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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悼亡诗之慧贤皇贵妃篇

2015-03-19陈圣争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御制乾隆帝中华书局

陈圣争

(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从现存文献来看,乾隆帝一生作有44000多首诗,其内容包罗广泛,如天时农事、莅朝将事、时巡所至、山川名胜、风土淳漓等等,大致可分为农业、军事、宴会、倡和、巡游、风土、艺术、为学、伤逝、人物等十大类。其中悼亡诗即“伤逝类”一种,也是乾隆帝庞大的御制诗中最具感情、最具艺术特色的诗歌之一。

在古典诗歌中,自潘岳《悼亡诗》以来,“悼亡诗”形成了一种专门的狭义概念或传统,即是悼念亡故妻子的诗作。乾隆帝一生虽然妃嫔众多,但在他庞大的御制诗文中只为三个女人写过挽诗,慧贤皇贵妃即是其中之一,而一再令乾隆帝悼亡怀思的,除孝贤皇后之外,只有慧贤皇贵妃。①在后宫后妃之中,乾隆帝写过挽诗的只有三位:慧贤皇贵妃 (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卒)、孝贤皇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卒)、令懿皇贵妃 (魏佳氏,乾隆四十年正月二十九日卒)。从御制诗中流露的感情来看,前二位乃是出于感情,而令懿皇贵妃乃是出于礼仪,一则是因为她是皇十五子颙琰的生母,后来也母凭子贵,在乾隆六十年立颙琰为皇太子时,特追赠为孝仪皇后;二则在挽诗中,乾隆帝只是谈及子女情况,且结语曰:“强收悲泪为欢喜,仰体慈帏廑念谆。”诗意固然是说皇太后劝乾隆帝节哀保重之类,但此时乾隆帝还能收泪强欢,与孝贤皇后丧时之哀恸相比远不能及。而在御制诗注出现过的妃嫔还有哲悯皇贵妃 (富察氏,雍正十三年七月三日卒)、淑嘉皇贵妃 (金佳氏,乾隆二十年一月十六日卒)、纯惠皇贵妃 (苏氏,乾隆二十五年四月十九日卒)、忻贵妃 (戴佳氏,乾隆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卒)、豫妃 (博尔济吉特氏,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卒)、庆贵妃 (陆氏,乾隆三十九年七月十五日卒)等数人。

慧贤皇贵妃,高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大学士、河道总督高斌之女,卒于乾隆十年 (1745)正月二十五日 (是日为填仓日),《清史稿》有传,但生年不详,皇室谱牒中亦未记生年。不过,从乾隆帝御制诗“慧贤、哲悯二皇贵妃,皆少时相从孝贤皇后者”[1](P651)之语来看,慧贤皇贵妃的年龄当大致与孝贤皇后相若。又乾隆四十五年 (1780)年底,乾隆帝在孝贤皇后陵前酹酒时有诗曰:“七旬忽我逮,百岁任他期”,其后诗注曰:“随皇后殡地宫者,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如在世,皆年逮七旬,今皆辞世,益增怅然。”[2](P290)这一年,乾隆帝恰值七十大寿,若慧贤皇贵妃亦年逮七十,则慧贤皇贵妃当与乾隆帝同岁,即生于康熙五十年 (1711),比孝贤皇后大一岁。或者说,乾隆帝、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基本上属于同龄人。①从年龄上看,乾隆帝、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属于同龄人,且少时即相从,青年人之间的感情自然好点,而令懿皇贵妃 (生于雍正五年九月九日)比乾隆帝少17岁,且乾隆十年才入宫充贵人,心理之间的距离自然远些,感情上或许也无法与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相提并论。

由于基本上是同龄人,而慧贤皇贵妃又少时相从孝贤皇后,青年人之间的感情或许较为炽热些。在御制诗集中亦有数十首怀念慧贤皇贵妃之诗,这些诗可分为两种情况:在孝贤皇后仙逝之前,专门悼亡之诗;孝贤皇后仙逝之后,则多为因孝贤皇后而并思及之。

慧贤皇贵妃仙逝于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她第一次出现在御制诗集中,是乾隆帝为她所作的挽诗,此诗或作于之后一二日间。在《慧贤皇贵妃挽诗,叠旧作〈春怀诗〉韵》中,前有一长序说明作诗之由:

昔谢惠连不得志于时,而有《秋怀》之作。[3](P1194)去年三春无雨,忧怀悒郁,因题《春怀诗》。今岁三白兆于冬,万物熙于春,宜其愉悦舒适矣。而伤逝之感不能释于情,叠韵志怀,兼以自讼。

牛女岁一会,讵云隔天汉?崦嵫虽下舂,扶桑复明旦。人生赴壑蛇,去势谁能绊?永惟王衍言,言笑忆晏晏。更虑汉武事,空贻后人案。双双梁上燕,队队滩头雁。时或失乳巢,亦或别沙岸。况曾赋抱裯,尝经陪曲宴。忧农予悒郁,强慰予之畔。频进徐妃箴,未怨班姬扇。廿年如一日,谁料沉疴臶?嘱我为君难,不作徒背面。悼淑励不伤,亏盈月规半。徘徊虚堂襟,小星三五烂。有愧庄叟达,匪学陈王叹。[4](P388—389)

在这首挽诗中,情感上或许不如三年后哭孝贤皇后时的悲不能已而“掷笔黯神伤”[5](P224)那般来得强烈,但这是乾隆帝第一次遭遇爱情上的挫折、伤痛,已让他开始借诗歌来表达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情。或许在于他写这首诗时孝贤皇后尚在,情感上有所顾忌;或者是他一直坚持不为“风云月露之词”的诗学观念横亘于胸间;又或者是已隔了几天才作诗,情绪较为平稳后的追忆,总而言之,在这首诗中,乾隆帝显得是在极力压制自己内心情感的宣泄,故此诗写得很平静。或许正是这份冷静,所以此诗在艺术上颇为成熟,用典亦较多,以致将一些情感表达得颇为隐晦。

起二句像是颇带感情地反问,似乎在向苍天叩问,谁说牛郎织女因银河相隔不能相见而饱受相思之苦呢?他们至少每年还可相见一次。可是他与慧贤皇贵妃却从此天人永隔,相见无期。接着四句,以自然现象质问人生问题,太阳即便从崦嵫落下,但第二天又会从扶桑升起。“人生”二句,用苏轼“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6](P128)句意,似乎在质问人的一生为什么却如修蛇赴壑一般,不仅一去不复返而且还无法稍微绊住它的脚步。这几句都在悼亡慧贤皇贵妃的仙逝。

“永惟”句,用王衍的典故,出自《晋书·王衍传》,[7](P1236—1237)既表达了他本人是一个无法忘情之人,又暗喻着他对慧贤皇贵妃充满着爱意。“言笑”句,虚实结合,实写角度是指乾隆帝回想起慧贤的音容笑貌。“言笑晏晏”,语出《诗经》“总角之宴,言笑晏晏”。[8](P325)此语或暗含一“总角”之意,②现今史学界暂未有关于慧贤皇贵妃选入弘暦府作使女的确切时间的结论,但在前文中已推测出慧贤皇贵妃大概与乾隆帝同岁,而御制诗中又说慧贤皇贵妃少时相从孝贤皇后,未知二人是相识于孝贤未嫁之时,还是孝贤嫁入弘暦府后才与选入弘暦府作使女的慧贤相识。若依乾隆帝此诗暗含的“总角”之意解,则似乎乾隆帝与慧贤皇贵妃相识的时间当在青少年时。又诗“廿年如一日”一句,“×年如一日”有点俗语的味道,但并未是一个固定词组,乾隆帝完全可用十年、卅年之类,故“廿年”不是一个完全泛指的虚数概念,而是一个取整的时间概念,即二十多年来的意思。从乾隆十年倒退二十年,则为雍正三四年间,故至少在雍正四年左右乾隆帝与慧贤皇贵妃二人就已相识相知,则慧贤入弘暦府当更早点。此时乾隆帝正当十五六岁的青春期,故慧贤皇贵妃极有可能是乾隆帝的初恋情人,这也大致上符合“总角”之说。而当孝贤嫁给乾隆帝时亦才十五六岁,故慧贤皇贵妃“少时相从”之说也大致可通。当然,这种推测是否准确则有待于更精确的清宫档案或其他材料的发现。故此句用得颇奇,写到了回忆的回忆,追溯到了青涩岁月的两人相识之情。“更虑”二句则笔锋又一转,以汉武帝招魂之举为戒,即便他再如何思念,也不会效仿汉武招魂之举而贻笑后世,是以他的思念之情只能在脑海想像当中。“双双”四句,又将人事转向自然环境,以克制其情绪而宽慰心怀,想想那梁上燕子双双也会有失巢之侣,而池滩上野雁对对也会有离岸之伴。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地想起与慧贤皇贵妃的昔日恩爱之情:甜蜜时,曾与她你侬我侬、如胶似漆,曾与她曲水流觞、引以为乐;忧愁时,温言慰语,顿扫悒郁。她德才兼备,常常像徐贤妃样诤直谏言;宠辱不惊,从未如班婕妤般心出怨语。无论是得意还是失宠,二十年来始终如一。然而,谁能料到竟然一病不起。即便是在病重之时,她也没有像汉武帝的李夫人那样,临终要求乾隆帝照顾其家人,而是依然劝进乾隆帝要勤于政事,为君不易。

既而又回到自身,月有盈亏,人有聚离,或许只有放宽心怀的悼念才不会自伤怀抱。然而,高堂寂静,明星灿烂,一个人深夜徘徊在空旷的宫殿之中,又怎能不伤怀呢?他实在无法做到庄子那样妻死鼓盆而歌的旷达,但他也不会去学陈思王 (曹植)失去爱人后颓废而自放的哀叹。

或许由于乾隆帝的情绪一直在起伏不定,欲放任大哭而又极力克制,是以这首悼亡诗写得辗转反复,哀恸之情不是直线而下,而是曲曲折折地较为隐晦地传达。从“忧农予悒郁,强慰予之畔”之语来看,慧贤皇贵妃与孝贤皇后在这点上极为类似。结合乾隆帝写孝贤皇后悼亡诗歌来看,慧贤皇贵妃少时即相从孝贤皇后,二人又是同龄人,且“慧贤皇贵妃定谥时,皇后尝云:‘吾异日期以孝贤为谥,可乎?’”[9](P234)由此更可见后、妃姐妹情深,连谥号都希望与姐妹类同,不过亦可见孝贤皇后对两姐妹之间的异同有着清晰的认识。①据《养吉斋从录》“列后尊谥”记载:淑敏早成曰慧,柔质受谏曰慧 (第167页)。可见孝贤皇后意识到她的品行在于孝顺,而慧贤皇贵妃则是更在于淑娴而聪明。或许在慧贤皇贵妃生前与孝贤皇后二人共效娥皇女英故事,一个是青少年时的初恋情人,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室,乾隆帝在情感上亦觉十分的幸福惬意。然而,突遭横祸,人之生死帝王之家也难免,是以乾隆帝自然心里痛苦万分,但还不至于痛苦到孝贤皇后仙逝之初几个月内痛不欲生的地步。或许他觉得心里还有个依恋的对象,又或许考虑到孝贤皇后的吃醋心理,因而他对慧贤皇贵妃的悼念只能通过曲折地夸赞她的品行来表达。

然而,慧贤皇贵妃韶华早逝,对乾隆帝而言心中多少有了一个缺,况且她应是乾隆帝最为心爱的女子之一,即便再如何克制情感或自我宽慰,短时间内还是无法忘情忘怀,且理智亦不能完全控制悲伤的情绪。写完这首挽诗之后不久,又写下了《无题》一诗以悼亡慧贤皇贵妃:

散遣闲愁点笔时,无端触绪转增悲。

歌诗拟改杜诗句,生别终胜死别离。[10](P389)

面对慧贤皇贵妃的仙逝,乾隆帝虽然自我宽慰地让自己不要过于悲伤,但触绪纷纷,不时仍会逗引出他的烦闷与痛苦,他想写点什么,但一提笔又不觉心头怆然。将慧贤皇贵妃视为徐贤妃的乾隆帝,应也知道徐贤妃曾为唐太宗进诗的故事,[11](P60)此刻自会想起慧贤皇贵妃昔日或许为他研磨、对诗之情,是以不觉悲从中来,诗绪也就难以为继,惟有略为改动下杜诗,②杜诗有“呜呼生别离”之句。杜甫《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彭定求等编, 《全唐诗》卷223,全唐诗 (七),中华书局2003年,第2380页。发出“生别终胜死别离”的悲怆抢呼。

是年二月十三日,乾隆帝起跸谒东陵,一路上忍不住还是会想到慧贤皇贵妃,不少诗作常带有一些幻灭、伤心、心境难平等有所思而烦闷的情绪。如途经潞河浮桥时作诗三首,其中第二首诗曰:“石火光阴电影驰,幻中欢喜幻中悲。即看逝者东流水,昔日今朝有所思。”[4](P389)忽然感慨悲喜如幻、人生流逝之情,多半又是因思及慧贤皇贵妃而作。是日,驻跸在烟郊行宫,[12](P11205)晚上一个人独坐之时,凄清又不禁涌上心头,虽然故作强颜说“去岁将今夕,不起心分别。”[4](P389)去岁与今夕若果无甚分别,又何必强调呢?乃是因为今夕之心与去岁已有很大的分别。这一晚的睡梦都被打断,第二天凌晨时听到农家的鸡鸣声,看到行宫外面朦胧的曙色,他又感慨“幻景饶伊谁更恋,心旌自我未能降”,[4](P389)不得已而借佛典以消除下这一段时间的虑苦之情。十四日晚,驻跸在白涧行宫,[12](P11205)不由得又感慨“廿年岁月空而幻,终古恩勤梦亦谙。”[4](P390)他想起了二十年如一日规劝他要勤政的慧贤皇贵妃,即便是梦中也不忘叮嘱之情。十五日,经过蓟州,又适逢花朝,已有两年在花朝没见过花而感慨与花无缘的乾隆帝,[4](P390)今年此处虽然鲜花盛开,但他已无赏花之心,“当春最有伤春者,何必花朝更看花。”[4](P390)且若鲜花、春光此刻明白他的心,“风光解识此时情,露珠且拭阑干泪”,[4](P390)就更不该来招惹他的心泪。驻跸在桃花寺行宫,[12](P11206)看到此地绯红的桃花还在含苞欲放,又不禁想到“物应有深意,脉脉谁为宣。寂寥见赏稀,荣华讵久妍。”[4](P391)这又更甚于“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13](P21)的伤感,因为柳永只是生别,而他所遭受的是“死别离”。归程时,一路上亦有不少诗歌仍是在抒发这份伤逝之情,兹不一一罗举。

回到宫中之后见到御园的春光,又不禁赋长诗以寄怀思:

雨后轻烟荡林表,风暄日丽光春晓。繁禽殢蕊未昌昌,洞房曲院殊窈窈。今年人度去年春,今岁春无去岁人。镜花水月皆常住,三万六千只刹尘。刹尘常住春风里,昔人今日嗟何似。谁家舞袖袅春长,何处歌声逐风起。春歌春舞由人恋,昔日今人会相见。试看逸少挈壶觞,永和三日兰亭宴。[14](P396)

这首悼念慧贤皇贵妃的七言古诗,在句式上有多处模仿唐人诗歌的痕迹。如“今年”两句,乃是套用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15](P1827)句式。“谁家”两句则又是唐人较为常用的句式,如张若虚曰:“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16](P1184)崔液曰:“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17](P667)李白亦有类似诗歌,只不过将两句错开,如“谁家玉笛暗飞声”“何人不起故园情?”[18](P1877)诸如此类等等。“春歌”二句,则是化用白居易“七月七日长生殿”“天上人间会相见”[19](P4819)二句而成。此诗虽然多处借用唐人句式,但总体上显得不露痕迹而融为一体。从御园所见的美好春景而想到风光依旧而人已不在,又生出一种佛家的幻灭感;但隐隐闻到歌舞之声,又想到翩翩善舞的慧贤皇贵妃又怎会舍得人间如此美妙的歌舞呢?恍惚中她又来到了身边相见,又陪同他一起曲宴赏景。

看到雨后御园的桃花盛开时,乾隆帝又不禁题诗曰:

芳姿绰约盼清明,比似寒梅越艳生。

又是一年春好处,东风人面若为情。[14](P397)

眼见清明节就快到了,桃花开得鲜丽而红艳,又不免生出一种“去年春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20](P4148)的伤逝思念之情。佳人在韶华妙龄仙逝于春光之季,钟情之人自然难免有无处不伤春之情,“佳节含韶富,闲愁触绪多。也知春可乐,常奈闷中过。”[14](P397)这一年的春季,虽然春光依然明丽,但自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在乾隆帝心里都打上晦暗而伤感的色调。

乾隆十三年正月初三左右,由于皇七子永琮在去年除夕的薨逝,皇后因此而大病,此时丧子之痛又不便向皇后倾诉,便想起了慧贤皇贵妃,于是像是倾诉般地作《闲题》一诗:①据《高宗纯皇帝实录》,乾隆帝为祈谷于上帝,是年正月初三开始斋戒三日,而此诗之后即为《祈谷斋居》一诗,故此诗当作于正月初三之前。

年将不足畏,事每有余悲。得句凭消闷,参禅那断痴。两疏谁为待,三岁忽云期。忧喜一番梦,长眠人未知。[21](P184)

在这首诗后有注曰:“忆慧贤皇贵妃薨逝,至今春三期矣。在时,亦以嫡子未获为忧,今得而复失,是一番忧喜梦也。而彼不知兴言及此,殊难为情云。”慧贤皇贵妃未能诞育儿女,与皇后情同金兰而又深谙乾隆帝的她,自乾隆三年皇后所生嫡长子永琏薨逝后,也一直安慰着、鼓励着皇后再生皇子。当乾隆十一年佛诞日 (四月初八)皇后诞下皇七子永琮时,乾隆帝自是极为欢喜,然而喜从天降的同时又难免祸从天来,两岁都不到的皇子又因出痘而夭折于除夕之夜,作为天子的他也深感天意难测。诗中“两疏”二字,原典出自《汉书》,汉代的疏广、疏受叔侄告官请辞的故事。梁武帝时,周兴嗣在《千字文》中辑为“两疏见机”一语,乾隆帝诗中所取实为“见机”二字,为对仗而截“两疏”以指代。乾隆帝言下之意是慧贤皇贵妃以聪慧闻名,为何亦不能参悟“福祸相依”“悲喜相随”的先机呢?悲痛幻灭之中,则又不免想起向知心人倾诉一番。

由于慧贤皇贵妃仙逝之日正逢填仓日,填仓日本是民俗中象征五谷丰登的节日之一,也是正月的最后一个节日,但从此之后数年中的填仓日却成了乾隆帝寄托对慧贤皇贵妃哀思的纪念日。如乾隆十一年 (1746)的填仓日,他本来在写作念农之情,却突然转笔说:“底事闲情一惘然,自惟此念奚堪着。”[22](P457)乾隆十二年 (1747)《填仓日》、乾隆十三年 (1748)《填仓日偶感》二诗,都是专为怀思慧贤皇贵妃而作。

在孝贤皇后去世之前,这些悼亡生离死别的文字是专为慧贤皇贵妃而作,孝贤皇后去世之后,则在一些悼亡孝贤皇后的诗歌中并寄对慧贤皇贵妃的怀念之情。

从乾隆十四年 (1749)起,《填仓日》诗则是兼哭娥皇女英矣。

已是伤神日,犹然韶景春。三年才过忌,周岁又思人。悲喜曾何定,平生难具陈。无心饶苑卉,特地更怀新。[23](P276)

在这首诗中,乾隆帝极为痛彻心扉。慧贤皇贵妃已辞世三周年,多半只是些黯然伤神,然而去年孝贤皇后亦离他而去,他为之颓靡伤心了半年多,这一天虽是慧贤皇贵妃的忌日,他又不禁地想到了孝贤皇后。“定”字用得颇为高妙,可理解为副词,指定数、定准之类,则全句诗意是像在叩问上苍一样,这人间的悲欢离合何时才有个定数啊?昔日三人美满相处,自是欢喜无限,但如今她们二人或许在天堂可以继续姐妹情深,却留下他一人在人间伤心断肠;亦可理解为动词,则是使安定、安定下来之意,“悲喜”二字则为一偏义副词而指向于悲,全句大意是指他心中的这份悲伤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然而,她们二人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于他的心间,这么多年来的恩爱幸福,时常也不免有些烦心苦闷,这难以用几句话概括,或许这命运的安排对他来说永远没有个定数,他的心也就旷日难以恢复平静。最后两句,将诗意又荡开一层,可恼的是御苑那些无心的花卉,在这春日和丽之时却更为怒放,以乐写哀,以亮显晦,以景衬人,无心对钟情,无怪乎会“迁怒”于鲜花。这种写法,也是颇有来源,《诗经》中就说:“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8](P382)唐人亦有诗句曰:“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24](P8021)诸如此类等等,手法应是借鉴这类传统而来,但情感上有着锥心之痛的乾隆帝却更为强烈,转羡慕、感伤而为愤怒矣。

此后,如乾隆十五年 (1750) 《填仓日》、乾隆十六年 (1751) 《填仓日作》、乾隆十七年(1752)《填仓日题》、乾隆二十二年《填仓日二首》其二等诗,都在诗注中言明有怀念后、妃二人之意。

此外,在痛悼孝贤皇后之诗中亦常有寄怀慧贤皇贵妃之意。如乾隆十三年闰七月谒祖陵驻跸烟郊行宫时所作之诗《烟郊行宫叠去岁诗韵》,十月初七奉移孝贤皇后梓宫去静安庄时所作《奉移孝贤皇后梓宫于静安庄凄然神伤抆泪赋此》,乾隆十七年 (1752)十月将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等三人之梓宫第一批送进地宫时所作《十月二十七日永安孝贤皇后于万年吉地宫,以慧贤、哲悯二皇贵妃附,皆少时相从者。既感逝存、更参梦幻,命笔成什以志一时》一诗,乾隆四十五年(1780)《孝贤皇后陵寝酹酒》一诗,乾隆五十四年 (1789)《孝贤皇后陵酹酒》诗等等。

综上所述,慧贤皇贵妃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与乾隆帝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精神伴侣,但由于她的不幸早逝,令乾隆帝的心口从此有了个缺,这是乾隆帝在感情世界中第一次遭受挫折、痛苦。虽然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在公众场合不便宣泄个人的悲情,但这已令乾隆帝一改往日在诗中不言风云月露之词的行为,而借大量的诗歌以宣泄其痛苦、思念之情。

[1]弘暦.御制诗二集:卷37[M].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弘暦.御制诗四集:卷76[M].清代诗文集汇编:326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谢惠连.秋怀诗 [A].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 [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弘暦.御制诗初集:卷24[M].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弘暦.御制诗二集:卷3[M].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苏轼.守岁 [A].苏轼诗集合注:上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7]房玄龄等.晋书:第四册·卷43[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

[8]孔颖达.毛诗正义 [M].十三经注疏:上册 [M].北京:中华书局,1996.

[9]弘暦.御制诗二集:卷4[M].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0]弘暦.御制诗初集:卷4[M].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1]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5[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2]高宗纯皇帝实录:卷234[M].清实录:十二 [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3]柳永.雨霖铃 [A].全宋词:第一册 [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4]弘暦.御制诗初集:卷25[M].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5]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179[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6]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117[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7]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55[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8]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184[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9]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435[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0]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68[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1]弘暦.御制诗二集:卷1[M].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2]弘暦.御制诗初集:卷29[M].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3]弘暦.御制诗二集:卷8[M].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4]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697[M].北京:中华书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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