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秦汉间黄帝材料发掘、敷衍、整合之再认识
2015-03-19张广志
张广志
(青海师范大学 青海 西宁 810008)
随着民族振兴和传统文化热的掀起,黄帝也越来越成为政治家、广大民众乃至历史文化学者津津乐道的话题了。可由于年代久远,可靠历史文献缺失,真实的黄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今已实在难以说得清楚了。
流传到今天的稍具条贯且有一定情节的黄帝故事,大抵出自太史公的《史记·五帝本纪》一文。对此文,有人推崇备至,认为是太史公有关中国上古史的伟大建构,其所言五帝三王皆源出黄帝一系的上古帝王谱系是靠得住的;亦有学者认为,太史公所言虽有某些历史的真实影像在,但作为一统的谱系,却是很不靠谱的。
笔者倾向于后一类学者的意见,前此亦曾为文论及,今再略申其意,草成此文。准备从两个方面来谈。
一、真实的黄帝和战国秦汉间对黄帝材料的发掘、黄帝形象的再塑造
首先应指出,黄帝不是神(至今仍有学者认为,历史上本无黄帝其人,黄帝本是某部族所信奉的神,后来才被人王化的)而是人,在历史上是实有其人的;黄帝也不是从西亚输入的舶来品,而是中国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且对中国历史发展作出过卓越贡献的历史人物。
诸书言黄帝者甚多,这恐怕不是大家都在那里胡编乱造,而应该是历史上实有黄帝这个人的。黄帝的事迹、贡献,后世所传虽不免夸大、拔高,但在中国由野蛮转入文明的关键历史时刻,他曾在物质文明、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诸多领域有所创制、改进和总结,并通过与炎帝、蚩尤等的几次大战,初步在中原大地的一定范围内形成了政治一统、民族融合的核心区,从而为国家时期的到来奠立了坚实的基础却也是不争的历史事实。所以,把黄帝视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是有历史根据的,是历史的正确选择。
但是,历史转眼就过去了,而且当时黄帝的活动范围、影响所及也就那么大,于是,他也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以至于在《尚书》《诗经》这类较为可靠的早期历史文献里,竟丝毫不见黄帝的名字、踪影。
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说过: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曾引起一些人的批评、非议,但毋庸否认的是,正是当代的观念、需要左右着人们对历史的兴趣、理解、取舍和改造。战国秦汉时期,适应着大一统的政治需要,学者和政治家们焕发出空前的历史热情,不遗余力地从历史的仓库中寻觅、拾取对他们有用的东西,黄帝正是在这种历史大背景下被人们重新发掘出来并予以改造和利用的。
战国秦汉间黄帝的被发掘、改造,大体经历了如下四个层面、阶段:
(一)神话色彩较浓的零散记述
上已言及,《尚书》《诗经》 中全然不见黄帝的踪影,春秋年间的其他史籍依然如此,黄帝之重现历史舞台,是从战国年间开始的,而一开始大都是些零散的、带有浓烈神话色彩的记述。这类记述,主要见之于《山海经》《穆天子传》《庄子》《韩非子》诸书。如:
峚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山海经·西山经》)
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山海经·海外西经》)
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豸虎(说明:此处及以下三处所缺之字,左从“豸”、右从“虎”,“读音为hao”)。黄帝生禺豸虎,禺豸虎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豸虎处东海,是为海神。(《山海经·大荒东经》)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雨,其光如月日,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山海经·大荒东经》)
有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山海经·大荒西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父山,顺水入焉。有人名曰犬戎。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山海经·大荒北经》)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山海经·大荒北经》)
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穆天子传》卷二)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庄子·至乐》)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庄子·大宗师》)
(师旷曰)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鎋,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韩非子·十过》)
这类记述,多把黄帝神化了,虽荒诞不经,却保留了早期民间神话传说的朴素质地,鲜有尔后政治家和文人们添加在黄帝身上的那种功利的政治色彩。
(二)历史层面的发掘、敷衍、重塑
战国时期,社会巨变,诸子百家竞起,各思以其道易天下,即皆欲按自己的观点改造社会,左右历史进程。在这种情况下,各家在发掘历史材料,借历史说事时,自不免有意无意地在改造、重塑历史。下面,试将相关记述移录于后:
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逸周书·尝麦解》)
黄帝战于涿鹿之野,而西戎之兵不至。(《战国策·魏二》)
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左传·昭公十七年》)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周易·系辞下》)
(盗跖曰)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庄子·盗跖》)
(老聃曰)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庄子·天运》)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庄子·在宥》)
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庄子·知北游》)
黄帝泽参,治之至也。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管子·五行》)
黄帝之治天下也,其民不引而来,不推而往,不使而成,不禁而止。
故黄帝之治也,置法而不变,使民安其法者也。所谓仁义礼乐者,皆出于法,此先圣之所以一民者也。(《管子·任法》)
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
神农既没,以强胜弱,以众暴寡,故黄帝作为君臣上下之义,父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之合,内行刀锯,外用甲兵,故时变也。由此观之,神农非高于黄帝也,然其名尊者,以适于时也。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商君书·画策》)
为天下及国,莫如以德,莫如行义。以德以义,不赏而民劝,不罚而邪止。此神农、黄帝之政也。(《吕氏春秋·上德》)
(老子曰)昔黄帝之治天下,……百官正而无私,上下调而无尤,法令明而不暗,辅佐公而不阿,田者让畔,道不拾遗,市不豫贾。故于此时,日月星辰不失其行,风雨时节,五谷丰昌,凤凰翔于庭,麒麟游于郊。(《文子》卷二《精诚》)
黄帝于是出其锵钺,……禺(遇)之(蚩)尤,因而禽(擒)之。(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十大(此“大”字或释为“六”)经》)
……[尊]卢氏、赫胥氏、乔结氏、仓颉氏、轩辕氏、神农氏……之有天下也,皆不授其子而授贤。(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容成氏》)
这类记述,虽亦言及黄帝战蚩尤等史事,但更多的还是编造史事、人物和情节,借题发挥,用儒家、道家和法家等的观点诠释、重塑黄帝。
(三)系统整合的开始
战国秦汉间人为放大黄帝形象,扩大黄帝影响,一方面是尽量扩大黄帝的地盘,努力把他说成“天下”的共主,如前引《山海经》所谓黄帝和他的子孙们足迹已遍及昆仑之丘、东海和北海诸地,北狄、犬戎皆其后等即是;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就是挖掘、编织黄帝和古人王们的血缘关系。他们懂得,在宗法血缘关系强固的古代中国社会,此举是有广泛社会基础,深得人心的。
人们在这方面的尝试、努力,在《山海经》中已有体现: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山海经·海内经》)
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鲧復生禹。(《山海经·海内经》)
不过,《山海经》神话气息太重,说服力难免差些,真正从史的层面在这方面作出努力的,首推《国语》。该书说:
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国语·晋语四》)
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鮌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国语·鲁语上》)
《礼记·祭法》所言略同而文字小有别,作:
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父王而宗武王。
这样,不仅黄、炎二帝成了兄弟,且把黄帝与后来的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和周文王等古人王全用血缘关系串起来了。《国语》和《礼记》的上述记载,虽文字简略,且五帝间缺乏具体的世次链环,却是五帝三王同出黄帝一系的谱系打造中极为关键的一步。
接下来对这个谱系作所调整、充实的是《世本》和《大戴礼记》。《世本》的体系是:
少典生轩辕,是为黄帝。
黄帝生玄嚣,玄嚣生侨极,侨极生高辛,是为帝喾。帝喾生尧。
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高阳,是为帝颛顼。
颛顼生穷蝉,五世而生瞽叟。瞽叟生重华,是为帝舜。
颛顼五世而生鲧。鲧生高密,是为禹。
……
帝喾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元妃有邰氏之女曰姜嫄,是生后稷;次妃有娀氏之女曰简狄,是生契;次妃陈酆氏之女曰庆都,是生帝尧;次妃娵訾氏之女曰常仪,是生帝挚。(《世本》雷学淇校辑本)
《大戴礼记·帝系》的体系略同《世本》而稍有出入,作:
少典产轩辕,是为黄帝。
黄帝产玄嚣,玄嚣产蟜极,蟜极产高辛,是为帝喾。帝喾产放勋,是为帝尧。
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
颛顼产穷蝉,穷蝉产敬康,敬康产句芒,句芒产蟜牛,蟜牛产瞽叟,瞽叟产重华,是为帝舜,及产象,敖。
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
……
帝喾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上妃有邰氏之女也,曰姜原氏,产后稷;次妃有娀氏之女也,曰简狄氏,产契;次妃曰陈隆氏,产帝尧;次妃曰娵訾氏,产帝挚。
这样,黄帝外的另四帝颛顼、帝喾、尧、舜,及三代之先的夏禹、商契、周后稷的名字全都有了,而且全都被安排为黄帝的子孙。至此,五帝三王同出黄帝的谱系编排已基本成型。
(四)整合的完成
在体系上太史公基本上沿袭了《世本》特别是《大戴礼记·帝系》的说法,而略有调整。太史公谓: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
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黄帝。……高辛于颛顼为族子。……
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娶娵訾氏女,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史记·五帝本纪》)
在接下来的《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中,太史公又补写道: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史记·夏本纪》)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史记·殷本纪》)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史记·周本纪》)
虽然,从谱系本身来说,太史公并未给《世本》《大戴礼记·帝系》添加多少新东西,但太史公却从内容上极大地丰富了《世本》和《大戴礼记·帝系》的干巴巴体系,使之具有可读性,从而能为更多的人所接收,流传久远。从这个意义上讲,说太史公是这个谱系的最终完成者似不为过。
这里,还想顺便提及一下太史公比《世本》《大戴礼记·帝系》走得更远的地方,即他为强化、膨胀这个体系在少数民族史领域所作的新努力。他写道: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史记·越王句践世家》)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史记·楚世家》)
蜀王,黄帝后世也。(《史记·三代世表》)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史记·匈奴列传》)
鉴于此一问题,已逸出本题主旨,这里就不再议论它了。
二、对战国秦汉间人整合之黄帝谱系的再认识
如何看待战国秦汉间人所整合的五帝三王的古帝王谱系,是一个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十分复杂的问题。从这个谱系孕育产生之日起,一直到今天,围绕着它的是非得失,一直是见仁见智,聚讼纷纭,迄无定论。
笔者认为,战国秦汉间对黄帝材料的发掘、整合,既有其得,亦有其失,一味赞扬和一笔抹杀,都是不可取的。
其得表现为如下两个方面:第一,黄帝及其后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内,中国尚无成熟文字,历史上发生的事主要靠口耳相传流传下来,散亡不少,战国秦汉间人为我们发掘、整理黄帝以来的许多历史材料,并用文字记载下来,从而为后人研究上古历史留下可贵资料,此其功一。第二,战国秦汉的政治家和学者们虽是出于大统一的政治需要挖掘历史材料、打造黄帝形象的,但从客观效果上讲,这个被人们重塑过的黄帝在当时(战国秦汉时期)和日后漫长历史时期在维护国家统一,增进民族间的交流、融合和团结方面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早已远迈统治者的初衷,时至今日,海内外华人、华侨仍在文化符号的意义上视自己为炎黄子孙、华夏儿女,并引以为豪,此其功二。
其失也有两个方面:第一,为放大、拔高黄帝形象,搞了些假材料。虽说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黄帝是为我们这个民族在物质文明、制度文明、精神文明和国家孕育产生中做出过卓越贡献,但说到底,他在世时充其量亦不过是个中原地区的部落联盟首领,其足迹不可能遍及各地,有些发明创造也不可能全归到他和他所在的部落或部落联盟头上。须知当时在海岱地区、长江下游地区、江汉地区、巴蜀地区乃至东北,都曾有不属于中原炎黄族团的先民们在活动,创造出并不怎么次于、而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中原地区的灿烂古文化。把什么都往黄帝头上堆,未免过头了。第二,即下文所要着重议论的五帝三王同出黄帝的古帝王谱系的打造。
众所周知,战国秦汉间对“三”“五”之类的数字情有独钟,曾打造出众多版本的“三皇”“五帝”组合来。现在看来,太史公最终选定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列为五帝,而舍弃伏羲、神农、太昊、少昊等,无论从我国开始步入文明的起始点看,还是从流传下来的人物传说的影响力度看,实不失为一种较恰当的选择,其所言诸人事迹,亦当有所本,并非全然向壁虚造,但用血缘把这些古帝串成一家却是不能成立的。
其所以不能成立,是因为:
第一,它悖于常理。古者部族众多,阪泉、涿鹿之战,纵有杀伐,当不至将他族灭绝净尽,怎么会一下子都成了黄帝的子孙了呢?
第二,此种谱系得不到传流至今的较早可靠文献如《尚书》《诗经》《易经》的任何印证、支持,其为战国秦汉间人虚拟无疑。既为虚拟,自不免漏出破绽来,如按《史记·五帝本纪》所排,尧、禹同辈,同为黄帝玄孙,而舜则晚后许多,乃尧、舜的玄孙辈。如此,就成了舜先从其高祖辈的尧那里继承了帝位,这个舜又很长寿,活了上百岁,死后竟然又把帝位回传给与尧同为舜高祖辈的禹了。又据《史记·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娶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舜赐姓嬴氏。”按辈分,女脩是颛顼之孙、黄帝之玄孙,可他的儿子大业居然娶了作为少典之女、黄帝姐妹辈的女华为妻,即娶高出自己五辈的祖姑奶奶为妻,闹出大笑话来。类似的破绽,还有一些,学者多已言及,兹不赘述。
第三,它从未得到众多学者的认同。《世本》《大戴礼记·帝系》《史记·五帝本纪》一系的古帝王谱系,在战国时代,实不过是部分学者认识、描述上古史的一种模式、一种选择,当时,尚有其他多种模式、选择,如《庄子·胠箧》的“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的十二人组合,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容成氏》的“〔尊〕卢氏、赫胥氏、乔结氏、仓颉氏、轩辕氏、神农氏……”的组合,以及郭店楚简《唐虞之道》的“六帝兴于古”的提法等。在《庄子》和《容成氏》的古人王体系中,黄帝虽厕身其列,但并不突显,更谈不上与其他人的血缘关系了。而《孟子·离娄下》的“舜……在夷之人也”,西汉史籍《新语·术事》的“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盐铁论·国病》的“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等的说法,亦都表示出当时学者对五帝三王同出黄帝谱系的并不认可。
后来,由于统治者的倡导、支持,再加上太史公本人及所著《史记》名声隆盛,《五帝本纪》所构建的古帝王体系遂逐渐被更多的人所接受,但也不是没有不同声音,如唐代著名史学家刘知几在所著《史通·叙事》中就曾把《五帝本纪》列为“固无所取焉”的篇章中去,清儒梁玉绳于《史记志疑》中亦谓“帝王之上世不能悉详,断以姓氏尽出黄帝,未敢为信”。
然往昔学者所议大都跳不出旧史圈子,不能从更深层面揭示黄帝一元的古帝王谱系之失,进入近代,随着思想启蒙和新史学方法的引进,这种情况才有了新的改变。在这方面,著名学者顾颉刚为我们开了个好头,做出了贡献。早在1923年,他就提出,要推翻伪古史,就必须“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他说:“在现在公认的古史上,一统的世系已经笼罩了百代帝王,四方种族,民族一元论可谓建设得十分巩固了。但我们一读古书,商出于玄鸟,周出于姜嫄,任、宿、须句出于太皞,郯出于少皞,陈出于颛顼,六、蓼出于皋陶庭坚,楚、夔出于祝融、鬻熊(恐是一人),他们原是各有各的始祖,何尝要求统一﹗自春秋以来,大国攻灭小国多了,疆界日益增大,民族日益并合,种族观念渐淡而一统观念渐强,于是许多民族的始祖的传说亦渐渐归到一条线上,有了先后君臣的关系,《尧典》《五帝德》《世本》诸书就因此出来”[1]。1933年,顾氏在为《古史辨》第四册所写《序》文中复申其义云:“从古书里看,在周代时原是各个民族各有其始祖,而与他族不相统属。……到了战国时,许多小国并吞的结果,成了几个极大的国;后来秦始皇又成了统一的事业。……疆域的统一虽可使用武力,而消弭民族间的恶感,使其能安居于一国之中,则武力便无所施其技。于是有几个聪明人起来,把祖先和神灵的‘横的系统’改成了‘纵的系统’,把甲国的祖算做了乙国的祖的父亲,又把丙国的神算做了甲国的祖的父亲。他们起来喊道,‘咱们都是黄帝的子孙,分散得远了,所以情谊疏了,风俗也不同了。如今又合为一国,咱们应当化除畛域的成见!’”[2]后来,著名古史学者徐旭生亦指出:“我民族初入历史的时候,也同其他古代民族初入历史的时候一样,为复杂的,非单纯的”[3]。著名史学家徐中舒等也说过:“从上述世系简表分析,炎、黄本出一父,夏、商、周、楚均出一源。如果完全相信这些世系,从而作为编撰中国古代史的依据,无疑是不科学的,和历史实际有所抵牾。须知,司马迁首先已经肯定了‘百家’所说‘黄帝’的历史是不大可靠的。他作史官,有编撰历史的责任,在‘书缺有间’的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勉强拼凑了‘黄帝’的历史。他的本意还不是要我们盲目地加以利用,而是提供一些较为可靠的线索,甚至包含不少矛盾的线索,等待着后人进一步地实事求是地研究”[4]。著名学者赵光贤曾十分中肯地指出:“《古史辨》就是读古书的人的清凉药。但是传统积习实在太重,他们迷信古人的成见太深,虽有崔述、顾先生的努力,收的效果并不大,迷信伪书伪史的人直到今天还不能清醒过来,写文章公然引用伪书,屡见不鲜,可见顾先生的疑古工作不是作得太过头了”[5]。学者叶林生亦谓:“黄帝、颛顼、帝喾本来渊源于三个不同的部族”,“五帝……是不同部族先民分别创造的,……不能乱点鸳鸯谱,把他们捏合成一家”[6]。前些年,学者裘锡圭亦曾为文表示赞同顾颉刚的说法,谓:“顾氏认为,我国古代各族都出自黄帝的大一统帝王世系,是战国以来各族不断融合、各国逐渐趋于统一的大形势的产物。这显然是很有道理的”[7]。学者郭永秉新近亦谓:“总之,《帝系》是在战国以来民族融合、国家并合的背景下,改造、整合旧有古史传说而成的文献。把这种文献体现出的战国以来的一统思想看做中国史前时期历史的实际,恐怕对上古史的研究起不到什么积极作用”[8]。早些年,著名华人学者张光直亦曾明谓:“今天凡是有史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帝系姓》《晋语》《帝系》《五帝本纪》,与《三皇本纪》等古籍所载的中国古代史是靠不住的。”[9]
话说至此,有一点需在这里强调,即以《史记·五帝本纪》 为代表的古帝王谱系,亦并非满篇皆非,一无是处,拆开来看,它的许多构件并非太史公等的向壁虚造,而是渊源有自,其中保有不同时期、地区古先民们的部分真实史影,但把它们组装为一庞大谱系,则是靠不住的,今之研究者在使用这个谱系时,务必谨慎对待,认真分析、鉴别和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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