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群山淡景》中的族裔身份建构
2015-03-20魏文
魏 文
(北京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401331)
石黑一雄是近年来英国文坛出现的一颗耀眼的明星,他与拉什迪、奈保尔一起并称为英国移民文学“三杰”。1982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一问世便立刻受到读者的欢迎,同时也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同。石黑一雄凭借此书获得英国皇家文学协会的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从表面上看,该作品情节十分简单:20世纪80年代初,旅居于英国的日裔中年妇女悦子听闻自己的大女儿庆子在公寓上吊自杀。而与此同时,悦子的小女儿尼基从伦敦来看望她。面对此情此景,悦子回忆起了移民英国前在日本长崎的生活。小说的叙事以尼基的五日来访为框架,不断穿插主人公悦子对20世纪40年代末自己在长崎生活的回忆。小说看似语言平实、情节简单,然而其非线性的叙事结构却是打破常规、别具一格;故事情节貌似简单实则含混不清,充斥着多种可能性。这些复杂性引起了学者从心理分析、叙事学、女性主义乃至社会和历史背景等多个角度对作品进行分析和解读。但上述的解读忽略了或至少并未充分关注小说主人公悦子以及作者石黑一雄的少数族裔移民身份。作为后殖民文学以及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身份认同问题为解读《群山淡景》这部关于日裔移民的作品提供了新的视角。斯图亚特·霍尔指出,身份绝非是一种已完成的、固定不变的、由文化实践所再现的实体,而是一种始终处于动态的、进行中的、通过话语实践所实施的建构(2000:215)。在此视域之下,《群山淡景》是石黑一雄对自己族裔身份的言说和建构。
1.后现代族裔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是20世纪中后期新近兴起的与后现代相关的文化研究课题。伊格尔顿认为,“实际上,后现代文化典型地包括了身份政治和对去中心主体的膜拜……比艺术作品更重要的是作为身份的文化的生活形式”(Eagleton,2000:76)。20世纪后半叶以来,受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思潮的影响,身份认同问题又和性别、种族、阶级、边缘政治等问题交织接合,变得越发复杂和多元化。简而言之,后现代族裔身份认同有如下三大特点。
首先,族裔身份认同的后现代性体现在其去中心化和反本质主义趋势。20世纪西方哲学主体观点早已背离诸如笛卡尔的“纯思”自我、康德的“先验”自我等本质主义立场。因此,身份认同过程也不再被认为是对某个固定不变的自我的追溯或再现。霍尔指出,“身份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透明或毫无问题。也许,我们不要把身份看作是已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2000:208)。也就是说,某种超验的、超越了历史社会语境的身份认同根本就不存在。
其次,族裔身份认同是一个动态而不是静止的过程。身份认同问题在当代日益凸显,和当代社会的特殊性密不可分。随着德里达对逻各斯中心的解构,西方哲学的总体性和宏大叙事进而消解。一时间,“碎片化”、“多元化”、“流动性与矛盾性”等理论词汇成为各派理论家的宠儿。晚期现代或后现代社会因此具备如下共同特征:非连续、分裂、断裂、错位(陶家俊,2006:4)。因此,后现代身份认同问题呈现出动态特点。身份认同的研究由此不可避免地从静态的追溯过去,转向动态地立足现在、回顾过去并指向未来。霍尔认为:
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变化’的问题。它属于过去也同样属于未来。它不是已经存在的、超越时间、地点、历史和文化的东西……身份绝非根植于对过去的纯粹的‘恢复’,过去仍等着发现,而当发现时,就将永久地固定了我们的自我感;过去的叙事以不同方式规定了我们的位置,我们也以不同方式在过去的叙事中给自身规定了位置,身份就是我们给这些不同方式起的名字。(2000:211)
也就是说,身份认同的动态性体现在它是一种建构,并且是一种在进行中的建构。文化身份绝非是一种固定且超验的本质,“它总是由记忆、幻想、叙事和神话建构的”(霍尔,2000:212)。从此种意义上讲,文化身份是一个“存在”的问题,更是一个“变化”的问题;它和“过去”有关,但属于“现在和未来”;它有起源、有历史,但它和历史一样,都是在不断地演变和向前推进。
再次,后现代族裔身份认同实质上是一种话语实践。首先,现代西方哲学早已颠覆了启蒙思想的本质主义主体观。现代主体只不过是被权力话语规训的“驯顺的肉体”(Foucault,1991:138)。换言之,主体乃是话语的产物,而话语背后又体现着权力。因此,主体的身份认同实质上是权力的话语实践产物。身份认同是一种通过表意的话语实践来进行的建构过程。这也体现了身份认同研究的“语言/话语转向”(周宪,2006:9)。正因为身份具有语言的特性,而语言又是一种表意和象征的符号,因此民族文化身份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一种特殊的文化人造物(安德森,2011:6)。
2.《群山淡景》中的族裔身份建构
出版于1982年的《群山淡景》是石黑一雄的处女作,同时也是一部“构思精妙、早熟的作品”(Shaffer,1998:12)。小说的精妙之处不仅在于其看似内敛平静、实则充满张力的叙事语言,以及其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藏玄机的叙事情节,而且还体现在作品对移民群体的族裔身份认同这一主题的探讨之上。通过对本质主义式民族偏见的批判,对关于“东方的他者”民族神话的颠覆,以及对一个“非真实的”日本意象的建构,石黑一雄展现了一个动态的、通过话语实践而不断建构的后现代族裔身份。
2.1 对族裔偏见的批判
小说对本质主义身份认同模式造成的族裔偏见进行了批判。西方传统哲学将身份认同建基于本质主义的谬见之上,认为“存在一种固有的、普世性的人类本质或特征”(Abrams&Harpham,2009:146),而身份认同则是对此固定不变的自我的追溯或再现。此种身份认同模式把文化身份视为某个民族或族裔群体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这种历史经验和文化符码给作为‘一个民族’的我们提供了在实际历史变化莫测的分化和沉浮之下的一个稳定的、不变的和连续的指涉和意义框架”(霍尔,2000:209)。也就是说,本质主义的身份认同模式认为某一特定民族或族裔群体的所有个体由于有相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符码”,因此他们都共享一些超验的、独立于具体历史语境之外的本质特征,并且这些特征体现于所有拥有该民族或族裔标签的个体之上。小说《群山淡景》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悦子,一位旅居英国的中年日裔妇女,对上述换喻式逻辑进行了讽刺和批判。
开篇伊始,当悦子得知自己的女儿庆子在公寓上吊自杀后,在报纸上也读到了相关报道。当地媒体故意将“庆子”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和“自杀”这一事件并置。对此感到极为不满的悦子以讽刺的方式揭示了该报道的动机:“英国人很喜欢自己的这个想法:他们认为我们的民族有着自杀的天性,似乎更多的解释都是不必要的;这就是他们所报道的——她是日本人,所以她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了”(Ishiguro,1990:11)。也就是说,在当地媒体看来:日本人有自杀的天性;“庆子”是日本人;因此她自杀了。这个三段论逻辑的背后隐藏着前文提到的那种身份认同思维模式。这种观点认为庆子作为一个日本人的民族身份是一个在过去就被决定的、稳定连续的实质,它超然于社会历史语境之外,成为一种历史的沉淀。而“自杀”的倾向则是这种实质的组成部分,它是所有被贴上“日本人”标签的个体所共享的特征。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霍尔指出,这种“共享的”自我身份仅具有一种“想象的一致性”,其真实性值得怀疑(霍尔,2000:212)。而另一方面,如果真如英国媒体所言,“日本人的身份”就是庆子自杀的唯一原因的话,那么作为文化“他者”的庆子就没有必要被英国主流社会的“自我”所了解。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亚洲或远东的他者总是被一种绝对化的话语所表征,这使得这个他者成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令人恐惧抑或让人着迷的奇观”(Chow,1993:33)。在小说中,不仅是英国媒体,就连庆子的继父、英国人谢林汉姆也将庆子视作一个不可理解的文化他者。他偏执地认为,“庆子天性就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因此我们对她无可奈何”(Ishiguro,1990:94)。在他看来,既然这个日本女儿天性如此孤僻乖戾,那就没有必要给予她应有的关爱和照顾,其结果便是庆子在家庭里遭受孤立。同理,在代表主流文化的大众媒体看来,庆子自杀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的日本血统,那么社会就没有必要把她的行为作为一种有代表性的现象来进行反思。
对于上述偏见,主人公悦子坚决予以反击。关于媒体对自己女儿自杀的种族主义归因,她极具反讽意味地说道:“英国人很喜欢自己的这个想法。”(Ishiguro,1990:11)显然,这种“日本人具有自杀的天性”的族裔偏见只不过是那些趾高气扬的英国人自大而无知的想法。而对于丈夫的偏见,悦子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其深层原因:“他(谢林汉姆)暗示庆子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到了这种品性……次郎应该为此负责,而不是我们”(Ishiguro,1990:94)。与谢林汉姆的文过饰非、逃避责任不同,悦子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悦子对于女儿的过世深感内疚,她试图通过回忆往事来探究庆子悲剧的内在成因。因此“对于悦子来讲,庆子是她理解自己的母亲角色的关键。作为一个母亲,……[悦子却变成了]她女儿的不幸和死亡的肇因。为了试图理解女儿的死因以及自己作为母亲的角色,悦子对自己的过去进行审视”(Forsythe,2005:101)。除此之外,作者石黑一雄本人对这种僵化的族裔偏见也进行了批判性思考。1989年,在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对话中,石黑一雄就谈到了因切腹自杀而广受西方关注的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石黑一雄说,“三岛在英国十分有名,这多半要取决于他辞世的方式……问题是三岛在西方的形象并没有帮助人们形成一个关于日本文化和日本人民的理性的理解……许多人似乎把三岛看作是一个日本人的典型”(Shaffer&Wong,2008:56)。可见对于日裔族群的偏见在社会主流思想中业已扎根。或许在很多英国人看来,日本人就是有着自杀天性的民族,即便他们对真实的日本一无所知。这正如萨义德所言,东方是被表述、被编码、被东方化了的东方(2011:85-86)。对此“东方主义”观念,石黑一雄和小说中的悦子一样,果断予以回击:“在西方,他[三岛]被用来强化一些固有的负面成见。”(Shaffer& Wong,2008:56)
2.2 对民族神话的颠覆
小说在反击族裔偏见的同时,还以独特的叙事结构颠覆了关于日本的民族神话。民族神话是指“我们为了将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社会区分开,特别是将本族与异族区分开来,而创造的虚构故事”(Sim,2010:75)。这些虚构的民族神话通常是关于文化他者的概括性描述,虽然并不具有普遍真实性,但却作为不断流通的社会话语,“在历史中沉淀下来”(Sim,2010:75)。最终这些神话在不断重复中被建构为真理。处于西方社会凝视之下的东方女性通常呈现的是一个柔弱无助、逆来顺受的家庭主妇形象。在小说《群山淡景》中,悦子的小女儿、在英国出生长大的尼基对母亲的理解正暗合西方社会对日本女性的解读。在尼基眼里,母亲悦子和所有的日本女性一样,都是屈从于丈夫、为家庭无私奉献、自我牺牲的家庭主妇。母亲是一场不幸婚姻的受害者,处于无奈才最终选择移民英国。因此尼基不止一次地安慰母亲,和谢林汉姆结婚并移居英国是正确的选择(Ishiguro,1990:176)。尼基甚至希望让自己的朋友为母亲写一首诗(Ishiguro,1990:90)。尼基对母亲的认识完全符合一个根深蒂固的西方幻象:绝望而弱小的东方女性等待来自西方的骑士的解救;而其父亲、英国人谢林汉姆则扮演了将悦子从不幸婚姻的深渊中解救出来的勇士的角色。
然而,小说独特的叙事结构却悄然逆转了“西方男性作为欲望主体,东方女性作为幻想客体”这一关系,颠覆了关于日本女性的民族神话。挑战这一东方主义幻想的是出现在悦子回忆叙事中的另一位母亲幸子,一位叛逆、独立、勇敢的女性。根据悦子的回忆,生活贫困的幸子拒绝叔叔和堂姐的收容和资助,独自带着女儿真理子住在河边的一处破败的木屋中(Ishiguro,1990:12);作为单亲母亲,她常常成为其他妇女闲言碎语的对象,但她却对此毫不在乎(Ishiguro,1990:13);为了生存,出身大户人家的她不辞辛劳在拉面店打工(Ishiguro,1990:37)。除此之外,幸子颇具雄心,用尽一切办法完成自己的人生目标。她和美国大兵弗兰克交往,希望以此为跳板,最终达成心愿,移民美国(87)。悦子对幸子的描述使得一个独立自主、甚至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然而,如果我们以为作为叙事者的悦子和被讲述的角色幸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话,那么我们就低估了石黑一雄的艺术创造力。
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悦子讲述了自己和前夫次郎的婚姻生活,但并未提及自己是如何认识现任丈夫谢林汉姆以及又是如何离开故土移居英国的。然而读者会发现,悦子和幸子这两位女性之间存在诸多可疑的平行之处:两人均有一段不幸的婚姻以及一个性情孤僻的女儿;幸子希冀美国大兵弗兰克将自己带到美国,而悦子最终和现任丈夫结婚并移民英国。作为叙事者的悦子似乎在暗示所谓的“幸子”其实就是自己。而在接近小说结尾的一处场景中,叙事者对人称代词毫无逻辑的切换更加突出了关于幸子这一人物真实性的疑点。当时悦子试图劝说幸子的女儿真理子跟随母亲移民去美国,但她最后一句话中的主语人称代词从“你们”变换成“我们”:“如果你不喜欢那里的话,我们可以随时回来。”(Ishiguro,1990:173)称谓的转变让人感觉悦子并不是在对别人的女儿讲话,而是在向自己的女儿庆子做出承诺:如果你不喜欢那里(英国),我们可以随时回来。从小说开篇的介绍读者得知,正是由于无法融入异国的生活,庆子最终选择了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有学者认为,幸子是悦子内心创伤的“投射”,通过把自己的内疚投射到幸子身上,悦子“试图通过寻找借口来避免受到责备和自我惩罚”(Shaffer,1998:24)。也有评论者指出,正如石黑一雄其他作品里的叙事者一样,悦子“通过讲述别人的故事来讲述自己”(Walkowitz,2001:1068)。因此,幸子的故事填补了悦子关于自己的叙事中的空白,还原了被省略的信息,并揭示了被叙事者刻意隐藏的秘密。从这个角度来看,上述幸子坚强独立、敢于挑战传统道德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叙事者悦子本人的所作所为。悦子的女儿尼基把母亲解读为一个温柔顺从的“典型”东方女性的形象,而作为叙事者的悦子平静、内敛的叙事语言风格也似乎印证并且强化了这个东方主义的想象。然而小说却以独特的叙事结构质疑了这一民族神话。悦子的雄心抱负体现于幸子对命运的不屈抗争之中。与此同时,在这两位女性难分彼此的故事之中,西方男性(悦子的英国丈夫谢林汉姆以及幸子的美国男友弗兰克)不再扮演拯救者的角色,而是沦为女性为达成目标所使用的工具。被西方所凝视的客体(东方女性)逆转成为能动的主体,而欲望的主体(西方男性)则被彻底颠覆。
2.3 对“日本”意象的建构
除了回击本质主义的族裔偏见以及挑战关于文化他者的民族神话,《群山淡景》还通过情节的互文特点消解了“日本”的真实性,从而建构了一个“非真实的”日本的意象。在悦子对日本长崎生活的叙事中出现了大量真实地点的日文名字,再加上叙事者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全景式描述,作为读者的我们很容易产生误解,认为石黑一雄所写的是一部关于他的故乡——日本长崎的现实主义作品。但如果剥开这些“日本元素”的外壳,我们会发现长崎故事中幸子、真理子母女的情节和经典西方文本的互文性关系。幸子不顾一切地希望和自己的情人、美国水兵弗兰克去美国定居生活,为此目标不惜牺牲女儿真理子的幸福。幸子对弗兰克一片痴情,但悦子的叙述表明弗兰克只不过是骗取女人芳心的无耻之徒。有学者指出,长崎故事中幸子、真理子母女的情节和意大利音乐家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形成了互文关系(Sim,2010:34);此叙事结构也同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的《伊芙琳》有十分类似之处(Shaffer,1998:18-19)。学者刘易斯对该情节的互文性研究更加透彻。他认为此部分是对《蝴蝶夫人》的回应,同时对普契尼的作品进行了系谱考察,发现《蝴蝶夫人》的故事可以更早追溯到19世纪中叶,西方刚刚开始较大规模地接触日本之时。这个西方经典歌剧“展现了一个完全虚构的日本……满足了西方对一个异域的、纯审美化的远东意象的需求”(Lewis,2000:22-23)。
与《蝴蝶夫人》的互文关系揭示了小说对日本社会历史再现的虚构性,消解了小说现实主义的权威性。这种互文性使得小说“在其核心的相似性上不断以反讽的方式指涉差异性……挑战了任何天真的现实主义再现观”(Hutcheon,2000:214-215)。如果说《蝴蝶夫人》中所建构的“日本”是一个为了满足西方幻想而被虚构出来的产物,那么作者对《群山淡景》在叙事情节上与上述文本的互文关系的刻意凸显则表明,虽然小说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对日本社会的生活细节进行全景式描写,但此“日本”依然是虚构之物,“是一个错位的日本,一个对根本不存在之物的重建”(Lewis,2000:23)。事实上,石黑一雄本人也十分反感自己的作品被理解为一种向西方读者介绍真实的日本社会的社会学资料。他曾极具讽刺性地回应某些评论:“如果我写了一部类似于卡夫卡的《审判》一样的作品,他们一定会说,日本的司法制度真奇怪啊。”(Shaffer& Wong,2008:97)
霍尔认为身份认同是通过话语实践进行的动态的建构。在分析加勒比人建构身份的文化话语实践时,他引入了德里达的语言延异观。他指出,意义总是被延宕,并不存在一个终极的意义,但这种能指和所指的“嬉戏”过程并不会抹除其他意义的“踪迹”。因此意义虽永不完结,却连续不断地包容在这个动态过程中附加的其他意义。因此,在加勒比人的身份中,存在着三个“在场”:被永远延宕的、但却留下踪迹的非洲的在场,无休止地言说着的欧洲的在场,以及作为前两者不断交汇的场所的新美洲的在场。而当下的各种加勒比的黑人电影、音乐、文本等话语实践便是按上述方式对加勒比人文化身份的言说和建构(霍尔,2000:215-222)。这一概念也可用于理解《群山淡景》。小说里的“日本”并不是对某一孤立存在的世界的再现,这个“日本”本身就是一个由符号组成的世界。这些指意符号又在一个更大的文本网络中作为能指而指向新的所指——其他互文性的文本。在能指与所指不断转化、永不停歇的“嬉戏”过程中,我们能够看到和“日本”相关的意义的“踪迹”,但却并不存在一个终极意义上的“日本”。由此可以认为,小说中的“日本”是一个永远缺场的在场,一个始终被“延宕”的意义。正如作者本人所言,书中的日本仅仅是一个“想象中的日本”,一个“我与之有着强烈情感纽带的国家”,但实际上仅“存在于我想象之中……再也无法回去”(Shaffer&Wong,2008:53)。此外,这种话语实践的意义还在于它使得身份成了一个永远在被言说、被建构的过程,而不是一种僵化不变的实体。在此视角下,我们不难理解作者所说的“我不是一个很‘英国’的英国人,我也不是一个很‘日本’的日本人”(Shaffer&Wong,2008:58)。于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文化身份,只不过他的身份永远处于建构过程中,而其作品便是他言说自我身份的实践过程。
3.结语
霍尔以自己的加勒比移民经历为出发点,阐述了一种动态的、以话语实践为基础的族裔身份模式。他认为这种族裔身份使得旅居英国的牙买加非洲人成为一个新的族群,但这里的“族群”不是指那些“只能通过不惜一切代价回归某一神圣家园才能够获得身份的族群”,而是“通过改造和差异不断生产和再生产以更新自身身份”的族群(霍尔,2000:221-222)。反观石黑一雄这位移民作家,他也总是在公开场合回避自己的族裔身份,称自己既不是英国人,又不是日本人,而是一个“国际作家”。或许他所追求的正是这种通过“不断生产和再生产”而得以更新的、不断被建构的族裔文化身份。从此种意义上讲,作为处女作的《群山淡景》也是作者言说和建构自己身份的开端。
[1]Abrams,M.H.& G.Harpham.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9.
[2]Chow,Ray.Writing Diaspora:Tactics of Intervention in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3.
[3] Eagleton,Terry.The Idea of Culture[M].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2000.
[4]Forsythe,Ruth.Cultural displacement and the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in Kazuo Ishiguro’sA Pale View of Hills[J].West Virginia University Philological Papers,2005,52:99-108.
[5]Foucault,Michel.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M].Alan Sheridan.London.trans:Penguin Books,1991.
[6] Hutcheon,Linda.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History,Theory,Fiction[M].New York:Routledge,2000.
[7]Ishiguro,Kazuo.A Pale View of Hills[M].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0.
[8]Lewis,Barry.Kazuo Ishiguro:Contemporary World Writers[M].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
[9]Shaffer,Brian W.Understanding Kazuo Ishiguro[M].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8.
[10]Shaffer,Brian W.& F.Cynthia Wong.Conversations with Kazuo Ishiguro[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8.
[11]Sim,Wai-chew.Kazuo Ishiguro[M].New York:Routledge,2010.
[12] Walkowitz,Rebecca.Ishguro’s Floating World [J].English Literary History,2001,68(4):1049-1076.
[13]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11.
[14]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
[15]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和族裔散居[G]//罗钢等.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2000.
[16]陶家俊.现代性与后殖民批判[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6(5):3-8.
[17]周宪.文学与认同[J].文学评论.2006(6):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