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歌词的意象解读与精神内涵

柏 华

（暨南大学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解读和欣赏优秀的歌词文本，是一种审美的享受，心灵的共鸣，同时能触及到社会的脉动和思潮的批评。当代流行乐坛标志性的著名填词人林夕，他之所以能够获得代表香港乐坛最高的终身荣誉大奖——“金针奖”，是其歌词内容广泛，意象丰富，且富有语言变化、审美储存和批评精神。歌词中有写人际友情的分享和沮丧，写爱情暗恋的悸动和苦涩、相恋的美好和甜蜜、失恋的心酸失意，还有岁月流逝间的遗憾和无奈，不仅是情绪的传达，更是对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呈现出的微妙而暧昧的关系，及其生活的漂动、思想的飞动、情愫的感动的立体观照、透明写照，且在不经意间开展了一种朋友的幽默、善良的讽刺与犀利的批评。

1 林夕歌词的社会意象与思绪探讨

陈植锷先生在《诗歌意象论》中将意象的艺术特征归纳为“三性”，即主观象喻性、递相沿袭性和多义歧解性。[1]还有一种认知即从时代区分，即“古典意象”与“现代意象”。其实，所谓诗歌创作的“现代意象”，则无疑是现代社会层面或人类群体中出现的生活意象，或心理意象，或情绪意象，亦无疑是伴随现代社会的主体潮流或某种逆流而产生而发展而变异的，且无疑是经过各个身世不同经历各异的诗家词人所观察、思考、破解、过滤、联想、融化和构建后的一种特定的文学意象。

社会上，生活中，实的虚的意象千奇百怪而又无时无处不在，关键在于诗家词人的眼力捕捉与心力搏击。譬如，游乐场无疑是现代社会娱乐休闲产业迅速发展的最好写照。游乐场是一个现实与虚幻的交接点。我们进入游乐场，便仿佛放下了心头负担，潜心并醉心于游乐嬉戏，似乎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林夕歌词给了我们这种意象和印象，摩天轮高高低低，如同人生跌宕起伏：“在高处凝望世界流动/失落之处仍然会笑着哭/人间的跌荡/默默迎送”；而秋千永远都承载着着回不去的童年和幸福岁月：“即使公园失去了秋千/想起手牵手的节奏/想起摆花街一路陪你走/在记忆花园相亲相爱旅游”。旋转木马除了勾起人们追忆往昔：“如回旋不息的木马……童年时知己谁还能一起”，而它不停的转动表现了时间的流逝和轮回：“木马也要去继续转圈/明明我已昼夜无间踏尽面前路”。游乐场是虚幻的，是真实与美好的客观存在。林夕笔下的摩天轮、木马、秋千等等一系列以游乐场为背景的意象，这些意象和现实两相对比，虽然虚幻，感伤，抑或衬托反差出现实社会存在的无尽的遗憾和随之而来的无可奈何，但将人们的思绪定格在那些快乐、美好的时光中，并储存积蓄着甜蜜、幸福。

对于所谓“现代意象”，笔者认为其是现代社会出现的意象，即伴随现代社会而产生，并为现代人熟知，具有现代社会形态和生活内涵的意象。其实，对于人类心理、情绪与一般行为表现来说，“现代意象”与“古典意象”，并没有本质差异，而且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笔者倾向于将其理解为，旧时便已经出现，而现代社会赋予了它新的内涵，呈现出区别于过去传统意义的，表达现代社会情感的意象。

在这一理论与实践上，林夕努力做到了通融，其“非情歌”类集中表现了现代社会中的纷繁芜杂，却又能用“古典意象”来表述与揭示。“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邮差》）“我愿意做你的老师，示范着执子之手如何解释，不愿为深奥的感情变白痴。”（《诗人的情人》）

其一系列关涉时事的歌曲，内容大多戳中社会隐疾，讽刺社会现象。林夕还有一部分歌词集中关注了现代人的失眠、抑郁，焦虑等一系列特殊的、病态的心理状态。诸如，“爱若难以放进手里，何不将这双手放进心里。”（《人来人往》）“感情寻找它的模特儿，衣服挂在橱窗，有太多人适合，没有独一无二。”（《香奈儿》）

2 林夕歌词的物品意象与心灵交流

生物类，物体间，本质存在其核心，但其意象总是物质所不能掩饰和控制的，往往通过种种环境和条件表现出来。譬如玻璃很坚固，很美丽，同时它也很脆弱，不经意之间就会粉身碎骨，并且还有可能造成伤害。玻璃呈现出的特点很像现代人之间的感情关系，易碎，有棱，甚至带来伤痛，但只要不存心去砸毁去破坏，它将是坚固的，光亮的，也是很美丽。尤其是玻璃是一种暧昧的介质，它的透明看似将人隔开，却彼此都能看见，它让两人距离很近，却总是不能触碰彼此。林夕笔下的玻璃是各种形态的，而且是成品，有玻璃窗、玻璃鞋，还有玻璃杯。它们透明，干净且纯粹，却极易破裂损毁。玻璃鞋因其美好的童话属性，玻璃鞋成为纯洁爱情的象征，它们大多被赋予美好的爱情，却最终错过或失去：“地上拾回玻璃鞋/遗漏主角怎么穿/那缺失感觉就似我初恋”。林夕歌词中的玻璃大多是破碎的：“随时有块玻璃破碎堕地/勉强下去我会憎你…我抱住过那怕失去/早想到玻璃很易碎”，道出了在感情纠葛中人们的不安全感，从而导致感情岌岌可危，如同玻璃随时可能成为碎片，这就需要珍惜，需要用心用力去保护。

雷电是天语，鸟语是禽音，而电话是人与人通过科学和物理介质进行心声的交流，其意象是依附言语、声调、频率、时间来顽强表现的，并且缩短了人与人彼此间的距离和存在方式地理，但同时又泯灭视觉感官参与心灵显像的交流。如果介质出现问题，电话不通，将是另一种境像和意象：“拿出电话竟然未被拨通/我也想望清楚左眼又右眼的异同/愈想愈开心又疼痛”；电话旁的等候：“别问什么理由要与你分手/我厌倦无日无夜电话边等你”；以及之前甜言蜜语和之后冷漠无情的对比：“过去你送我这个电话/这晚我信你不敢说实话…过去你对我天天起码十个电话/怕我还在变挂”。在林夕的歌词中，无论是作为动词或者名词的电话，或是其衍生意象的手机、短信等现代交流工具，大部分都是失恋心情的写照。它们作为传达信息的工具，被词人在相同的大背景（即失恋失意）中，创造出了无数的小场景来表现细微的情感差别。电话在日常的主要功能被词人单一化为谈情说爱，它见证美好的爱情，也见证爱情的逝去。少有的不涉及失意的歌词中，电话是甜蜜的象征“电话的两端/充满甜言蜜语”；是暧昧的添加剂，如《咏叹调》；是世情百态的嬉笑怒骂，如《打错了》和《大慈善家》。林夕将电话穿插于各种场景之间，一来说明电话对于现代人的重要性，二来也变相讽刺着现代人对手机的过度依赖，《没有手机的日子》就集中表达了现代人对简单生活的追忆，对回归单纯生活的向往以及对现代社会复杂的人际、社会关系的抵触。

3 林夕歌词的自然意象与人生感悟

人是一类，禽虫又是一类，二者群体境像不一，然个体意象往往能够幻影和重叠。蝴蝶之恋的意象最多被诗人摄制并新创，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蝴蝶表现出“庄周梦蝶”迷幻自由的自然之爱，和梁祝化蝶凄凉哀婉的爱情之寓。林夕的歌词中，“蝴蝶”这一意向出现频率极高，呈现出复杂的意象内涵和极其丰富的含义。这其中，有古典文化传承下来的意义，如“雷同情节永不似期待/自古书说梁祝宁愿化蝶飞出苦痛”、“碰上了花蜜便陶醉/活着就是为了像蝴蝶来又去”，表现了“蝴蝶”这一意象包含的与古人相近的情思，有爱情的凄美，有以古典寓现代的梁祝故事，也有借自然之爱表追求自由之心的年轻心态。而在林夕数量众多的以“蝴蝶”为抒发对象的歌词中，一部分歌词表现得更加决绝，将存在于意象之中单纯美好的一面全部丢弃，而变得有些妖艳魅惑。如果说，其他的蝴蝶是柔弱娇美明媚的，那么这一群蝴蝶则是无情艳丽的。“铁蝴蝶有好去处/寻找更迷人国度/我已刀枪不入/练就铜皮傲骨”，描写了一群在爱情中游走嬉戏，将内心层层包裹，害怕受到伤害的 “蝴蝶”，他们用铜皮傲骨作为外衣，放浪不羁，其实是在保护自己的感情。而《蝶变》：“蝴蝶一生穿梭/随时随地拈花一过永没被窝/如认真的抚摸到了/最终我怕你会憎我/最怕你爱错/只因我也怕了解我/哪有勇气再去了解现在或将来/这秒钟我很想恋爱…据说你爱我不知你爱我哪一个”，就非常鲜明地体现了词人在 “蝴蝶”这个意象上加诸的奋不顾身、游戏人间的感情态度，以及它虽然外表艳丽魅惑，内心却有着从毛虫变为蝴蝶的身份认同上的焦虑和迷茫。如果能够正视生物成长的客观，一切将变得坦然、健康和坚韧。

人类会思想，花草拟人即会产生心灵的闪光。譬若荼蘼，宋代诗人王淇《春暮游小园》诗云：“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一派春景，生机盎然，接下来便是百花凋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曾引用“开到荼蘼花事了”来暗喻贾府韶华胜极之后的群芳凋谢，家业败落。[2]林夕《开到荼蘼》托出的意象是，“还有什么值得/歇斯底里/对什么东西/死心塌地”、“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谁又是上帝/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一个一个一个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等句，体现了现代人迷惘、安全感缺失，自我怀疑和对一切失望否定的状态，整首歌词中的颓丧、迷茫显而易见。而歌词中点睛又总结的“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体现的就是心花盛开后，却又一切走到完结的心态。林夕曾说《开到荼蘼》是他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作品，并自我解密，“开到荼蘼，就是你的心态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好奇心…你可以不受伤，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对你有刺激作用。”[3]歌词中字字渗透着对颓废、麻木的社会情态的揭示与批评，“荼蘼盛开之后”的若有所失和迷茫无措的给与劝慰，也留给听众自己思索和回味。

林夕还有一些歌词，通过星星表现出单纯快乐的赤子之情。词中没有痛苦哀伤失落，只有宠溺的心情、善良的眼睛和愉悦的心灵。如《小明星》：“小明星/繁华相比/会发现谁值得不舍弃/小小明星/原来再珠光宝气/无法代你”，词人将孩子比作小小的星星，认为繁华美景和珠光宝气都不能同星星的单纯和天真相比，任何事物都无法代替一颗赤子之心，无法代替童真的美好。“四季似歌有冷暖/来又复去争分秒/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令你的心在跳/桥下流水赶退潮/黄叶风里轻轻跳/快快抱月睡/星星闪耀/凝望谁家偷偷笑/何地神仙把扇摇/留下霜雪知多少/蚂蚁有洞穴/家有一扇门/门外有风呼呼叫。”

只要正视社会，热爱生活，就会快乐幸福。就通过日升月落、星辰闪耀、动植物的自然变化等各种意象叠加，表现自然与人的和谐相处，抒发了词人恬静闲适的心境与悠然自得热爱自然的心情。林夕是通过大量富有情思的意象表现社会情绪的。而歌词本身因其所处时代所限，从其选择意象中也可以看出一些当代流行音乐本身存在的值得反思的典型特征和问题。

4 以多重意象化为一面镜鉴

阿多诺在《论流行音乐》[4]中这样描写流行音乐的走红：“他们寻求刺激，但是现实生活带来的压力和繁缛的工作使他们在尽可能接触新鲜感受的休息时间里无力再去耗费精力，因此他们需要一剂兴奋剂作为替代品。流行音乐正是迎合了人们的这一需求。”也就是说，流行音乐是人们打发无聊和闲暇的工具，但是人们不愿意投入更多的精力在流行音乐中。那么，听着别人伤心、失恋和失意，这既是一种刺激，也是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阿Q心态。譬如，“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百年孤寂》）“不要我的我不要，不爱我的我不爱，把灯关上连背影都不会存在。”（《不爱我的我不爱》）

歌手需要凭借歌曲情感打动人心，音乐公司需要凭借销量赚钱，词人也需要通过作品维持生计。然而，大众对于歌词的鉴赏能力退化，不利于流行歌词领域的创新发展；另一方面词人不可以适应消极人群的一时情绪的宣泄而创作歌词。我们不难发现，林夕的歌词创作并非“超脱世俗”，也没有跳出“迎合大众市场”的圈地。然而，他能够苦于探索，善于操作，能够将“歌手需要”、“公司需要”与“音乐歌词灵魂”、“人类社会良知”四条丝线拉结一起，交织成弦，弹拨成韵。他歌词中的意象丰富，且内涵多种多样，他将各种意象在歌词中巧妙融合，从而表现社会世情、个人情感以及自然之爱。林夕就是一位可以表达这个时代的词人，他将歌词的个人性和大众化通过意象巧妙地结合起来，似乎在说自己，也似乎在说每个人。他身上体现出这个时代词人的情怀特征和尴尬窘境。譬如，“无论热恋中失恋中，都永远记住第一戒，别要张开双眼。”（《相爱很难》）“拿下了你这感情包袱，或者反而相信爱。”（《邮差》）

这些关涉社会生活和人情冷暖的歌词，既是对现代社会的记录，也是对在焦虑挣扎中的人心的抚慰。而词人又是如何通过歌词记录和表达情绪的呢，歌者和评家都几乎一致地认为，词人是千方百计多角度探讨，多层面观照，然最终还是创绘他特定的意象来展示，来表述，来对照，来反思。即如一面镜子，照透这个历史时代，这个社会层面，这个人类群体，也让我们看清自己，自己的面貌，自己的心灵。

[1]陈植锷.诗歌意象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47-181.

[2]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871.

[3]林夕.音乐传奇：似是故人来——香港词人林夕[M/CD].北京：中央电视台音乐频道.

[4]阿多诺·辛普森.论流行音乐[J].李强，译.视听界，2005，（4）：58-59.