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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与大愿景:向叶平中短篇小说论

2015-03-19汤文益

池州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月光母亲

汤文益

(池州学院 中文系,安徽 池州 247000)

透过纯净灵动的文字,向叶平裸露着她的小世界:这世界由她的经验、想象和沉思构成。基于人道主义的女性意识、哈姆雷特式的“生存之问”以及淡然内敛的“拒绝的力量”,使她的小世界,在裸露的进程中,放射出灿烂的愿景。这愿景,如同夜空中的明星,即使不是最亮的一颗,也足以光彩照人。

1 人物谱系与女性意识

在一篇研究梅娘的论文中,向叶平写道:“梅娘早期的创作高扬人道主义精神。”这位名叫梅娘、曾被文学史遮蔽的女性作家,作品显现出显著的女性意识[1]。觉醒、反抗、决绝,向叶平为梅娘笔下的女性勾勒了一条由沉默而发声的路径。与此同时,向叶平也不甘沦为路径旁侧的“注目者”和“局外人”。她深情凝望梅娘渐渐远去的身影,试图追寻梅娘的足迹,为女性发声。她的中短篇小说选收入的22篇小说,除《孔雀于飞》选择动物视角外,都以女性为叙述中心,涵盖一个女人一生可能经历的绝大部分内容:孕育与流血、谣言和梦想、殉情与私奔、孤独和幻想、拜物与沉沦、飞扬和安稳。这些内容所凸显的女性意识,不过是人道主义基座上,兀自盛开的花朵,柔嫩而又倔强。

向叶平回到孕育生命的橘庄。《风中之橘》中,母亲正独自等待:腹内未知的生命、悄然逃遁的父亲、孤独的宿命。粗浊的男性(父亲)正是造成女性(母亲及孩子)沦为“风中之橘”的因由,而这一切本可避免:“那时候,父亲肯定会守在母亲旁边,看着他的孩子是怎样勇敢地降临他的双掌,而他的女人如何在血泊中微笑”[2]57。遗憾的是,这只是“我”的幻想。但是,正是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我们捕捉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意识,那就是,女性不是男性天然的反抗和敌视者,而男性却恰恰是女性悲剧命运的推动和制造者。女性所需要的,仅仅就是男性的守护。这种对男性的期待和召唤,姿态如此之低,无端让我联想起张爱玲那朵“低到尘埃里”的“小花”。也许是因为“血泊中微笑”与尘埃里开出小花,在意象上有着极其惨烈的关联?

向叶平来到镜子跟前。《镜子里的女人》中,女教师竹林正对镜盘坐:粉黛不施、衣衫凌乱,如同玩偶。与镜中的自己相遇之前,竹林“不太明白女人为什么总需要一面镜子”[2]116;她认同了自己“假小子”的身份,甚至想扔掉如同铁拷一样“可恶的胸罩”;她没有爱情,因为男人只需要娇柔的女性。终于,她获得了一面镜子,并幻想改变自己:拥有长裙、高跟鞋和一头长发。但她仍然找不到出路,最终只能归咎为镜子,一怒之下挥拳将其击碎。这里,竹林陷入了一座“镜城”,这座城,围困女性已久。短发与长发、挺拔的树与无骨的藤,表面上只是两种规范的对立,选择一方即意味着丧失另一方。然而,如戴锦华所说,在这座文化镜城中,漫长的男权文化及历史中众多的女性规范,犹如幢幢幻影,对某一规范与幻影的突围与奔逃,或许成了对另一幻影与规范的遭遇与契合[3]。于是,在这座镜城中,女性逃无可逃,即便奋力一击,也不过是徒劳。竹林因为别无选择而哭泣的结局,恰是女性对男权文化等级秩序的一种抵制,只不过,这种抵制,如此柔软无骨。

向叶平步入季节深处。《多年前的春夏之忆》、《凤凰的秋天》,都与季节有关。前者,一个痛恨水却被取名为“水”的女孩,被一场疯狂的痴恋裹挟,陷入死亡和谣言的漩涡;后者,生病住院的李凤凰,倾诉、回望她曲折艰辛的人生,却被失败、绝望和自责纠缠。十八岁的水和四十岁的凤凰,分属于两个独立的文本,却因精神层面共有的特质获得内在的一致性。水是凤凰的过去,凤凰是水的未来。这种共有的特质就是自强自立,或者说是女性的主体意识。然而问题在于,新时期女性主义所张扬的“自强自立才能获得解放、不依附于男性才能保证爱情美满和婚姻平衡”的论调,是否能够确保女性自我价值的全面实现?——对此,向叶平显得有些游移不定:借助最终证明了自己能力的“水”,她似乎重拾信心;然而,命运未卜的凤凰又让她茫然无措,并被一个自认为无法回答的问题牢牢网住: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2]166?由此,我们可以说,向叶平真正体察到女性人格独立和价值实现的难度。这既是向叶平的私人经验,也是现代女性共有的集体经验。

向叶平抵达女性可能的方所。她回到历史现场,感受李清照的甜蜜与忧伤(《海棠花飞》);她进入沼泽,审视女性的鲜血、理想和生命之火(《走不出的沼泽地》);她悄悄登上火车,遭遇女性的逃离、殉情和私奔(《最后的情节》);她开始美丽新生活,体味幻想、暗恋、激情和别离(《美丽新生活》);她来到女性服装专卖店,反思物质对女大学生的侵蚀以及占有欲对女性的扭曲(《贞贞》);她走进茶馆,在茶叶的沉浮中与祝英台相遇(《夜遇祝英台》)。她的笔下出现了为出名而纵身一跃的网络写手、委曲求全的母亲和妻子、处于婚姻思变期的少妇、两地分居境遇中的女人、陷入婚外情感的女作家,凡此种种。这些女性,与游荡在滚滚红尘中的“我”(叙述者或行动元)一起,共同构成了向叶平小说作品的人物谱系。

2 “生存之问”

“到哪里?里面的年轻女孩问她。

我,我不知道。……

我要去哪里呢”[2]43?

阿春想要逃离某个地方,这地方她已经生活了50年。既已苟活如此之久,为何逃离?前路如此苍茫,如何逃离?向叶平在《最后的情节》里,借助阿春,向我们发出哈姆雷特式的 “生存之问”:Be,or not to be?在另一篇研究梅娘的论文中,她也有此一问:敢问路在何方[4]?

忍耐。委曲求全的母亲困顿在作品中:何榛的母亲忍受父亲歇斯底里的暴力,强颜欢笑(《举着花朵随河水而去》);为了年幼的孩子,晶的母亲约定了分开的时间(《约定》);想到女儿的路还很长,曾丽丽虽已心死,却不愿离开(《她必须有父亲》);孤独的母亲陷入了虚妄的等待,独自孕育生命(《风中之橘》)。《走不出的沼泽地》里的单身女教师,奉行“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人生哲学,被逼仄的生存空间挤兑却又无可如何,最后只能感叹:“我就像走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沼泽地一样……越挣扎它只会让我陷得越深”[2]41!经过漫长的男权文化积淀,“忍耐”似乎已成为女性的标签和符码,甚至被当作是一种生活风俗和心理习惯固化起来。换言之,在父权制社会里,女性总是处于被压制和奴役的地位。自觉认同男权文化对女性身份的界定和约束,既可能是女性归属感的来源,也可能是女性对男性忍让和屈服历史格局的成因所在。向叶平描述了这一历史格局,并积极寻求“破局”的可能。我想,这也是她致力于女性写作的重要动力,或如埃莱娜·西苏所设想的那样,以此“嵌入世界和历史”。

抵抗。这是20世纪以来女性主义者惯有的立场。她们相信,惟其如此,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和谐、自由的文化范式才可能得以建构。抵抗的方式有多种:可能是逃离,如阿春;也可以是殉情,如美丽灵巧的桃花姐 (《最后的情节》);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顽强地抵抗着黑暗”,如水;也可以是告别,如举着花朵随河水而去的苏子;可能是宣称不要孩子,如芙蓉(《第N种活法》);也可以是写作,如《走不出的沼泽地》里的单身女教师。但是,“偌大个地球竟有点像一间大病房”[2]148,献身抵抗的人们如同那只仓皇奔逃的孔雀一样,正在从一个牢笼逃往另一个牢笼。也许是因为感觉到了抵抗的难度,向叶平不自觉地引入王安忆式的疏离和反讽,时不时嘴角上扬,自言自语:“起点已成定局,而终点却像一个阴谋”[2]155。她的作品也鲜有玩弄、报复男性甚至更为极端的抵抗策略,即使是诅咒,也非常温和。

弥合。向叶平看到了弥合的可能性。因为,她自认为找到一条“最理想的出路”,那就是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独立[4]。大时代给女性的双重独立提供了广阔的背景。向叶平获益匪浅:一方面,她安然享受体制内的宁和与安稳,投身于“小富即安”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在精神领域,她没有完全接受主流体制的规训和招安,试图通过坚持不懈的私人写作,通往自由之境。对她来说,现世是安稳的,精神是富足的。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的人物虽有越界、变轨的尝试,但总能回归正朔。无论是《短信时代的爱情》中企图复活的初恋,还是《指尖上的舞蹈》中悄然萌动的婚外情感,都逃不脱黯然收刹的结局;《双城记》中两地分隔的夫妻,以男性决心寻找女性结尾,而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则变为女性寻找男性。弥合无处不在,她的作品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非常柔和的玫瑰色彩。期待改变但是害怕突变,作家这一心理因素制约了她笔下女性的人生选择和行为方式。荡气回肠的故事和情节退隐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女人和小情绪。但是,向叶平致力于弥合的尝试,对应的正是两性平等、自由、和谐的文化范式的构建。她深知,建立在经济和精神双重独立基础上的弥合,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也许,这是她对“生存之问”最终也是最理想的回答。

3 “拒绝的力量”

“最后的情节与拒绝有关”[2]109。苏子拒绝重蹈母亲的覆辙,选择终止妊娠,拥抱孤独(《举着花朵随河水而去》)。她回顾母亲的一生,得到的并不是欣慰和骄傲,而是忿忿、无趣和落寞。这是每个女人的宿命吗?那么,“我”不需要。这是向叶平在借苏子发声。她不无欣赏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在金斯伯格“神圣的嚎叫”中,向庸常的俗世告别。“举着花朵随河水而去”,不同于“落花流水春去也”般的无可奈何,它所要张扬的,按照我的理解,乃是主体“举着花朵”这一动作。这一颇具宗教仪式意味的动作,宣示了主体的遗世独立、卓然不群和不合作的态度。只是,这一意象竟如此柔软。我更愿意将这种柔软的不合作的态度,理解为是一种淡然内敛的“拒绝的力量”。这种力量,浸入水、柳絮、月光等意象之中。

水。向叶平的小说作品中,有的城以“水”为名,有的人以“水”为名。“水”这一意象囊括了非常丰富的内容。《多年前的春夏之忆》主人公是一个名叫“水”的女孩,她痛恨水,因为水给人们带来谣言、灾难和死亡。在她看来,水是命运的魔咒,必须破除。《海棠花飞》中的“水城”,既铺垫了李清照的诗意,也暗示了她迁徙流转的宿命。那么,告别“水城”,也许就不仅仅是告别一座城那么简单。“水城”再次出现在《双城记》中,它与“石城”隔江对垒,由此构成“此岸”与“彼岸”的对决。男人把彼岸的“石城”比作自己的灵魂,而身在此岸“水城”中的女主人公,也视“水城”为必须坚守的领地,否则,“她还是她吗”[2]188?由此,“水城”获得了一种象征意义:这是女性肉身存放和灵魂安顿的据点,没有理由放弃。

柳絮。“柳絮太小太轻了,阳光下的它竟然没有丝毫的阴影。”约定的时间到来后,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小女孩晶开始游荡,并在柳絮的命运里发现了自己的命运(《约定》)。在晶看来,柳絮也是不幸的,因为它连自己的影子都不能拥有。最终,坐在窗台上的晶,张开双臂,几乎化作一片柳絮,“向着温暖的夕阳飞去”[2]134。向叶平遮蔽了死亡现场淋漓的鲜血,却于无意中抵达了另一种惨烈。

月光。“在那些众多的记忆中,我不能将月光遗忘。”《风中之橘》最后一节不足千字,“月光”这一意象却出现了十次之多。“我”拒绝遗忘月光,因为它“像一支动听的弦律一样伴随了我出生前所有的时光”[2]56。在如水的月光中安静行走的母亲,“如同月光”,她的眼泪,也“有如月光”。月光与母亲、“我”融为一体。铺天盖地的“月光”全面压倒了缺失已久的“父亲”(男性),成为母亲和“我”(女性)最后的精神皈依之所。如水的月光蕴蓄着一种淡然内敛的“拒绝的力量”,深深地刺痛了我们。我欣赏这种“拒绝的力量”,因为它意味着精神领域的独立和自足。这种力量,在那孤零零被人遗忘、却“红得可以代表整个秋天,整个世界”[2]56的小橘子身上,也能找到。

作为女性作家,为女性发声,这是应有的立场。不过,我更希望向叶平能够不拘泥于“女性作家”这一既定的“性别身份”,胸怀家国,心忧苍生,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孔雀于飞》消弭性别、物种之间的区隔,借助动物之眼,审视功利、冷漠的现代都市,与其说是一次尝试,毋宁说是一次冲决和突围。此外,有些小说,在我看来,虽是短篇,但时间跨度大、信息量丰富,如同一部剧作的提纲,如《最后的情节》、《凤凰的秋天》;有的未能全面展开,就已戛然而止,近似速写和素描,如《美女阿兰》、《镜子里的女人》。向叶平对作品可能抵达的广度和深度的探索,生成一种隐含的、巨大的力,沉潜在文本之中。这种力,及其关涉的大愿景,正是我们对向叶平充满期待的根由所在。

[1]向叶平.论梅娘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J].嘉应大学学报,2002(2):68-71.

[2]向叶平.向叶平作品:中短篇小说选[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

[3]戴锦华.奇遇与突围——九十年代女性写作[J].文学评论,1996(5):95-102.

[4]向叶平.敢问路在何方——论梅娘小说的女性意识[J].铜陵学院学报,2008(3):8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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