方学界的研究热度和迅猛态势有目共睹。自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出版宣言式的《非自然的声音: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Unnatural Voice: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2006)一书后,扬·阿尔贝(Jan Alber)、斯特凡·伊韦尔森(Stefan Iversen)、亨里克·斯科夫·尼尔森(Henrik Skov Nielsen)、玛丽亚·梅凯莱(Maria Mkel)等叙事学家纷纷撰文立著,从多个方面探讨非自然叙事,有力地促进了非自然叙事学的建构与发展。在新世纪跨入第二个十年后,西方叙事学界连续推出了《叙事虚构作品中的奇特声音》(Strange Voices in Narrative Fiction,2011)、《非自然叙事,非自然叙事学》(Unnatural Narratives,Unnatural Narratology,2011)、《叙事中断:文学中的无情节性、扰乱性和琐碎性》(Narrative Interrupted:The Plotless,the Disturbing and the Trivial in Literature,2012)、《非自然叙事诗学》(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s,2013)、《非自然叙事:理论、历史与实践》(Unnatural 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 Practice,2015)等数部探讨非自然叙事的论著。非自然叙事学在西方学界的火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本文在笔者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现有研究的基础上①参见尚必武:《非常规叙述形式的类别与特征》,载《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2):67-74;《不可能的故事世界,反常的叙述行为:非自然叙事学论略》,载《外语与外语教学》,2012(1):86-90;《非自然叙事学及当代叙事诗学》,载《文艺理论研究》,2012(5):110-114;《西方文论关键词:非自然叙事学》,载《外国文学》,2015(2):95-111.,试图从四个层面进一步考察这一新兴后经典叙事学派的核心命题和主要特征:第一,在概念层面上辨析“非自然叙事”、“后现代叙事”、“非自然叙事学”;第二,在理论框架层面上讨论非自然叙事研究之于当代叙事理论的丰富和拓展;第三,在研究对象层面上审视跨文类和跨媒介的非自然叙事;第四,在方法论层面上探究非自然叙事的阐释路径。在此基础上,文章指出了非自然叙事学在未来发展中需要注意的若干问题。

2.非自然叙事·后现代叙事·非自然叙事学

非自然叙事学家们认为:非自然叙事学的独特性“不在于任何一个具体的理论框架,而在于其研究的对象、目标和方法”(Alber et al.,2013:5)。如果说非自然叙事学的研究目标相对一致,即努力发展和建构“一门非自然叙事诗学”(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而其关于研究对象“非自然叙事”的界定以及关于非自然叙事的阐释和解读则存有较大的差异性。

首先,在“什么是非自然叙事”这个问题上,非自然叙事学家们的观点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分歧。目前,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的理解大致存有五种论点:第一,以理查森为代表的论者认为,判断非自然叙事的根本标准是对模仿规约的违背,这些规约操控口头自然叙事、非虚构文本和那些试图模仿非虚构叙事规约的现实主义作品。在理查森那里,“非自然”被视作是“反模仿”的同义词;第二,以阿尔贝为代表的论者用“非自然”指那些在物理上、逻辑上或人力上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即被再现的场景或事件就统治物理世界的已知原则、被普遍接受的逻辑原则、正常人类的知识和能力的限度而言是不可能的①必须指出,阿尔贝关于非自然叙事的界定并非完全始终如一。在近期发表的一篇题为《非自然叙事学:反—模仿主义的系统研究》(“Unnatural Narratology:The Systematic Study of Anti-Mimeticism”,2013)的文章中,阿尔贝直接把非自然叙事学解释为“对反—模仿主义的系统研究”。参见Jan Alber,“Unnatural Narratology:The Systematic Study of Anti-Mimeticism”,Literature Compass 10.5(2013):449–460.;第三,以尼尔森为代表的论者认为,“非自然”既出现在叙述行为层面又出现于再现层面。在尼尔森看来,“非自然叙事”是虚构叙事的一个子集,在真实世界故事讲述情景中所不可能的或不合情理的时间、故事世界、心理再现或叙述行为;第四,以伊韦尔森为代表的论者认为,叙事中的“非自然”主要是统治叙事中故事世界的原则与故事世界中发生的事件之间的冲突,即那些挑战自然化的冲突;第五,以梅凯莱为代表的论者认为,所有对人类生活的虚构或艺术再现都是非自然的,因为它们是人工的,“非自然”不仅仅出现在被破坏的规约或不可能的场景中,同时必须被看作是所有对人类生活的虚构再现的一个基本特征(Alber,et al.,2013:5-7)。尽管非自然叙事学家们竭力对非自然叙事的多重定义做出辩护:“事实上,我们可以认为非自然叙事学不得不允许各种关于叙事的视角与定义,至少是因为任何一个对非自然的理解都必须考虑其文化语境,这样才可以避免半球盲点”(Alber&Heinze,2011:9),但笔者认为,非自然叙事定义的不一致性,势必会影响到非自然叙事学的长远发展,会对其能否最终发展成为一门真正的叙事诗学产生影响。事实上,非自然叙事的概念也是它在西方叙事学界引发争议的焦点之一。②关于非自然叙事的多重定义及其引发的争论,参见Monika Fludernik,“How Natural Is‘Unnatural Narratology’;or,What Is Unnatural about Unnatural Narratology?”Narrative 20.3(October 2012):357-370;Jan Alber,Stefan Iversen,HenrikSkov Nielsen,and Brian Richardson,“What Is Unnatural about Unnatural Narratology?A Response to Monika Fludernik”,Narrative 20.3(October 2012):371-282;Tobias Klauk and Tilmann Kppe,“Reassessing Unnatural Narratology:Problems and Prospects”,Storyworlds:A Journal of Narrative Studies 5(2013):77-100;Jan Alber,Stefan Iversen,Henrik Skov Nielsen,and Brian Richardson,“What Really Is Unnatural Narratology?”Storyworlds:A Journal of Narrative Studies 5(2013):101-118;Bo Pettersson,“Beyond Anti-Mimetic Models:A Critique of Unnatural Narratology”,in Saija Isomaa,et al.(eds.)Rethinking Mimesis:Concepts and Practices of Literary Representation.Newcastle: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12:73-91.

纵览当前西方叙事学界关于非自然叙事的研究,不难发现,几乎所有非自然叙事学家们所研究的都是先锋实验性质的后现代叙事作品。对此,阿尔贝解释说:“后现代叙事尤其充满了那些与控制物理世界或被接受的逻辑规则(如非冲突性原则)相冲突的因素。”(Alber,2011a:41)问题在于,非自然叙事是否等同于后现代叙事,抑或非自然叙事学与后现代诗学之间有何区别和联系?如果非自然叙事不等同于后现代叙事,那么非自然叙事学之于研究后现代叙事有何启发价值与意义?

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这样的观点,即自然叙事学的发展受到后现代主义诗学的重要影响。诚如阿尔贝等人所指出的那样:“我们还要提及布莱恩·麦克黑尔和维尔纳·沃尔夫所做的重要工作,他们两人都研究了后现代主义和反幻象主义叙事文本的具体技巧,是为非自然叙事学的先驱之作。”(Alber,et al.,2013:4-5)后现代主义理论家麦克黑尔说:“在非自然叙事里,不存在或几乎不存在经典叙事学工具所不能描述的东西。实际上……这就是我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所做的研究:我把经典叙事理论的工具应用于‘非自然’文本。在当时,这种研究模式似乎被运用的很好,现在我看不出它为什么不能被继续运用的任何理由。”(尚必武,2014:170)换言之,麦克黑尔认为非自然叙事学与其所从事的后现代诗学研究并不存在根本差异。

另一方面,我们又要看到这样的事实:尽管学界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的研究相对晚近,但非自然叙事古来有之。阿尔贝曾对英语文学的非自然性做了系统的研究,发现并讨论了早期的宗教诗《十字架之梦》(“The Dream of the Rood”)、中世纪的掌故书《庭臣琐闻》(De Nugis Curialium)以及18世纪的《一只女人鞋的冒险和历史》(The History and Adventures of a Lady Slippers and Shoes)等 (Alber,2011a:41-67)。因此,阿尔贝采取的做法是区分两种类型的非自然叙事:当前看起来并不陌生和已被规约化的非自然叙事,以及那些当前看起来依然陌生和未被规约化的非自然叙事。此外,对非自然叙事的发现和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化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阿尔贝指出:

早期叙事中所存在的大量的非自然成分揭示了后现代主义并不完全是创新的,也不是像某些批评家所说的,是反—模仿主义前所未有的爆发。相反,后现代主义叙事回到其他文类中的那些被规约化的不可能性。后现代主义通过共同关注非自然,吸纳了早期叙事的特征……从非自然叙事学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把后现代叙事重新理解为不仅仅一贯地投射非自然的事件和场景的文本,此外,它们是使得物理上、逻辑上或人力上不可能性走向极致的互文努力的一部分,这些不可能性已经在其他文类中被规约化了,通过把它们转至现实主义语境,后现代主义再次陌生化了这些不可能性。换言之,后现代叙事通过在与完美的现实主义叙事相反的语境中使用早期叙事中那些不可能的叙述者、人物、时间或空间,整合了我们关于真实世界的百科知识与其他文类的百科知识(Alber,2013a:83-84,斜体字为原著者所加)。

阿尔贝的观点似乎是并置或对比非自然叙事、现实主义叙事以及后现代叙事,由此说明三者之间的区别,特地强调了非自然叙事的悠久历史以及后现代叙事对早期叙事作品中所存在的不可能性的再用。理查森从反模仿的角度,也对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做了对比。理查森认为:“反模仿因素不断地提醒我们叙事虚构作品的双重本质,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同时虚构模仿性和人工性。现实主义为了着力追求真实性,试图掩盖其人工性,而后现代主义则对现实性轻描淡写,炫耀其自身、原创性的虚构形式。”(Richardson,2011:38)

笔者赞同理查森的观点,即“非自然技巧普遍存在于后现代和许多先锋文本中。如果要理解我们这个时代中最富魅力、最有创造性和最有挑战性的文学,我们就需要利用非自然叙事理论所提供的框架”(Richardson,2011:38-39)。在接受采访时,理查森补充道:“后现代叙事是非自然叙事的一个重要的,而且是一个特别突出的子集。借用布莱恩·麦克黑尔非常有用的程式来说,后现代作品使得文本的本体论或是它所投射出的世界的本体出现了问题。就此而言,它们用我的术语来表达,就是非自然的。非自然叙事是一个更大的范畴,包括阿里斯托芬式的喜剧、拉伯雷式的小说、以《项狄传》为传统的小说、荒诞派戏剧以及其他类型的反模仿文本。非自然概念有助于我们发现后现代形式与早期的反模仿形式之间的联系。”(尚必武,2013a:285)换言之,就其本质而言,后现代叙事与非自然叙事都具有反模仿性,但是就其范畴而言,后现代叙事只是非自然叙事的一个部分,非自然叙事的范畴要大于后现代叙事。

如果说非自然叙事与后现代叙事在很大程度上存有交集与共性的地方,那么现实主义叙事与非自然叙事之间是否也存有交集?这个话题在梅凯莱那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回答。在题为《现实主义与非自然》一文中,梅凯莱试图展示现实主义叙事“比明显的反体验或反叙事的极端性更有叙事学上的跨越潜势”(Mkel,2013:143)。她以福楼拜、狄更斯、托尔斯泰的作品为例,从“感知”(perception)、“心理和动机上的逼真性”(psychological and motivational verisimilitude)以及“话语代理”(discursive agency)等方面分析了现实主义作品中的非自然性,认为很多现实规约在熟悉的认知和陌生化的认知之间达到了平衡,由此挑战了读者对自然化(把非自然的东西转化为一个基本认知类型)的忠诚度。事实上,梅凯莱所讨论的现实主义作品中所存在的非自然特征,如感知上的错位、动机或惯性之间的模糊,以及从小说再现中获得的认知或话语代理的不可能等,就是阿尔贝所说的“规约化的自然”(conventionalized unnatural)这一非自然类型。

3.叙事学概念的“非自然”修正与拓展

就非自然叙事现象而言,阿尔贝认为:叙事文本中充满了关于诸如叙述者、人物、时间、空间等传统叙述参数的“不可能合成物”(impossible blends),而非自然叙事中那些被再现的不可能性通常会有助于修订或扩展现有的叙事概念(Alber,2013a:73)。在阿尔贝看来:“在最基本的层面上,非自然叙事理论家提出的课题涉及系统研究虚构叙事对‘自然’认知框架的各种偏离,即偏离我们关于时间、空间、其他人类的真实理解。此外,非自然叙事学家还研究这些偏离的潜在功能与含义。”(Alber,2013a:69)换言之,叙述者、人物、时间、空间等元素既是非自然叙事的标识性符号,同时也是非自然叙事学研究的重点。

有鉴于此,在非自然叙事现象上,阿尔贝列举了四种类型的非自然:第一,叙述者的非自然,比如,叙述者可能是一个动物(罗特特·奥尔森·巴特勒的《嫉妒之夫,鹦鹉之形》),一只女性乳房(菲利普·罗斯的《乳房》),一棵树(厄休拉·奎因的《路的方向》),甚至存在已经死去的叙述者(如艾丽斯·西伯德的《可爱的骨头》)或尚未出生的叙述者(约翰·巴斯的《夜海之旅》),通灵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塞尔曼·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①近日,关于非自然的叙述者,尤其是“非人类叙述者”(nonhuman narrator)的研究,参见 Lars Bernaerts,Marco Caracciolo,Luc Herman,and Bart Vervaeck,“The Storied Lives of Non-Human Narrators”,Narrative 22.1(January 2014):68-93.。第二,人物的非自然,比如,人物可能是半人半兽(安吉拉·卡特的《马戏团之夜》),会说话的尸体(哈罗德·品特的《家庭声音》),失去对语言控制能力的机器人一样的生物体(卡里尔·丘吉尔的《蓝色水壶》),具有互补相容的性别和种族特征的人(卡里尔·丘吉尔的《九重天》),或者变异成不同的实体(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第三,时间的非自然,如倒退的时间(马丁·艾米斯的《时间之箭》),环形的时间(如塞缪尔·贝克特的《哑剧》),时间旅行(伊斯梅尔·里德的《逃往加拿大》),颠倒的因果(未来的事件导致了现在的事件,如狄兰·托马斯的《白色酒店》),矛盾的时间,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件相互冲突(罗伯特·库弗的《保姆》),对时间恒定速度的解构,即人物的年龄会以不同的速度增长(卡里尔·丘吉尔的《九重天》)。第四,空间的不可能性,如在马克Z.丹尼埃莱维斯奇的《叶的房子》中,房间的内部结构大于外部结构;在品特的《地下室》中空间的不稳定性;在盖伊·加文波特的《海尔·塞拉西的葬礼列车》中,把欧洲和美国部分领土合为一体的地图(Alber,2013a:73-76)。

按照经典叙事学的观点,“任何叙事都有两个部分组成:故事,内容或一系列事件(行动,事情),加上可被称之为存在物的东西(人物,场景的项目);话语,即表达,用来交流内容的手段。简单地说,故事是叙事所刻画的什么,而话语是怎么”(Chatman,1978:19)。非自然叙事学主要研究偏离自然认知框架的叙述者、人物、时间、空间等叙事方式以及这些偏离的功能和含义。就此而言,非自然叙事学重点研究的就是叙事学中的第二个层面“话语”(discourse)或是“怎么”(how?),而非自然叙事学在叙事理论层面上的贡献突出表现在修正和拓展了这些叙事学基本概念。鉴于笔者先前已经在《当代西方后经典叙事学研究》(2013)和《西方文论关键词:非自然叙事学》(2015:95-111)中已经对时间、空间、人物、事件、本体论转述等的非自然性做了阐述(尚必武,2013a:31-46;尚必武,2015),此文仅以聚焦和心理为例对非自然叙事之于叙事学基本概念的修正与扩展略作补充阐述。

第一,非自然的聚焦。聚焦是法国经典叙事学家热奈特提出的概念,是在叙事学领域产生重要影响的一个概念,首次区分了“谁说”(who speaks)与“谁看”(who sees)。在尼尔森看来,聚焦既不是关于“声音”(voice)也不是关于“视角”(vision),而是关于“作者与人物之间的关系”(Nielsen,2013:76)。尼尔森认为,热奈特的聚焦等于“视角准入限制”(restriction of access to point of view),也即是说,零聚焦不存在视角准入限制;内聚焦限定在一个或多个人物的内视角;外聚焦限定在人物的外视角。因为叙述者知道的东西总是多于他所报道的东西,所以聚焦不依赖于叙述者所知道的信息本身,而是依赖于对人物感知的准入限制与否。换言之,鉴于叙述者被安排了存在于故事世界内外的两个不同角色(即故事世界的人物,叙述世界的叙述者),叙述者对故事的报道与其对聚焦的选择是不相容的。因此,在虚构叙事作品中,也就出现了非自然聚焦的情况,如同质叙述的零聚焦,或同质叙述的外聚焦。此外,就聚焦的非自然性研究,还有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2005:98-131)的“双重聚焦”(dual focalization),以及理查森(Richardson,2009:143-159)的“漫游聚焦”(wandering focalization),以及申丹的“视角越界”(Shen,2001:159-72)。

第二,非自然的心理。“心理”与“叙事”之间的关系是当前西方叙事学研究的热点话题之一,尤其是艾伦·帕姆尔(Alan Palmer,2004;2010)对“虚构心理”(fictional mind)和“社会心理”(social mind)的研究更是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在自然叙事学的理论体系中,与心理密切相关的一个核心概念是“体验性”(experientiality)。自然叙事学家认为:所有“叙事的中心话题是人类体验性,”而“体验性”被认为是“建构叙事性的必要标准和充分标准”;为了获得“体验性”,读者常用的手段就是“叙事化”。(Iversen,2011:92)但是,在伊韦尔森看来,“有的经验超出了叙事理解的范畴,而有的叙事可能会再现那些抵制被我们通常认为是人类思维一部分的经验。”(Iversen,2011:93)这就涉及到“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所谓的“非自然心理”指的是“一种被再现的意识,这种意识在发挥作用和实现的时候,以抵制自然化和规约化的方式违背了统治可能世界的原则”(Iversen,2013:97)。伊韦尔森认为:“非自然心理在很大范围的叙事中以不同的形态出现。”(Iversen,2013:104)就非自然心理的类型而言,伊韦尔森认为阿博特的“不可读的心理”(unreadable mind)是其中之一。在题为《不可读的心理与受制读者》(2008)一文中,H.波特·阿博特提出了三类“不可读的心理”:即疯癫型的心理(被解读为疯癫心理的怪异心理);催化型的心理(被刻画其他人物的怪异心理);象征型的心理(被解读为隐喻或寓言的怪异心理)(Abbott,2008:448-470)。与阿博特不同的是,伊韦尔森提出了“非自然心理”的另一种类型——“不可能的心理”(impossible mind),即“生理上或逻辑上不可能的心理,如解读心理的心理,死亡的心理,极端转喻性的心理”(Iversen,2013:104)。伊韦尔森还特别讨论了在诸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和玛丽·达利耶塞克(Marie Darrieussecq)的《母猪女郎》作品中的人变成动物的“变形心理”(metamorphosed mind)。

在挑战叙事概念的一般定义时,非自然叙事学家强调两点内容:创新的和不可能的叙事之于模仿理解的挑战方式;非自然叙事的存在对于叙事是什么的一般概念以及叙事能做什么的影响。(Alber,et al.,2013:2-3)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罗兰·巴尔特、格雷马斯、列维·施特劳斯、热拉尔·热奈特等经典叙事学家,还是苏珊·兰瑟、戴维·赫尔曼等诸多后经典叙事学家都没有将反模仿叙事纳入自己的研究范畴。就这个层面而言,非自然叙事研究扩大了叙事学的研究领域,使其在理论普适性层面上更为全面,并在基本术语概念和批评理论框架上增补和丰厚了现有的叙事理论。

4.跨文类与跨媒介的非自然叙事

德国叙事学家彼得·许恩(Peter Hühn,2013:31)认为:“叙述作为一种交际行为,不局限于叙事虚构作品(长篇小说、史诗、中短篇小说,等等),而从本质上来说也揭示了其他两个传统的语言文类的整体结构:诗歌,狭义意义上来说是抒情诗歌(自现代主义时期以来,越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诗歌形式),以及戏剧,狭义上说的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戏剧。”实际上,叙事学研究的跨文类态势是叙事学在新世纪发展的重要潮流,尤其是许恩所提到的诗歌叙事学和戏剧叙事学更是发展迅猛。就诗歌叙事学而言,西方学界可圈可点的研究有许恩与延斯·基弗(Jens Kiefer)合著的《抒情诗歌的叙事学分析》(The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of Lyric Poetry,2005)、麦克黑尔的《关于诗歌叙事学的思考》(“Beginning to Think about Narrative in Poetry”,2009)、莫妮卡·R.摩根(Monique R.Morgan)的《叙事的手段,抒情的目的:19世纪英国长诗的时间性研究》(Narrative Means,Lyric Ends:Temporality inthe Nineteenth-CenturyBritishLongPoem,2009)。国际叙事学研究会会刊《叙事》杂志还于2014年第2期推出了一组关于诗歌叙事学研究的专题论文①该专题论文由俄亥俄州立大学布莱恩·J.麦卡利斯特(Brian J.McAllister)博士担任特约主编,包括布莱恩·麦克黑尔、彼得·许恩等在内的9位学者就诗歌的叙事形式展开了积极探讨,详见 Brian J.McAllister,ed.“Poetry and Narrative,”Narrative 22.2(May 2014):151-287.;就戏剧叙事学而言,西方叙事学界的重要研究有丹·麦金太尔(Dan McIntyre)的《戏剧中的视角:戏剧与其他文本类型中视角的认知文体学研究》(Point of View in Plays:A Cognitive Stylistic Approach to Viewpoint in Drama and Other Text-types,2006)、莫妮卡·弗鲁德尼克的《叙事与戏剧》(Narrative and Drama,2008)、安斯加尔·纽宁(Ansgar Nünning)和罗伊·萨默尔(Roy Sommer)的《叙事和模仿叙事性:建构戏剧中跨文类叙事学的若干步骤》(Diegetic and Mimetic Narrativity:Some further Steps towards a Transgeneric Narratology of Drama,2008)、胡戈·鲍尔斯(Hugo Bowles)的《故事讲述与戏剧:戏剧中的叙事片段研究》(Storytelling and Drama:ExploringNarrativeEpisodesinPlays,2010),等等。

如果说叙事学研究的跨文类特征突出表现在“超越小说叙事”,那么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超越文学叙事”的跨媒介态势。阿尔贝与弗鲁德尼克曾说:“诸如斯坦泽尔和热奈特等传统叙事学家重点聚焦于18世纪至20世纪小说,而跨媒介方法则旨在重构叙事学,因此可以研究跨越多种媒介的新文类和故事讲述行为”,如“戏剧、电影、叙事诗歌、口头故事讲述、超小说、卡通画、芭蕾舞、视频片段、绘画、雕塑、广告、历史、新闻故事,以及医学或法律语境中的叙事再现等”(Alber&Fludernik,2010:8-9)。就跨媒介叙事学而言,西方学界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玛丽-劳勒·瑞安(Marie-Laure Ryan)主编的《跨媒介叙事:故事讲述的语言》(Narrative Across Media:The Languages of Storytelling,2004)、瑞安与玛丽娜·格里沙克娃(Marina Grishakova)主编的《跨媒介性与故事讲述》(Intermediality and Storytelling,2010)以及瑞安和扬-诺埃尔·托恩(Jan-Noel Thon)合编的《跨越媒介的故事世界:建构一门具有媒介意识的叙事学》(Storyworlds across Media:Toward a Media-Conscious Narratology,2014),等等。

在此背景下,非自然叙事学也有必要介入跨文类叙事和跨媒介叙事领域,而这也是非自然叙事学们自身的期待。在《非自然叙事学:发展与前景》一文的结尾处,阿尔贝将小说、短篇故事、戏剧之外的文类中的非自然作为非自然叙事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尤其是考察诗歌、电影、绘画、宗教等文本中的不可能性,以及其他民族文学,如法国、德国、西班牙、斯堪的纳维亚、日本、中国等文学中非自然叙事的地位等。在阿尔贝看来,这些都是有待探讨的开放式问题(Alber,2013a:84)。阿尔贝的期待在《非自然叙事,非自然叙事学》(2011)、《非自然叙事诗学》(2013)两部文集中得到了回应。就非自然叙事学研究的跨文类与跨媒介态势,笔者在此以诗歌叙事的非自然性、绘本叙事的非自然性、超文本叙事的非自然性为例,略作阐述。

第一,诗歌叙事的非自然性。作为当代西方诗歌叙事学的领军人物,麦克黑尔对诗歌叙事中的非自然性也做了尝试性的研究。麦克黑尔首先对非自然性与“人工性”(artifice)做了一定的区分。在他看来,叙事的非自然性指的是文本对自然口头叙事模式的偏离,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用自然口头叙事的模式自然化的,而人工性是不能用自然口头叙事模式来自然化的,只能用其必要的功能或文类要求与期待来激发。但实际上,并不最终存在非自然叙事,只有“人工的叙事”(artificial narrative)(McHale,2013:200)。有鉴于此,通过对一系列后现代主义诗歌的研究,麦克黑尔重点审视了诗歌叙事中的“人工的段位”(artificial segmentation)。他指出:“无论如何,通过引入一系列微小的空白和中断,人工的段位性使得我们对吸收型叙事的自动(自然)态度。通过使得叙事的质地变得粗糙,人工的段位性又阻止了自动吸收。它用一个竞争型的模式来对抗自然叙事的模式——如果诗歌不完全是非自然叙事,那至少是人工的叙事。”(McHale,2013:221)第二,绘本叙事的非自然性。与小说叙事中的非自然性相比,绘本叙事的非自然性又会呈现出怎样的特征?这个问题在约翰内斯·费尔勒(Johannes Fehrle)那里得到了一定的解答。在《绘本中的非自然世界与非自然叙述》一文中,费尔勒认为:从一开始,非自然性就出现在绘本叙事中,而且成了绘本叙事媒介的一部分。同时,鉴于绘本与再现模仿的经典小说文类之间的历史距离,使得人们对绘本媒介中的非自然性有了更多的接受(Fehrle,2011:220)。与小说叙事中的非自然性相似的是,绘本叙事也能呈现一个不可能的故事世界。不过,鉴于绘本叙事“图文并茂”的媒介属性,其非自然性突出地表现为在同一个画格上并置相互冲突的图像与文字,向读者同时发出两种信息。就阿尔贝所提出的逻辑上的不可能性与物理上的不可能性而言,费尔勒将之与陌生化效果结合起来加以阐述。他认为:“在绘本媒介中,‘物理上的不可能性’通常不会导致陌生化,而‘逻辑上的不可能性’是极为罕见的。”(Fehrle,2011:239)第三,超文本叙事的非自然性。正如爱丽丝·贝尔所指出的那样,“大部分非自然叙事学研究都使用印刷体小说来作为分析的对象,而很少考虑在数字环境下非自然叙事的运作”(Bell,2013:186)。在《超文本小说中的非自然叙事》一文中,贝尔指出:“在超文本小说中,读者选择不同的阅读路线,就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不同的事件,不同版本的事件,或者是不同顺序的事件”(Bell,2013:187),而这些叙事多元性就是一种非自然性。贝尔以斯图尔特·莫斯罗普(Stuart Moulthrop)的超文本小说《胜利花园》(Victory Garden)为例,阐述了超文本小说的非自然性。例如,尽管这部作品中的不同故事场景和声音在主题上相关,但是其超文本的结构意味着读者会零星地阅读它们,这就要求读者要自己在各个部分之间建立联系,而不同的阅读路径也会产生事件的不同版本,甚至是互不相容的版本。根据真实世界的逻辑,这些不同事件版本的冲突性是无法消除的。

当前,西方学界对跨文类叙事和跨媒介叙事中的非自然性研究涌现出较为火热的发展态势,除了上述论及的诗歌叙事的非自然性、绘本叙事的非自然性、超文本叙事的非自然性之外,其他值得关注的研究还有电影叙事的非自然性(Hermann,2011:145-161;Wolf,2013:113-141)、戏剧叙事的非自然性(Pirlet,2011:104-124)等。就未来的跨文类和跨媒介叙事的非自然性研究而言,必须要回答的问题有,非自然性在虚构叙事与非虚构叙事、文字叙事与非文字叙事表现出怎样的共性和差异?非自然性在这类叙事中又具有怎样的启发价值?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势必涉及非自然叙事学与跨媒介叙事学、认知叙事学等其他后经典叙事学派之间的交叉与融合,继而有助于推动整个后经典叙事学在第二阶段的发展。①关于后经典叙事学的第二发展阶段及其核心命题,参见尚必武:《后经典叙事学的第二阶段:命题与动向》,载《当代外国文学》2013(3):33-42.

5.非自然叙事的阐释选择

按照非自然叙事学家们的观点,辨识叙事文本的非自然性是第一个任务,而其次才是阐释非自然性。作为非叙事学研究的主将之一,阿贝尔坦言:“非自然叙事学家们不仅对辨识非自然的场景和事件感兴趣,而且他们也试图讨论研究非自然的功能,并去解读它们。这个领域中,意见分歧主要涉及如何研究非自然。”(Alber,2013a:76)非自然叙事学家们不仅在界定非自然上出现了分歧,而且在解读非自然上同样出现了分歧。这些分歧主要分为两大类型:自然化“非自然”的认知方法(如阿尔贝),保留“非自然”的“非自然解读”(unnaturalizing reading)(如尼尔森、梅凯莱)。

从其发表的第一篇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研究的论文《不可能的故事世界——怎么解读》(Impossible Storyworlds—and What to Do about Them,2009)开始,阿尔贝始终坚持采用认知视角来研究非自然。大致说来,阿尔贝以认知为基础的阐释策略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框架整合,即读者在遇到不可能性的时候,可以通过整合预先存在的框架来产生新的框架;第二,文类化(generification),即把再现的非自然场景和事件作为某种文类规约的一部分;第三,主体化,即把那些在逻辑上、物理上、人力上不可能的因素解释为人物或叙述者的“内在心理状态”;第四,“主题前置”,即从某个主题视角审视非自然性,把某些非自然性看作是某些主题的例证;第五,“寓言式阅读”(reading allegorically),即把不可能因素看作是抽象寓言的一部分,而这种手法的目的是为了表达一个抽象的观点而不是一个连贯的故事世界;第六,“反讽与戏仿”,即把非自然的场景和事件看作是对某种事件状态或某个心理倾向的讽刺和嘲笑;第七,“假定一个超验王国”,即读者假定不可能性是超验场景(天国、炼狱或地狱)的一部分;第八,“自助式阅读”,读者可以把逻辑上互补相容的故事线条作为自己创作故事的材料,读者可以从中选择和创造故事;第九,“禅宗式阅读”,即读者可以拒绝上述解读方法,接受非自然场景的怪异性与他们可能会在内心产生的不适、恐惧、担心和恐慌的情感(Alber,2009:82-83;Alber,2013a:76-79;Alber,2013b:451-455;Alber,2013c:48-49;Alber,2014:273-276)。

与阿尔贝坚持提出的自然化阅读策略相对的是亨里克·斯科夫·尼尔森的“非自然化阅读策略”(unnaturalizing reading strategies)。尼尔森认为这是“一种比运用自然化和熟悉化原则更为合适的选择”(Nielsen,2013:67),他解释说:作为一种阐释选择,“非自然解读”不同于“自然化解读”,在涉及逻辑、物理、时间、表达、框架等的时候,并不一定要把真实世界的条件与局限性运用到所有的虚构叙事中(Nielsen,2014:241)。尼尔森不诉诸于使用真实世界的阐释框架,而是将目光回到虚构艺术本身。尼尔森以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椭圆形画像》(The Oval Portrait)为例,展示了非自然化解读的方式。他认为,这部短篇小说多方面地讨论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而且在多层面上呈现了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冲突。尼尔森从四个方面解读了这个故事,即故事指的是生活与艺术之间关系的神话;故事呈现了与坡的另一部作品《虽生犹死》(Life in Death)之间的对话关系,即关于艺术与现实,生命与图画,它们不仅在各自的故事中呈现了这些关系,而且也在两部作品彼此之间的关系中呈现了这些关系;故事为艺术和生活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框架;故事使得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不仅在故事世界层面上非常重要,而且在叙述和叙述者层面上都很重要(Nielsen,2014:244-254)。

“自然化阅读”与“非自然化阅读”之间差异的本质是什么?对此,尼尔森回答说:“自然化阅读可能会对那些喜欢解释或想最终解决文本的不一致性和模糊性的读者有很大的吸引力,但与此同时,像我一样的一些读者可能会认为许多自然化的解读试图把文本饱含的模糊含义都给消除掉了。”(Nielsen,2014:256)在笔者看来,“自然化阅读”的本质是用真实世界的认知框架来去除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性”,提升非自然叙事的可读性,而“非自然化”阅读的本质是保留“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性”,从艺术性的角度来辨析“非自然性”的叙事内涵。或许,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麦克黑尔对尼尔森所从事的非自然叙事学研究大加赞赏。在访谈中,麦克黑尔肯定地说:“尼尔森的理论要比理查森和阿尔贝的论点更为激进。与他们不同的是,尼尔森或许真的是在建构一种新的、独特性的叙事理论。我们或许最好可以把尼尔森的方法看作是对叙事诗学类型加以经典解构的延伸。换种说法(或许有点过于严厉了)就是:理查森和阿尔贝对叙事文本的分析让我感觉不足为奇,但尼尔森的分析却经常给我带来惊喜。”(尚必武,2014:170)

尼尔森的“非自然解读”立场得到了芬兰学者梅凯莱的赞同。梅凯莱认为:认知方法并不适用于所有的叙事虚构作品,而读者也“不单纯是一个理解意义的机器,而是某个可能是倾向于选择不可能与不确定的人”(Mkel,2013:145)。换言之,读者实际上也可能会倾向于选择非自然叙事中的“不可能”与“不确定”,选择关注于“非自然”。从这个角度出发,梅凯莱明确指出:“强调非自然阅读是非自然叙事学一个更合理的基础。”(Mkel,2013:164)

如果说阿尔贝、尼尔森和梅凯莱关于非自然叙事解读方法的观点代表的是非自然叙事学阵营内部的立场,抑或说是非自然叙事学家内部之间的交流与对话。正如我之前所指出的那样,在其第二发展阶段,后经典叙事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加强不同后经典叙事学派之间的对话,考察它们的重合性和差异性(尚必武,2013b:33-42),尤其是要考察不同的后经典叙事学家对同一个叙事文本或叙事现象的解读,进而探究他们的研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相互补充。实际上,非自然叙事学自身的发展也需要其他派别后经典叙事学的介入和推动,这也是非自然学家们的立场。论及非自然叙事学的未来研究,阿尔贝积极肯定了从女性主义或怪异理论出发来研究非自然,以及从修辞方法视角来研究非自然,考察不可能背后的“隐含作者”位置,以及“作者的读者”被指望所要理解的东西(Alber,2013a:84)。在《叙事理论:核心概念与批评争论》一书中,以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宾诺维茨为代表的修辞叙事学家,以罗宾·沃霍尔为代表的女性主义叙事学家,以戴维·赫尔曼为代表的认知叙事学家,同布莱恩·理查森为代表的非自然叙事学家之间就叙事学的核心概念展开了对话和争鸣。在《不合理性、越界性和不可能性:模仿型人物叙述模式中断点的修辞方法解读》(2013)一文中,费伦为非自然叙事的解读提供了一种修辞视角。作为当今西方叙事学研究的权威人物,费伦对非自然叙事研究的介入显得意义非凡。

实际上,在其《作为修辞的叙事》、《活着是为了讲述》等论著中,费伦就已经从修辞方法的角度研究了诸如“少叙”(paralipsis)、“多叙”(paralepsis)、“冗余叙述”(redundant telling)以及“同步现在时叙述”(simultaneous present-tense narration)等非自然叙事现象。在其发表于《非自然叙事诗学》一书的文章中,费伦重点审视了人物叙述的模仿模式中断点的三种类型:即,属于临时性断点的“不合理的知道的叙述”(implausibly knowledgeable narration)和“越界叙述”(crossover narration),以及属于全局性、极端性断点的“同步现在时叙述”。对于这些破坏模仿叙事模式的非自然叙事,费伦提出了解读它们的两个“元法则”(meta-rules),即“附加值元法则”(Value-Added Meta-Rule)以及“故事优于话语的元法则”(Story-over-Discourse Meta-Rule)。前者是指将断点提升读者阅读体验的时候,用“揭示功能”胜过“叙述者功能”,要求读者忽略模仿模式中的断点;后者是指当叙事前置模仿构成部分的时候,读者会把故事因素看得高于话语因素,因此倾向于忽略模仿模式中的断点。费伦强调:“两个元法则都指向修辞理论的一个更大法则,该法则与解释读者阅读体验的理论兴趣相关:读者反应的逻辑应该胜过那个不参照读者反应就提出的叙事学区分的逻辑。”(Phelan,2013:169)费伦以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埃利斯的《格拉莫拉玛》为例,对上述三种叙述策略及两种“元法则”的运作加以阐述。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采用哪种“元法则”来阐释非自然叙事,都脱离不开费伦一以贯之的修辞立场,脱离不开其关于叙述交流的动力是源自“作者代理”、“文本现象”、“读者反应”三者之间循环反馈的观点,更脱离不开其关于“叙事是某人为了努力实现某个目的向某人讲述某事的一个修辞行为”的主导修辞原则(Phelan,2007:209)。费伦并没有面面俱到地研究所有的非自然叙事。相反,他仅仅挑选了违背人物叙述的模仿模式的三种偏离类型。一方面,诚如费伦所解释的那样:“人物叙述是非自然叙述或反模仿叙述的丰饶广阔的领地,尤其是对在以模仿为主导模式(即尊重常人在知识、时空流动性等方面的局限)的叙述中分散爆发的反模仿而言,更是如此”(Phelan,2013:167),另一方面,这又说明“对非自然叙述的全面解释依然是一项既令人生畏又令人激动的任务”(Phelan,2013:183)。换言之,就未来的非自然叙事研究而言,不仅有大量的非自然叙事技法和现象有待考察,同时也呼唤更多新的研究方法。

6.结语

尽管非自然叙事学的出现及其理论主张引发了一定程度的争议,但它毕竟在研究对象层面上将人们的学术视野转向了叙事的非自然维度,即转向那些“反模仿”模式,以及逻辑上、物理上和人力上不可能的故事,同时又在学科理论体系层面上拓展和丰富了叙事学的基本概念及其内涵。就此而言,非自然叙事学即便不是崭新的叙事理论,但至少对当前的叙事理论起到了积极的增补作用。作为一种新兴的后经典叙事学派,非自然叙事学在未来发展中还需妥善处理如下几个方面的问题:第一,统一非自然叙事的术语界定,在这个过程中需要综合考虑的不仅有“故事”与“话语”两个层面,同时还包括非自然叙事的“现象”与“本质”;第二,分析同一个叙事文本中“非自然性”与“叙事性”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叙事性”是某个叙事之所以成为叙事的根本前提,而“非自然性”是淡化叙事的“叙事性”、使之成为“非自然叙事”的必要条件;第三,关注自然叙事与非自然叙事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在这个过程中,既要发现和阐释非自然叙事所特有的“自然性”、揭示其启发价值,同时又要发现两者之间的交汇共存之处,即自然叙事中会有非自然叙事的存在(不排除自然叙事向非自然叙事转化的可能),而非自然叙事学中也会有自然叙事的存在(不排除非自然叙事向自然叙事转化的可能),从而避免走向极端。

当下,叙事中的“非自然性”已经成为叙事学研究中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论题。尽管笔者不赞同非自然叙事学家们关于“非自然无处不在”的极端论调,但支持他们关于“是时候让叙事理论拥抱非自然”的吁求①Jan Alber,et al.,“Unnatural Narratives,Unnatural Narratology:Beyond Mimetic Models”,Narrative 18.2(May,2010),p.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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